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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浴池塘 三十七年后

        西非的基西人说自己的语言,拥有自己的习俗,居住在一片苍翠乡野上,这片土地点缀着许多小山丘,跨越了塞拉利昂、几内亚和利比里亚这三个非洲西海岸国家。三个国家的国境线在基西人土地内的一个地点相聚,形成一个三曲枝形。有几段漫长的国境线根据马科纳河的河道划分。马科纳河是一条草绿色的河流,河面狭窄,时有激流,蜿蜒穿过基西地区,然后向西南穿过塞拉利昂,最终汇入大西洋。在这本书里,围绕这条河流的基西土地将被称为马科纳三角洲。马科纳三角洲居民经常过河,来往于三国之间,探访亲戚,做生意,寻求医疗救护,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太在乎他们到底在哪个国家境内。

        马科纳三角洲位于呈带状分布的热带雨林和自然草原的北方尽头,这片雨林和草原曾经沿着西非的曲折海岸,从几内亚向南到加纳绵延伸展1 000英里。西非雨林是个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的生态系统。这里分布着几百种不同的树木,还有许多种灌木、草本植物、藤本植物、蕨类植物和苔藓,这里栖息着黑猩猩、真菌、大象、地衣、羚羊、藻类、原生动物、猿猴、黏菌、螨虫、蝙蝠、环节动物、蠕虫、啮齿动物、蛙类、鸟类、昆虫、蜘蛛和种类繁多得无法统计的细菌。西非森林也是一片病毒的海洋。

        生物界内的病毒海洋被称为病毒圈。病毒圈不但包括所有病毒,还包括朊毒体,也就是具有传染性的蛋白质。与病毒圈相对的生物圈是由细胞构成的生物体的宇宙。生物圈包括所有活着的东西,从老虎到岩石上的黑色黏菌都在其中。生物圈内所有活着的生物体都由细胞组成,无论是单细胞生物体还是多细胞生物体。

        病毒圈和生物圈共同存在,互相渗透,就像茶与牛奶、雾与空气。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受到病毒的感染。就我们所知,病毒在所有种类的生物的细胞内复制,从细菌到蓝鲸无一例外。病毒圈弥漫在地球大气之中,地球大气充满了随风飘散的病毒。每天都会有大约1 000万个病毒粒子从空气中降落在地球的每一平方米土地上。病毒遍布土壤和海洋。一升海水所包含的病毒粒子远远超过其他形态的生命。人类肠道中存在着数量惊人的病毒,正常栖息于人类肠道中的4 000种细菌都受到病毒的侵染。病毒有时甚至会感染其他病毒。有一种巨病毒名叫妈妈病毒(Mamavirus),人们发现它感染了巴黎一座冷却塔里的变形虫,妈妈病毒会被一种名为斯普特尼克的小型病毒感染。被斯普特尼克感染的妈妈病毒粒子是个生病的病毒——形状怪异,无法很好地自我复制。

        生态系统内几乎所有的病毒都不为科学所了解。

        最近这几十年来,西非森林遭受大量砍伐。与此同时,人类数量急剧增加。往日的村庄变成小城市,小城市变成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随着这个进程,森林被有条不紊地侵蚀,变成零散的小块。原生草原被开垦种植,荒野变成了犹如拼花盖被的木薯田、稻田、油椰树种植园和可可树果园,还有大片大片被称为“农耕树丛”的浓密灌木丛。即便如此,也有许多块小面积的古老西非森林保留了下来,尤其是在山丘顶端,山顶上的一小片古树宛如顶饰,就好像树木聚集在一起组成防守阵型,抵御围城的敌人。

        基西人将残余的小块野生森林视为圣地。村庄的首领会保护这些小块森林,不允许任何人砍伐圣地的树木。基西人在这些地方举行仪式,埋葬死者,祖先的灵魂居住在森林里。从生物学意义上说,西非古老森林的这些碎片是一个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的原始生态系统的遗迹,这个生态系统受到威胁,正在逐渐消失。野生森林的残余碎片成为接触地带,依然生活在森林里的生命体与人类世界混合在了一起。

        以前,大面积的完整森林存在的时候,基西猎人会追逐羚羊、猿猴、小羚、大象和野牛。随着森林受到破坏,猎物几乎消失殆尽,或变得非常稀少。现在,基西猎人只能转而设陷阱捕捉蔗鼠和打蝙蝠。蔗鼠是一种多肉的啮齿动物,能长到浣熊那么大,栖息在草原和农耕树丛之中。最值得花力气打的蝙蝠是果蝠,他们称之为“飞狐”。这种蝙蝠长着肉桂色的毛皮、警觉的大眼睛和如狐的尖鼻子。假如霰弹枪瞄得准,朝棕榈树顶上开一枪就能打下来10到20只飞狐。飞狐的肉据说毫无味道,当地人把它做成肉酱,浇在米饭上吃。

        另外还有一种蝙蝠,基西人称之为lolibelo,也就是“飞鼠”。飞鼠体型较小,毛皮呈灰色,有一条无毛的细尾巴,就像老鼠,爬行速度快得惊人。它们吃昆虫,而不是水果。飞鼠臭烘烘的,散发出鼠尿般的骚臭味。许多基西成年人不愿吃飞鼠。基西孩童却愿意吃,他们似乎不像成年人那么介意那股怪味。

        马科纳三角洲的几内亚境内有个名叫梅里昂杜的基西人村庄,村里的孩子喜欢在一棵气味难闻的死树下玩耍。梅里昂杜坐落于一个被砍光了森林的山丘脚下,距马科纳河和利比里亚边境约5英里,距塞拉利昂约14英里。这个村庄有31座彼此贴近的房屋,还有一幢校舍和一个小诊所。房屋由泥砖或水泥砖砌成,铁皮屋顶锈迹斑斑。和许多基西人村庄一样,梅里昂杜被一小片森林环绕,浓密的树圈包围村庄。围绕梅里昂杜的大部分树木由人工种植,他们收获的作物一部分充当口粮,另一部分出售换钱。梅里昂杜的树圈里有可可树、油椰树和芒果树,其中也混杂着一些原始古树,它们有着粗壮的树干和威风凛凛的树冠。一条小溪穿过梅里昂杜的树圈,汇入一个池塘,村里的女人在池塘里洗衣服、沐浴和擦洗孩子。气味难闻的死树就在洗浴池塘附近。它很高,空心,是一个业已消失的生态系统的遗物。孩子喜欢绕着死树嬉戏,而他们的母亲在池塘里洗衣服。他们会躲在死树的凹槽状板根背后,仿佛薄板的板根围绕树根以星形向外伸展,孩子们喜欢从树根处的一个洞口爬进树身。洞口里面是个洞穴,它贯穿树身中央,向上延伸到视线之外。树洞里满是臭烘烘的飞鼠。

        2013年12月中旬,村里一个名叫希雅·丹巴东诺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走向洗浴池塘,一个是她两岁的儿子埃米尔·欧阿莫诺,另一个四岁,名叫菲洛曼内,应该是她女儿。母亲待在池塘边,小埃米尔很可能跑开了,和一群比较大的孩子在死树周围玩耍。

        梅里昂杜的孩子们有时会在树根的洞穴里点一小堆篝火。烟顺着空心的树向上升起,蝙蝠受惊,纷纷飞出树洞。有些被烟熏得掉下来,落在篝火里或篝火附近。比较大的孩子会聚拢在树根的洞口周围,用削尖的木棍刺蝙蝠。他们拿着木棍刺穿的蝙蝠,像棉花糖似的在火上烤。孩子和大部分成年人不一样,他们愿意吃飞鼠。他们会直接就着木棍吃烤蝙蝠,而且常常多人分食一个蝙蝠烤串。埃米尔还是个幼儿,没法杀或烤蝙蝠,但他有可能吃了生的或没烤熟的蝙蝠,也可能逗弄了一只昏头转向的蝙蝠,或者蝙蝠的血液或尿液有可能接触了他的眼睛或皮肤上的伤口。

        也有可能这个小男孩受到了蝠蝇的叮咬。蝠蝇是一种目盲、无翅的蝇虫,以吸食蝙蝠的血液为生。它毛茸茸的长腿带有关节,就像蜘蛛,而且善于爬行。蝠蝇常出现在蝙蝠的栖息地,众多蝙蝠倒挂着挤在一起,蝠蝇从一只蝙蝠爬到另一只身上,吸食它们的血液。有可能一只蝠蝇爬到埃米尔身上咬了他。蝠蝇的口器里或许还残留着蝙蝠的血液,有可能将少量蝙蝠血液注入了男孩的身体。蝙蝠血液有可能含有几个病毒粒子。当然,以上全都是事后推测,没人确切知道埃米尔是如何受到感染的。我们只知道几个病毒粒子——甚至有可能仅仅一个——离开病毒圈,进入了小男孩的身体。

        圣诞前夜,男孩因为腹泻而病倒。粪便逐渐变成某种黑色液体,12月28日,他在母亲怀中去世。埃米尔去世后一周,他四岁的姐姐菲洛曼内同样开始排泄黑便并死去。在非洲的村庄里,如果房屋不通上下水,妇女往往会用双手和唾液清洁沾在孩童身上的呕吐物或粪便。菲洛曼内死后,两个孩子的母亲也发烧病倒。她死于2014年1月11日,去世时年仅二十五岁。家人按照非洲西部的习俗将她葬在住处旁。事后不久,她的母亲,菲洛曼内和埃米尔的外祖母,也开始呕吐并在数日后死去。

        孩子的母亲和外祖母病倒后,负责照顾她们的是村里的助产士。没过多久,助产士开始发烧。到这个时候,接二连三的死亡让整个村庄陷入了恐慌。助产士的亲属非常担心她,将她送进一座小城市的医院。这座城市名叫盖凯杜,人口20万,在几内亚境内,距梅里昂杜约7英里。助产士在盖凯杜医院死去。随后,医院的一名医务工作者也病倒了,助产士去世时由他照顾。这位医务工作者决定去另一座城市里的医院寻求帮助,这座城市名叫马森塔,距盖凯杜40英里。这位医务工作者在马森塔的医院里死去。于是这种疾病开始在马森塔传播,盖凯杜也没能逃脱厄运。病毒如闪电般蹿出森林,击中一个小男孩。孩子死于非命,同时开启了一条传染链,将疾病传给另外几个人。病毒在几内亚的两个地方开始自我扩增,然后跳跃到更多的地方,病毒之火很快就在马科纳三角洲悄悄燃烧起来。

        几个月后,火势变得越来越大,终于引起了外界的注意,一位病毒学专家和一组同事去梅里昂杜村待了八天,试图在生态系统中追溯病毒的起源,这位病毒学专家是法比安·林德茨,队伍里甚至有一位人类学家。最后问题归结为一点:最初小埃米尔究竟是如何受到感染的。男孩是这种疾病的第一起确诊病例,也就是指示病例。病毒显然从某种野生动物身上泄露出来,进入男孩体内。他的身体是一座桥梁,病毒通过它从病毒圈进入人类这个物种。但是,病毒究竟来自哪种野生动物?病毒到底躲藏在生态系统的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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