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把他喊到他的办公室里,严肃地听着他进行老实而彻底的忏悔。但他知道,他不是在主持一种圣礼,而是在进行法庭审判。他对他的唯一偏爱是偷偷地保守着他的真正缺点,但是取消了他的封地和特权,且不向公众做任何解释,命令他到“上帝之爱”医院去护理麻疯病人。他恳求允许他为麻疯病人做五点钟的弥撒,以求安慰。主教答合了。他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跪下,和主教一起念诵了一遍天主经。主教为他祝福,扶他站起来。
“上帝保佑你。”主教对他说。随后便把他从自己的心头抹去了。
即使在卡耶塔诺开始服刑后,主教管区的达官贵人仍然为他说情,但是主教却坚定不移。他批驳了关于驱邪师最终会被他想驱除的魔鬼缠身的论调。他的最后理由是,德劳拉不仅未以基督的不可争辩的权威面对魔鬼,而且不适当地同魔鬼讨论信仰问题。主教说,正是这一点危及到了他的灵魂,把他推到了左道邪说的边缘。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为了一次勉勉强强该受点轻微的惩罚的过失,主教居然对他信赖的人那么严厉。
马丁娜早就怀着可敬的献身精神担负起了照管西埃尔瓦·玛丽亚的责任。由于未得到赦免,她也感到痛苦。但是小女孩并滑察觉,直到一天下午在露台上刺绣,她抬起眼睛,才看见她泪流满面。马丁娜没有对她掩饰自己的绝望情绪:
“我宁肯死去也不愿被闫这里活受罪。”
她说,她唯一的希望是西埃尔瓦·玛丽亚同她那些魔鬼的来往。她很想知道魔鬼是什么,魔鬼是啥术的,怎样和魔鬼打交道。小女孩列举了六个魔鬼。马丁娜认出了一个,好像是非洲魔鬼,有一次曾经騷扰她父母的房子。一种新的幻想鼓舞了她。
“我很想跟他谈谈。”她说,并让西埃尔瓦·玛丽亚捎信儿说,“我可以交出我的灵魂。”
西埃尔瓦·玛丽亚故弄玄虚。“魔鬼不讲话,”她说,“看看他的面孔就知道他说的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向她保证,一定通知她,让她下次来时和魔鬼见面。
至于卡耶塔诺,他已老老实实忍受医院地极坏的条件。上在合法的死亡状态中的麻疯病人都睡在茅屋的地上。茅屋屋顶用棕榈叶铺成,地板是整平的泥土地。许多病人以尽可能方便的姿势在地上爬。星期二是综合治疗日,是最累人的。卡耶塔诺自告奋勇,承担为不能自理的病人在马棚木槽里洗身的纯粹牺牲性的工作。当他在服刑的第一个星期二怀着已变成护士的粗布大褂的教士尊严做这件工作时,阿夫雷农西奥骑着侯爵送给他的枣红马到了。
“你那只眼睛好些了吗?”阿夫雷农西奥问他。
卡耶塔诺不给他机会谈他的不幸或同情他的处境。他感谢他的眼药水。实际上,眼药水已经把他的视网膜上的日蚀影象消除了。
“可我,没有什么可感谢的。”阿夫雷农西奥对他说。“为了治好你的眼疾,我把我们知道的最好的药:几滴雨水,给了你。”
阿夫雷农西奥请他到他家做客。卡耶塔诺对他解释说,不经许可,他不能出门。阿夫雷农西奥认为这没什么了不起。“你要是了解这些总督辖区的毛病,就会明白,法规连三天也执行不了。”他对他说。阿夫雷农西奥收拾了一下藏书室,以便在他受审理时继续他的研究工作。卡耶塔诺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但是不抱任何幻想。
“我走了,你在这儿忍着吧。”阿夫雷农西奥说,同时踢了一下坐骑。“没有任何上帝创造你这样的天才是为了让你来这儿为麻疯病人擦身。”
下一个星期二他给他带来一部拉丁文的《哲学通讯》。卡耶塔诺翻阅着,在书里闻着,估计着它的价值。他越是觉得它价值大,就越是不理解阿夫雷农西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迎合我。”他对他说。
“因为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没有教士便不知道应该怎样生活。”阿夫雷农西奥说,“病人把他们的肉体交给了我们,但是没有把灵魂幸免给我们。我们像魔鬼一样活动,想和上帝争夺他们的灵魂。”
“这不符合你的信仰。”卡耶塔诺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他说。“宗教裁判所知道。”卡耶塔诺说。
和人们可能想到的相反,这句讽刺话反倒激发了阿夫雷农西奥的热情。“到我家来吧,我们慢慢讨论。”他说,“夜里我只睡两个多钟头,而且断断续续,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来。”说完,他踢了一下马,走了。
卡耶塔诺突然明白,一种巨大的努力不会半途而废。以前为了私事讨好他的那些人,如今像见了麻疯病人一样远远地躲开,他那些尘世的文艺界的朋友们也躲到一边,免得和宗教裁判所发生冲突。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无所谓。他只对西埃尔瓦·玛丽亚怀有感情。即使这样,他觉得还不够。他确信,没有高山、大海,没有人间或上天的法律,也没有地狱的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
一个夜晚,他灵机一动,不顾一切地跑出医院,无论如何要进入修道院。它有四座门。正门就是那扇转门;另一座门和正门一样大,面对大海;两个小门是仆役们走的门。前两座门无法进入。卡耶塔诺从生活费滩上很容易认出牢房楼上西埃尔·玛丽亚的窗口。因为只有那扇窗子没有再被封死。他从外面仔细察看大楼,想找个豁口钻进去,但是没有找到。
当他想起“停止宗教信仰”期间居民们为修道院供应东西时走的地道时,他都几乎感到绝望了。兵营或修道院的那些地道完全是时代的产物。城市里至少有六条已为全城人所知。其他的地道在岁月的流逝中也随着各自的传说渐渐被发现。一个当过掘墓人的麻疯病人把卡耶塔诺想找的地道告诉了他:一条废弃的地道,从邻居的后院通入修道院。那个后院上世纪曾是道批修女们的墓地。地道的出口就在牢房楼底下,对着一堵似乎不可翻越的粗糙的高墙。但是卡耶塔诺经过多次尝试后终于翻了过去,因为他相信,依靠祈祷的力量,什么事情都能办到。
黎明前,牢房楼寂静得像一潭死水。他确信,女看守睡在外面,他只防备马丁娜·拉博德就行了,因为她正虚掩着房门打鼾。直到这时,紧张的冒险一直使他提心吊胆。但是当他来到小女孩的房门口、看见开着的铁锁挂在铁环上时,他的心房简相要跳出来了。他用手指尖推了推门,合叶吱嘎响时,他几乎要晕死过去了。他看见西埃尔瓦·玛丽亚还在圣体旁的卧室小灯下睡觉。她突然睁开眼睛,由于他穿着麻疯病人护士的麻布长衫,她地天才认出他来。他把流血的手指伸给她看。“我是翻墙进来的。”他悄悄地对她说。西埃尔瓦·玛丽亚并不吃惊。
“为什么?”她说。
“来看你呀。”他说。
他双手发抖,声音嘶哑,慌乱不安,不知道再说什么。“滚!”她吼道。
由于害怕嗓子说不出话,他便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滚!”她重复了一声,“不然我要喊了。”他离她特别近,能感觉到她那少女的气息。
“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走。”他说。突然,他感到了另一方面的恐怖,便用坚定的声音说:“所以,如果你叫喊,那你就叫喊吧。”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卡耶塔诺坐在床上,细细地对她讲述他受的处罚,但是没有把受处罚的原因告诉她。她知道的比他能够告诉的情况还清楚。她毫不怀疑地看了看他,问他为什么把眼上的眼罩摘了。
“不需要了。”他说,情绪振作了,“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的长发像一条金水河。”两个小时后,他幸福地走了,因为西埃尔瓦·玛丽亚答应,只要把市场上她喜欢吃的甜食带来,他随时都可以回来。第二晚上他来得很早,修道院里还有活动,她正在油灯下结束马丁娜的刺绣。第三天是晚上他带来点灯用的灯芯和灯油。第四天晚上星期六,他逗留了好几个小时,帮助她消灭房间里又大量繁殖起来的虱子。当她的长发又变得干净、柔滑时,他又觉得冒出了欲望的冷汗。她躺在了西埃尔瓦·玛丽亚身边,呼吸很不平静;在离他的眼睛一扎远的地方,他看到一双透明的眼睛。双双不知所惜。他恐惧地祈祷时,目光盯着她。她勇敢地说:“你多大了?”
“三月份我就满三十六周岁了。”他说。她打量着他。
“你都成了小老头了。”她对他说,语气里带着些许戏弄。她瞅着他额头的皱纹,又以她这么大的女孩最无情的口吻说:“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他听了感到很愉快。西埃尔瓦·玛丽亚问他为什么长一缕白发。
“是一颗痣。”他说。
“是化妆的吧。”她说。
“是天生的。”他说我母亲在世时也有。他一直望着她的眼睛,她一点也不显得疲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诵道:“啊,不幸被我遇到的温柔的宝贝。”她不明白。
“这是我高祖母的祖父的一句诗。”他对她解释说,“他写了三首田园诗,两首挽歌,五首歌词,四十首十四行诗。多数是为一位不怎么迷人的葡萄牙女人写的。那个女人从来也不属于他,先是因为他已经结婚,后是因为她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比他死得早。”
“他也是个教士吗?”
“是士兵。”他说。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心里一阵激动,因为她想重新听一遍那句诗。他又诵了一遍。这一次,他用清晰而激动的声调吟诵了很久,一直吟诵到那位在年富力强之时在战争中被石击死的钟情而勇武的先生堂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的四十首十四行诗的最后一首。
吟诵结束后,卡耶塔诺拿起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手,放在他的心上。她感觉到了他胸中的暴风雨般的巨响。
“我的心情总是这样。”他说。
不等让她感到恐惧,他就把防碍他过正常生活的心事吐了出来。他坦白地告诉她,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她,吃的喝的东西都有她的味道,生活中每时每刻、四面八方都有她,只有上帝才有权力、有力量像她这样,他心中最大的快乐是和她一起死去。他不看她,继续对她谈着,像吟诵时那么流利,那么热情,直到他以为西埃尔瓦·玛丽亚已经入睡。但是她并没有睡,用她那双惊恐不安的小鹿般的眼睛注视着他。她几乎胆怯地问:“那现在呢?”
“现在不了。”他说,“说出来我就满足了。”
他讲不下去了,默默地哭着把他的手臂放在她的头下,他她当枕头枕着。她蜷缩在他身边。他们就这样躺着,不睡觉也不讲话,直到鸡叫。他必须赶快动身,及时回去做五点钟的弥撒。临行前,西埃尔瓦·玛丽亚把珍贵的奥杜亚项链送给他:十八英寸长的珍珠母与珊瑚串珠。
恐惧已被已被心中的焦虑取代。卡耶塔诺·德劳拉不能平静,做事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直到幸福的时刻到来,溜出医院去看西埃尔瓦·玛丽亚。他握喘吁吁地到达她的房间,衣服被永恒的雨水湿透了。她怀着那么焦急的心等待着他,他只是微微一笑就使她振作了起来。整个晚上是她采取主动,朗诵起听了多遍而记住的诗句。“当我停下来观察我的状态,看到你吸引我来的足迹。”她朗诵道。她淘气地问:
“下一句是什么?”
“我将死去,因为我已愚蠢地把自己交给能够葬送我杀死我的人。”他说。她带着同样的感情重复了一遍。他们就这样继续朗朗诵着,直到把书朗诵完:跳过一些诗句,适当地打乱和改动十四行诗,像主人一样随意支配和玩味诗句。终于疲劳地睡着了。早晨五点钟女看守随着雄鸡的欢唱声来送早饭,他们俩恐惧地醒来。简直被吓死了。女看守把早饭放在桌上,提着灯照例查看一番走了,没看见躺在床上的卡耶塔诺。
“卢西菲尔真是狡猾。”他松了一口气,开玩笑说,“把我也变成了无形的了。”西埃尔瓦·玛丽亚不得不变得更机警一点,免得那一天女看守再闯进房里来。欢闹了整天后,到了深夜,双双觉得彼此早就相爱了。卡耶塔诺半真半假地大胆去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紧身背心的带子。她用双手护着胸部,眼睛里闪着怒火,脸孔唰地一下红了。卡耶塔诺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她那双像火炭一般灼烧的手,把那双手从她的胸前拉开。她竭力反抗,他对她施加了一般虽然柔软但是坚决的力量。
“跟着我说,”他说,“我终于落入了你的手中。”
她听从了。“所以,我知道我必死。”他接着说,同时用冰凉的手指解着她的背心。她几乎不出声地重复着,吓得发抖:“为了只在我身上证实,一把剑对一个顺从的人是多么短。”于是,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嘴。西埃尔瓦·玛丽亚的肉体在呻吟中颤抖着,她发出一阵轻微的气息,老老实实听凭命运支配。他用手指肚轻轻地抚摩她的肌肤,几乎碰不着她,第一次在女人肉体上体验到那种奇妙的感觉。一个肉心的声音使她看到,当她怀着自由的爱的全部力量住在奴隶们的茅屋里时,他却为拉丁文和希腊文而失眠,为信仰而陶醉,生活在纯洁的孤独中,距离魔鬼是多么遥远。他任凭她带着走,在黑暗中探路,但是到最后一刻他后悔了,跌入了道德沦丧的深渊。他闭着眼仰面躺着。西埃尔瓦·玛丽亚被他那种死一般的沉默和平静的样子吓坏了,用一个手指碰了碰他。“你怎么了?”她问他。“现在别扰我,”他低声说,“我在祈祷”
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们在一起时只有短暂的平静时刻。不厌其烦地谈论爱的痛苦,尽情地接吻,泪流满面地朗诵恋人们的诗歌,低声地唱歌,在欲望的泥泞中翻滚直到筋疲力尽: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纯洁无瑕。因为他下定决心坚持对上帝许下的誓愿,直到接受圣体。她也跟他一样。
在激情奔放的间歇里,他们互相立着海誓山盟。他对她说,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她则像孩子一样无情地要求他为她吃一只蟑螂。不等她伸手阻拦,他已把蟑螂捉住,活活地吃下去。在另外几次昏头昏脑的挑战中,他问她是否敢为他把长辫子剪掉,她说当然敢,但她或开玩笑或认真地提醒他说,如果这么做,她就必须跟她结婚,以便履行许诺的条件。他带来一把切菜的尖刀,对她说:“看你说是不是真话。”她转过身去。让她从根儿上把辫子剪下,并催他说:“大胆剪吧。”他却不敢了。几天后她问他,是否肯像小鹿一样让她砍头。他坚决地说,可能。她拿起刀子,准备试一试。他却吓了一身冷汗,躲开了。“你不能,”他说,“你不能试。”她笑得要死,问他为什么。他对她说了心里话:“因为你确实敢这么做。”
在两个人热恋的平静日子里,他们也开始享受令人厌倦的普通爱情。她把房间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好让他像回家的丈夫那样感到舒适自然。卡耶塔诺教她读书、写字,对她进行关于诗歌和崇拜圣灵的启蒙教育,等待着获释和结婚的幸福日子到来。
在四月二十七日大清早,当西埃尔瓦·玛丽亚等卡耶塔诺走后开始入睡时,几个人突然闯进来,要带她去受驱邪伩式。这是对一个判处死罪的人施行的礼伩。把她拖到饮水槽,用水桶给她冲洗,把项链给她扯下来,给她穿上异教徒的又肥又大的长衫。一个管理花园的修女用一把剪枝用的大剪子喀嚓几下齐后颈把她的长发剪下来,扔进了院子里燃起的大火里。管理发的修女接着把她的头发剪得只剩下半英寸长,就像修女们的头巾下留的短发一样。她一边剪一边把头发扔进火堆。西埃尔瓦·玛丽亚看到了金黄色的火苗,听见了处女的“木柴”的劈啪声,闻到了烧焦了牛角一般刺鼻的气味,她那铁石般的面孔上的肌肉却一丝不动。最后,给她穿上一件精神病人穿的拘束衣,头上给她蒙上一块送葬的黑布,两个奴隶用担架把她抬到了礼拜堂。
主教已经召集过由有名的受俸教士组成的教士会,教士们挑选了四个同事参加西埃尔瓦·玛丽亚的伩式。在最后一次决定性的会议上,主教克制着身体上的痛苦。他决定,伩式不像过去举行纪念活动那样在大教堂举行,而在圣克拉拉修道院的礼拜堂举行,他亲自主持驱邪伩式。
以女院长为首的修女们从早祷前就站在唱经处了。她们为黎明的肃穆气氛所感染,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唱了赞美诗。随后,教士会的高级神职人员、三个教团的首脑和宗教裁判所的达官贵人走进来。除了这些人外,没有、也不会有任何非宗教界的官员了。
主教最后一个到来:他穿着出席盛大伩式的礼服,由四个奴隶用担架抬着,脸上带着一副无可宽慰的痛苦表情。他坐在主祭坛前高大的大理石灵台旁一把便于他活动身子的转椅上。六点整,两个奴隶用担架把穿着拘束衣、头上仍然蒙着的深紫色布的西埃尔瓦·玛丽亚抬进来。
唱弥撒时,厅堂里闷热得难以忍受。低沉的管风琴声在镶板式天花板下回荡,几乎让人听不见躲在唱经处格子后看不见的修女们那枯燥的声音。抬西埃尔瓦·玛丽亚的两个奴隶光着膀子守在她身旁。弥撒结束后,她被脱去了衣服,像个死去的公主一样被放在大理石灵台上。主教的奴隶把坐着转达椅的主人抬到她旁边。让他们单独呆在主祭坛前的一块宽敞的地方。
接着是一种无形的紧张和绝对寂静的气氛,仿佛是某种美妙的奇迹发生的前奏。一名侍僧递给主教一只圣水掸洒器。他像抓住一只打仗的大木锤似的抓住圣水掸洒器,把身体倾向西埃尔瓦·玛丽亚,念念有词地在她身上洒圣水。他突然大喊起咒语来,震得礼拜堂的地板直颤。
“不管你在哪里,”他吼道,“按照耶稣、上帝和一切有形和无形、一切存在、曾经存在和将要存在的东西的主宰的命令,快离开这个通过洗礼获得拯救的肉体,回到黑暗中去吧。”
西埃尔瓦·玛丽亚恐惧得失去了理智,也大叫起来。主教提高了嗓门,让她安静,但是她叫得更凶了。主教深深地喘了口气,再次张开嘴想继续喊咒语,但是他的气息窒息在胸腔里,释放不出来。他突然摔倒,趴在地上,像鱼一样频频地喘气。伩式在一片惊叫声中告终。
那天夜里,卡耶塔诺遇见西埃尔瓦·玛丽亚穿着拘束衣,身上烧得直哆嗦。更加使他感到气愤的是被剃成光头的凌辱。“上帝啊!”他一面为她解着皮绳,一面怀着无声的怒火低声说,“你怎么能容忍这种罪行哪!”手脚一被放开,西埃尔瓦·玛丽亚便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一边哭泣一边无言地彼此拥抱着。他让她痛痛快快地大哭。然后他托起她的脸孔对她说:“不要哭了。”他又想起了加尔西拉索的诗句:
“我为你哭得眼泪都流干了。”
西埃尔瓦·玛丽亚把礼拜堂里遭受的可怕经历对他讲了一遍。她对他讲述了唱经时的那种打仗似的隆隆声,主教那种迷惑人的叫喊声,他呼出的那股灼人的气息和他那双由于激动而显不不安的美丽的绿眼睛。
“他简直像魔鬼。”她说。
卡耶塔诺竭力让她平静。对她肯定说,主教虽然有巨人般的肥大身躯,有暴风雨般的声音,有军人的工作方式,但是仍然是个善良而博学的人。所以,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只想死。”她说。
“你感到愤怒和沮丧。由于不能帮助你,我的心情也是这样。但是在复活的那一天,上帝一定会酬谢我们的。”
她的项链被扯掉了,他把西埃尔瓦·玛丽送给他的奥杜亚项链摘下来,给她戴上。二人躺在床上,紧紧地挨在一起,分担着对方的怨恨。而这时,世界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有白蚁还在镶板式天花板上忙忙碌碌。她的热度退了。卡耶塔诺在黑暗中讲话。
“《启示录》里预告,有一天将永远不会天亮。”他说。“但愿就是今天。”
卡耶塔诺走后,西埃尔瓦·玛丽亚大约睡了一个小时。这时一个新的声音把她惊醍。一位年迈的神甫在女院长的陪同下出出在她面前。此人身材高大,皮肤由于硝石的沾染而呈棕褐色,头上长着耸立的头发,眉毛像丛生的杂草,双手像野人的,一双眼睛诚实可信。不等西埃尔瓦·玛丽亚完全醒来,神甫就用约鲁瓦语对她说:
“我把他的项链带来了。”
就像修道院的女财产管理人按照她的要求把项链还给她那样,神甫把项链从口袋里掏出来。在把项链挂在西埃尔瓦·玛丽亚脖子上时,他用非洲语言数数,同时讲着它们的含义:红的和白的表示昌戈魔鬼的爱情和血,红的和黑的表示埃莱瓜魔鬼的生命和死亡,七颗水晶念珠和浅蓝色表示耶马亚魔鬼。他口齿灵巧,从约鲁瓦语到刚果语,从刚果语到曼丁加语,她聪明而流利地跟着他讲如果说最后讲到西班牙语,仅仅是为了尊重女院长,她不相信西埃尔瓦·玛丽亚会那么温和。
他是托马斯·德·阿奎那·德·纳瓦雷斯神甫,前塞维利亚宗教裁判所检察官司和奴隶居住区的教区神甫,被主教挑选来负责驱邪工作,因为主教的健康状况不佳。他这个残暴的家伙的历史是无庸置疑的。他曾把十一个异教徒、犹太人和伊斯兰教徒活活烧死,但是他的信誉主要是建立在无数个被他从安达卢西亚最狡猾的魔鬼那里夺回来的灵魂之上。他举止文雅,趣味高贵,讲话带着加那利群岛人的柔和语调。他在本地出生,父亲是国王的检查官,母亲是父亲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奴。他的家庭四代白人血统一经证明是纯净的,他便在地方上的神学院攻读了新入教者的课业。他的优良成绩使他在塞维利亚获得博士学位,并留在那里生活和讲道,一直到他满五十岁。回到故乡后,他要求到最贫苦的教区工作,他酷爱宗教和非洲语言,其生活像奴隶中的另一种奴隶。他的良好修养似乎最适合同西埃尔瓦·玛丽亚沟通,更有把握对付她的魔鬼。
西埃尔瓦·玛丽亚立刻觉得他是拯救人的大天使。她没有看错他当着她的面否定了言行录上的理由,向女院长说明没有一条站得住脚。向她指出,美洲的魔鬼就是欧洲的那些魔鬼,只是它们的名称和行为不同罢了。他对她解释了用来识别魔鬼缠揣的惯常用的办法,让她明白魔鬼使用它们来让人相信相反的事情是轻而易举的。和西埃尔瓦·玛丽亚告别时,他在她的脸蛋儿上新热地捏了一把。“放心地睡吧,”他对她说,“多么坏的敌人我都见过。”
女院长显挺高兴,请他唱修女们做的有名的香气扑鼻的巧克力饮料,吃花生小饼干和留给受器重的人吃的美味甜食。在私人餐厅进餐时,他把下一步工作的安排告诉了她。女院长对他的安排感到很满意。
“那个不幸的女孩情况是好是坏,我一点不感兴趣,”她说,“我只求上帝尽快地让她离开修道院。”
神甫向她保证说,他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无取几天内解决此事,但愿几个小时就能解决。两个人在探访室愉快地告别时,他们俩谁也没想到从此后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果然如此。阿基诺神甫一他的教民这样称呼他一一直走到他的教堂,因为很久以来他很少祈祷,他每天都忍受着思乡的痛苦,只能在上帝面前求得安慰。他在门廊里逗留了一会儿,等待着日落,然后穿过码头的泥泞地区,卖各种东西的小贩的叫卖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买了一些最便宜的甜食和穷人才买的彩票,固执地幻想能够中奖,好修复他那破败的教堂。他在那里耽搁了半个钟头,和黑人主妇交谈。她们像不朽的偶像一样生在那儿,面前铺在地上的赫塞马尼吊桥。就在吊桥前,人们刚刚把一只邪恶的肥狗尸体吊在那里,为的是让行人知道,它是患狂犬病死的。空中飘着五月初开放的玫瑰花的香味,天空是世界上最晴朗的。
临近海滨沼泽地的奴隶居住区贫困得直发抖。在房顶上铺着棕榈叶的粘土茅屋里,奴隶们和兀鹰、猪住在一起,孩子们喝街上的泥水。但是,那个地区有着最鲜亮的色彩和最响亮的声音,是最快乐的居民区;到了傍晚,人们把椅子拿到当街乘凉,更加充满生气。教区神甫把甜食分给沼泽地区的孩子们,留下三块自已晚上吃。
教堂是一座用泥巴苇子垒墙、苦棕榈叶铺顶的茅屋,屋脊上竖着一个木十字架。屋里有用坚硬的大木板做的长靠背椅,只有一座供着一尊神像的祭坛,一个木讲道台,教区神甫星期天用非洲的语言布道。神甫的住房是教堂从主祭坛后部延伸而成的。教区神甫以极差的条件住在那里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单薄的床和一把粗糙椅子。住所深处有一个多石头的小院子和一个结满一串串干枯的葡萄的葡萄架,还有一道把院子同沼泽地隔开的带刺的围墙。喝的水只有院子一个角落的灰泥雨水池。一位年迈的教堂司事和一个十四岁的无父母的小女孩一两个皈依天主教的曼丁架人,是教堂和神甫家里的助手,但是念珠祈祷式结束后,就不需要他们做什么了。在关门前,教区神出鬼没琢吃了剩下的那三块短甜食,喝了一杯水。然后照例用他那句西班牙语和坐在街上的邻居们告别:“美好而神圣的夜晚,上帝保佑大家。”
早晨四点钟,住在离教堂一个街区远的教堂司事敲响了召唤全天唯一的一次弥撒的第一遍钟声。五点前,他看到神甫迟迟不到,便到他的房间去找他。神甫不在房里,在院子里也没有找到他。接着又到附近的地方去找,因为他有时很早就去邻近院子里找人交谈。但没有找到。于是他通知前来听弥撒的少数教民,弥撒取消了,因为没有找到教区神甫。八点钟,太阳已经、灼人,当佣人的小女孩去雨水池打水,发现阿基诺神甫穿着睡觉也不脱的袜子仰面漂在水里。他那副样子十分悲惨和令人痛心,他的死是一个永远查不清的奥秘。女院长声称这是魔鬼仇视她的修道院的铁证。
这个不幸消息没有及时传到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她还在怀着天真的幻想等待着阿基诺神甫。她无法向卡耶塔诺解释他是谁,但是她告诉他说,她对神甫把项链还给他和保证拯救她而表示的谢意。他俩一直感到,只要彼此相爱,他们就能成为幸福的人,西埃尔瓦·玛丽亚正是阿奎那神甫的开导下醒悟到,自由只能靠他们自己。一个清晨,久久地亲吻了几个小时后,她恳求卡耶塔诺不要走。他认为这太轻率,便又吻了她一下要走。她跳下床,伸天双臂站在门口。“你不能走,你走,我也走。”
有一次她对卡耶塔诺说过,她很愿意跟他一起逃到圣巴西利奥·德·帕伦克去。那是一个逃跑的奴隶聚居的村庄,离这儿十二里,他们肯定会把她当女王接待的。卡耶塔诺认为这是个美妙的主意,但是他不愿意把她同逃走联在一起。他更相信合法的方式,相信只要不容置疑地证明她未被魔鬼缠身,侯爵就能重新得到他的女儿;相信能得到他的主教的宽恕和允许,去加入一个世俗的团体,在那里,教士或修女的婚礼司空见惯,谁也不感到大惊小怪。所以,当西埃尔瓦·玛丽亚把位置于留下来还是带她一起走的十字路口时,卡耶塔诺便想再一次劝她洒那么想。她勾住他的脖子,大叫大喊地威胁他。天开始亮了。卡耶塔诺心里发展望,猛地把她推开,逃走了。这时响起了早祷的钟声。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反应十分凶狠。稍有不满,她就抓女看守的脸,把自己反闩在房间里,威吓说,如果不让她走,她就放火烧房子,把自己烧成灰。女看守脸上流了血,恼羞成怒,发疯地冲她喊道:
“有胆量,你就烧吧,贝尔塞布般的畜生。”
西埃尔瓦·玛丽亚二话没说,端过那盏圣灯把床垫子点着了。马丁娜赶来,用她那种温和的方式避免了一场悲剧。不管怎样,女看守在那天的报告中还是要求把小女孩换到牢房楼内一个防护得更牢固的房间去。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焦急心情催迫着卡耶塔诺,使他也焦急万分,非要立刻找到一个不同于逃走的办法不可。他两次想见到侯爵,两次都被大猎犬拒之门外。他看见大猎犬都被放出了笼子,在主人不在的家中,它们成了主人。事实上,侯爵已不再住在那里。无穷的恐惧已把他打垮,他曾打算躲到杜尔塞·奥利维妞那里去,但是她也把他拒之门外。自打他陷入孤独后,他曾千方百计叫她来,他得到的只是在小纸鸟上写的嘲弄的回信。但是,既未叫她,也未收到通知,她却突然来了。她打扫和修理了由于不用而无法用的厨房,锅里的食物在旺盛的炉火上哗哗翻滚。她穿着带棉布荷叶边的假日礼服,用时髦的首饰和香脂化妆得光彩照人。她身上唯一显得疯疯癫癫的地方是那顶飘动着用破布做的鱼和鸟的宽沿帽。
“我来这儿,我非常感谢。”侯爵对她说,“我太孤单了。”最后吧了口气说:“我失去了西埃尔瓦。”
“都怪你。”她毫不在乎地说,“你变着法儿把她赶走。”
晚饭是照本地人的方法炒的辣子肉丁,三块肉和大菜园里最精美的蔬菜。杜尔塞·奥利维妞以家庭主妇的态度侍奉他,她那身衣服也很相称。那几条凶猛的猎狗喘着气跟着她,在她的腿间钻来钻去,她像新娘一样悄声细语地哄着它们。她面对侯爵坐在桌边,就像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样相对而坐,不惧怕爱情。二人默默地吃着,谁也不看谁,脸上淌着汗,像老夫妻那样毫无兴致地喝着汤。吃完第一盘菜后,杜尔塞·奥利维妞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我们本来应该这样生活。”她说。
侯爵受到她的爽快的言语的感染。他看到她又胖又老,嘴里缺了两颗牙,眼睛也枯萎无神了。倘若他有勇气反对他父亲的话,他们也许能够像现在这样。“你理智正常的时候认为该这样。”他对她说。“我的理智一直是正常的。”她说,是你从来也不把我看作正常人。
“那时在许多教很年轻、漂亮的女人中,我只是觉得你与众不同,要判断哪个最好,是困难的。”
他说。
“我为你选择了自己。”她说,“你却不。你总是像现在这样:一个老实懦弱的人。”
“你在我自己的家里骂我。”他说。
争吵迫在眉睫,杜尔塞·奥利维妞来劲了。“这个家是你的也是我的。”她说,“小女孩也是我的,虽说是一只母狗生的她。”不等对方反驳,她又说:“最不幸的是你把她交给了坏人。”
“交给了上帝。”他说。
杜尔塞·奥利维妞愤怒地叫道:
“你把她交给了主教的儿子,他把她当成了娼妓,把她的肚子弄大了。”
“胡说八道会遭恶报!”侯爵愤怒地吼道。
“莎贡塔加油加醋,可没说谎。”杜尔塞·奥利维妞说,“你休想羞辱我,等你死的时候就只有我给你脸有搽粉了。”
他们的争吵总是这样结束。他们的眼泪像滴下的菜汤一样落在筋子里。几条狗已经睡着了。但是激烈的争吵把它们惊醒,它们警惕地抬起头,喉咙里哼了一阵。侯爵感受到透不过气来。“你看,”他激愤地说,“这就是我们应该有的样子。”
她没吃完饭就站起来,收拾餐具,撤桌子,气鼓鼓地洗盘子刷锅,一边洗一边往洗耳恭听碗池里摔。他让她在一边哭,直到他把打碎的餐具像冰雹一样倒进垃圾箱为止。她没有告别就走了。侯爵始终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杜尔塞·奥利维妞是何时变成另一个的。没有改变是只是,她仍然是夜间出没于侯爵家的一个幽灵。
关于卡耶塔诺·德劳拉是主教的儿子的流言取代了从萨拉曼卡起就说他们是同性恋情夫的由来已久的蜚语。经过莎贡塔证实和歪曲的杜尔塞·奥利维妞的说法,确实是说,西埃尔瓦·玛丽亚被绑架进了修道院,为的是满足卡耶塔诺·德劳的残暴的欲望,说她怀过一个双头胎儿。莎贡塔说,他们的纵情狂乐传染给了修道院的所有修女。
侯爵再也振作不起来。他在记忆的沼泽里挖掘,寻找抗拒恐惧的庇护所,只找到对贝尔纳达的回忆。对她的回忆,由于他的孤独处境而格外令其注目。他想用她那些最可恨的事情、她常放的大臭屁、她那种粗暴的回答方式和她那公鸡的屁股来打消对她的回忆。但是他越是想贬低她,回忆就越是美化她。他思住房得心力交瘁,便向马哈特斯压榨场给她写信试探。自她走后他就猜想她住在那里。她确实住在那里。他写信申述理由,希望她忘记怨恨回家来,这样双双至少死有人伴了。由于收不到回信,他便函去找她。
他必须沿着记忆的支流而上。曾经是总督领地最好的牧场如今已无影无踪。道路被淹没在杂草丛中,已难以分辨。榨糖作坊只剩下一堆瓦砾,机器被铁锈腐蚀坏了,最后两头牛的骨架仍然套在压榨机的连杆上。加拉巴木阴影里的如泣如诉的泉水是唯一算是生命的东西。在看见坐落在某蔗园里干枯的荆棘丛中的贝尔纳达的房子前,侯爵就闻到了她的香皂的香味,这香味早已变成了她本身的气味。这时他感受到他是多么急切地想见到她。此刻她正坐在檐廊下的栏杆旁一把摇椅上,嚼着可可豆,眼睛凝视着地平线。她穿一条玫瑰色的棉布裙,刚刚在如泣如诉的泉水晨洗过澡,头发还未干。
侯爵在登上门廊前的三级台阶前问候她说:“下午好。”贝尔纳达回答了他的问候,但是没有看他,好像只有问候声而没有人似的。侯爵登上台阶,站在栏杆旁从草木丛上面环视着整个地平线。他的视线所及,只有荒芜的山丘和泉水边的加拉巴木。“人都干什么去了?”他问。贝尔纳达像她父亲那样回答,还是没看他:“都走了。”她说,“方圆一百里没有一个活物。”
他进屋去找凳子。房子已破败不堪,地板的砖缝里冒出来一些开着小紫花的小树棵;餐室里的古桌边仍然放着被白蚁啃食的椅子;钟表的表针到晓得停在了啊个时刻;一切都笼罩在飘着无形的、呼吸时可以感觉到的尘埃的空气中。侯爵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贝尔纳达旁边,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我是来找你的。”
贝尔纳达不动声色,但是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他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她:冷冷清清的家,拿着磨快的刀子躲在灌木丛后的奴隶,没有尽头的黑夜。“那不是人过的生活。”他说。“从来也不是。”她说。“也许会改变。”他说。
“你要是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她说。“我也一直相信我憎恨你。”他说。“现在我的心情是,我说不准是不是还恨你。”贝尔纳达于是地他敞开了肺腑,让他看到了明亮的天光。她告诉他,她父亲如何以送大西洋鲱和泡菜作为借口派她去,他们如何以看手相的老把戏欺骗她,他们如何商量好让她在他装糊涂时强奸他,他们如何策划冷酷而准确的诡计生了西埃尔瓦·玛丽亚,以便一生缠住他。他唯一应该感谢她的地方是,她没有勇气去干她和父亲商定的最后一件事:在汤里哗哗地倒片酊,免得再忍受他。
“是我自己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的。”她说,“不过,无不后悔。此外,硬要我爱那个不幸的体弱多病的小女孩,或者爱你一我的不幸根源,这种希望是过分。”
尽管如此,她堕落的最后一个台阶是失去了胡达斯·伊斯卡里奥特。她到其他人那里去找他,便陷入了和奴隶们的没有节制的通奸。在第一次冒这种险之前,这是她最恶心的事情。她成群结队地挑选了许多奴隶,让他们在香蕉园地界上热电厂成长队,直到发酵的蜂蜜和巧克力糖块毁了她的魅力,把她变得浮肿、难看,她的精神是经不住那么多男人折磨的。于是她开始付他们钱。最初按照英俊程度和阳物大小付钱给最年轻的;最后把纯金币付给能够和她干的人。很晚她才发现,他们大批地逃往圣巴西利奥·德·帕伦克,为的是摆脱那个永不满足的饿女人。
“当时我知道,我敢用砍刀把他们砍死。”她说,眼里一点泪水也没有。“不但敢杀他们,也敢杀死你和女儿、我父亲的赌场抽头人和所有玷污我的生命的人。但是,我已不时能够杀死任何人的英雄好汉了。”
他们望着崎岖的地带,陷入了沉默。地平线上传来一群远方的牲口的奔跑声,一个无法抚慰的女人的声音按照牲口的名字一个个地呼唤它们,直到夜幕降临,侯爵叹了口气:“看来,我没有必要感谢你了。”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椅子送回原来的地方,顺着原路走了。他没有道貌岸然别也没有拿照亮用的灯具。
那一天,马丁娜·拉博德做了刺绣活儿。她用了一个上午才完成了一件拖下来的刺绣。她在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里吃了午饭,然后回她的房间睡午觉。下午,剩下最后的几针时,她怀着少见的痛苦心情对她说话。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这个牢狱,或者如果我先离开这儿,请你永远记住我。”她对她说,“这一定是我唯一的光荣。”
西埃尔瓦·玛丽亚直到第二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早晨,女看守把她叫醒,因为马丁娜不在她的房里。人们找遍了整个修道院,连她的踪迹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就只有西埃尔瓦·玛丽亚在枕头底下找到的一张用她的花字写的纸条。写的是:我每天祈祷三次,祝愿你们无比幸福。
当女院长和副院长、军队的可敬的长官和一个背着火枪的巡逻队走进来时,她仍然处在对意外的事件茫然不知的状态中。女院长狂怒地伸出一只手推了她一把,对她叫道:“你是她的同伙,必须受处罚。”
西埃尔瓦·玛丽亚坚决地抬起手一挥,让女院长停在了原地。“我看见他们走了。”她说。女院长大吃一惊。“不是她一个人。”
“一共六个。”西埃尔瓦·玛丽亚说。
发生这样的事似乎不可能;更不可的是他们是从露台上逃走的,逃走的唯一路线是加固的院子。“他们有蝙蝠的翅膀。”西埃尔瓦·玛丽亚像飞一样挥动手臂说。“他们在露台上展开翅膀,带着她飞啊飞啊飞远了,一直飞到大海的另一边。”巡逻队队长恐惧地划了个十字,跪下了。“圣洁的马利亚啊!”他说。
“你的受孕清白无辜没有原罪。”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如此人不知鬼不觉的越狱包括最小的细节都是由马丁娜在发现卡耶塔诺在修道院过夜后极为秘密地安排的。考虑不周的,或者说她没有注意的是,应该把下水道的小门从里头关好,免得引起什么怀疑。越狱调查人员发现水道的门开着,仔细一查,发现了真相,立刻从两端把下水道堵死了。西埃尔瓦·玛丽亚被强行搬到活埋楼的一间加锁的牢房里,那天夜里,在明亮的月光下,为了打通下水道入口,卡耶塔诺把拳头都砸烂了。
在一股疯狂的力量驱使下,他飞也似的跑去找侯爵。他顾不得敲门,把门一推便进了侯爵的冷冷清清的家。里头的光线和外头的一样,因为石灰墙仿佛被月光穿透了。到处干干净净,家具井然不序,花坛里种着花儿,无人管理的家里一切都无可挑剔。门的吱嘎声惊动了大猎犬。但是杜尔塞·奥利维妞严厉地命令它们别叫。卡耶塔诺看见她在院子里的绿色阴影里,穿着侯爵夫人的肥大的长衫,头发上插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鲜艳的山茶花,全身鳞光闪烁,非常美丽。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搭了个十字举起来。
“以上帝的名义:请问你是谁?”他说。“一个鬼魂。”她说,“那你呢?”
“我是卡耶塔诺·德劳拉。”他说,“我来这儿想跪着恳求侯爵听我说几句话。”杜尔塞·奥利维妞的眼里闪着怒火。“侯爵先生没有必要听一个无赖说任何话。”她说。“你是谁况敢用这种口气讲话?”
“我是这个家的女王。”她说。
“看在上帝面上,”卡耶塔诺说,“请去通报侯爵,无要跟他谈他女儿的事。”接着把手放在脑前,又直截了当地说:
“我非常爱她。”
“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大狼狗放出来。”杜尔塞·奥利维妞气愤地说。随后又指着门口:“快滚!”
她的命令非常可怕,吓得卡耶塔诺一边紧紧地盯着她一边往后退,一直退到大门外。星期二,阿夫雷农西奥走进他的诊所时,看见卡耶塔诺·德劳拉由于彻夜不眠而憔悴的样子。从受处罚的真实原因到牢房里度过的相爱之夜,卡耶塔诺对他讲述了一切。阿夫雷农西奥听了不胜困惑。“你干的任何事情我都想象到了,可万万想不到你会做出如此疯癫透顶的事来。”卡耶塔诺吃惊地问他:“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从没有,我的孩子。”阿夫雷农西奥说,“男女间的事是一种才能,我没有。”阿夫雷农西奥想劝导他,就对他说,爱情是一种对抗天性的感情,它注定使两个陌生的人陷入一种小气的和有损于健康的依赖关系,时间越短,情绪就越激动。但是卡耶塔诺听不进去。他着魔的是尽可能远地逃离基督教世界的压迫。
“只有侯爵能够借助法律帮助我们。”他说,“我想跪在他面前祈求他,但是我没有在他家找到他。”
“你永远也找不到他。”阿夫雷农西奥说,“听到的说法是,你想强奸了的女儿,现在我认为,从基督教的观点看,他不无道理。”他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不怕受处罚吗?”
“我想,我正在受处罚。不过,不是受圣灵的处罚。”卡耶塔诺说,毫不惊慌。“我一向认为,和信仰相比,他更重视爱情。”
阿夫雷农西奥掩饰不住对这个刚刚摆脱了理性束缚的人的钦佩心情。但是他没有地他做虚假的许诺。便何况有宗裁判所居间调停。
“你们信仰的是一种死神教,这种宗教可以为你们增添面地死亡的勇气和运据点。”他对他说,“我却不然:我认为,最根本的是活着。”
卡耶塔诺向修道院跑去。大白天他从修道院后门走进去,大摇大摆地穿过花园,确信凭着祈祷的力量不会被发现。他爬上二层楼,穿过一条顶子很低的、连接修道院两部分的孤寂的走廊,来到了囚禁女人的寂静而古怪的世界。但是他不知道,他从西埃尔瓦·玛丽亚新换的房间门口走过时她还在为他哭泣。他快走到监狱楼时,背后有人大喊一声,拦住了他:“站住!”
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修女和一个对他高高举着的耶稣受难像。他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修女用耶稣像挡住了他。“回去!”她冲他吼道。
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回去!”然后又传来第三个、第四个声音:“回去!”他原地转了几圈,发现被一群蒙着脸的幽灵似的修女围在中间,她们举着十字架冲他大喊大叫:“回去,撒旦。”
卡耶塔诺已经精疲力竭。他被送交宗教裁判所,在广场的审判大会上被判徒刑。审判员们认为他是异端,这在公众中造成混乱,在教会内部引起了争论。由于一次特赦,他改在“上帝之爱”医院里服刑:当护士。他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和病人住在一起,和他们一块在地上吃饭、睡觉,在病人的木盆里洗脸,虽然用的是脏水,但是没有染上他说过准备染上的麻疯病。
西埃尔瓦·玛丽亚徒工劳地等待着他。三天后,在一次反抗怒火的爆发中绝食,这使她的中邪的征兆加强了。卡耶塔诺的下场、阿奎那神甫的莫名其妙的死亡和公众对一桩不受他的智慧和权力支配的不幸事件的强烈反响弄得惶惶不安的主教,不顾其健康状况和年纪,以难以想象的精力重新承担起驱邪的责任。已被剃光了头发、穿上约束衣的西埃尔瓦·玛丽亚,这一次像撒旦一样气势汹汹地面地他,时而用语言对他讲话,时而用极讨厌的鸟儿的鸣叫声对他说话。第二天他听到一种发怒的牲畜发出的巨大的吼叫声。大地震颤起来。让人不能不认为西埃尔瓦玛丽亚受着地狱的一切魔鬼的指使。回到房间后,她被迫接受了圣水灌肠的治疗。这是清除她的胃中可能存留的魔鬼的法国办法。
对她进行的这种迫害又继续了三天,尽管一个星期没吃东西,西埃尔瓦·玛丽亚仍然能够抽出一条腿,冲着主教的小肚子踹了一脚,把他打倒在地。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她之所以能够净脱掉绳索,是因为她的身体枯瘦如柴,皮绳儿已经捆不牢她了。公众对此事不满,要求停止驱邪,教士会也这样认为。但是主教却表示反对。
西埃尔瓦·玛丽亚始终不明白,卡耶塔诺·德劳拉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提着装满从市场买来的精美食品回来和她共度永不厌足的夜晚。五月二十九日,她再也没有气力做什么事。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梦见雪原上的那扇窗户,但卡耶塔诺·德劳拉不在那里,也永远不会再去那里了。她的腿上放着一串金黄色的葡萄,葡萄随吃随长。但是这一次她不是一颗一颗地吃,而是两颗两颗地吃,为了超过葡萄串的生长速度吃到最后一颗,她几乎来不及喘气。女看守进来为她做第六次驱邪的准备,却发现她已为爱情死去,眼睛闪着光亮,皮肤像刚生下来一样。头发根儿像气泡一样在光秃的脑壳上突突地冒,眼看着往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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