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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姑娘

        朋友的车载广播里正播着一首歌: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齐豫的声音空灵悠远,让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正是上班高峰时间,车窗外是滚滚的车流,车内却被这空灵的歌声隔离出一个分外静谧的空间,小而完整。

        到了我这个年纪,听歌往往不再是单纯地欣赏音乐,更多的是在回味粘附于歌声中的往事。每次听到这首《船歌》,一个人就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不是很清晰,但是一直在那里。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我只有十三岁,念初中,青涩懵懂。新来的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这首歌,她用娟秀的毛笔字把歌词和曲谱抄在一张很大的纸上,再悬挂在黑板上。

        教室里有一架老旧的风琴,以前都搁置不用。她来了之后,坐在风琴前,脚踩踏板,手指拂过琴键,边弹边唱。风琴的声音有点低沉,她的歌声则是清澈透亮的,像风拨动着屋檐下的风铃。

        起初,教室里还是闹哄哄的,半大孩子都习惯了看人下菜。以前的音乐老师是个彪形大汉,以严厉出名,上课时大家连动也不敢动,而这个新来的老师一走进教室,大家就看出了她好欺负。她站在讲台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容,自我介绍时连脸都红了。

        可是她一开口唱歌,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从容。她不看我们,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远方,完全沉入歌曲的意境中。

        她的歌声是清甜的,没有一点侵略性,就像她的人一样。我们听着她唱“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慢慢地都安静了下来。

        她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玻璃一样透亮的歌声回荡在校园里。我们是山里孩子,《船歌》里面的场景谁也没见过,可唱着歌,就感觉来到了洞庭湖边,而她,就是那个戴着杜鹃花的姐儿,带着我们一起迎着风儿追逐浪花。

        我们从来没有学过这么甜蜜温柔的歌,以前那个彪形大汉,不是教我们唱《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就是音乐课本上的《共青团之歌》。

        她本人也像她的歌声一样甜蜜,而且特别爱笑,笑容中有难以言喻的温柔。她单名一个丹字,大家都亲昵地叫她丹丹老师。在我们那个镇中学,盛产的是赳赳武夫式的男老师和泼辣凌厉的女老师,丹丹老师的出现,让人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她对学生总是客客气气的,“请”“谢谢”这些字眼常常挂在嘴边,学生们习惯了老师们的呼来喝去,头一次被如此温柔相待,简直受宠若惊。在丹丹老师的课堂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收敛了粗野的一面,连最淘气的男生也变得斯文起来。

        她教了我们很多课本上没有的歌曲,像《梦田》《橄榄树》《雁南飞》等等,但都不如最初那首《船歌》那么惊艳了。

        课后,女生们喜欢聚集在丹丹老师的宿舍里,听磁带,闲聊,间或还胡乱弹几下风琴。男生们呢,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只能借搬风琴之类的粗活来聊表心意。

        不仅仅是学生,学校的老师和领导也对她青睐有加。男老师当着她的面,从来不开粗俗的玩笑;女老师都叫她“丹丹妹妹”,一个个抢着给妹妹介绍对象。学校的一个领导经常说:“可惜我儿子太小了,不然丹丹做我儿媳妇多好啊。”他儿子十三岁,和我一个班。

        丹丹老师刚从师范毕业不久,其实也就比我们大五六岁。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有种淡淡的忧郁,一开口说话,就单纯得惊人。她什么都和我们说,毫不保留。我们很快知道,她有好几个追求者,有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有学校的老师,有兵哥哥,甚至还有混迹街头的烂仔(小混混)。

        她问我们她应该选择谁。我们那会儿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小毛丫头,哪有什么分辨能力啊,只是很自然地把乡镇公务员和学校老师排除在外,觉得这些职业太没劲儿了,兵哥哥呢,倒是挺符合那个年代理想男朋友的标准,就是太远了。那个烂仔长得其实特别帅气,骑着摩托车在街上穿行时能吸引无数少女的目光,可惜他是个烂仔啊。镇上的男人虽然多,可有谁能够配得上丹丹老师呢。

        可能是生性不懂得拒绝,那段时间,丹丹老师总是周旋在一众追求者之中。她和乡镇公务员去吃饭,和学校老师去打球,和兵哥哥通信,有时还能看见她坐在那个烂仔的摩托车上,飞一样地穿过小镇的街。

        她跟我们说,这些男人都不是她心仪的对象,不过还是希望能和他们做朋友。

        那个烂仔,曾经在她楼下弹了一夜吉他,可还是被拒绝了。自从弹吉他表白被拒后,那个烂仔就改称她为小妹了,她偶尔也叫他一声大哥。

        丹丹老师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一群追求者去给她庆祝生日,有的提着蛋糕,有的拿着鲜花,远方的兵哥哥也寄来了贺信。烂仔大哥出手最豪爽,送小妹项链一条,不是黄金的,而是当时刚刚时兴的铂金。这份礼物太过贵重,丹丹老师不肯收。但有份礼物却不得不收。烂仔大哥特地为她在当地电视台点了一首歌,钟镇涛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电视屏幕上的字幕滚动显示:谨以此歌,送给我最亲爱的小妹。

        丹丹老师着实感动了一下,其他的追求者们也都自愧弗如。

        吃完晚饭后,烂仔大哥提议请大家去K歌,得到了大家的积极响应。一群人簇拥着丹丹老师前往小镇唯一的一家KtV,去的都是年轻人,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玩得很尽兴。丹丹老师有一副好嗓子,又是过生日的正主儿,当之无愧成了整场的主角,在KtV里出尽了风头,每个人都抢着和她合唱。她本来从不喝酒的,那晚在众人的劝说下也破了例,才喝了两杯啤酒,就已经支撑不住倒下了。

        烂仔大哥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去休息,一伙人唱得正欢,也没多想就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丹丹老师交给了他。等到丹丹老师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宿舍的小床上,身边是同样衣衫不整的烂仔大哥。

        丹丹老师把他赶出去后,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了一天一夜,谁敲门都不让进。隔天,她开了门,平静地对前来劝她的女同事说:“我要告他。”

        烂仔闻讯,装作毫不在乎地说:“让她告去。不就睡了个觉吗,你情我愿的事,她不怕丢人就去告吧!”

        事情成了罗生门。丹丹老师说自己被强奸了,烂仔却一口咬定没有强迫她。为了让这件事平息下来,他请来了不少说客,还让媒人上门去求亲,说愿意负起这个责任。媒人这样劝她:“丹丹,你莫闹了,再闹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你开个条件,该赔偿赔偿,该结婚结婚,不会亏待你的。”

        一贯温柔似水的丹丹老师当着媒人的面摔了个茶杯,她坚持要上告。

        烂仔最终被判了五年。

        舆论在这时候转了风向。起初,镇上的人对丹丹老师的态度是同情,众人对弱势的一方更容易表达同情,觉得她平白无故受了欺负很可怜。而在判决下来后,同情多半分给了牢狱之中的烂仔,对丹丹老师,就只剩下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人们心里开始这样想:烂仔固然是咎由自取,丹丹老师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那天晚上,不少目击者看见她和烂仔深情对唱,走的时候烂仔搂着她的肩膀,她脸上还是笑着的,她说自己喝醉了,谁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呢。再说了,镇上那么多年轻姑娘,怎么就只有她碰到了这种事,还不是她自己不够检点,整天对着男人笑。

        在这样的议论声中,丹丹老师变得沉默了,脸上的笑容也少了。流言传到了学生的耳朵里,她再来上课时,男生就不那么安分了,甚至有人开始对着她的背影吹口哨。女生们倒是依旧赤胆忠心,照例去她宿舍里玩,照例给她抄琴谱,在男生们闹的时候,挺身而出替她呵斥他们。

        她的宿舍不复往日的热闹,再没有人给她送花送礼物,也没有人上门来给她介绍对象。往日众星捧月般围着她转的那帮人全散了,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她。只有那个兵哥哥,一如既往地给她写信。

        她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言简意骇地介绍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以为,从此再也收不到他的来信了。

        十天之后,信没有来,兵哥哥本人来了。他站在她的宿舍楼下,一身军装,英姿挺拔,用行动来证明他并不在乎。

        没有鲜花,没有礼物,丹丹老师接受了兵哥哥的追求。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彼此并无太深的了解。

        兵哥哥在镇上盘桓了十几天才和丹丹老师依依不舍地告别。

        故事如果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就成真爱拯救人生的范例。但是,真实的人生往往充满转折。

        我们读初三的时候,丹丹老师和兵哥哥已经鸿雁传书两年多。按照正常程序,下一步就是谈婚论嫁了。

        就在这时,有一天,大晚上的,丹丹老师和学校的一个领导被堵在了她宿舍的床上。那个领导就是经常开玩笑说要丹丹老师给他做儿媳妇的那一位。

        堵人的是领导的老婆,一个相当泼辣的乡下妇人,骂起人来出口成章,指着丹丹老师的鼻子一连串地骂:“你个害人精!你个小婊子!你个专门勾搭人的贱货!”

        丹丹老师被骂得仓皇失措毫无招架之力。而那个领导,早披件衣服偷偷溜了。

        我们班的女生都很气愤,认定是在领导的淫威之下,丹丹老师不得不屈从。

        她的那位未婚夫兵哥哥,估计跟我们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他再一次不远千里地请假坐长途火车回来,只为了替未婚妻讨个公道。

        兵哥哥说:“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畜生强迫你的?是的话我让他把牢底坐穿!”

        那个年代,破坏军婚是个很严重的罪名,尽管他们还没有结婚,可离结婚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丹丹老师沉默良久,清楚地告诉他:“我是自愿的。我对不起你。”

        兵哥哥的咆哮传出宿舍:“你他妈的就是犯贱!”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

        我们听在耳里,心都碎了,他们依依不舍告别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丹丹老师怎么可以一手毁掉自己的爱情,同时也毁掉我们这些小女生对爱情的向往呢?

        从那以后,丹丹老师成了一个彻底声名狼藉的女人。她在学校里,再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尊重。老师们和她擦肩而过,正眼都不会瞧她,食堂打饭的大师傅,也无所畏惧地用色迷迷的目光来猥亵她。

        她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学生们用变本加厉的刁难和戏弄回报她。

        某一天,难堪的一幕终于出现了。一个男生在她的音乐课上悍然大声播放随声听,丹丹老师一再轻声恳求他把随声听关掉,他听也不听。她忍不住发火了,把教鞭敲在他的课桌上。那个男生突然跳起来,冲她破口大骂:“你就是个婊子,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那个男生就是那个领导的儿子。

        丹丹老师捂着脸跑出了教室,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听说她调去了另一间较为偏远的中学。

        初三大家都忙,同学们最初想起她来偶尔会有一丝悔意,但很快便释然了。音乐课也不再上了,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书山题海中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失去了她的消息,有时会从以前的同学或老师那里获知一些只言片语。听说她又交了一个男朋友,人家知道那些事后,宁愿不要订婚的钱也要退亲。听说那个烂仔提前出狱了,开着摩托车跑到她所在的学校去求婚,她拒绝了。

        转述的人说,既然人家都不计前嫌了,她好歹也得给点面子。如果不是后来差不多走上了她走过的旧路,我也许会和很多人一样,提起她只会有淡淡的同情,而更多的可能会是轻视。

        有句话不是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嘛。

        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一段飞蛾扑火的感情,我也曾一度沦为小镇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那时候,我对她才慢慢多了一丝了解。

        我上的也是师范院校,毕业后被分配在镇上的小学教书。

        有一次,我去朋友的学校玩,那是一所很偏远的农村小学,校舍破败,寥寥落落的,几个老师带着百来个学生。

        我在那里竟然碰到了丹丹老师。

        她三十左右,岁月在她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配天蓝牛仔裤,身材仍然是纤瘦的,周身仍然有一种少女的气质。这种气质隐藏在她恬静的面容上,在她带点怯意的目光里。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怎么就一点都不见老呢。

        见到我,她也很惊喜,执意要留我吃饭。

        饭间,我们聊起了过去,我原本以为,对于往事,她应该是避而不提的,没想到她比我还坦然,什么都愿意说,仍然像以前那样,待人毫不设防。

        提到那个领导时,我替她抱不平:“就是他害了你。”

        “别这么说。”她笑了,眼角有细纹聚拢,可是这笑容多么动人。她说,不怪那个领导,当初的确是她自愿的。“他在我面前说他老婆待他怎样不好,一个大男人,哭成那个样子,我看着可怜。”末了,她又加上一句,“我不怪他。发生那件事后,所有人都在说我不好,只有他说过一句:‘丹丹,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姑娘。’”

        她是个好姑娘,是的,一直都是。可是为什么,好姑娘就要被生活践踏被流言粉碎呢?

        我问起她的近况,她说现在找了个男朋友,在南方打工,对她挺好的,一点都不计较她从前的事。

        她兴冲冲地去找男朋友的照片给我看,我却突然有点难受。难道所有人都认为那些从前的事应该被计较,包括她自己?

        那晚我留在朋友的小屋里过夜。

        第二天一起床,听见隔壁教室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

        一个温柔的女声唱一句,孩子们清澈的童声跟着唱一句,歌声回荡在校园里,经久不散。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就是半生。唱歌的人和听歌的人都在老去,只有歌曲本身,将一直被传唱下去。它永远温柔,永远甜美,像一个恒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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