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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之路

        黑暗中,兰斯·普莱勒医生躺在床上,望着白色泡沫塑料保温箱。保温箱放在床边的地板上,犹如一个幽魂般的谜团。保温箱里的药物有可能杀死肯特或南希,也有可能救活两人之中的一个,还有可能毫无用处。

        天亮了,普莱勒睁开眼睛。保温箱仍在原处。自从他把保温箱放在床边,就丧失了勇气去搬动甚至触碰它。他起床,走进厨房。

        他和撒玛利亚救援会的其他几位成员一起居住在这幢屋子里。他为大家煮咖啡,然后端着一杯回到床上。他喝着咖啡,拿起《圣经》,阅读《诗篇》和祈祷。特克米拉制药寄送的tKM-Ebola在运输途中丢失,没能抵达蒙罗维亚。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ZMapp了,但手头的药物只够一个人使用。

        肯特·布兰特利是他的好朋友。假如他把药给肯特,他因此而死,那么他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当然,药也可能拯救肯特的生命。然而,假如他把药给肯特,就不能把药给南希·莱特博尔了,那样她就几乎肯定必死无疑。南希和肯特有资格得到同等的爱和公平。然而南希的病情比肯特重,已经濒临死亡。普莱勒知道规程:他该把药给肯特,肯特的病情比南希轻,他应该坐视南希死去。

        他无法忘记他发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将首先不伤害任何人。”他能够做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有可能对至少一个人(可能两个人)造成致命伤害。假如每个选择都有可能造成致命伤害,那么他该如何抉择呢?他祈求上帝为他指路,希望得到他该如何决定的启示。他能感觉到上帝陪伴着他,但上帝似乎每次只愿指引他迈出一步。

        丽莎·亨斯利无法建议他该怎么做。她参与过药物研发。另一方面,她也不是医生,而他才是医生。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再找她谈一谈,不是打电话,而是面谈。他发短信给她,请她来一趟医院。

        中午刚过不久,大使馆的车辆把亨斯利送到医院。她爬上空心砖楼梯,发现普莱勒单独待在办公室里,坐在写字台上。

        亨斯利坐进普莱勒对面的椅子。

        他在遭受煎熬。“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只想救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做?”

        “我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

        “丽莎,假如换了你,你会使用抗体药物吗?”

        她不得不在回答前停下思考。假如她说她愿意给自己使用ZMapp,这算不算在推荐他向患者使用这种药物?你可不能跨过那条明确的界限,医学伦理的红线,她对自己说。她停顿良久,最后说:“假如是我,我会使用的。”话说出口,她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答得太快了。

        “丽莎,我绝对不想怀疑你是否诚实,但我就跟你直话直说了。我知道你有利益冲突的问题。我知道你想帮忙,但你参与这种药物的研发已经好几年了,把它用在人身上牵涉到你的个人利害。”我刚认识这个女人不久,他心想。她能把科研热情放在第二位,只做正确的事情吗?“我求你了!”普莱勒脱口而出,“假如对方是你身边的人,你的家人,你会给他用药吗?”

        两人隔着写字台对视。她没有回答。

        他继续盯着她,在她脸上寻找或许能揭示情绪或思想的线索。他看见她转开视线,似乎盯着不在这个房间里的什么东西。某些私密和令人痛苦的东西,他心想。有一瞬间,他琢磨她有没有孩子。随后他想起她提到过她有一个孩子,一个儿子。他对那个男孩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拷问心灵的时刻。这个时刻拖了很久,但亨斯利一直没有回答。妈妈,要是我得了埃博拉会怎么样?在一个患有血友病的孩子身上使用这种药物,结果无法预测,可能非常危险。

        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会,我会给我的孩子用药。”

        她长时间沉默后的简短回答使得他相信她在说实话。不仅如此,他还在她身上觉察到了更深邃的情绪,那是他无法看穿也不能理解的。她的心灵承受着某种重负,他心想。

        普莱勒在内心搜寻,却依然找不到通向抉择的道路。他说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亨斯利建议他们和药物的三位主要发明者开个电话会议。但吉恩·奥林杰、拉里·泽特林和加里·科本杰都没接电话。于是她对普莱勒说:“咱们打给我父亲吧。”她解释说她父亲是一名科学家,曾经在人类对象身上做过抗体药物的临床试验。

        迈克·亨斯利立刻接了电话。她把手机调成免提,放在普莱勒的写字台上,两人凑近手机,脑袋几乎贴在一起。

        “爸爸,假如我感染了埃博拉,你会给我用ZMapp吗?”

        迈克·亨斯利立刻答道:“会,丽莎,我会给你用的。”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拉里·泽特林的电话打了过来。

        普莱勒问泽特林:“你会给自己用ZMapp吗?”

        泽特林不得不思考片刻,然后才回答:“我先声明一下,推荐使用ZMapp对我来说会造成伦理问题,但我的回答是我会用在自己身上。”

        亨斯利说:“拉里,我想问的重点是,你会用在你的孩子身上吗?”

        普莱勒趴在亨斯利的手机上,等待泽特林回答。

        确实是个好问题,泽特林心想。他想到他的五岁女儿和刚出生的孩子。这时他觉得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非洲更是远在万里之外。他深吸一口气。“会,我会用在我的孩子身上。”

        挂断电话,普莱勒决定去探视肯特·布兰特利,查看他的病情,和他一起祈祷。他开着皮卡来到肯特的住处,站在窗口向房间里看。一位名叫琳达·莫布拉的医生穿戴着个人防护装备,正在照护他。

        肯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有意识,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折磨。他的眼球呈鲜红色,心跳极快,呼吸浅而急促。红疹已经从头顶到脚趾覆盖身体。他接受过三次输血,补充大出血时失去的血液,尿布浸透了污物和血液。肯特认为用不了多久,他的力量就无法支撑他继续呼吸了。假如无法自主呼吸,他无疑会死去,因为医院里没有氧气供应和呼吸辅助设备。

        兰斯和肯特一起念诵经文,然后交谈片刻。急救飞机将在两天后抵达。假如一个人正在被埃博拉夺去生命,那么两天就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肯特认为他也许还能继续呼吸大约四十八小时,长得足以登上飞机。等上了飞机,他就会立刻戴上呼吸面罩,通过人工手段维持生命。那些设备应该能在飞行途中维持他的生命,假如他能活着抵达亚特兰大的医院,就可以接受最先进的医疗救治了。然而南希不一样,她很可能无法活到登机的那一刻了。“把药给南希。”肯特说。

        兰斯离开时没有告诉肯特他打算怎么做。

        第二天清晨,天刚破晓,兰斯·普莱勒坐在床上喝咖啡,望着那个泡沫塑料保温盒。大西洋的浪花拍打着窗外的沙滩。自从他把保温盒放在床边以后,就一直无法提起勇气去碰它。他从背包里取出《圣经》打开。纸张发软,一撕就破,被他的手汗泡得颜色发暗,用钢笔和铅笔写满了笔记。他翻到《以斯帖记》。

        故事的主角,年轻的犹太王后以斯帖嫁给了波斯国王。她的叔父末底改发现了旨在杀死波斯所有犹太人的宫廷阴谋。末底改敦促以斯帖向国王告发阴谋,拯救波斯犹太人的生命。他对以斯帖说:“谁知你之所以被召入王国,不正是为了挽救现在的危机呢!”以斯帖冒着生命危险提醒国王,因此救了犹太人。

        在兰斯·普莱勒看来,他被召入医学的王国,也许正是为了挽救此刻的危机。然而他和以斯帖不同,他的选择无法拯救所有人。但他将不得不做出决定,任何做法的前提都是一个决定。有一个选择是什么都不做,根本不使用药物,让上帝决定他们的生死。但他认为他和以斯帖一样,上帝似乎把选择的责任交给了他。肯特敦促他把药给南希。但假如他,兰斯·普莱勒,违反检伤分类的法则,把药用在南希身上,她依然有可能死去,而同时他放弃了救治肯特。他合上《圣经》。

        他思考他能不能把药物分给两名患者使用。这个做法的风险极高。假如他给南希和肯特各一剂药,那么两名患者都必须以最快速度运往亚特兰大,不能延误,不能耽搁。另外,亚特兰大必须有更多的ZMapp等着他们。只要一个环节出错,两人都有可能死去。

        拐个弯就是南希·莱特博尔的住处。当天上午晚些时候,普莱勒站在莱特博尔的窗外看着她。她的埃博拉病情已经到了末期,皮肤内出血,肠道大出血。她比肯特年纪大得多,身体不如肯特健壮,她显然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普莱勒在窗外看着她的时候,他对她的同情吹散了检伤分类的法则。假如他袖手旁观,她就必定会死。他最终决定把药给她用。他做出了决定。

        临近中午,普莱勒把保温箱留在南希的门廊上,附有他写给南希的主治医师黛博拉·艾森赫特的指示:她要解冻三瓶中的一瓶,用生理盐水溶解药物,通过静脉注射给南希。泡沫塑料保温盒在门廊上放了几个小时,没人去打开它,医务人员忙着为南希·莱特博尔成为1号实验体做准备。

        就在撒玛利亚救援会的医务人员准备向南希·莱特博尔注射ZMapp的时候,胡玛尔·汗的葬礼开始在凯内马政府医院举行。500名民众组成的人群聚集在儿科病房前,一具白色棺材放置在遗体告别处。就在同一个地方,人群曾经聚在一起,拿着蜡烛唱歌,希望能够扭转瓦哈布声称一位重要医生将会死去的预言。

        仪式结束后,几位身穿生物危害防护服的抬棺者将灵柩抬到一片石头地上,此处在新拉沙热病房未完工的建筑物前方,离汗的吸烟点不远。掘墓人已经开始挖坑,但他们进展很慢。凯内马的岩石已有三十亿年历史,它们抗拒改变。几小时过去了,掘墓人依然在砍削地面的石块。人群最终散去,只剩下了掘墓人和灵柩,他们依然在挖地。阵雨来来去去。

        兰斯·普莱勒将保温箱放在南希·莱特博尔的门廊上后不久,撒玛利亚救援会向全球发出媒体通稿,宣布他们在一位感染埃博拉的美国人身上使用了实验性的抗体药物。通稿称药物由国立卫生研究院和研究院的一名科学家丽莎·亨斯利提供。

        几分钟后,跟进撒玛利亚救援会的通稿,在网站上刊出一篇报道。接下来的一小时内,电子邮件涌入亨斯利的信箱,世界各地的埃博拉专家纷纷来信询问。他们既吃惊又生气,像开炮似的向她提问。丽莎,你刚刚做了什么?……你向一名美国患者提供了试验性抗体药物?……抗体药物来自NIh?……你疯了吗?……谁授权你向患者提供未经测试的抗体药物了?

        亨斯利身穿密封防护服待在实验室里,没看见这些电子邮件。事实上,药物尚未进入南希·莱特博尔的身体。CDC的主任汤姆·弗莱登博士见到新闻报道,打电话给NIAID的所长安东尼·福奇博士,NIAID是NIh的过敏和传染病研究所,是德特里克堡的综合研究设施的上级单位。弗莱登非常恼火,问福奇NIh的这个研究员和NIh的这种药物到底在非洲搞什么名堂。安东尼·福奇被问得大吃一惊。他似乎对此事一无所知。假如NIh要提供一种未取得许可、没做过人体试验的试验性药物,而患者通过NIh的一名雇员得到这种药物,在这名患者身上使用这种药物的所有决定都必须由NIh的最高层管理人员做出,同时还要经过食品与药物监督局的监督和核准。丽莎·亨斯利似乎违反了所有规定。NIh的领导层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是一名底层科研人员,在机构内仅仅工作了几个月。NIh的领导层开始打听:这个丽莎·亨斯利到底是谁,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无论她是谁,她似乎都在自行其是。

        彼得·耶林的直属上司,一位名叫克里夫·莱恩的NIh管理者,他找到耶林,询问具体细节。耶林不得不告诉莱恩说亨斯利乘直升机去取那种抗体药物,她本人有可能也感染了埃博拉。耶林为没有向高层管理人员通知此事而道歉。忽然之间,耶林似乎也陷入了麻烦。

        耶林得到指示,命令亨斯利立刻返回美国接受调查,结果很可能是被解雇。调查将以最快速度开始,甚至在她返回美国之前。仅仅两个小时,熊熊烈火就吞没了亨斯利的职业生涯。

        7月31日,星期四,下午1点至6点50分

        黛博拉·艾森赫特医生把第一剂药物——一小瓶冷冻的ZMapp——塞进南希·莱特博尔手臂旁的床褥,让它在那里解冻。

        就在小瓶逐渐解冻的时候,彼得·耶林打电话给丽莎·亨斯利,命令她回国。NIh已经开始调查,要求读取她在非洲执行任务之前和期间送出与收到的所有电子通讯——每一条手机短信、每一封电子邮件、每一通电话的记录。调查人员要求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手段获得了这种药物、她如何处理它、她采取这些行动的授权来自何方。

        兰斯·普莱勒对丽莎·亨斯利被召回美国和她的行为正在接受调查一无所知:她决定不告诉兰斯。当天晚些时候,兰斯·普莱勒做出将药物给南希使用的决定后,他驾驶着皮卡车来到肯特的住处,查看肯特的情况。他在日落前几分钟来到那幢屋子。大雨暂时停歇,太阳在火烧云之中落向大西洋。接着夕阳的光辉,他从窗外望向肯特·布兰特利,所见到的景象让他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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