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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和一名士兵

        夏尔·莫内病死近四年后,马里兰州瑟蒙特。这是个典型的美国小镇,位于卡托克廷山的脚下,卡托克廷山属于南北贯穿马里兰州西部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树木正变成柔和的黄色和金色。时值傍晚,青少年开着皮卡逡巡于小镇的街道上,期待能见到什么新鲜事,希望夏天永远不要结束。空气里依稀飘着秋天的气息,那是苹果成熟的香味、树叶腐朽的酸味、田野里玉米秆枯干的气味。小镇边缘的苹果树林里,成群的椋鸟落在树枝上过夜,吱吱嘎嘎叫个不停。葛底斯堡路上的车流涌向北方。

        离镇中心不远的一幢维多利亚式房屋里,南希·杰克斯少校在厨台前为孩子做饭,她是美国陆军的一名兽医。她把盘子放进微波炉,揿下按钮,加热给孩子准备的鸡肉。南希·杰克斯穿运动裤和t恤,光着脚。她的脚底有老茧,那是武术训练的成果。她红褐色的卷发剪到齐肩长,眼睛颜色发绿——她的眼睛其实是两种颜色:除了绿色,虹膜四周的内缘是琥珀色。她曾经是堪萨斯的返家舞会皇后,当过堪萨斯州的农业小姐。她有运动员的苗条身材,动作敏捷,胳膊和双手打手势总是一闪而过。她的孩子很能闹腾,这会儿终于累了,所以她正在以最快速度做晚饭。

        五岁的杰美攀在南希腿上,她抓住南希的运动裤使劲一扯,于是南希倒向侧面,杰美又换个方向一扯,南希就倒向另一个方向。杰美比同龄人要矮一点,拥有和母亲一样的绿眼睛。南希的儿子杰森今年七岁,正在客厅看电视。他身材瘦削,性格沉静,以后多半会像父亲那么高大。

        南希的丈夫是杰拉德·杰克斯少校,大家叫他杰瑞,也是一名兽医。他在得克萨斯参加培训,所以只有南希一个人看孩子。杰瑞打过电话,说得州热得像是地狱,他很想念南希,希望能立刻回家。南希也想他。自从在大学里初次约会以来,两人从没有一次分开好几天的情形。

        南希和杰瑞·杰克斯都隶属于陆军兽医部队,这个小兵种全是所谓的“宠物医生”,负责照顾陆军的护卫犬、马匹、牛羊猪骡、兔、鼠和猴子。他们还负责检查陆军的餐室。

        南希和杰瑞被派遣到德特里克堡任职,德特里克堡离这里不远,通勤很方便,两人没多久就买下了这幢维多利亚式房屋。厨房很小,你能看见水管和电线露在墙壁外。出了厨房就是客厅,有一扇凸窗,窗台上摆着热带植物和蕨类,植物中间有个笼子,里面是一只名叫“赫尔基”的亚马孙鹦鹉。鹦鹉突然扯开嗓子唱歌:

        “妈妈!妈妈!”鹦鹉兴奋地叫道,声音很像杰森。

        “怎么了?”南希说,随即意识到说话的是鹦鹉。“够伶俐,”她嘟囔道。

        鹦鹉想站在南希的肩膀上。“妈妈!妈妈!杰瑞!杰美!杰森!”鹦鹉轮流叫着家里每个人的名字。谁也不理它,它开始吹《桂河大桥》电影的主题曲,然后:“怎么了?怎么了?妈妈!妈妈!”

        南希不想放赫尔基出笼子。她动作很快,把盘子和餐具摆在厨台上。德特里克堡有些军官注意到她的手部动作略显突兀,说她的手“太快”,无法在危险环境下做精细活儿。南希之所以开始练习武术,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能让动作变得冷静、和缓而有力,另一部分原因是身为一名女性军官,她对自己在军队内的提升之路有些挫折感。她身高五英尺四英寸,喜欢和身高六英尺的大块头男性士对打。她很享受踢得他们人仰马翻的感觉;腿踢得高过人头,这带来了某种特定的满足感。对打的时候,她用脚多过用手,因为手更容易受伤。她一记回旋踢能踢断四块木板。她已经练到了只用脚就能杀死对手的地步,不过这件事本身并不怎么让她满意。有时候她练习完回到家,脚趾破了、鼻子流血、多了个黑眼圈,杰瑞见状会摇摇头:南希又挂彩了。

        家务活全是南希做的。她讨厌家务。刮地毯上的葡萄果冻无法带来成就感,再说她也没时间做这些。她偶尔会陷入清洁症大爆发,在屋里忙碌一个小时,把所有东西塞进壁橱。给全家做饭也归她管。杰瑞进了厨房简直是个废物。两人争吵的另一个焦点是他喜欢乱买东西:摩托车、帆船。派驻堪萨斯州莱利堡那会儿,杰瑞买了一艘帆船。还有一辆红色皮革内饰的柴油版凯迪拉克——真是讨厌死了。她和杰瑞曾经一起开这辆车去上班,但按揭还没还完,这辆车就开始一路冒黑烟。一天,她终于对杰瑞说:“你喜欢坐在这红色皮座椅上开车都随你便,反正我是再也不会坐上去了。”于是两人卖掉凯迪拉克,换了辆本田雅阁。

        杰克斯一家的住所是全镇最宽敞的维多利亚式房屋,红砖结构,有角塔、石板屋顶、高窗、穹顶和金色美国栗木的墙板。屋子位于一个路口,离救护中心不远。警笛经常在半夜吵醒他们。价钱倒是很便宜,屋子在房市上待了很久,有传闻说先前的房主在地下室上吊自杀了。杰克斯一家买下屋子之后,死者的遗孀露过一面,她来告别自己以前的住所,离开前她用蓝眼睛盯着南希说:“小姑娘,你会讨厌这屋子的。就像我一样。”

        除了鹦鹉赫尔基,屋里还有其他动物。客厅的铁丝笼里有一条叫“参孙”的蟒蛇,它偶尔会溜出笼子,在屋里逛来逛去,最后钻进餐室大桌的空心立柱睡觉,一睡就是好几天。吃饭的时候,你会希望蟒蛇可别恰好醒来。南希在屋子最高处的穹顶下有个书房。蟒蛇有一次溜出笼子,好几天不见踪影。他们敲打餐桌,想把它吓出来,但它不在那里。一天深夜,南希在书房看书,参孙悄悄爬下房梁,挂在她的面前,用没有眼睑的双眼注视着她,她吓得大叫。他们家还养了一条爱尔兰塞特犬和一条万能梗犬。每次杰克斯一家更换驻地,这些动物就会在箱子和笼子里和他们一起搬家,这是杰克斯一家可移动的生态系统。

        南希很爱杰瑞。杰瑞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少白头。她觉得他的满头银发和他能说会道的“银舌”恰好凑成一对——否则怎么会说服她买下那辆红色皮革内饰的柴油版凯迪拉克?他有一双锐利的棕色眼睛和一个鹰钩鼻,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南希。南希和杰瑞在婚姻之外没什么社交。他们在堪萨斯的农场长大,两家只有二十英里远,但小时候并不认识。他们在堪萨斯州立大学的兽医学院认识,南希二十岁时两人结婚。他们毕业时身无分文,而且背着债,没钱开办兽医诊所,于是一起应征陆军。

        南希在工作日没时间做饭,会在周六烹饪。她会用大锅炖牛肉,或者烤几只鸡,把食物装进口袋冻起来。在工作日的晚上,她从冰箱里取出一袋食物,用微波炉加热。今晚她一边解冻鸡肉,一边考虑吃什么蔬菜。青豆罐头怎么样?孩子挺喜欢。南希打开壁橱,取出一罐利比牌青豆。

        她在一两个抽屉里翻找开罐头刀——找不到——她转向存放各种工具的杂物抽屉,里面有搅拌勺和去皮器。抽屉里乱成一团。

        懒得找开罐头刀了——她抽出一把切肉刀。她父亲经常说别用刀开罐头,但南希·杰克斯从来不怎么听父亲的话。她把切肉刀插进罐头,刀尖卡在了铁皮里。她用右手掌根猛拍刀柄。突然,她的手顺着刀柄滑下去,沿着锋利的刀刃一抹到底。她感觉到刀刃切得很深。

        切肉刀叮叮当当掉在地上,大滴鲜血落在厨台上。“真该死!”她叫道。刀切开了右手手掌的正中央。刀口很深。她害怕刀刃碰到了骨头或切断了肌腱。她按住伤口止血,走到水槽前,打开水龙头,用流水冲洗伤口。水槽很快变成红色。她动了动手指。手指能动,所以肌腱没有受伤。伤得不重。她把手举过头顶,去浴室找到创可贴,她等血液凝结,用创可贴盖住伤口,将切口两侧按在一起,封住刀口。她讨厌见血,哪怕只是自己的血。她对血有点心理障碍——因为她知道血里可能含有什么。

        手上有伤,所以南希没给孩子洗澡,不过还是和平时一样哄他们睡觉。那天晚上,杰美和她一起睡。南希不介意,尤其是杰瑞出差去了,这让她感觉和孩子们很亲近。杰美似乎需要安慰。杰瑞不在家的时候,杰美总有点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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