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山躺在房间里听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来的消息激动人心,全国各地都在“大跃进放卫星”。河北某个县某个公社开展科技养猪竞赛,一大队用科技配种,让母猪一年生两胎,每头母猪平均年产猪仔十二头。产仔量比过去土法提高了百分之二百五十。三大队利用科学配食,大大提高了肉猪的成长速度。过去一头成猪的成长周期需要一年,现在仅仅八个月,就全部超过了二百斤。安徽某公社某大队大力发展科学养牛,采取人工受精方法获得成功,使得一头母牛一胎产下五头小牛犊。福建某县土法上马,大炼钢铁,形成了“村村有高炉,人人勇争先”的局面,目前全县人均产铁量五百斤。他们有信心在年内达到人均炼钢一吨的好成绩。
这些消息让白长山心中更加烦躁不安。全国都在大干快上,自己呢?因为这桩离婚案闹得心神不宁,干什么都缺情少趣。
他的离婚案立案已经几个月了,法院也要“大跃进”,完全顾不上他们,只是将两人叫去调解了一次。王玉菊态度非常坚决,除非她死了,否则,她绝对不同意离婚。白长山的态度同样坚决,就算拿枪顶着他的脑袋,他也不会再走进那个家了。不走进那个家,就得有住处,好在他有一个战友转业后被安置在房管局当科长,悄悄地将一间公房的钥匙给了他。
从那以后已经两个月过去了,王玉菊那方面,竟然没有丝毫动静。凭他在战场驰骋多年的经验,平静只是相对的,不平静才是绝对的,平静的背后,往往孕育着更大的波澜。白长山担心的不是更严峻的战斗,而是不明白最激烈的战斗会在哪一个位置展开。找不到敌人的攻击点,就只能被动应战。尤其可怕的是,任何人都有弱点,他的最大弱点在情感走向。她的攻击点如果选在这里,他就可能一败涂地。
呆在家里心烦,他干脆翻身下床,关了收音机,向外走去。
外面月色皎洁,城市里一夜之间,竖起了无数的高炉,每一只炉子都在冒烟。每一座高炉的旁边,都有许多的人影晃动,热火朝天。白长山想到,汽车队的那座高炉已经炼了好多天了,因为全国大炼钢铁,煤不够用,将几乎所有能烧的木材全都用上了,汽车队已经没有多少可烧的东西。这样下去显然不行,得想办法搞一车煤回来。
炼钢炉在停车场的一角,高高地耸起,有两层楼高。不远处搭建了临时工棚,那是给炼钢工人休息的。炼钢需要三班倒,每时每刻不离人。车队所有成员都排出了上班时间表,正常的业务反倒是被搁置起来,除非紧急任务,否则很少出车了,上级也不催他们,倒是催他们炼钢的进度。
白长山走到高炉前,这里有四个职工在看火。因为用的是木材而不是煤炭,燃烧时间短,常常需要往炉膛里加柴,因此,他们连打盹的机会都不能有。他们坐在炉膛前喝酒,抽烟,聊天,见到白长山,连忙让给他一个位置,将酒瓶递给他。他接过来,喝了一口,伸手抓起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咯咯响。
白长山说,没啥事儿吧?几个人说没事,能有啥事儿?白长山说,这是大事儿,上面紧催着呢,你们哥儿几个盯着点儿。其中有一个年纪稍大的说,白书记,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白长山说有话你只管说。同事说,我有一个亲戚是钢厂的。我听他说过,炼钢的温度要几千度。咱们用木材烧,根本达不到。白长山一听有些急,说不会吧,上面说可以用木材呀。同事说,他问过亲戚,说是肯定不成,一定要用煤,否则温度达不到。白长山说,煤现在很紧张,全国都紧张。他正考虑想办法。
第二天上班第一件事,给大同的一个战友打电话。这个战友原本是大同人,海南战役之后,坚决要求转业回家,在那里当上了科长。白长山说想弄点煤,战友说,今年就是煤最紧张了,大同煤矿加大了开采量,还是供不应求。现在全国各地都来要煤,计划都已经排到明年了。矿里的干部,手上也没有煤可批。白长山说了半天,他答应想想办法。下午,战友主动给他打来电话,说是给他弄了十吨。
他将此事告诉局党委书记,书记说,你有这样的关系,咋不早说?去,带五台车去,你亲自去,争取多拉一些回来。从白河去山西大同拉几车煤,仅运费就大大超过炼出的那点钢。但炼钢是政治,不能考虑经济账。白长山到了大同之后,先将那十吨煤拉了回来,另外几辆车等在煤矿,他本人也只好留下来。为了政治不能计经济,更不能计时间,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月,加上路途时间,来去整整花了一个月。
这次,白长山犯了一个关键性错误。此前一天,他刚刚接到过一封方子衿的来信,同时给她回了一封信。后来,匆匆上路,没时间告诉她自己出差了,不要往单位写信,同时,他也没想到这些信会出现什么麻烦。可他哪里料到,王玉菊早已在他身边布下了一张网搜集有关他的信息。王玉菊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找出那个想抢走自己老公的女人,她坚信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这件事持续了一段时间,从各方面反馈的消息来看,白长山在白河没有别的女人,他的生活一直都很正常。正当王玉菊考虑自己是否该放弃搜集这方面的消息时,车队负责看门的一位老师傅交给她一些白长山的信件。
看看这些信,哥呀妹的,叫得让人酸掉牙。最初看到信的时候,她气得全身发抖,想将这些信撕得粉碎,冷静下来之后,立即想到,这些信对保护自己的婚姻或许有用。他不是要离婚吗?好,有这些东西在手,看他怎么离。她想,就算是毁了他,也不能让那个女人得到他。
拿着这些信,她去了市妇联。妇联是一个庞大的组织,职责就是为女人撑腰。接待她的那个妇联副主任,个头比她还大一半,往人前一站,像座山似的。她拍了拍王玉菊的肩说,你放心,你是咱的阶级姐妹,咱不帮你谁帮你?对了,你叫啥?好,好,你的事我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我们妇联就是你的娘家人,我们会给你撑腰的。接着,女主任送她离开,分别握手时,她十分热情,那只大手差不多要将王玉菊的手捏碎。王玉菊当时就想,自己真不该来这里,看来她们完全不准备帮自己。可她没料到,妇联还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派人去法院了解情况,第三天到了商业局。
白长山回到汽车队,发现家里的一切全都变了,他原来的副手被任命为队长,又从局其他单位调了一个书记来。白长山立即开着汽车到了商业局大楼,找到党委书记,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书记淡淡地说,没办法,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是市妇联强烈要求我们对你进行处理。白长山立即跳了起来,市妇联?市妇联与我有啥关系?书记说,是与你没有关系,可和你老婆有关系呀。书记说过之后,将一份组织决定递给他,说你看看吧,这是组织决定,停职反省,以观后效。
他明白事情出在离婚案上,当即对书记表态说,就算开除我,我也要离婚。
书记说,你小子犯浑呀。书记用手指头在面前的桌子上敲了几下,口气严厉地说,你以汽车队党支部的名义给法院开介绍信,你知道这是啥性质的问题吗?你自己是一个已婚男人,却和一个女人保持了几年暧昧关系,你说这是啥性质的问题?长山,你糊涂呀,你是党员干部,党培养你多年,又在军队这所熔炉里锻炼多年,组织上一直认为你是一棵好苗子,你怎么能自毁长城呢?你好好想想吧。
说是停职反省,其实也没有停职,车队将他安排在炼钢炉前烧火。后来,局里又将他派到大同去搞煤。最令他不能忍受的是,组织上要求他每个星期写一份思想汇报。他想,如果同意让他离婚,就算不要这个工作了,他当农民都愿意。问题是,检查还要没完没了地写,离婚大战似乎还要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在大同,他一封又一封地给方子衿写信,将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挣扎告诉她。除了她,他没有人可以倾诉,这个世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理解他。
读着这些信,看着门前一片片落叶,方子衿感到从未有过的寒意。秋天又一次来临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秋天。叶子绿了又黄,日子如同落叶,一片片飘零。只有心永远这么悬着,飘着,就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海中的小船,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巨浪,无边无际,没完没了,一波紧接着一波。希望一次又一次在明媚的月夜里升起,一次又一次在炙热的阳光下幻灭。看着窗外落叶飘零,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应该去看一看陆秋生。已经一年了,整整一年了,她没有再收到他的来信,甚至连消息都没有。她给他写过几次信,可连一片纸都没有回复。或许,他已经结婚了吧?因为结婚了,才不再和自己联系?就算是结婚了,自己也应该去看一看,如果见他生活得很好很幸福,她这颗心,也会安宁一些。
国庆节有一天假,将前后两个星期天移过来,就有了三天。而国庆节后的一整天,她没课,恰好有四天的空闲。她让保姆看家,自己带着梦白,登上了前往红川的汽车。
找到市教育局时已经是中午,因为放假,院子里没几个人。方子衿问门房的师傅,师傅看了她半天,问她和陆秋生的关系,她说,我是他妹。门房师傅有点将信将疑,见她是一个很有风度的女人,又抱着个孩子,递给她一个本子让她登记,然后告诉他,大院后面有几间平房,陆秋生就住在那里,在门前喊一声,他准能听到。
方子衿一直走到院墙的最后面,抬头一看,靠院墙确实建了几间房子,可那算什么房子?完全是临时搭建的棚户,用一些碎砖头砌成的,又矮又破。房子一共有三间,两间的门板窗户用木条封死了,只有其中一间安了一些破玻璃,仍然还是缺了几块。门前是厚厚的落叶,似乎很久没人来过。她愣了一下,觉得门房师傅肯定说错了,陆秋生是第一副局长,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这里似乎根本没有住人嘛。她正准备转身找人再问问,却看到面前的那间房里有烟冒出来。她想,有烟就有人,过去问一问也好。
站在门口往里看,里面光线很暗。一扇破门里面,只有十来平米的空间,散乱地摆了几张用木板和树墩钉成的凳子,一张木板钉四根柱子拼成的桌子,其中的一根柱子已经断了,用布缠着,像打上去的绑腿。房间的一角,摆了一张床。所谓的床,只不过两条木凳上架了一块木板,上面胡乱扔着一床很黑的床单。再靠里面,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在锅里炒菜,看那身又脏又破的工作服,像是院子里打扫卫生的。
“同志,请问……”方子衿问字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面前的男人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外面的方子衿。光线虽然暗,方子衿还是看清了他,正是陆秋生。才一年不见,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一头黑发变灰了,胡子长长的,又脏又乱,他的嘴里叨着一支手卷的烟,胡子上粘着几根烟丝,还有点白白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唾沫。他不经意地转过身,看清站在外面的是方子衿时,本能地缩了缩身子,似乎想逃走。可是,这空间太小了,无处可逃,他只好站在那里,脸是死一般的苍白。
“哥,你……”她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是你哥,你走吧。”他惊悟过来,态度蛮横地说。
方子衿不理他,一步跨了进去,在他的床上坐下来。怀里的梦白瞪大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了看陆秋生,又恐惧地转过头来看母亲。陆秋生大声地叫道,我叫你走,你听到了没?梦白被他的大叫吓坏了,嘴瘪了瘪,哇的一声哭起来。方子衿哄着女儿说,别哭白白,别怕,他是你舅。又对陆秋生说,你叫么事?吓坏孩子了。
陆秋生将手中的锅铲放在锅上,就地蹲下来,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两个烟头,又伸手到另一只口袋里摸,摸出一张小纸片。他将纸片放在手掌上,再将两个烟头拈碎,拈出烟丝,小心地将烟丝拨匀,把纸片卷在一起,将纸片的一角置于舌上舔舔湿,粘成一支烟。他顺手拿起一根小树枝,伸进炉膛里,不一会儿将树枝拿出来,点着烟,猛地吸了几口。你来做么事?你为么事要来?他说。
方子衿说,这到底是么回事?你不是当副局长吗?怎么这样了?他说,当副局长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是右派。方子衿惊问,右派?你么样也成了右派?陆秋生说,你回去吧,别连累了你和孩子。她觉得心里很苦,想哭。别人她不了解,陆秋生她是了解的,他怎么可能是右派?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革命者,那可能不是他,但如果世界上只剩下十个革命者,肯定有一个就是他。他怎么可能反党?方子衿一定要他说是怎样成为右派的。他被逼不过,只好告诉她。大鸣大放的时候,他给省委写了一封信,反映文大姐包庇胡之彦、打击余珊瑶等问题。陆秋生说,胡之彦原本应该判至少七年的,可不知为什么,文大姐出面替他说情,结果只判了三年,进去后又减了一次刑,马上就要出来了。反右运动刚刚开始,文大姐就给医学院打招呼,要把余珊瑶划为极右。结果,余珊瑶成了医学院第一个被批斗的右派。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比如她在省里培植个人势力,工作上瞎指挥给党和人民造成很大损失等等。
陆秋生还没有说完,方子衿就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到底,他的这个右派,原本该属于她的。
方子衿将梦白放在床上,转身开始收拾这间房子。除了床上的床单可以叠一叠,这房子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过了半天,陆秋生才惊醒过来,对她说,你这是做么事?带着孩子快走,快离开这里。方子衿说,我不走了,我已经决定了。
“你疯啦?”他说。
“我没疯,我从来没有现在清醒。”
陆秋生说:“你和赵文恭离婚,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途吗?”
方子衿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你晓得我和他离婚了,说明你一直在关心我,是不是?”
陆秋生低下头来,不语。
她说:“我和他离婚,与他是不是右派没有关系。如果我爱他,不管他是左派还是右派,我都不会离开他。”
“可你也不爱我。”陆秋生说过之后,抬头看她,眼中满含着期待。
方子衿想,爱?不爱?如果说不爱,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在期待他的消息,当时以为他找到了心爱的女人,已经结婚了。那时,她心中不是有那么一丝惆怅一丝苦涩吗?如果不是爱,那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是什么?在这个悲情的秋天,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强烈念头,一定要来看一看他?这难道不是一种爱的指引?当看到他并非结婚,而且因为命运的捉弄,成了另一个人时,自己的心为什么会那么那么疼痛?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要和他结婚,要和他相守一生一世?然而,如果说这是爱,那么,白长山呢?
想到白长山,她的全身都软了。是的,她爱的是白长山。他正在努力离婚。
因为这份爱太苦了,苦得她无力承受,因此才想到第二次逃离?
陆秋生说:“我听说,白长山在办离婚,真的?”
她点了点头。
他说:“是不是遇到了很大阻力?”
她再次点了点头。
他停了片刻,下了决心,说:“是不是心里很苦,想从中逃离出来,才想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嫁了算了?”
她的心事被他说中了。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一般,浑身上下,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伸出手,扶着他的床,慢慢坐下来。梦白一岁多了,还不会走路,在床上乱爬,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妈妈。这是她目前会说的唯一一句话。她爬到母亲身边,抱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叫。方子衿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
陆秋生说:“上次,你也是在这种心态下嫁给赵文恭的,对不对?你已经错过一次了。同样的错误,你难道还要重复一次?”
她很想对他大声地说,我想再重复一次吗?我想过得这样悲惨吗?这是我的错吗?我不想得到幸福吗?我不期望美好的爱情吗?可是,这个世界偏偏要和我作对,要让我和心爱的人永远分开,我能有么办法?她肚子里全都是苦水,倾泻到长江,长江是苦的,倾倒进黄河,黄河是苦的。可是,她哪里都不能倒,她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让它在心里腐烂,在心里苦着自己。
方子衿猛地抱起女儿,一句话不说,向外走去。
到了车站一问,今天最后一班车刚刚开走了。抱着女儿站在候车室中间,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车站十分简陋,四周的窗子全都破了,秋风吹动着那些被偷走了风钩的木窗,哐啷哐啷地响。她想到了当初和医疗队一起下乡,在恒兴码头等船。那或许就是自己人生的开始?想想那时候,真是意气风发。同时也想到了逃离恒兴到宁昌,那是她一生中最远的一次旅行。转眼已经七八年过去了,人家说,大道越走越光明。可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道路,为什么会走得这样艰难?
当然不能在这里停留,她得找地方住下来。上次送陆秋生来的时候,她在教育局招待所住过一晚。她抱着孩子又一次回到教育局,对看门的人说要去住招待所。看门的女人说,有局长的批条吗?有的话,我这里有钥匙,我给你开门。方子衿说,还要局长批条?女人说不要批条谁给你住?你住国营旅社去吧。方子衿问,哪里有国营旅社?女人向左边指了指,说你往那边走,红旗商店旁边有一家。她抱着孩子问着向前走,总算是找到一家旅社。旅社门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年轻女人,正紧一句慢一句说着话。方子衿说,同志,我住旅社。其中一个年轻女人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方子衿掏出工作证递过去,女人接到手中,认真看着,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她不解,问还要什么?女人说,介绍信呀,你的介绍信拿出来。方子衿说,我是来走亲戚的,没有介绍信。那个女人随即将她的工作证往桌子上一扔,说没介绍信我们不能接待。
她只想着来了这里,陆秋生可以替自己解决一切,将介绍信这件关键的事给疏忽了。她想,这么大个红川市,总会有地方不需要介绍信吧。她走出门,站在红川大道上,看着面前人来车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这样呆着不行,还得找下去,她只需要对方给自己一张床,就算是价格再高,她都无所谓了。早晨出门时吃的一餐饭,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过去了,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饿得她两眼发花,整个人精疲力竭。可她不能停下,还得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少路,也记不清问了多少家。感觉上,她已经走遍了整个红川市。以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一个城市里,旅社竟然是如此之少,而且,几乎所有的旅社,没有介绍信,全都不接待客人。那些服务员非常有原则,无论她怎样乞求,人家都是公事公办,半点都不肯通融。
女儿在下车之前吃过一些零食,现在也已经饿了,在她的怀里大哭。她想,算了,大概是无法找到了,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回到车站去呆一个晚上吧。她走到外面街上,在一间餐馆坐下来。幸好吃饭不需要介绍信,她要了两碗面,一碗素的一碗荤的。素的一碗自己吃,荤的自然是女儿的。两个人都饿了,女儿将一碗吃下去一大半。她吃完了自己一碗,肚子还是饿的,又将女儿剩下的吃完,同样不觉得饱。不饱也没办法了,这年头,能省就得省。
吃完东西,抱着孩子回到车站,一眼就看到陆秋生在候车室内没头苍蝇一般乱蹿。他看到方子衿,立即狂奔过来,说你们去哪里了?我都快急疯了。方子衿冷冷地说,你来做么事?不怕我又犯一次错误?陆秋生说,么事都莫讲了,先找地方吃饭去。说着,他上前去抱她的孩子。梦白认生,一般不让陌生人抱。方子衿见他的手伸过来,不好对他解释,就想让开。她摆动身子,反倒带动了他。他身体向前一步,手碰到了她的乳房。她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心开始狂跳,脸上像是有千万把细刀子割一般,火辣辣的疼。那一瞬间,她的整个身子软了下来,双腿几乎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她已经没有力气抱住女儿,只得松开了手。
被陆秋生抱在怀里的梦白惊恐地大哭。陆秋生不理她,接过方子衿手中的包,向外走去。方子衿稳定了一下心神,疾步跟出去,对他说,这孩子认生,给我吧。她伸手去接,梦白迅速往她身上扑。为了不让他碰到自己的身体,她尽可能只是夹着女儿的两腋,几乎是从他怀中将女儿抽了出来。即使如此,他的手还是不经意地从她的胸前和手臂间划过,碰了一下她的衣服,她顿时有一种闪电灼过的感觉。
因为她们已经吃过晚餐,他直接领她们回了他的住处。他对她说,你们就睡这里吧。条件很差,总比睡在车站里好。方子衿见他准备往外走,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找朋友挤一个晚上。走到门口,方子衿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他一声。陆秋生停下来,以背脊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抖动。
他说:“有事?”
她犹豫片刻,说:“算了,别麻烦人家了。”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原本就瘦小,却也差不多把门给堵严了。室内的光线,透过他的身体和门之间的空隙,射到外面,将影子拉得很长。
她说:“我和梦白需要你。”
他仍然不说话。外面秋风瑟瑟,树叶沙沙地翻卷着。她站在他的后面,不再说话,等待他转过身来拥抱自己。他终于动了,不是转身返回,而是抬起脚向前走去。脚步踩踏着落叶的声音,一路渐行渐远。方子衿的眼泪,夺眶而出。
晚上躺在床上,身体虽然没动,脑子却在翻江倒海。梦白这一天大概折腾得够戗,上床就睡着了。方子衿又一次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那是陆秋生身上特有的味道。她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是在恒兴陆秋生的宿舍,那一晚她没有睡好觉,这种味道熏得她恶心想呕。时隔几年,又一次闻到这种熟悉的味道,感觉竟然完全不一样,她甚至觉得这种皮屑味裹挟着的汗液味之中,有一种汩汩而来的馨香。这种馨香像是无数的虫子,在她仍然细腻而且感性的皮肤上爬行,寻找着她那白色的纤细的绒毛,像一只只小兔子在茂密的红树林间玩耍跳跃追逐,然后一个个钻进树根下的小洞,开始一次激动人心的旅行。
这些小兔子在她的体内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式的革命。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内潜伏着如此多的阶级敌人,这些阶级敌人全都被兔子赶出来了,在她的体内进行着最彻底最疯狂的大破坏。她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这具令她常常生出厌恶的躯体,此刻经历着最惨烈的反叛,战火迅速弥漫着,火焰噼噼啪啪舔舐着,摇曳生姿。
她憎恶这具肉身,它常常充满了反叛,革命一场比一场激昂惨烈。她挣扎着和这场血雨腥风的反革命暴乱战斗,疯狂的镇压,令她精疲力竭,苦不堪言。泪水弥漫而出,恣意纵横,荡涤着她生命最深沉的苦痛。
漫漫长夜,何时是黎明?苦海无边,哪里有沙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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