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扬贝和奥蒙博巡视医院后,来到宿舍楼与诸位神父和修女共进晚餐。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富富、大蕉和米饭,浇上用捣碎的木薯叶做的绿色酱汁。穆扬贝胃口大开。这是最好的乡间食物——简单的美味素食,对身体有好处。
死去的患者和修女令神职人员陷入忧虑,他们吃得非常安静。传教区的主管神父奥古斯丁·斯莱格斯很可能汗出如浆,餐具在手里颤抖,就像是感染了疟疾。健谈的杰诺薇瓦修女似乎健康状况良好。传教区禁止饮酒,但利昂·克莱斯神父——一位喜爱欢宴的壮实神甫,大家叫他利奥神父——偶尔会用自己制作的鸡尾酒招待其他传教士,这种特制饮料用苦艾酒、柠檬和香蕉发酵而得的原酒精调配而成。利奥神父似乎情绪稳定,很可能得到了自制鸡尾酒的帮助。助理牧师桑戈·杰梅因神父,这位留着山羊胡的瘦削老人在餐桌前显得没精打采。他有可能在哀悼,或是精神受创,因为仅仅四天前他才为比埃塔修女主持了临终仪式。餐桌前还有一位米莉亚姆修女,她是个中年比利时人,身材瘦削,极度安静,面容窄长,鼻修长而纤细。米莉亚姆修女也许在遭受某种怪异的不适感的折磨,然而即便她感觉不好,也没有在餐桌前提起。
穆扬贝吃着木薯叶,和这些神职人员稍微聊了几句,心里在想他刚刚在空荡荡的医院里见到的景象。他面临两个简单的问题:这是什么疾病?该如何阻止它的传播?
他还没有检查过感染这种疾病的任何患者。假如不知道这是什么疾病,他和奥蒙博医生该如何应对?要是不亲眼看见患者,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它是什么?至于刚刚儿科病房里死去的婴儿,在非洲乡村地带婴儿有可能死于无数种原因。到目前为止,这种疾病还只是传闻甚至妄想,一个阴森的鬼影,从医院里飘过,杀死患者,现在去了别的地方,至少暂时如此。穆扬贝是病毒学家,他必须考虑病毒爆发的可能性。他敬畏病毒,因为它们能够主宰人类的生命。
病毒粒子是一个极小的囊体,由蛋白质以富有数学美感的方式交织而成。病毒内蛋白质互相交织的图案比雪花复杂无数倍。有时蛋白质衣壳外还覆盖着一层脂类包膜。囊体内是极少量的DNA或RNA,也就是承载病毒遗传密码的分子。遗传密码是病毒的操作系统,也就是所谓的“湿件”(ware),这个完整的指令集能够让病毒自我复制。与雪花或任何一种晶体不同,病毒能够按原样再造它的形态。就好像一片雪花落下时开始自我复制,雪花的复制品再自我复制,与第一片雪花完全相同的复制品越来越多,直到徐徐飘落的雪花充满天空,每一片雪花都是第一片雪花的完美复制品。
许多病毒学家认为病毒并非真正的活物。但另一方面,病毒也明显不是死物。病毒学家喜欢将它们描述为“生命形式”。这个术语本身就自我矛盾:一样东西既然是某种形式的生命,又怎么可能不是活物呢?病毒在介于生和死之间的朦胧边缘地带延续着它的存在,在这个灰色地带,我们无论见到什么,都无法证明它活着,也不能断言它是死的。
想要理解病毒,不妨将它们想象成生物机器。病毒是一台生物质的纳米机器,一台微小、复杂、有点毛茸茸的机械,它有弹性、可弯折、能扭摆,动作往往不是那么精确:由黏糊糊的构件组成的紧凑型显微机械。病毒行动诡秘但有逻辑,狡猾奸诈,反应迅速,机会至上。病毒和所有类型的生命一样,也拥有自我繁衍的强烈驱动力,因此能够经历亿万年存活下来。
当病毒在宿主体内开始迅猛地自我复制,这个过程被称为病毒扩增。随着病毒在宿主体内一次次倍增,宿主这个活着的生物体有可能被摧毁。病毒是生物世界中的不死者,是来自远古的僵尸。病毒的起源不为人知,我们不知道它们如何开始存在,何时出现在地球生命史之中。病毒有可能是在生命刚诞生时出现的生命形式的范例或残遗。病毒有可能随着生命在这颗星球上的第一次搅动就开始存在,那是大约四十亿年前的往事。它们也有可能在生命出现后才悄然崛起,那时候单细胞的细菌已经存在。没人知道究竟如何。
就某种病毒在传教区居民体内自我扩增的可能性而言,穆扬贝认为他和奥蒙博医生也许在见证一场黄热病的爆炸性爆发。黄热病是一种严重甚至致命的疾病,由黄热病病毒引起,致死率相当高。这种疾病的致命形式被称为暴发性内脏黄热病。死于黄热病的患者会发高烧,腹内剧痛,有可能呕出黑色物质。穆扬贝很清楚,这种病毒在人与人之间通过蚊虫叮咬传播,而蚊虫则通过叮咬已感染者获得黄热病病毒。黄热病往往会在热带地区的小型聚居区内爆发,也就是扬布库这样的地方,病毒会在当地人口之中自我扩增,势头犹如失控的野火。
或者,他心想,会不会是伤寒热爆发?伤寒热是由一种细菌(而不是病毒)引起的胃肠道感染。伤寒热极具传染性,但你只会在食用或饮用含有伤寒病菌的食物或液体后被感染。接触伤寒患者的血液或体液或呼吸患者周围的空气并不会让你患病。伤寒会导致腹内剧痛、严重血痢,细菌进入血液后会导致败血性休克和死亡。患者在败血性休克之后,身体的任何一个或所有孔穴都有可能大出血。假如不用抗生素治疗,伤寒热的致死率相当高。
想要确诊伤寒热,有个好办法是采集患者的血样,将几滴鲜血放在皮氏培养皿上。假如血液里有伤寒病菌,细菌会在培养皿上生长,形成斑点状的群落。因此,穆扬贝心想,他必须从患者身上采集一些血样。但他没见到任何生病的人。没有患者供他检查,也就无法采集血样。他和奥蒙博医生在客房里睡下,风平浪静地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穆扬贝和奥蒙博得知医院的一名刚果籍护士昨夜在家中去世。穆扬贝立刻为验尸做好了准备工作。尸体能告诉你有关疾病的许多情况。他从那几箱医疗用品里取出采血用具和几个玻璃采血管,步行穿过足球场,走向医院员工居住的一组小屋。去世护士的家属放他进门。这幢屋子很小,干净而简朴。家属用一块布盖在去世亲人的身上。他终于能见到这种疾病了。穆扬贝掀开那块布,震惊得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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