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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男人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动物!

        方子衿做梦也没有想到,逃离死亡线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然是陆秋生。

        土匪用两乘滑竿抬着她们离开,尽管是在黑夜,她们的眼睛同样是被蒙上的。在山里转了整整一夜,大约在上午便躲进了一个山洞,一直到天黑下来,她们又一次被安置在滑竿上,因为眼睛被黑布蒙着,到底走了哪些地方,她们完全不知道。天亮前,土匪们将滑竿放下,对她们说,到了,下来吧。方子衿诚惶诚恐地走下滑竿时,一个土匪还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她站在那里,以为土匪会上前解开绑在她手上的绳子以及取下蒙在脸上的黑布,等了半天,只听到一群人快速远去的脚步声。待脚步声远了,她小声叫着余老师,余珊瑶答应一声。她小心地迈开脚,试探着向余珊瑶那边移过去。余珊瑶也正向她靠拢。两人靠到了一起,余珊瑶帮她解开了绳子。她的双手虽然麻木,却不影响她扯开蒙在头上的黑布。过了好一阵,她的眼睛适应了,才知道天仍然黑着,四周是黑黝黝的树木和大块的石头。她动手帮余珊瑶解绳子,因为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一再问余珊瑶。余珊瑶说,傻丫头,你掐一下自己的手,如果痛,就不是做梦呀。方子衿用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痛得叫起来。重新帮余珊瑶解绳子。

        见余珊瑶已经重见天日,方子衿顾不得许多,撒开腿就向前跑。余珊瑶叫住她,她说她担心那些人后悔了,又返回来抓她们。余珊瑶说,虽然他们是些土匪,但也有行规。既然决定了放她们,就肯定不会反悔。她又说,别急着跑了,药箱应该在这附近,我们找找。方子衿实在不愿意,又不敢独自在这山中行走,只好返回来。药箱果然在路边,方子衿背上身后,再一次撒开脚丫狂逃。余珊瑶第二次叫住了她,对她说,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清楚,说不准需要走一天才能见到人烟呢,这样跑,一会儿就没劲了。

        天亮以后,她们下到了山脚,张目四望,仍然是山连着山山接着山,方子衿有些绝望了,不知该往哪儿走。余珊瑶安慰她不用担心,既然有路,就一定可以走出去。她们沿着山中小路向前走,没多久,小路并入了一条大些的路,她们又沿着大路走。这样走了几个钟头,翻过一座山后,突然看到山下有一个很大的镇子。尽管早已经疲惫不堪,可她们还是忍不住迈开双腿向前跑。进入镇子之后就问政府在哪里,到了政府门前,两人竟然再也没有力气迈进去,双双倒在了地上。方子衿的最后一丝意识是有人问她们情况,余珊瑶似乎在介绍自己的身份。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了,困意突然而来,她在很短的时间就进入了梦乡。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方子衿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一张很旧的木桌上点着一盏豆油灯。她以为自己还在土匪窝里,醒来之后,迅速翻身而起,结果看到陆秋生坐在自己的床前。她以为陆秋生带着部队来救自己的,心中一阵狂喜,大叫一声陆主任救我,猛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陆秋生最初还没料到她要做什么,直到她的身子带着一股女人香贴上他的时候,他才本能地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搂住。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强烈地撞击着他,令他无法自持,几近昏厥。他紧紧地抱着她,唯一的念头,是这样一生一世。

        作为军管会文教卫生委员会干部,陆秋生属于医疗队的领导。他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余珊瑶和方子衿被土匪绑票的消息。得到消息后,他丝毫没有停留,迅速跑到了第一首长的办公室,请求首长允许他带人进山剿匪。首长说,这不可能,剿匪有剿匪部队,地方有地方的任务,不能乱了套。陆秋生和第一首长吵了起来,质问他还有没有阶级感情,被土匪绑票的是两个阶级姐妹,他怎么能见死不救?首长说,剿匪部队的首长已经研究过这件事,目前,各剿匪部队都已经行动起来了。陆秋生知道自己不能等山中剿匪的结果。去年夏天这一带解放之后,剿匪就同时开始了,现在过去已经一年多,土匪还没有剿尽,甚至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肃清最后一个土匪。如果坐在这里等,等再一次见到方子衿时,说不定她已经成了土匪崽子的妈妈。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猛割了一刀似的。他强烈要求首长同意他去医疗队工作。首长也正考虑增派保卫力量,听他主动请战,也不再考虑别人,同意他去担任医疗队保卫组组长。

        陆秋生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和一台步话机,赶上当天最后一班上水船,到楚乡县城时已经是下半夜。县大队的大队长是他的战友,半夜敲开大队长的门,将那个班的战士交给大队长,让他明天派个人送他们去医疗队,又向他借了一匹马,连夜走了。

        他也很清楚,就算自己进了山,也不一定能救出方子衿。这地方群山连绵,大山接着小山,山山不绝,历来就是土匪啸聚的地带。之前国民政府也有心剿匪,但后来国民政府从南京搬到重庆,有更多的事需要处理,顾不上剿匪,只好变剿为抚,各路土匪摇身一变,成了国军。国军从中国大陆逃到台湾的时候,许多人脱下军装,往林子里一钻,又还原成了土匪。这些土匪队伍,少的几十人,多的几千人。有些确实是国民政府任命的,有些只不过是打着国民政府的旗号,干着杀人越货的营生。这些土匪白天将枪一放,变成了山民,晚上拿起枪又成了土匪。加上恒兴和重庆的解放时间,前后相差半年以上,剿匪的难度可想而知。一些小股的土匪大多被消灭,而那些大股土匪,总能和解放军兜圈子,在山中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陆秋生如果不进山,肯定会急死,尤其不知道怎样面对方晋诚和周砚月,不知该怎样对他们提起此事。最近一段时间,他有空就去看望方晋诚夫妇,把两个长辈照顾得很好。眼看打通了未来岳父岳母的关节,却让未来的媳妇给土匪绑走了,他这颗心,哪里能安?

        他既不熟悉路,晚上又不方便骑马,牵着马在山里钻了两个多钟头,等到天蒙蒙亮时,他才向一个早起的农民问清方向,跨上马,一路疾奔。赶到医疗队驻地,已经是下午了。坐下来,水没来得及喝一口,便了解情况。然而,医疗队也是云里雾里,已知的情况,全都向上级报告了,此时没有收到任何新的情报。苦苦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余珊瑶和方子衿安全的消息,陆秋生顾不得其他人,跨上马,飞一般跑了过来。

        等着方子衿和余珊瑶醒来的,不仅仅只有陆秋生,还有几个从剿匪部队赶来的解放军干部。夜虽然已经很深,这些人仍然在等着她们。醒来后,她们吃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然后被领到两个不同的房间,由剿匪部队的干部向她们了解情况。方子衿不知道余珊瑶能记住多少,她自己能记住的实在有限,当时胆都吓破了,哪里还有心思注意方位呀,人数呀之类的事?她能记住的,也就是到了山寨之后替韩司令夫人看病以及差一点被土匪强暴、余珊瑶趁机夺下那个土匪的枪以及后来和韩司令谈判的过程。

        陆秋生有过那一抱的经历,以为从此和方子衿的关系掀开了全新的一页,等问话结束后,他留下来,还想和她说说话。没料到她对他又冷淡下来,说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事我想睡了。陆秋生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说,那你休息吧,颇有些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下午。医疗队全体集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们两个。她们起床,吃了点东西,医疗队重新上路了,前往下一个村子。路上,陆秋生一直走在方子衿身边,要帮她背药箱,被她执拗地拒绝了。陆秋生和她说话,她也是爱理不理。陆秋生被她给弄糊涂了。昨天她主动投向他的怀中时,他以为离革命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今天见她这态度,万里长征似乎又只是刚刚开始。

        一连几天,陆秋生都没有机会接近方子衿。吃过早餐,她和余珊瑶开始看病,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她们根本就不会离开临时的诊断室。那里偏偏又是看妇科,男人严禁接近。就是吃过晚饭后,她们还要看上好几个钟头。终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时,也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第四天中午,医疗队完成了他们在这个村的工作。按照计划,当天应该起程去下一站方家坝子。陆秋生宣布说,这一段时间,大家辛苦了,不必赶得这么急,休息半天,明天早晨再走吧。他的职务在梁向西之上,既然他发出了命令,梁向西只好服从。

        医疗队其他成员忙着洗衣服洗被子,方子衿不需要忙,这些事,陆秋生全都帮她做了,她就和他一起上山。方子衿不喜欢山,或许是自己在山中长大的吧,总觉得山太单调太质朴,就像是山里的汉子,粗粝却又简单,一眼就能望穿似的。她没有见过海,却期待着,海的湛蓝令她魂牵梦绕,海的神秘令她心醉神迷,海的深邃更令她内心深处充满了潮动。她和陆秋生在树林间穿行,讨论着这个与山和海有关的话题。陆秋生说,如果一定要比较的话,他更喜欢山而不喜欢海。海太广太阔太不可捉摸,永远都无法弄清海的深处到底藏着些什么。他更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像山,实在,真实。

        陆秋生正谈论自己对山和海的看法时,听到远处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那声音很好听,叮咚叮咚,音乐一般。他话锋一转,说:“你听这泉水流动的声音,海里会有吗?山就像是一架琴,外表质朴无华,却可以弹奏出美妙的曲调。高山流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景?每当我想起时,心里就非常激动。”

        方子衿心底的某根弦被拨动了。她带着羞怯看了他一眼,暗想,没料到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么说,他就是那架外表质朴却可以奏出美妙音乐的琴?远处的泉水像是从她心中流过一般,带着一股清凉,带着一串乐音。

        翻过山头,立即看到了山涧间的那条溪流,在密密匝匝的树木花丛间,如一条锦带,飘袅着梦一般的优雅。她欢叫一声,迈开双腿向前跑去。小溪不宽,弯弯曲曲的,由于溪水的冲刷,山涧间自然形成了一条河床,宽的地方十几米,窄的地方只有一两尺。两边是自然形成的河堤。溪水并没有占满河床,只是在河床中间又流出了一道两米来宽的河,两边满都是鹅卵石,石间茁壮地长着一些蒿草。溪水欢腾着,跳舞的小姑娘一般哗啦哗啦着又是跳又是蹦,扭动着腰肢向前奔跑。

        方子衿扑向溪边,掬起一捧溪水,洗了一把脸,又再掬起一捧,放在嘴边。她红润饱满的唇翘起,嘬了一口溪水,清凉的溪水顺着她桃红的双腮向下流入了溪中。她站起来,转过头向上游望去,见那里层峦叠嶂,矗着一座又一座高高的青山。陆秋生一边往溪边走,一边摘着山间的野花。他的手中已经有了一大束花。方子衿说,你听到那声音了吗?一定是瀑布。对,就是瀑布。我们去找瀑布吧。陆秋生抬头看了看天,带着一种忧虑说,还是不去了吧。方子衿有些不高兴,反问为什么。他说他担心不安全。

        听到安全两个字,她自然想起几天前的经历,又看了看他身上那鼓鼓的东西。为了她的安全,他带了两把手枪。如果真的遇到土匪,别说两把枪,再多两把恐怕也没用。想到山中可能有土匪,她身上的汗毛就一根根竖起来,不再言语,转身沿着溪流向下走去。陆秋生快步追上她,向她解释,不是他不想去。往上走,越走就越进山里了,走得太远,返回时,天肯定黑了。天一黑,谁都说不准会在哪里遇上土匪。他向她保证,只要土匪肃清了,全国太平了,别说是看瀑布,他要带着她去北方看雪去南方看海去看一看这个美丽可爱的新中国。

        方子衿并非生他的气,而是提起土匪她心有余悸,所有的好情绪一扫而光。陆秋生哪里知道她脑中一闪念?只以为她生自己的气了,想解释,却又口拙,不知从何说起。他的心中懊恼着,恨不得掏出枪对准自己的心脏就是一枪。两人默默地走了好一段时间,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溪水哗啦哗啦地唱,山间的鸟雀好哇好哇地叫个不停。陆秋生恨死了那些叫好的雀鸟,举起手,将指头伸成枪状,心中默默地发出叭叭的声音。在他的心里,把这些该死的雀鸟当成土匪了。如果它们真是土匪,今天肯定会遭一次大难。

        走了好一段路,方子衿心软了,对他说我累了。陆秋生就像美国黑奴获得了解放证书一般,欢快地指着前面说,那里有一片草地,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下吧。前往那片草地,要翻过几块大石头。陆秋生先跳了上去,站在上面转过头来,将自己的手伸向她。她看了一眼他的手,又看了一眼他的脸,见脸上满都是真诚,便伸出自己的手,让他握了。他抓紧她的手,猛地一用力,将她拉上去。

        方子衿伸出自己的手时,心是一阵狂跳。可是好奇怪,她的手和他相握以后,心反而不跳了。他的手并没有传递给她想象中的那种感觉。就像他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时那样,真的是好平淡。上了石头之后,她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可他握得很紧,她抽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上了岩石还要下岩石,既然抽不出手来,她也只好依了他,任由他握着,扶自己跳下去。

        到了草地,陆秋生立即坐下来。可方子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这种草地,她是无论如何不肯坐的。陆秋生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她于是在他的外套上坐了。陆秋生坐在她的身边,将早已经采摘的那一大束花放在面前,先用藤蔓扎了一个圈,又将那些花沿着藤圈插着,很快就插成了一顶帽子。坐在一旁的方子衿看着他那些干瘦的手指翻动,竟然十分灵巧。她心中再次荡漾了几下,暗想,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内秀。

        陆秋生扎好帽子,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用目光向她询问:我给你戴上,好吗?她读懂了他的目光,一片红色的云霓在她青春的脸上弥漫着娇羞。她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已经压过了身边溪水的流声。他向她移近,将花帽戴在她的头上。那些红的黄的颜色,被太阳光洗礼着,铺洒在她粉嫩的脸上,她的脸于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你真美。”他由衷地说。

        她的脸烧得更厉害了,不敢看他。转过脸时,恰好看到了身边的溪水。溪水在这里十分平静,荡漾着细细密密的网纹。在网纹之中,是她和他坐在一起的倒影。花丛中的她,有着梦一般的迷离,诗一般的清丽。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像一些飘浮的细丝,在她的心中牵扯着,悬浮着,荡漾着。那时,她真的以为自己有了爱情,并且为此痴迷心醉。

        陆秋生对这种爱情密码作了完全错误的解读。他情难自禁,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她竟然没有任何抗拒,接受了。他心中狂喜,立即做出了更进一步的动作。他一把将她抱住,将自己的唇送往她的唇边,要吻她。她就像刚刚梦游了一圈醒来似的,开始抗拒。他被欲火烧得糊里糊涂,并没有完全弄清她的抗拒是拒绝还是羞怯,整个身子压在了她的上面。他的一只手挽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抓住了她那蜷缩着的白鸽。

        方子衿脑中一下子被各种各样的手充满了,山中土匪的肮脏的手。那些手将她的乳房当成了面团,拼命地揉捏着。羞愤和狂躁汹涌而来,在一瞬间将她推向歇斯底里的顶峰。她不知哪来的劲,猛地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地,然后摘下头上的花帽,恶狠狠地扔向他,咬牙切齿地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说过之后,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一低头,向前跑去。

        陆秋生很快追上来,显然是想向她道歉。可是,他越急越说不出话,颠来倒去就是那么一句对不起。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出,双腿快速地弹动着,向山下走去。

        没有走多远,听到有人在喊着陆秋生和她的名字。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间回荡。

        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来了两个人,他们是剿匪部队的干部,是来找余珊瑶的。据这两个干部说,土匪韩大昌派人和解放军谈判,同意起义。所有条件谈好以后,只剩在协议上签字了,韩大昌突然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余珊瑶和方子衿也参加签字仪式。解放军方面当即拒绝了这一要求。可韩大昌非常坚持,声称如果余珊瑶不来,他就不签字。解放军只好派人来找医疗队协商。医疗队现在是由陆秋生负责,他不在这里,其他人不敢拍板,所以大家分散着上山来寻他。

        这可是一件大事,陆秋生没时间和精力考虑自己的事了。他和剿匪部队的干部谈了一下。剿匪部队的干部说,他们最初也不同意让非战斗人员尤其是女人参与这样的事。可是,韩大昌坚持要求余珊瑶去。部队领导研究过了,韩大昌这支土匪虽然不是整个这一片大山中最大的一支,却是一些悍匪,熟悉地形又是一些亡命之徒,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国民党的死硬分子。解决这股土匪,对整个剿匪工作具有重大意义。加上韩大昌一再强调,他之所以肯起义,是因为余医生。部队首长和市军管会首长在一起研究过此事了,认为虽然有一些风险,但冒这个险还是值得的。他们只同意余珊瑶参加签字,不同意方子衿跟着去。可余珊瑶毕竟不是军人,去还是不去,得由她自己决定。

        “她自己的意见呢?”陆秋生问。

        “最初,她坚决不肯去。经我们反复做工作,她答应了。”

        陆秋生暗想,这事既然是部队首长和恒兴市军管会首长共同决定的,自己反对也没用。可他毕竟是医疗队的最高负责人,临行前,他向首长立过军令状,他必须对医疗队的每一个人负责。他说:“既然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和她一起去。”

        方子衿怒气难平,回到住处后,立即翻出那支原本就没想过要收下的派克笔,送去还给陆秋生。在陆秋生的门口,一名县大队的战士告诉她,陆队长正和剿匪部队的领导谈话。剿匪部队这个词令她十分敏感,她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场谈话关系余珊瑶和她第二次见韩大昌的问题。她想,这实在太危险了,不仅自己不能去,而且一定要制止余老师去。她正要往里面闯,门开了,陆秋生送两名干部出来。她一下子堵在了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同意了?”

        “同意么事?”他反问。

        “你晓得我问么事。”她说,接着又补充道,“关于余老师和我去见韩大昌的事。”

        “我不同意你去。至于余珊瑶去不去,由她自己决定。”

        听了这话,方子衿将那支钢笔往他面前一塞,转身向外跑去。跑回她和余老师的住处,这才发现,余老师的床位已经空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已经打好了包。她迅速转身出门,问了几个人,才知道余珊瑶已经等在村口。她跑到村口,见余珊瑶站在那里,医疗队不少人也都站在那里,为她送行。

        方子衿挤过去,惊讶地问:“余老师,你真的要去?”

        余珊瑶表情平静地说:“是啊。我决定了。”

        方子衿说:“为么事?你不怕吗?”

        余珊瑶说:“那地方你不是没呆过,你说我怕不怕?”

        她虽然表示自己怕,可脸上的表情是平静,似乎半点怕都没有。方子衿不解,问她:“既然怕,那你还答应去?”

        余珊瑶苦笑了一下,对她说:“你不懂。有些事,并不是你怕或者你想躲就能躲过去的。人生常常只有一条路可走,就像当初那些土匪冲进我们睡的那个房间时一样。如果我怕我不敢反抗,后果你一定会想到。这次也一样。我如果去了,那股土匪可能就解决了,说不定可以救很多人的命。”

        剿匪部队的干部以及余珊瑶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可他们就是站在那里没有行动,似乎是在等什么。方子衿找她,原是想制止她作出决定,她既然已经决定了,自己说了也是多余,只好一个劲地劝她,千万要小心。

        过了一段时间,陆秋生背着行李走过来。方子衿才知道,他要陪着她一起去。经过她的面前时,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她故意将脸扭向一边,不看他。他们一起向大家告别,陆秋生向大家挥手时,眼睛一直盯着她。她原是想送一送余老师的,可因为他走在一起,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虽然陆秋生坚持和余珊瑶一起去,方子衿并不觉得他是个英雄。反倒是余珊瑶,让方子衿一次又一次受到震荡。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方子衿开始感到非常不安,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特别的时候将那支笔还给他。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是肯定的,如果因此影响了他的此次山中之行并且造成什么后果,她将会一生一世无法安宁。整个晚上,她一直没有睡好,反复做着一些噩梦,一会儿梦见一大群土匪扑向赤身裸体的余珊瑶,疯狂地蹂躏着她,一会儿梦见韩大昌举起手枪,对陆秋生射出一串子弹。陆秋生手里并没有抓着枪,而是抓着那支钢笔。血从他的胸口喷射而出,他仍然紧紧地握着钢笔,右手高高地举起,口中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医疗队按照预定行程前往方家坝子。即将再一次踏上老家的土地,方子衿却没有半点激动,她的心随着余珊瑶和陆秋生走了。

        方家坝子分上坝和下坝,下坝有四五十户人家,上坝有三十多户。老辈人说,下坝是一块风水宝地,背后靠着的是一座山,左右两边,各有一座矮些的山,当面是一条溪流,潺潺溪水,清流如碧,四季不绝。在这样的三座山之间,有一块平地,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把太师椅。住在方家坝子的人,如同坐在太师椅上,背靠青山脚踩江流,分明就是坐江山。稍嫌美中不足的,面前的是一条溪而不是一条江,如果是一条江,肯定要出皇帝。既然有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谁不想沾点灵气宝气?可中间这块坝子毕竟就巴掌大地方,密密麻麻地挤进了五十来户人家,再没有空地了。有人要建房子,除非自己家里有地,否则,一律建到上坝去。上坝在太师椅右扶手的山背后,都是从下坝分出去的。

        方晋诚家在下坝,一幢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由谈不得住着。山里人家,没有不穷的,整个坝子,除了几幢有些年头砖墙已经发黑的黑瓦屋,就是一些草棚子。唯一像样一点的是方家祠堂,墙上也已经长满了青苔。在医疗队进村之前,土改工作组已经住进了村子里。因为村里没有房子住,他们只好搭了几间草屋。医疗队到来,不可能临时搭屋,被分派到了各家各户。方子衿是这里的人,算是回家,自然就住进了自己的家里。这个家,除了房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堂屋空空荡荡的,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只有几个高低不平的树兜当凳子。两间厢房,其中一间是谈不得住的,里面甚至没有一张床,几块木板搁在地上,冬天在木板上铺一些稻草,夏天就直接往木板上一躺了事。另一间厢房原本堆满了柴草,因为方子衿和余珊瑶要住在这里,谈不得就将柴草堆到了屋外,由土改工作队拿来几条木凳和两块门板,搁成两张床。

        当天晚上,这间厢房里围满了乡民,没有地方坐,有些挤坐在床上,有些就在一旁站着。没多一会儿,屋子里就被浓浓的烟叶子味充满了,浓烟熏得方子衿难以睁开眼睛。豆油灯只丁点亮光,加上门外射进来的月光,房间里满都是一些人影子,鬼影般摇摇晃晃的。方家坝子的人到底来了多少,方子衿不清楚,她能认识的,就只几个。那个被她叫做叔叔却非常令她厌恶的谈不得是主人,自然是少不了他。方七头和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他们每年都去恒兴看望方晋诚夫妇,方子衿自然也认识。一屋子人正说话的时候,外面有人大叫:“听说大妹子回来了。在哪里?”说话的是方二拐子,穿着一件油腻腻的黑布褂子,褂子上补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补丁,粗针大脚的,有些地方掉线了,扯着吊着,像是贴在他身上的一些巨大的鳞片。褂子已经没了扣子,他的胸膛完全敞着,露出的胸脯,可以看到一根一根的肋骨,肋骨上面是一层黑黑的油泥。他左手提着竹烟竿,右手握着一只陶瓷酒壶,满嘴喷着酒气地挤过来,站在方子衿面前,夸张地叫,哎哟,这是大妹子吗?这是天仙嘛。方子衿身边原本已经坐满了,他不管这么多,硬是要挤过来坐在一起,一双三角眼时不时往她胸前溜上那么一圈。如果他的眼里有钩子,肯定早就将方子衿胸前的两只大白兔给钩出来了。

        这些人,几乎全都是方晋诚家的佃户。他们来看方子衿,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谈一谈土改的事。方七头被选为农会主席,一个老实巴交的穷苦农民,成了一个人物。他诚惶诚恐,一遍又一遍告诉方子衿,那些地无论如何都不能分,特别是两座山,是灵山,也是英雄山,绝对不能交给土改工作组。方子衿解释说,我爸说了,土改是国家的大事,一定要支持。何况,我们全家都在恒兴城里工作,也不会回来种地,留下这些地也没用。不如给大家分了。

        谈不得叫着跳起来,说别的地方他不管,他看管的那座山,是一定不能交的。那是他大侄子的灵山,如果把山交了,让他的魂儿安在哪里?他不能死了都无家可归。方二拐子也说,哪个舅子咯老子的要分山,老子把他的卵子割下来喂狗娃子。

        这个问题谈了大半夜,一点效果都没有。方子衿抬出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用,这些乡民,尤其是方七头,对方晋诚的感情太深了。他说就是去要饭,也不要方晋诚的地。

        因为睡觉择床,方子衿真是苦不堪言,每到一处新的地方,第一晚总是无法睡好,翻来覆去的,脑子里塞满了事情。一会儿想到余老师和陆秋生去和韩司令谈判,不知谈成什么样了。那些土匪她是恨得要死,可要说韩司令这个人,她倒挺欣赏,高高大大的,挺帅气,也有一股子豪气。余老师嘛,平常不多一言,却是一个女中丈夫女中豪杰,真令人刮目相看。她三招两式,不仅救了她们师徒两人,而且竟然还瓦解了一支土匪武装,这只有古书里才出现的人物才出现的故事,竟然被自己有幸遇到了。陆秋生竟然要和余老师一起赴鸿门宴,倒像是一条汉子。可他对自己那样,分明是流氓行径,这种人,自己竟然差点爱上他了,真是猎人差点被老鹰啄瞎了眼。

        为什么睡不着呢?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做呢。这里是自己的家呀,是祖父父亲在这里生长的家,既然回到家了,应该好好睡上一觉呀。自己的家竟然让谈不得住上了,算不算是鸠占鹊巢?今天晚上,他和方二拐子,一人占着她的一边,那目光老是在她的胸前睃来睃去的,祖父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养子?还有那个方二拐子,那也算是人吗?满嘴的污言秽语。

        窗外的月光洗白洗白的,纺织娘在墙根欢快地叫着。远处,偶尔传出的狗吠,在山谷间悠来荡去。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二拐子,你贼娃子偷看啥子?”这一声暴喝在静夜中显得非常响亮,是谈不得的声音。接下来,方二拐子不知细声说了些什么,远远听去,像是蚊子在叫一般。然后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吵了起来。方子衿想,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人还不睡觉,还让人家睡吗?她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想去制止他们。他们不仅仅是在门外大吵,而且是在扭打。打闹声惊醒了村里的人,医疗队站岗的士兵听到打闹声,赶了过来,用枪制止了他们。方七头现在是农会主席了,大小是个官儿,拿着官的架子,问他们到底是咋回事。谈不得说,二拐子他奶奶的不是人,竟然趴在窗口偷看他的大侄女睡觉。听了这话,方子衿暗自吓出一身冷汗。方七头问二拐子,有没有这事儿。方二拐子说,老子看喽怎么啦?他谈不得是啥子玩意?他是叔叔辈,他都看得,老子是兄妹,就看不得?

        方子衿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这可是享受着父亲恩惠的两个人,他们竟然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天啦,这都是一些什么人啦,她简直一天都呆不下去。站在门前的方子衿,见有人往自己这边看,她顿时有一种被人脱光了衣服的感觉,羞愧难当,一转身进了屋,将门插好,在床上躺下,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这两个流氓,人民政府为什么不枪毙他们?她恨恨地想。

        外面闹腾了一阵,没有声息了。方七头怎样处理了这次偷窥事件,她不清楚。知道外面没人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豆油灯,拿出自己的白大褂子,挂在窗口,担心这样遮不严,又用医用胶布,将四面都粘上。

        这一个晚上,方子衿几乎是睁着眼睛苦等天亮。天刚刚有了亮色,她就起床了。跨出门,就看到谈不得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看着她,笑着对她说,大侄女,起来喽?她鼻子哼了一声,端着脸盆,走到厨房里打了一盆水,端到门外洗漱。她能感觉到,谈不得就站在屋子里某一扇窗子后面,贼溜溜的眼睛,一直都在她身上逡巡。这种目光洗礼,就像是每一个毛孔中有虫子爬出来一般,让她浑身瘙痒难耐。她匆匆洗完,逃一般离开,赶到土改工作组驻地。

        土改工作组的负责人刘组长正在门口刷牙,见了她,含着满口牙膏泡同她打招呼。她说她来送地契,惊得刘组长目瞪口呆,匆忙漱了口,将她请进房间。他将刚刚洗口用的搪瓷缸子涮了涮,从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小包糖,冲了一杯糖茶给她。

        “你说你送地契来的?什么地契?”他问。

        方子衿道了一声谢谢,却没有碰那只杯子。她将自己家的情况介绍了一番。刘队长听过之后,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说是帮了他们的大忙。方家坝子的土改已经开始两个多月了,可是,因为当地人不肯配合,工作进行不下去。他原以为是那个躲在恒兴的地主在背后起了什么作用,正想向县委农村工作部汇报,争取市里的支持。现在才知道根子还是在下面。他又请求方子衿帮忙做那些佃户的工作。方子衿将晚上在她的房间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表示这件事,她也帮不上忙了。如果她的父母在这里,或许能说上话。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是市中医院的医生,没时间下来。

        第四天上午,方子衿正在给方家坝子的乡民看病,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锣鼓声。锣鼓声由远而近,从上坝那边传来。刘队长和方子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出去打听。很快有消息来了,余珊瑶出师告捷,剿匪司令部组织了一个锣鼓队,送她返归医疗队。

        前往谈判之前,剿匪司令部以及军管会反复讨论过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让大家非常意外的是,余珊瑶抵达韩大昌亲自选定的谈判地点后,韩大昌和余珊瑶单独谈了半个小时,便决定在协议上签字。韩大昌是一个行伍的人,心却很细,他坚持要余珊瑶去才签字,只是想给余珊瑶一次立功的机会。整个签字仪式非常顺利,中午,韩大昌还大摆宴席,庆祝签字成功。余珊瑶和陆秋生等回到剿匪司令部,司令部为他们举行了庆功会,第二天一早又敲锣打鼓送他们回到了医疗队。

        韩大昌所部顺利解决,余珊瑶功不可没。恒兴市军管会给余珊瑶记了一大功,并且提升她当了人民医院副院长。因为这一变化,余珊瑶不可能继续留在医疗队,必须回医院上任。方子衿是余珊瑶的学生,需要跟着她,和她一起回了恒兴。因为最大的一股土匪被解决,医疗队的安全隐患消除了大部,不再需要两个班的战士护卫,陆秋生和他带来的一个班战士,同时也回到了恒兴。

        此后不久,余珊瑶便接到了一纸聘书,聘她担任华中医学院教授。

        华中医学院是一家新组建的高等学府。组建之初,师资和学生分别由几家高等医学教学机构合并而成。政府政务院的初衷,是想在中南乃至整个南中国,创办一所最高医学学府,以最快的速度,培养大批专门人才,彻底改变这一地区尤其是边远落后地区缺医少药的现象。但是,华中医学院建院之初,虽然从华中以及华东抽调了一大批教学骨干,学校的师资力量仍然显得不足。尤其是业务过硬思想可靠的各级各类干部,更是令中南军政委员会卫生部的领导们大伤脑筋。为了建立一所革命化的新型大学,他们在整个华中地区甄选人才。恰在此时,余珊瑶为解决韩大昌部立了大功,事迹上了报纸电台,也上报了中南局。中南局的有关领导看了她的简历,立即拍了一下桌子,说这是个医学专家嘛,华中医学院不正缺这样的人吗?

        一个月后,余珊瑶告别恒兴前往省城宁昌,担任华中医学院医疗系副主任。

        和余珊瑶分开一个月后,一场意外之灾降临到方子衿头上,让年仅十九岁的她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运,又因为这场厄运,戏剧性地将她推到了华中医学院,真真正正做了余珊瑶的学生。

        那天,方晋诚夫妇从中医院下班回来,见门口坐着一个人。他们并没有认出那个人,而是认出了他身上那件袄子。袄子是方文兴去铜梁军校之前做的,从没穿过。他当了国军军官,服装由国民政府发下来,嫌这件袄子太土了,不能显示革命军人的威武。方晋诚把这件袄子送给了乡下的穷亲戚方七头。从那以后,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方七头都穿着这件袄子,补丁补了一个又一个,脏得可以刮下一层油,也没有脱下来。

        “七哥,你啷个来喽?”方晋诚惊讶地问。

        方七头正闭着眼睛打盹,听到叫声,睁开眼,没有说话就跪了下去。说他五叔,我对不住你。方晋诚在同宗兄弟中排行第五,和方七头是平辈,他这是随自己的儿子在叫。

        “你这是做啷个?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方晋诚立即把他扯起来,迎进屋里。

        方七头不坐,站在那里,抖抖索索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沓纸来,双手递到方晋诚面前。方晋诚一看,全都是地契。

        方七头在方家坝子最穷,老婆很早就去了,留下一溜儿五个娃儿和一大笔债。如果不是方晋诚的地给他种,除了出外讨饭,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念着方晋诚的这份好,逢年过节,总是要到方家来走走。这次土改,方家的山方家的地,全都分了。土改队一走,方七头就把地契全都收起来,给方晋诚送来了。

        “七哥,这是为啷个?”方晋诚问。

        方七头说:“他五叔,把你家划成地主,我这心里已经像猫爪子抓。再分你家的地,不是日先人的事吗。”

        方晋诚解释说,划地主是政府的政策,而且,他在城里也划了成分,是自由职业者。一个人的成分以他居住地为主,所以,他的实际成分是自由职业者,地主只算是兼职,不碍事的。以前之所以置地,是因为以前的政府,眼睛只盯着达官贵人,不顾老百姓死活,所以置点地,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新中国新政府情况不一样了,这是一个为老百姓的政府。

        方七头说,他五叔,我没读过书,大道理我不会说。不过我喜欢听个古书啷个的。从古至今,哪个皇帝登基,不大赦天下?不屯田垦地?为了啷个?为了让老百姓晓得,那是一个好皇帝。中国五千年,哪一个坐了天下的,不是对老百姓好?为啷个?那是因为他的江山还不稳镇,怕老百姓起来反他。过了十年八年,他的天下坐稳了,你再看,又有哪一个不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现在好不等于将来好,将来的天下是啷个样子,哪个都说不准。所以,这些地契,无论如何不能交出去,得自己留着,防着点不是?

        方晋诚还想劝他,他留下地契,掉头走了。方子衿从医院回来,父亲就问她,衿娃子,你参加学习多,你说说,这事该啷个办?方子衿也不知道该拿这些地契怎么办。周砚月就说,不如给秋生打个电话,他是政府的人,应该知道啷个办。

        听他们提起陆秋生的名字,方子衿脑袋都要炸开了。刚刚由医疗队回来时,她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陆秋生不知不觉在她的家里搞起了统一战线,将她的父母给策反了。方子衿是一名新时代的女性,讲究的是自由恋爱。自己还没有决定是否爱他,他却先攻下了自己的父母,使得这事变成了父母之命,味道全变了。她当即和父母大闹了一场,说你们当初不就是自由恋爱的吗?为什么轮到我,我就不该自由了?周砚月说,秋生是一个实笃人,听妈的话不错,你跟了他,会一辈子幸福的。方子衿的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大声叫道,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幸福,你是怎么知道的?从那以后,她不仅不再见陆秋生,甚至连名字都不提。陆秋生却还是一如既往,有时间就往方晋诚家跑。方子衿只要远远听到家里有他的声音,掉头就走,甚至连晚上都不回家睡觉。

        现在听周砚月又一次提起他,方子衿立即就说,你们要找哪个是你们的事,别找我。说过就噔噔噔上楼了。

        第二天下班后,陆秋生赶来了,一听说这事,也觉得头大。方家坝子吗?怎么会这样?我听说,楚乡县委肯定了方家坝子的土改工作,将他们那个工作队列为先进,已经报到地委来了。如果这事闹出来,土改工作肯定要重来,县里和地区都会非常恼火。方晋诚一听,急了,问他啷个办。这是一个新问题,陆秋生也不知道怎么办,他表示找人打听一下再回话。又过了两天,陆秋生回话了,地委的领导对这件事非常恼火,土改工作队受到了严厉批评,刘队长带着人已经重返方家坝子。方晋诚问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陆秋生说,这件事和方晋诚没有半点关系,但是方七头的农会主席,肯定当不成了。

        那天,方晋诚夫妇商量了半夜,觉得这事连累了方七头,心里过意不去。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回方家坝子走一遭。方晋诚原说他独自回去,可周砚月不放心,一定要跟他一起走。两个人同时请假不容易,就拖了一个多星期。

        赶到方家坝子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在村里走了走,发现家家都是空的,人影都不见一个。两人纳闷,却听到村西头上下坝子之间有闹闹杂杂的声音。方晋诚牵着周砚月的手,向村外走去。到了村口,见前面的晒场上点着两盏大大的汽灯,汽灯下围着密密匝匝的人,正在开会。他们走过去,站在最后面。

        汽灯虽然比豆油灯亮许多倍,可在人群的背后,光线还是弱,只有场子正中,两盏汽灯最下方,那才是耀眼之处,强烈的光线将墨黑的夜幕穿了两个深邃的洞,一些飞蛾围绕着灯扑棱着,像是一些欢快的孩子。汽灯下面是一座土台,应该是临时搭起的。土台的后方,摆着两张八仙桌,两桌人像吃酒席一样围桌而坐,所不同的是空着面台的那一方。其中一桌上的人有男有女,他们穿着劳动装,扎着武装带,应该是土改干部了。另一桌正中坐着谈不得,看情形,他算是一个人物了。台子正中空出的地方,方二拐子站在那里,正唾沫四溅地大声说着什么,他的面前,弓着腰站着一个人,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方晋诚通过那件黑不溜丢的棉袄认出了他,是方七头。

        方二拐子大声地说,咯老子的,方七头把地契还给地主,是破坏伟大的土改运动,是向阶级敌人投降。方二拐子声嘶力竭,一句话带着四五个脏口。方晋诚见方七头因为自己被批斗,心里搁不住,扒开人群向前走去。周砚月一个不留神,让他闯过去了。想拉已经来不及,只好跟在后面往前挤。

        方晋诚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天,方家坝子翻天覆地。方七头的农会主席之职被撤了,换成了方二拐子,谈不得当上了副主席。宣布这一变动的同时,刘队长作了自我批评,他说,由于他学习不够经验不足警惕性不强,思想上阶级观念薄弱,上了地主阶级的当,因此选上一个地主阶级的狗腿子当了农会主席,给伟大的土改运动造成了巨大损失。他已经主动向组织递交检查,要求组织对他所犯的错误给予严厉处分。接着,他的话锋一转,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把印把子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要充分依靠那些最贫苦的农民兄弟,让他们真正翻身做主人。毛主席说过了,只有无产阶级,才具有革命的彻底性。在方家坝子,真正的无产阶级的代表,就是方二拐子和谈不得。

        方二拐子和谈不得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确实不假。

        方二拐子很小的时候,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谁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的母亲将他拉扯到十二岁,劳累过度,也死了。从此他就在社会上四处闲荡,偷鸡摸狗。方圆几里的乡亲,都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谁都不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二十岁的时候,偷人家的女人,被那家的丈夫发现了,打断了他一条腿。现在三十三岁了,还是贼心不改。他四处闲荡的时候,看到别的村子土改斗地主分浮财,羡慕得要死。由刘队长指名当上农会主席后的第一件事,就和谈不得商量,想将方晋诚骗回来批斗。

        谈不得的情况,和方二拐子相比,是半斤对八两。

        他很小的时候,和母亲一起要饭。方晋诚的父亲好心,见他们母子快冻死了,就把他们领回家,让他母亲当了填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可他野惯了,受不了约束,十五岁的时候自己跑了。差不多十年之后,染了一身癞疮回来。方晋诚帮他治好了病,又替他娶了一房媳妇。可他对那个女人又是打又是骂,人家没法和他过下去,跟一个贩山货的跑了。最初,方晋诚还给他一些钱,可他拿到钱之后就去嫖去赌。方晋诚只好改变方法,让他守一座山过日子。

        方二拐子找谈不得商量斗地主的事时,谈不得的眼珠一转,起了歹心。他把水烟袋往鞋底磕了几下,磕掉烟尾,说,要斗就把他婆娘弄来,一起斗。那个骚婆娘,龟娃儿。说着,他的涎水几乎流出来了。咯老子玩的女人也不少了,还从没见过那么白,奶子那么挺的。方二拐子伸出血红的舌头,在又厚又干的嘴唇上舔了舔,仿佛周砚月那对瓷白如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绝色美味的蟠桃般的奶子就在他的面前。他说,乖乖,就是看上一眼,咯老子也美死了。两人经过一番商量,知道即使将方晋诚和周砚月骗来,土改队也不一定同意让批斗,即使同意批斗,也不一定让他们有机会看周砚月的奶子。谈不得贼眼转了转,一个主意冒上来。他说,这事靠我们两人不行,要多找几个人。真的出了么子事,就说是他们干的。

        方晋诚不知道他们的阴谋,带着周砚月自投罗网。

        他们还没有走近中间的台子,已经被方二拐子和谈不得联络的几个二混子逮住了。那几个二混子冲上去,架住方晋诚和周砚月,兴奋得嗷嗷大叫。方二拐子听说抓到了方晋诚,高叫着将地主分子方晋诚押上来。谈不得更是抑制不住兴奋,凑到刘队长面前,低声地说了几句。刘队长一高兴便站上了凳子,将一条裤腿捋到大腿上,在那白白的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斗,啷个不斗?

        方晋诚和周砚月被押到了台前,和方七头站在一起。方七头一见,几乎哭出声来,对方晋诚说,他五叔,你为么子这时候回来?这不是送肉上砧板吗?方晋诚说,七哥,连你都挨斗了,我应该陪你的。

        他们的声音被蹲在凳子上的刘队长喝住了。刘队长掏出一支纸烟,将烟的一头在大指甲盖上有力地磕了几下,叨在嘴里,又掏出一盒洋火,划燃点了烟。他摆了摆手,将洋火头上的火摆灭,随手扔在地上,从嘴上取下刚点燃的烟,夹着烟的手在空中画着大大的弧线。他开始作报告了,说工作队正考虑和恒兴方面联系,将狡猾的狗地主方晋诚押回方家坝子批斗,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党的胜利,是毛主席的胜利,是伟大土改运动的胜利。这证明了一个真理,凡是反动的东西,一定要被人民打倒。接着,他历数方晋诚勾结他在方家坝子的代理人方七头,阴谋破坏伟大的土改运动的罪行。他说,现在方家坝子的农民已经觉醒了,大家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地主剥削压迫穷人的罪行,大家不要害怕他打击报复,有人民政府撑腰,有印把子也有枪把子,不怕狗地主翻天。不打倒狗地主,誓不罢兵。然后,他带头呼了几句口号。

        第一个跳上台批斗方晋诚的,正是谈不得。谈不得一上台就指着方晋诚说: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的老子强奸了我的母亲,你又强奸了我的婆娘,咯老子今天要和你龟娃儿算总账。

        就算方晋诚再好的修养,此时也忍无可忍。他倔犟地站直了身子,扭过头来,怒斥道:谈不得,你血口喷人。

        刘队长在台上大声地领呼口号:打倒地主,打倒一切剥削阶级,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他喊一声,山民们就跟着喊一声。喊声震彻山谷,在夜空中回荡,压住了方晋诚的辩驳。那些围着汽灯飞旋的蛾子被这喊声吓坏了,迅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不多久,喊声停下来,那些飞蛾又试探着飞了回来,继续它们欢快的舞蹈。

        口号停下,谈不得继续着他的血泪控诉。他说,当年,他和母亲一起逃荒,方晋诚的父亲见他母亲有几分姿色,起了色心,用一个糍粑把他们骗到了自己家里,把他母亲强奸了。他母亲恨死了狗地主,却又不敢反抗。后来,他渐渐长大了,想替母亲报仇。方晋诚的父亲把他赶出了家门。他不得不讨饭为生,吃尽了苦受尽了罪,还染上一身的病。他说,他回到方家坝子时,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方晋诚知道父亲造了孽,才出钱给他看病,又拿出二十块大洋,说是给他买一个婆娘过日子。当时,他还真的以为方晋诚是好人。没料到,方晋诚把女人领回家后,叫女人去洗澡,他跑去偷看。看过之后不解馋,就自己跑进去,占了女人的身子。

        周砚月忍不住了,大声叫道:他说谎,他骗人。那天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屋里,是我像嫁女儿一样招呼她。

        周砚月的话,又被刘队长的一阵口号压了下去。

        谈不得继续着他的控诉。他说,从那以后,方晋诚总是找机会回方家坝子。回来后就给他一点钱,让他去打酒买肉,支走他,以便自己好占人家的老婆。又让她去城里供其玩乐。他的婆娘实在没法过了,有一天跪在他的面前,说出了一切。还说没脸再见他了,也没脸活在世上了。第二天,他的婆娘不见了,有人说是跟什么人跑了。他心里很清楚,根本不是,她是被逼死了。

        这可真是血泪史。谈不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掀起台下哭声一片。

        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人的寿命短,能够活到花甲之年,已经是少有的高寿。大多数人五十岁时,已经老态龙钟,行将就木。方家坝子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一岁。谈不得所说的事,都是陈年旧事,四十岁以下的人,即使知其然也不知所以然。四十岁以上的,又是人口的极少数。大多数人听了谈不得的话,信以为真。有些妇女跟着哭起来,有人领头呼起口号:打倒狗地主,毛主席万岁。

        最后,刘队长做总结发言的时候,对这次批斗会予以高度评价。认为这次批斗会,斗出了阶级团结,斗出了思想觉悟,剥去了阶级敌人身上隐蔽的反动伪装。是无产阶级的一次伟大胜利,是土改运动的伟大成就。

        当天晚上,方晋诚夫妇歇在自己家里。谈不得没有给他们准备任何睡具,只是提了一捆草,扔在房间里。方晋诚实在忍不住,拦住他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那样说?谈不得以一种淫邪的眼光在周砚月的胸部扫了一眼,冷笑一声,扭头而去。方晋诚还要拦他,被周砚月拉住了。方晋诚说,你别拉我,我要找他问清楚。周砚月已经感到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她的山水之间。她知道这些人一直以来对她的身体感兴趣,只以为那是男人的天性,也以为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因此从未表露过。时代的变迁,突然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她意识到自己如果留在这里,一定会大祸临头。

        厄运来临时,方晋诚六神无主,只是坐在那里悲叹。周砚月表现出了女人面对厄运时特有的韧性和聪慧。她对方晋诚说,不能留在这里,留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得连夜逃出方家坝子。在方家坝子,他们是地主,是剥削阶级,如果逃回恒兴城,他们就是自由职业者,是无产阶级了。周砚月的话警醒了方晋诚,他们趁着夜色掩护,悄悄地出门,向村外逃去。他们刚刚逃出村口,身后传来一声大叫,狗地主和他的婆娘跑了,快追呀。喊声刚落,从石头后面、竹林里以及路边的茅草丛中钻出许多人来,一下子把方晋诚和周砚月围在中间。这些人一拥而上,不容争辩,将方晋诚夫妇掀倒在地。

        那晚的月光作证,在方二拐子和谈不得的指挥下,一伙人对方晋诚拳打脚踢,有人甚至拿起路边的石块,对着方晋诚的头一阵猛砸。可怜方晋诚被他们打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他们暴打方晋诚的时候,周砚月在旁边拉扯着他们,跪在地上哭求着,额头在石道上一下又一下磕碰,她洁白的皮肤裂开了,鲜红的血濡染而出,在脸上绽开一朵愤怒而又绝望的花。那些人见方晋诚倒在地上不动了,才停下手来,看着方二拐子和谈不得。方二拐子似乎还不解气,抬起那条瘸腿,对准方晋诚的腹部狠狠地踹下去。

        谈不得抓住正在扑向方晋诚的周砚月,只一下就撕开了她的前襟,让她一对饱满的奶子裸露在惨白的月光下。

        他的行动引起了混乱。在场的人都想知道将这一对奶子抓在手中的感觉,一瞬间就有无数双手向前伸去。周砚月身上的衣服被这些爪子一片片地剥下来,她那凝脂一般的胴体,裸露在乳汁一样的月光中,乳汁洗礼着乳房,蹂躏成了一种仪式。月亮和星星成了这一仪式的观礼者,他们看到无数干瘦枯黑如山中老藤一般的手在周砚月美丽的胴体上游动,又将周砚月白皙而且线条优美的双腿高高地举起,一截短粗带着泥土味和牛粪味的手指蛇一样扎进了她大腿缝间。

        在那一瞬间,周砚月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鲜血从她的口里喷涌而出,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迅速张开,形成一朵巨大的花朵。花朵怒张着,四散而铺展,扑向那些男人的脸上身上。被血腥沾染的男人,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秽气。他们惊叫一声,向外跳开。周砚月的胴体像一片秋天的叶子,翩然落下。落地的一瞬间,她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发出一声愤怒的号叫,并且迅速站起来。拖着号叫时长长的尾音,周砚月向前疯奔而去。

        过了好一段时间,那些人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去追周砚月。可是待他们跑到溪边时,只看到她如一条美人鱼,在湍急的溪流中翻滚着美丽的腰肢。浪花卷起一朵朵蘑菇云,簇拥着周砚月,衬托着她最后的美丽。

        第二天,刘队长专程回了一趟楚乡县城,向县委汇报发生在方家坝子的事。他说,方家坝子的地主方晋诚勾结他的代理人方七头,篡夺了方家坝子农会的领导权。幸好此事发现及时,土改队重新回去后,撤了方七头的职,选拔群众最信得过的人当了农会主席和副主席。这样一来,群众立即发动起来了,现在,他们土改的热情非常之高。但是,方家坝子的地主方晋诚不甘心失败,抵抗土改,妄想趁着黑夜逃走,去投奔躲在山中的土匪武装。方家坝子的群众及时发现了他,愤怒至极的群众当时失去冷静,失手将他打死。地主一死,他的老婆自知难以过关,趁着别人不注意,跳进溪水中自杀了。

        群众运动中,死一两个地主在所难免,县领导充分肯定了土改队的工作,对方晋诚夫妇之死,只字未提。

        从县城返回的刘队长充分肯定了方家坝子广大人民群众的阶级觉悟,对方二拐子以及谈不得的革命行动,给予了高度赞扬,并且说,这赞扬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是县委书记的原话。

        方二拐子以及谈不得,原本只是抱着一种淫邪的心理施展着自己兽性的疯狂。眼见周砚月被激流冲走,他们吓傻了,以为自己肯定小命难保。接着又听说方晋诚被他们打死了,更是七魂吓掉了六魂,各自躲在家里,门都不敢出,等着公安上门来抓他们。万没料到,他们的行动得到了上级的高度评价。两人仿佛死了一回又悠过神来一般,重新聚到了一起,交换着周砚月的奶子给他们留下的温馨,谈论着那种极度的兴奋。正是谈论的时候,他们淫邪的心不约而同转向了方子衿。方子衿才只有十九岁,更是新鲜细嫩、娇美无比。两人谈得兴起,开始密谋要想办法将方子衿弄回方家坝子,像游斗周砚月一般将方子衿也游斗一番。这件事,靠他们两个当然办不成,还得依靠他们的那帮同志。

        他们自然不知道,两条鲜活的生命唤醒了某些人的良知。方二拐子和谈不得想将黑手伸向方子衿的消息,迅速在方家坝子传开了。方七头埋葬方晋诚的同时听到这一消息,大惊失色,指使两个儿子方大平方次平赶到恒兴城向方子衿报凶讯。

        谈不得和方二拐子找刘队长,提出要把方子衿接回来批斗的时候,方大平和方次平赶到了恒兴城,找到了方子衿。方家兄弟赶到恒兴城时是半夜,他们不好意思叫醒方子衿,倒在门前睡着了。

        方子衿早晨出门准备上班,猛一见门前躺着两个人,还以为是饿死的叫花子,吃了一大惊,尖叫不由自主就溜出了她的嘴。方家兄弟被她的叫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见到方子衿,齐刷刷跪在她的面前,恸哭起来。方子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了半天,他们才说出凶讯。方子衿一下子傻了,灵魂在那一瞬间游离了她的躯体。她站在那里,木桩子一般定住。过了好一刻,她的身体像一堆泥似的扭动着,慢慢地矮下去,最后轰然一声,倒在地上。正大哭着的方家兄弟听到声音,抬头见她倒在地上,吓坏了,爬到她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叫她,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过了好半天,方子衿醒了过来。醒过来的方子衿并没有哭泣,而是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了一般向外狂奔而去。方家兄弟愣了一会儿神,不明白方子衿要去干什么。方次平说,衿姊跑啷个?方大平突然灵光一闪,不好,该不是寻短吧。这话将方家兄弟吓出两身冷汗,他们先后狂奔而出,大叫着追方子衿而去。

        方子衿的家离长江并不远,穿过两条小巷子,到了依江边而筑的城墙根,向左拐有一扇小门,穿过小门,城墙下是一道向下的青石梯级,一直通向江中。那时,方子衿真的是万念俱灰,一心要随父母而去。她钻过小门,沿着青石梯级向下跑去。她的双腿有节奏地弹动,乌黑的长辫子像一条游动的龙,在她的脑后随风摇曳。

        在她离江水只剩最后几米的时候,方家兄弟追上了她,并且死死地把她抱住。方大平说,衿妹,你不能。方次平说,衿姊,你可千万不能寻短见,不然,叔叔婶婶不是白死喽?方子衿说,你们别拉住我,让我去死。方大平说,衿妹,你不能死。方子衿说我一定要死。方次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说衿姊,你如果死了,我们也得死。方子衿说,我死不死,和你们有啷个关系?方大平说,我爹说了,如果你死了,让我们兄弟跳进长江去,永远别再回家了。

        方子衿一下子呆住了。

        方家兄弟几乎是抬着将她带回了家。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流。方家兄弟给她换了一条枕巾,湿了,再换一条,又湿透了。两兄弟已经束手无策,找不到干净枕巾再换了。除了替她换枕巾,两兄弟几乎一直跪在她的床前,一个劲地求她快点想办法,如果方二拐子那些人来到恒兴城,一切就晚了。

        两天时间里,方子衿想了很多,想到父母的惨死,想到自己被土匪绑架的经历,想到余老师对生命对人生积极的态度。突然之间,她觉得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高高之处看着自己,那正是余老师的眼睛。那双眼睛对她说,方子衿,别做懦夫,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你一定要坚强,要乐观地活着。人,只有活着,才是一种生命的宣言。

        活着,我一定要活着。她对自己说。

        但是,她要活着就一定得面对可能到来的厄运,到底怎样才能避免走父母的老路?与其让那些人将自己弄回方家坝子去污辱蹂躏,还不如现在就死了。不,一定不能死,要勇敢地活下去,要活着看到父母的不白之冤昭雪。

        陆秋生端着碗,蹲在宿舍门口吃晚饭。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时,他并没有抬头。那脚步声到他面前停住,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才好奇地抬起头来看。这一看,他惊得差点跳起来。方子衿站在他的面前,一袭的黑衣黑裤,头上扎着一条纯白的手绢,脸上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张漂亮的嘴仅仅只剩下一条缝了,眼中有一股死一般的冷透射而出。

        “出了么事?”他问。

        “如果我答应和你结婚,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她问,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

        陆秋生不明白她何以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话题,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眼睛愣愣地看着她,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将头低下来,看着自己的脚尖,语气非常冷:“我不能呆在恒兴了,我要去宁昌。”

        “屋里说吧。”他站起来,转身进屋,也不管她是否跟进来。他的宿舍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将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在床上坐下来,指了指那张椅子,希望方子衿坐下。方子衿看了一眼那只碗,碗里面是吃了一半的饭菜,乱糟糟的,看一眼让人觉得反胃。她犹豫了一下,坐下来。她习惯了将身子微微前倾,以便自己的胸部不显得那么突出。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么事?”他问。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天没说话。面前是一个彻底的革命者,而自己是革命的对象。她必须仔细权衡一下,如果将事情说出来,将会是什么结果。什么结果又有什么所谓?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世上大概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一个人无畏生死之后,其力量将无法估量。“前天晚上,我已经跑到了长江边,准备跳进长江里。可是,有人拉住了我。”她开始述说。

        陆秋生目瞪口呆,叫道:“为啷个?”

        她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制止动作。她希望他不要打断他,否则,她可能没有勇气讲述一切。她接着讲述: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心愿未了,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可是,我确实无路可走了。我晓得,有很多人正在到处找我。我也晓得,如果被他们找到,我会有什么下场。我的下场很可能会像我妈妈一样,被他们剥光衣服,赤身露体地当众凌辱,然后含羞自尽。甚至可能更惨。陆秋生拍案而起,哪个?你告诉我,是哪个狗日的干的?我让公安局抓狗日的。这还得了?无法无天了。这是革命。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现在,你理解当初我为什么不进土改工作队了吗?如果我去了,结果很可能是前一分钟我在台上革别人的命,后一分钟我就被别人按倒在台下,剥光衣服。

        方子衿以为见到陆秋生时,自己会痛哭一场。但非常奇怪,她一点眼泪都没有,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她将事情的全过程讲完了,陆秋生的怒气也没有了。她等着他说话,向下的目光,正好看到他的双腿。绑腿仍然扎得一丝不苟,鞋面上有两块补丁,针脚又粗又歪,显然是他的杰作。有一只苍蝇在他的面前飞来飞去,还有一只蚂蚁在他的鞋面上悠游自在地爬动。

        过了好半天,他开始说话了:我给你写封信,你拿着信去宁昌找我爸爸。

        方子衿的头慢慢抬起,目光上移,到了他的脸上停下来。她是第一次这么近也这么认真地看他的脸。他脸上那若隐若现的麻子,显得异常红。他的面色肃穆,或者说有某种悲壮。她从这种表情中,读懂了背后的潜台词,他一定是下了决心,而且,这个决心对他来说,举足轻重。

        他继续说:你不是想读大学吗?去刚刚组建的华中医学院吧,院长周昕若,是我爸爸的老战友。只要我爸爸肯出面给周叔叔写封信,这件事肯定能成。而且,余珊瑶在那里当系主任,你去了那里,相信她会照顾你的。

        如果是以前得到这样的承诺,她会狂喜。可现在,她喜不起来,心中只有悲。

        那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沉默着,或许有好几秒,或者有好几分钟,也可能有好几个钟头。时间在沉默中凝固。沉默让方子衿感到一种紧迫,她意识到该谈关键问题了。她既然走进这里,对于可能的后果,是有充分估计的。果然,陆秋生先是猛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突然停在她的面前,以极快的速度说:我们订婚吧。

        她再次看了他一眼。一种巨大的悲哀,从她身体的最深处升腾而起。在她所有未了的心愿中,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找到美丽的爱情,就像她的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一样。可悲的是,为了活着,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爱情廉价卖掉。她在心中重重地叹了一息,暗自对自己说,卖吧,与生命相比,这个价卖得还算值了。

        从订婚到结婚,有一个过程。陆秋生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继续对她说,如果我们能顺利走完这一过程,将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许,我提出现在就和你结婚,你也会同意。可我不希望我们的婚姻有一点点阴影,我会努力地等到你完全自愿的那一天。所以,我提出订婚。订婚只是一种形式,也必须有一种形式,不然,我给父亲的信不好措辞。父亲一旦认定你是陆家的准媳妇,他也就没有理由不办这件事了。

        方子衿的心荡了一下。她想,如果嫁给了这个男人,他肯定会兑现诺言,用一生好好爱自己。嫁给一个深爱着自己而自己不爱的男人,会幸福吗?她不知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想了。反正全天下不知多少女人都生活在无爱的日子里,不在乎再多她一个。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晚上,方子衿睡在陆秋生的宿舍里,他则和朋友挤到了一起。这张床令她想起了被土匪掳去之后自己暂时憩息的那张床,两张床上,都飘散着一股很浓的男人味。一股酸酸的腻腻的像毛发烧焦了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她爸爸那种带点甜味和香味的感觉完全不同。和女土匪的床上男人味中夹杂着女人味以及从男女间某个器官中发出的臊臭味更是不同。她就奇怪了,同样是男人,她为什么觉得现在的味道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而爸爸的味道,又是那么令她痴迷?躺在床上,她想哭。自己真的要和这个男人过一生一世吗?要被这种浓烈和令她呕吐的男人味熏泡一生一世吗?那会不会是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但如果不和他过一生一世,今后的路怎么走?他正在筹备一个订婚仪式,只要这个仪式一举行,她就是他的未婚妻了。

        订婚仪式在第三天晚上举行,地点在行署礼堂。短短的两天时间,陆秋生竟然请到了行署的几位主要领导以及公安、司法、文教等部门的许多领导。陆秋生确实是一个极其细心的男人,就连她当晚穿的衣服,也是他精心考虑好的。订婚毕竟是一件大喜事,然而,她此时正在大丧之中。他特意为她弄来一件白色的婚纱,拖地的长裙正好盖住她脚下的黑色皮鞋,头上扎的,也是一只白色的蝴蝶结。

        考虑到方家坝子的人可能打听到她的情况,跑到现场来捣乱,陆秋生通知亲朋好友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时,并没有说明未婚妻是何人。为了尽可能不让消息走漏,他借了一辆吉普车,由他亲自开着,将方子衿从宿舍接到礼堂。

        汽车在礼堂门前停好,陆秋生先下了车,然后伸出一只手去拉方子衿。方子衿连忙将手往后缩了一下,想想觉得有些不妥,又慢慢往前伸了伸。陆秋生握住她的手指,另一只手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接下车来。方子衿下车后,便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开。他看了她一眼,又抓住她已经耷拉下来的手,硬是塞进他的臂弯之中。

        他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走进了礼堂。

        礼堂里正中挂着毛主席和马克思的像,里面早已经坐满了客人,没有音乐,也没有彩带。所有的客人见到他们,全都起立,一齐鼓掌表示祝贺。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热烈而隆重。出席仪式的,大多是陆秋生和他父亲陆鸣泉的战友或者下级,全都是共产党的大小干部,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泥脚肚子出身,没什么文化,大老粗一个。见到陆秋生带着美貌绝伦的方子衿进来,便大声地叫喊着。

        秋生,你小子好福气呀,堂客啷个乖。

        这不是恒兴第一美女吗?秋生,你么时候把她拐到手的?

        乖乖,我这辈子如果能讨到这么乖的老婆,革命就算是成功喽。

        那些上级领导毕竟讲身份一些,他们上前来,热情地和陆秋生握手,表示祝贺,又顺便和方子衿握了握手。从他们的话语和目光之中,方子衿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美貌的力量,也再一次看透了男人的欲望。他们艳羡陆秋生,也嫉妒陆秋生,甚至为陆秋生将这样的美女抢走而惋惜不已。面对这些人,方子衿脸上挤出一种矜持的笑容,心中却在想: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会不会像方家坝子那些人对待母亲一样对待自己?这个问题在心中冒出时,她就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这个答案甚至不是她自己得出的,而是那些男人的目光泄露的。

        男人,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动物!她有些恶狠狠地想。

        当天晚上的仪式结束,陆秋生再一次将她送回了自己的宿舍。进门的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非常担心陆秋生会向她索取什么。他们已经正式订婚了,她现在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他真的想索取什么,他是有这个权力的。何况,他在冒着政治风险帮她,他是她的大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应该报这个大恩。

        如果他真的索取,她也准备好了赠予。她的初吻乃至她的身子,他如果要,都可以拿去。她唯一不会向他敞开的,只有她的心。

        “你把东西清好,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他说。

        “算了,我自己走好了。”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送你离开恒兴城,否则我不放心。”

        平常的一句话,让方子衿突然十分感动。她真的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人生最可悲的是,当你想哭的时候,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胸怀。

        “你快点清理东西吧,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我走了。”说着,陆秋生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方子衿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她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又觉得,一声谢谢对于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实在太轻太轻。既然准备用一生来报答他,那应该也足够了。何必再多说?

        将门关上,方子衿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眼泪就像是得到了出发讯号一般,迅速从眼眶中溢出,呈两条直线往下滚落。自得知父母的凶讯之后,白天,她不得不强装镇静,一到晚上,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悲伤,泪如泉涌。她并没有哭出声,大概是已经麻木了,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悲痛,只是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出来。这一个晚上,又是在眼泪的浸泡和噩梦的摧残中过去的。似乎才刚刚合上眼,敲门声就响起了。

        方子衿原本就是和衣而睡,听到敲门声,猛地翻身而起,认真地听了听,先是三声,接着是一声,再三声,再两声。等片刻,重复一次。正是她和陆秋生约好的暗号。她伸手到床头,摸出洋火,点亮了洋油灯,然后穿上鞋,打开了门。

        “都清好了?我们走吧。”陆秋生站在门外说,并不进来。

        方子衿背起早已经捆扎好的棉被,左手提起一只大包,右手提了行李箱,走出门去。陆秋生什么都没说,趁着她出门的工夫,一伸手,从她手里将包和箱子接了过去。又要接她背上的被子。

        “这个我背好了。”她说。

        陆秋生没有坚持,领着她走向停在一旁的吉普车,将东西放上去,又转身来接过方子衿的被子,再要扶她上车。她似乎早料到他会有这一着,抢先一步坐到了后座。陆秋生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坐上了驾驶室,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昨天忘了跟你说,我已经和我爸爸通了电话。陆秋生说。你的情况,我和我爸爸简单地说了一下。他说,土改的政策是不会改变的,一些地方掌握政策出了些问题,有扩大化以及暴力倾向,是事实。有关这件事,中南局已经向中央打了报告。我爸爸说,这一类事件,毕竟不是单独的事件,而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一时之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定论。

        这样的解释令方子衿极度不满。如果说仅仅是单一事件,她心中的悲凉说不定要轻得多。既然是一件涉及全国的大事,那也就是说,在全国的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人像她的父母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这是典型的草菅人命。一个政府对草菅人命竟然如此作答?太令她失望了。她脱口而出,难道我的父母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他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事已经向中央通报了。”

        方子衿已经憋了好多天,此刻实在有些憋不住,对着陆秋生叫了起来:“你们共产党难道不讲法律的?”

        他肯定地说:“共产党当然讲法律,怎么不讲法律了?”

        “讲法律?为什么有人可以不经审判致人死命,还不受追究?这是什么样的法律?”

        “怎么叫没有人追究?不是已经告诉你了,省委和中南局非常重视,已经向中央通报了吗?时代变了,一个旧的时代被推翻了,新的时代来临了。一切都是新的,新法律新秩序新景象。这有什么不好?当然,我承认,一个政权在推行其政策法律的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些混乱现象,一些人在执行政策的时候,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了一点点问题,就将所有一切都全盘否定,不是唯物主义的做法。”

        平时,陆秋生看上去是一个没什么个性,很软弱的人。没想到,突然之间,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大,显得异常激动。

        他停了片刻,见方子衿没有出声,似乎还有些余兴未了,继续说道:你说,像我和我父亲这样的人,放着优裕的生活不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你说我们为啷个?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信仰,为了主义,为了让我们的民族富强起来,让我们的国家更民主更文明更有法律吗?我可告诉你,刚才这些话,你对我说说可以。在老头子面前,你千万别提,否则,他肯定不会帮你的。为了革命,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进去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对革命的大方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

        方子衿并不完全理解陆秋生和陆鸣泉对共产党以及对共产党领导的这场革命的感情。但是,她看到了他们的执著,这种精神,令她惊讶。至于陆秋生所谈的那些道理,方子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杀人者必须接受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古今中外的法律,都会强调这一点。如果中国的革命革掉了这一条,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也是唯一一次争吵。后来,他们乘上了第一班下水船,他多次找她说话,她都有点爱理不理。船离宁昌上游的桐江不远了,陆秋生走到她的身边。她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冷冷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他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那支派克钢笔,递给她。

        “收下吧。”他说,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

        她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伸出手,收过来,紧紧地握在手里。手掌中,有细密的汗渗出,将钢笔濡湿了。

        他又将一封信塞进她的手里,对她说:“现在不要看,等我走了以后再看。”

        然后,他们又不说话了。时间从他们身边流过,焦灼而又烦躁,如泣如诉地唱着一首哀惋的歌。船在桐江码头停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温柔地说:“我走了,你保重。”她冷冷地说:“再见!”心中却想:再什么见?永远都不再见才好。

        他刚刚踏上连接船和岸的跳板,她就转身进了船舱,她也觉得这样做有些绝情,却又不想违心地留给他一个依依惜别的印象。回到船舱,坐下来,想起自己手中还抓着钢笔和信,便抬起手,想将这两样东西扔到外面的江中去。手举到半空中,她又犹豫了。

        她收回了高举的手,将信和笔塞进包里。

        呆呆地坐在那里发了一回愣,想一想,又将他的信拿出,拆开读起来。这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不得不承认,陆秋生很有文采,信写得非常生动感人,尤其是其中的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她。

        他写道:

        子衿,我是一个无产者,我不相信宿命。可是此刻,我宁愿有宿命一说。我的宿命就是你的出现。你是我生命的彩虹,你是我人生的春天,你是我追求崇高理想时,上天赐予我的最大最美最令我珍惜的丰厚回报。我会用我的一生珍藏有关你的记忆,我会用我的一生品味你给我带来的所有幸福和快乐。我这样说,并非此刻的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恰恰相反,我异常冷静。我很清楚,虽然我们已经订了婚,你并没有从心理和感情上接受我。我不着急,也不会绝望,我会用我的一生追寻你的身影,我会用我的一生谱写一首爱的圣歌。我用我的生命来演唱。子衿,我爱你,我向你郑重保证,我会用我余下的所有生命: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时来爱你。我的爱会流成一条河,我希望你是我的河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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