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宁道所在村庄的100英里之外,凯内马政府医院,胡玛尔·汗医生还没见到塞拉利昂境内的埃博拉病发报告。病毒在马科纳河对岸的几内亚非常活跃。他担心病毒会藏在人的身体里过河,然后在塞拉利昂的乡村里开始扩散。拉沙热项目组有一支称为监控小队的流行病学家队伍。这个小队开着丛林救护车巡视,带疑似拉沙热患者回凯内马医院,检测显示拉沙病毒阳性就送进拉沙热病区。
汗在所谓的“图书室”里和监控小队开会,这个房间位于拉沙实验室内。图书室里其实没有多少书,但有几张桌子,还有一条时通时不通的互联网连接线。汗告诉他们,埃博拉所致疾病与拉沙热很难分辨。两种病毒会造成类似的症状:腹泻、呕吐、极度痛苦、身体孔穴出血、休克或昏迷、死亡。假如监控小队发现任何人表现出类似埃博拉的症状,就必须给他穿上防护服,以免小队成员被感染,然后用救护车把患者送回凯内马医院,检测患者血样中是否含有埃博拉病毒或拉沙病毒。
监控小队巡访马科纳河沿岸的村庄,询问村民,描述埃博拉的症状,寻找有可能感染病毒的患者。他们空手而归。村民说没见过这种疾病。
凯内马监控小队的顾问是美国医生丽娜·M.莫西斯。莫西斯是一位精力充沛的三旬女性,是新奥尔良的杜兰公共卫生与热带医药学院的博士后研究者。她是传染病生态学的专家,这个学科研究生态系统、病毒和人类如何互相影响。莫西斯每年来凯内马居住几个月,做研究。她会说克里奥语,塞拉利昂的两种官方语言之一(另一种是英语)。她还会说一些门德语,这是一种民族语言。莫西斯驻扎凯内马的时候,会花时间待在乡野地带,捕捉鼠类,在它们的血液中检测拉沙病毒,观察这种病毒在生态系统和人群之内的隐秘活动情况。
2011年,一位名叫艾丽卡·萨菲尔的分子生物学家造访凯内马医院,她在医院里第一次遇见了丽娜·莫西斯。“我得到的印象是个脏兮兮的可爱姑娘,深色头发,表情丰富,”萨菲尔回忆道,“她穿工装衬衫、牛仔裤和旅行靴,拎着一个装满死老鼠的塑料桶。老鼠浮在某种液体里,看着像是刚开始煮的秋葵浓汤。”丽娜的老鼠浓汤充满高危病毒,足以吓坏德特里克堡的陆军科学家。萨菲尔立刻喜欢上了莫西斯。
莫西斯后来经常和监控小队在图书室碰头。她搜集他们的报告,建议他们下一步该去哪儿。她思考假如埃博拉病毒已经过河,会潜伏在塞拉利昂的什么地方。她把塞拉利昂东部的地图铺在图书室的桌上,仔细研究。莫西斯相当熟悉这片土地。
但她对乡野地带的知识有一部分只存在脑海中。马科纳三角洲的地图并不可靠。这片土地点缀着许多小村庄,彼此通常相距几百码。不同的村庄常常拥有类似或相同的名字。在克里奥语里,同一个词可以有好几种不同拼法。因此同一个村庄的名字在不同的地图上常常使用不同的拼法。更有甚者,许多村庄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连名字都没有。还有一些村庄没有标记,那些小型聚居区不出现在任何地图上。其中有些小村庄只能通过步行抵达。
丽娜·莫西斯打电话给马科纳三角洲内和附近的社区卫生所。她向卫生所管理者通报埃博拉的情况,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呈现类似症状的患者。她还打电话给地区卫生官员,请他们跟踪疑似病例报告。拉沙热监控小队探访村庄,向当地人描述埃博拉,问他们有没有听说任何人得了类似的疾病。监控小队和丽娜·莫西斯都空手而归。当地人说他们没见过像是埃博拉所致疾病的东西。
马科纳对岸的几内亚,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医疗人员和卫生工作者正在鉴别埃博拉患者,将病人安置在帐篷营地内的红色区域内,根据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守则护理病人。在红色区域内死去的人被埋在营地附近。随着病毒继续扩散,当地人越来越恐惧无国界医生的诊疗设施。营地和它们的白色帐篷看上去就很险恶,而且由白皮肤的外国人管理。外国人告诉人们他们感染了一种病毒,必须到营地里去,然后那些人就在营地里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外国人身穿太空服,把装着尸体的白色口袋抬出营地,把尸体埋在营地附近。外国人不允许人们打开口袋看他们的亲人,说什么尸体很危险。
马科纳三角洲的居民从没听说过埃博拉。许多人根本不相信疾病会通过传染而来,看不见的微生物会导致人们患病。基西乡村地带有相当多的人拥有手机,他们通过社交媒体讨论局势。短信在马科纳三角洲飞来飞去,传播有关营地的谣言。谣言说,白皮肤的外国人在人们身上注射氯水,用尸体做骇人听闻的实验。
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公共卫生专家,一位名叫阿曼德·斯普莱切的医生后来向我解释称,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埃博拉治疗中心总会在当地人群之中唤起恐惧。“每次埃博拉爆发,我们都会被视为身穿奇怪衣服的坏蛋,不是用穷苦的非洲人做实验就是收割人体器官,”斯普莱切说,“我们一定在通过什么办法获利。人们朝我们扔了不少石块。”
假如有一群外国人手握大权,他们不会说英语,就算会也说得很差劲,而且口音很重,他们跑到马萨诸塞州韦尔斯利的城郊,搭建起一个帐篷营地,他们穿密封的生物危害防护服,对小镇居民说有一种极度危险的病毒在韦尔斯利蔓延,出现症状的个人必须进入营地等死,韦尔斯利的镇民们恐怕也会表示反对。假如进入营地的人绝大多数从此人间蒸发,不知死活,假如那些外国人在营地旁边埋葬白色裹尸袋,假如有些裹尸袋显然装着死去的孩童,假如社交媒体充满了骇人听闻的人体试验的传闻,我敢保证韦尔斯利的镇民们会拿起枪,想方设法逃离韦尔斯利这个鬼地方。“那会是你最恐惧的噩梦。”阿曼德·斯普莱切解释道。
3月31日,也就是世卫组织宣布埃博拉在几内亚爆发之后仅一周,几内亚上报的病例数从49猛增到112,死亡人数达到70。死亡率稳定在60%左右。马科纳三角洲的居民开始紧张。很多人并不相信这个所谓的“埃博拉”,然而他们确实在生病,有些人前往其他村庄,接受亲属的照料或治疗师的医治,有些人前往城市,以为能得到比帐篷里更好的医疗救助。
无国界医生组织也开始紧张。3月31日,无国界医生组织的一名官员发出的新闻稿里充满了警觉情绪:“我们所面对的这场流行性疾病,就病例的分布情况而言,其烈度在这个国家前所未见。”
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对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报告表示怀疑。世卫组织一位名叫格里高利·海尔托的发言人在推特上回应称这次爆发“相对而言规模尚小”,因此“没有必要过度渲染已经足够可怕的一个东西”,而且“从未有一场埃博拉爆发的病例超过数百人”。这场埃博拉爆发不会比以前那些更严重,只是一次典型的埃博拉爆发,仅此而已。
丽娜·莫西斯在凯内马观察局势。无论是她还是胡玛尔·汗都没亲身参与过处理埃博拉爆发。他们在图书室碰面,讨论局势。两人都赞同埃博拉很可能会传入塞拉利昂,甚至说不定已经传入了。仅仅从常识考虑,病毒也必定会过河。另一方面,莫西斯和汗觉得塞拉利昂的埃博拉病例顶多不会超过几十个。没理由认为埃博拉会在塞拉利昂大肆传播;公共卫生专家普遍认为埃博拉对地球人口不会构成严重威胁,这种病毒很容易就能控制住。
治疗师麦宁道躺在家里的床上,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这座房屋由泥砖搭建。麦宁道的母亲本来住在附近另一个名叫索科玛的村庄里,现在搬进麦宁道家里照顾她,但她无法帮助她的女儿。麦宁道的妹妹也在照顾她。4月1日,麦宁道在克邦杜渐渐死去,弗里敦一位名叫雅各布·麦凯瑞的医生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他为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这封邮件是几内亚卫生部的一份报告的英译本。麦凯瑞将报告转发给塞拉利昂卫生部和丽娜·莫西斯。
这份报告于3月24日公布,也就是一周前,报告用几内亚的官方语言法语撰写。报告列举了一些据信发生于塞拉利昂或利比里亚的埃博拉病例。其中一名患者就是希雅·旺达·科尼奥诺女士。她来自克邦杜,抵达几内亚后发病,她乘坐过出租车或小公车,旁边的乘客是一名病人。报告称3月3日她在几内亚的盖凯杜医院去世,还说她来自塞拉利昂一个叫佩卢昂的村庄,来到几内亚后死亡,葬在一个名叫格邦杜的村庄附近。报告没说这个“格邦杜”在哪儿。实际上,格邦杜就是克邦杜,在塞拉利昂境内,也就是治疗师麦宁道的居住之处。
丽娜·莫西斯在收邮件上遇到了困难。凯内马的互联网连接很差劲,因此她没有读到这份邮件。报告似乎在说一个女人在几内亚感染了埃博拉,在几内亚死去后埋葬在几内亚。报告称女人的尸体被送回“格邦杜”,但没说格邦杜位于塞拉利昂境内。事实上,几内亚确实有个村庄就叫格邦杜。几内亚的格邦杜离塞拉利昂的克邦杜只有3.5英里。另外,麦宁道居住的塞拉利昂村庄有四种不同的拼法:Kpondu、Gbandu、Koipondu和Koipind。谁能猜到Gbandu和Koipind是同一个村庄,而且就在塞拉利昂?这个例子揭示了在马科纳三角洲确认村庄是个多么可怕的噩梦。
4月8日,麦宁道在克邦杜家中去世。她的死震撼了马科纳河沿岸的诸多村庄。麦宁道去世的消息传开,人们纷纷表示哀悼,尤其是女性群体。麦宁道的家人开始策划一场大型葬礼,马科纳河两岸村庄的数以百计的居民打算参加。然而在这些村庄之外,麦宁道的死亡完全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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