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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哥,快来娶我吧

        说到激动处,李淑芬站了起来。她的肚子太大了,像挺着一只大海螺似的。她坐到位子上,位子就会发出抗议,吱吱嘎嘎地响。她从位子上站起来,不得不借助手的力量,在桌面上猛撑几下,以至于全班同学都替她暗捏一把汗,担心那个大圆球在她不留神的时候,会像刚出世的哪吒一般,在地上圆溜溜地滚动。

        李淑芬说,三角恋爱,是啥行为?典型的资产阶级行为。在这里,我们并不是想针对方子衿同学。她和陆秋生同志恋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们正式订过婚,全学校都知道嘛。可现在呢?她又和那个志愿军闹得轰轰烈烈的。志愿军是什么?是我们最可爱的人。自己已经订婚了,却还和我们最可爱的人谈情说爱,这是什么?她将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在面前的课桌上敲了敲,恶狠狠地说,这是欺骗我们的志愿军,这是玩弄志愿军的感情。我希望大家说一说,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

        突然之间,李淑芬的脸扭曲变形了。她的脸原本是没肉的,骨头上包着厚厚一张黝黑的皮,大概因为怀孕的缘故,脸的厚度渐渐增加,黑色素也在消退。现在,她的脸扭曲的时候,那消退的黑色翻滚而出,像是大片大片的乌云舒卷着涌动着,她的脸部肌肉出现了错位,嘴角歪斜,眼睛一只睁得又圆又大,另一只却眯成了一条缝。全班同学正惊诧地注视着她时,她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大叫。这声大叫像是冬天里的炸雷,平地生威,连教室都惊得猛烈地抖动。惨叫之后,她的身子弯了下去,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徐徐缓缓慢慢悠悠地倒在了地上,并且在地上扭动着,呼号着。

        那一切看上去显得有些不真实,因此同学们当时不太相信是真的。也因为李淑芬太盛气凌人,她大叫着倒地的那一刻,并没有人上前。后来,有几个同学离开了座位,围在她的身边,不痛不痒地问她怎么啦。

        方子衿拨开众人,走到她的面前,见她的座位下面有一小摊水渍,这水渍的边缘已经干了。再看她的棉裤,竟然全都是湿的。方子衿连忙上前扶她,问,么时候发作的?李淑芬仇恨地看了她一眼,将那张变形的脸扭向一边。吴丽敏跟在方子衿身后挤过去,愤愤地说,都么时候了?你还装出这副样子,你想把孩子生在教室里吗?李淑芬虽然嚣张,对吴丽敏还是有几分惧怕,她不得不说,今天一整天,她一直觉得不对。刚才还觉得有东西出来了,她一直忍着。吴丽敏听了说,那肯定是发作了。又转向其他男同学,请他们帮忙将她送医院。方子衿挥起一只手,说等一下,先让我检查一下。

        所有的男同学被赶到了外面。女同学将李淑芬抬到课桌上平躺着,然后围成一圈,将她的身子挡住。她们虽然都是学医的,可懂得接生的只有方子衿一个,艰巨的任务,非她莫属。她站在李淑芬身边,将她的裤子脱下来。她的三角部位裸露在所有女生面前时,这些女生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李淑芬的产门已经大开,有一只血肉模糊的小手从那里伸出来,几只带点乌紫色的手指,像八爪鱼的爪子般,无力地伸展着。在这些爪子的旁边,还有一撮绒毛。

        方子衿惊讶地问她什么时候破水的。李淑芬不明白破水的意思。方子衿不得不向她解释,婴儿是靠羊水养护的。婴儿出生前,胎衣会破裂,羊水自然就流出来了。这是生产的信号。有些女人是先破水,有些则是先阵痛。在痛苦挣扎之余,李淑芬告诉她,昨天晚上,她上了十几次厕所,当时只以为是尿,根本就没想到是破了羊水。方子衿又问她,你孩子的手已经出来了,你不知道?她说,晚上政治学习刚开始的时候,她已经觉得下面有什么不对劲了,可是,任何私事,哪能和政治学习相比?而且,今晚的政治学习那么重要。她想先顶一顶,等政治学习完了再去医院。

        有同学问是不是要马上送医院。附属医院还在建设之中,中山公园的东南角是昌和医院,那是宁昌市的六大名医院之一。可是,从医学院赶到昌和医院,原本只有一公里多路,可解放大道在大建设,路封了,必须从武成路绕一大圈,大概要走四五公里,且有很大一段是荒郊野外,农田水坝鱼塘什么的,路上会出现什么意外,谁都说不清楚。加上现在是午夜,医院妇产科只有一名值班医生。如果有孕妇需要接生,这名医生一定在产房里。再有新产妇进来,医院就得派人去急招别的医生。如果没有人生产,医生肯定睡在床上。从这里送到医院需要时间,再将医生找来,又需要时间。李淑芬的情况非常危急,缺乏的正是时间。她的羊水已经流了近二十个小时,胎儿又有一只手伸在外面,如果想保住胎儿,就得争分夺秒。

        方子衿像个女将军一样开始指挥这些同学。她对一个女同学说:“你去找一下余主任,看她有没有时间,如果有,让她立即赶来。”又对另一个女同学说:“你去找几个男同学,去把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所有的开水都弄来。另外弄一把剪刀和一些酒来。再弄一些缝衣服的线来。”方子衿挤出女同学围成的那个圈子,来到教室外面,大多数男同学还等在这里,像士兵等待长官的命令一样。方子衿出现时,他们一阵嘈杂。有人问她李淑芬的情况怎么样,需要他们做什么?也有人说,她和她老公那样对你,你还帮她?这不是以德报怨吗?方子衿不理这一套,对他们大声说,你们哪一个身上有酒?快点拿出来。有几个同学从身上掏出了酒壶,递给方子衿。她不接,而是伸出双手,让人将酒倒在她的手上。

        回到教室,方子衿叫吴丽敏给自己当帮手。两个女同学抓住李淑芬的脚,将它分开。方子衿站在她的双腿之间,小心地抓住那只婴儿的手,努力地往里面塞。吴丽敏在方子衿的指挥下,将双手按在李淑芬的肚皮上,顺着方子衿的手势,将那只藏在腹内的小手向她小腹的上部赶动。有同学大声地说,开水和剪刀拿来了,怎么做?方子衿一边忙乎,一边指挥其他同学,将剪刀和线泡在白酒中,开水暂时放在一边。三月天气,寒气相逼,方子衿的额头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吴丽敏手忙脚不乱地在那里推刨着李淑芬的肚皮,同时不忘关注方子衿。她大声叫道,谁帮子衿擦一下汗。同学们帮她擦汗的时候,她的双手正掌着婴儿已经露出头发的小脑袋,指挥吴丽敏双手按住李淑芬的小腹,像揉面一般往下推揉。方子衿一面使着巧劲,一面命令李淑芬用力。

        余珊瑶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时,婴儿已经脱离了母体。方子衿正在叫把剪刀拿过来。去请余珊瑶的那位同学高声兴奋地大叫,余主任来了,余主任来了。余珊瑶挤进去,见方子衿正在绑扎脐带。孩子满身是血,身上带着乌紫,是一个女婴,似乎已经死了,半点声音没有。同学们见孩子出来时,异常兴奋,接着见孩子不动不哭,便抑制不住失望。有人说,咋个不会哭?死了?李淑芬倒是好精神,没有半点产妇的虚弱,在孩子离开她的身体时,竟一勾头坐了起来。听说是一个死婴时,立即伸出她的一双大手要去抱孩子,一种类似于笑的哭声从她的嘴里冲出来。余珊瑶立即严厉地制止了她,见方子衿已经剪断了脐带,她连忙打开药箱,拿出一只瓶子和一根棉签,将有棉花的一端伸进瓶子里,在里面的液体中蘸了蘸,白色的棉花变成了浅灰色。她将棉签仔细地擦过脐带。

        方子衿倒提着女婴的两只脚,轮起不太大的巴掌,在女婴的屁股上猛拍了几个大巴掌。也真是奇怪,女婴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伴随着女婴哭声的是所有同学一声兴奋的惊叫,叫过之后,又突然地停了下来。空气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期待,希望李淑芬向方子衿说一声感谢。方子衿小心地洗去婴儿身上的血迹,扯了一件李淑芬的衣服包了,将她塞进李淑芬的怀里。李淑芬接过孩子,眼神呆呆地看了方子衿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出来。

        “你们哪个把她送回家吧。”方子衿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开了。

        方子衿离开时的背影,颇令许多人震慑。后来很多年间,当时在场的同学都就她当时的背影进行讨论。有人说,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教室里被一股特殊的香气充满着,那香气肯定不是从婴儿身上发散出来的,婴儿身上只有血腥味。那香气是方子衿身上的。可能因为方子衿替李淑芬接生的时候出了汗,而她的汗是带有香味的。又有人说,方子衿的背影当时被一团特别的光笼罩着,就像是一种佛光。她就像一尊神,背离他们走向某种神的境界。

        因为李淑芬不肯说出半个感谢的词,吴丽敏愤愤不平。方子衿只是淡淡一笑,说,我要么事感谢?只要他们夫妇不在背后使坏整我就好了。

        四月中旬,陆秋生终于分配工作了。打架事件对他造成了极大影响,他没能留在宁昌,被放到了红川,职务是文教局的科长。他们这个培训班是从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多数被安排了副处级以上职务,少数几个参加培训班前没有实际职务,毕业时不仅留在宁昌,而且安排了科级职务。陆秋生因为打架事件先是暂缓分配,后来被放到了外地。他转业进入恒兴时是副营职,进入培训班前提了半级,以正科级入学,毕业分配后仍然是正科,原本应该提升的半级,因为打架事件给打掉了。

        得到这一消息,方子衿心中有了更深的愧疚。她要将自己的身子给他以作报偿,他不要,那么,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一程。方子衿向副班长请了假,早早地赶到陆秋生的学校。学校招进了新生,他这个老生没法安排,将楼梯角与厕所相邻的一个空间隔出来给他暂时栖身。厕所的下水系统不好,老是堵塞,臭气郁结,无法散失,这个地方臭气熏天。尤其现在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苍蝇找到了好去处,成群结队。外面通风,臭气还有扩散余地,将门关上,臭气就在陆秋生的小房子里逗留、集结。方子衿是有洁癖的人,以前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涉足此地。今天的情况不同,别说是熏天臭气,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次。

        陆秋生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将门打开一条缝,睡眼惺忪地探出半个头,见是她,连忙将头缩回去,叫她在外面等一下。她等了三下五下,有些等不及了,一把将门推开,见他慌慌张张正清理着房间。他的房间真是乱透了,到处扔着衣服,到处扔着书,到处扔着没洗的袜子和乱七八糟的纸张。她到来之前,他似乎还在梦乡里徜徉,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

        “你不是今天要走吗?怎么还没清好?”她问。

        陆秋生看了一眼那摇摇晃晃的床,依依不舍地说:“是啊,要走了,想多睡会儿。以后没机会睡了。”

        “你这人好怪,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还舍不得?”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从这个特别的眼神中,她突然读出了许多的潜台词。他并非留恋这臭烘烘的陋室,而是留恋这离她最近的处所。他依依不舍的,不是与厕所为邻的生活,而是与她靠近的空间。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帮他清理行装。

        他提着行李走出门,她跟在后面。她问,锁门吗?他说,这臭地方,谁稀罕谁睡去。走到外面,他将行李放在脚踏车后面。他说:你回吧。她说:我送你。他推着车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边。他没有说话,她也没说。穿过校园,走出校门,他们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形态。语言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伴着走过的这一程。车站到了,他说,回吧。我走了。她还是那句话,我送你。他说,都已经送到这儿了。和送上车没区别了。她说,我送你去红川。陆秋生愣了一下,说,算了。方子衿非常坚决,掷地有声地说,我当你是我哥。

        方子衿请的是一天假,准备当天赶回来的。看到陆秋生那么多脏衣服,她心软了,当天下午留在红川帮他洗了一下午的衣服。第二天一,陆秋生赶到招待所来送她。就像当初她送他一样,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到了车站,就要分手了,陆秋生有些忍不住,对她说,答应我,如果哪一天一号被淘汰了,将我升为一号,好不好?

        车站十分嘈杂,广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出汽车检票的消息。到处都是大包小包背着扛着的人,男人可着嗓子喊叫,女人敞着怀奶孩子,一些叫花子围着人群乞讨。方子衿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点乞求地说:哥,别这样。遇到合适的,给我娶个嫂子,好不好?

        陆秋生说:“这一辈子,除非是你,我不会娶别的任何女人。”

        “哥,你这不是逼我吗?”她有些急了。

        “我不逼你。”陆秋生说,“但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下去。”

        方子衿真的无话可说了。她能说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离他远一点,让他渐渐将自己淡忘。她心里很清楚,这一辈子,除了白长山,她不会再爱别的任何人。陆秋生还在追问她,请求她答应如果白长山被淘汰,一定将他升为一号。被逼得没法,她只好答应了。

        就在方子衿送陆秋生的这一天,李淑芬休完了产假回来上课了。课前点名,点到方子衿时没人答应,李淑芬的眉头皱了一下。副班长向她解释说方子衿请了一天假,她的嘴角翘了翘,一句话从嘴边溜出来:请假?我咋不知道?旷课。第二天上午,方子衿没有回来,李淑芬发作了,敲着桌子说,这是一次很严重的事件,我们班还从来没有人连续旷课超过两天的。对于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我们要开展严肃的革命大批判。

        下午回到学校,有同学将这一消息告诉方子衿时,她只是苦笑了笑。去教室的路上,非常意外地遇到了胡之彦。胡之彦似乎是故意在这里等她的,极其突然地从路边的树丛中出来,拦在她的面前,惊得她差点大叫起来。胡之彦先是对她替自己的女儿接生表示了一番感谢。方子衿对和他说话没有丝毫兴趣,冷冷地说,她做了她能做和应该做的,这好平常。胡之彦有些无话找话,颠来倒去就是那些话,说什么他听说,如果再晚一点,他的女儿就可能没救了,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说要认她当女儿的干妈。方子衿连连摆手,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我七老八十了似的。

        搭讪几句,方子衿想早点离开。她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见到他,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爬满了虱子一般。虱子爬过,皮肤就发痒,并且起鸡皮疙瘩。要想脱离这种苦役,只有一个办法:逃开。可他不让她走,一把抓住她的手。方子衿大力抽回自己的手。如果可能,她真希望将这只手给砍了,或者是用医用酒精洗上几个钟头。

        胡之彦搓了搓刚刚拉过她的那只手,那搓手的动作让她觉得,他正想象着搓她身上的某一处吧。她几乎想吐出来。他非常神秘地对她说,李淑芬正计划整她,让她当心点。方子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何居心。李淑芬不是他老婆吗?他们不是有了孩子吗?他这是在给她设置陷阱,还是真的在出卖自己的老婆?如果是后者,这个人岂不是太恐怖了?连自己的老婆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她不想成全他的卑鄙,转身便走。他以极快的速度拦在她的前面。

        “他亮的,我结巴都是为你好。”他说,“你结巴咋就不领情呢?”

        “谢谢。”她冷冷地说:“你的好心,还是留给你老婆孩子吧。”

        “奶奶的,你结巴咋就不理解?算球了。当我他亮的做好事吧。提起我女儿,你他亮的不知道,她气愤着呢。她说你是故意让我女儿残废的。你他亮的是在搞阶级报复。”

        方子衿猛地吃了一惊,问道:“你女儿残废了?怎么回事?”

        胡之彦解释了半天,脏话抖落一地,方子衿总算明白了。他的女儿胡援朝左手畸形,医生说,要看她恢复的情况,弄不好可能终身残废。医生说,这不是先天的,是外力造成的。婴儿的骨头是软的,像面团,你捏它圆它就圆,你捏它扁它就扁。不过,捏坏了再想还原,就难了。医生问李淑芬,孩子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外力。李淑芬立即想到了方子衿。方子衿的手曾经伸进她的子宫里鼓捣过,一定是她那时用手捏了孩子的小手,给捏坏了。她是有意的,是阶级报复。李淑芬说,她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的报复,要让方子衿知道,无产阶级翻身做主了,不会再让资产阶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的话令方子衿心惊肉跳。她自然想到胡援朝的残疾是因为李淑芬的无知和疯狂造成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已经破了水。她还是在部队当护士的,竟然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误以为是小便。到了第二天,孩子要出来了,因为是横生,先出来的是一只手。一只孩子的手从产门出来了,是明显的异物,她不可能没有感觉。她竟然置之不顾,还想坚持到政治学习结束,便将那只小手硬塞了进去。孩子的那只小手,可能就是那时候被弄坏的。先是一个吃醋的妻子,现在又是一个失去理性的母亲。这两种情感纠结在一起,疯狂起来,其力量排山倒海,能够摧毁一切淹没一切。方子衿真的害怕了,即使她憎恶胡之彦,也不得不向他讨主意。

        胡之彦故意装出一脸的严峻,带着一丝不怀好意,对她说:“只要你他亮的依我,我结巴保证你没事。”

        方子衿掉头便走。胡之彦再一次拦住了她,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他知道陆秋生已经被流放了。他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她,陆秋生之所以被分到红川去,就是因为他从中活动了。陆秋生在上面有人,他也有后台。和他斗是没有好处的,陆秋生就是一个例子。他还说,他是看在方子衿的面子上,才给陆秋生留了一条活路,不然的话,还会更惨。他暗示方子衿,不要以为自己有余珊瑶和周昕若在后面撑腰,就万事大吉。他如果想搞倒余珊瑶,那是轻而易举。

        他像个坏小子那样对她笑笑,说他知道她打从一开始工作就跟着余珊瑶,还知道她们一起被土匪抢去了。两人差点被土匪那个了,是余珊瑶救了她。他举起一只手,让那短短的两只手指在空气中捏在一起,轻轻地搓了一下。他的手指夹着的,似乎是一只小小的虫子,在他的手指搓动时,那只虫子便在他的手指间扭动挣扎,嗷嗷大叫着求饶。他说:“我他亮的给你结巴一次知恩图报的机会。一个月。我他亮的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一个月后,你结巴还这样,我就让她刁毛见鬼去。”

        方子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面前这个人心如蛇蝎,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她相信他的这番话不是随口说说,一定是抓住了余珊瑶什么把柄。因为余珊瑶和周昕若不明不白的关系,方子衿已经从心里不承认她是自己老师了。可胡之彦要在背后害她,方子衿还是不忍。

        “随你的便。我和她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她故意用一种很冷的无所谓的语气说过之后,转身便走。她想,如果自己表现出一种对余珊瑶丝毫不关心的态度,他或许就没兴趣害余珊瑶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果然事情不断。

        李淑芬在班上搞大批判,党员组织生活上批,团员组织生活上批,班会上也批,就连班上出墙报,也是这一主题。自从和陆秋生打架受了处分之后,胡之彦虽然还是班里的党小组长,可班里的党团活动,他基本上不参加了,就连平常上课,他也很少来。李淑芬趁机把住了全班的权柄。手握大权的李淑芬和从前完全不一样,或者说生过孩子当了妈妈的李淑芬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完全彻底的另一个女人。以前的她精瘦,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肉只有黑黝黝的皮。现在她大发了,胖得超过以前的一倍。现在的李淑芬似乎不应该叫李淑芬,而应该叫李胖芬或者李双芬。她的一双手就像是两只刚刚出笼的大白馒头,她的脸盘子就像是一只被吹起来的气球,还有她的一双奶子,突然惊世骇俗起来,仿佛随时都要从衬衣里跳出来一般。唯一和她的身形不衬的是她的一双腿,那双腿就像是革命还没有彻底的资产阶级小姐,纤秀颀长,瘦瘦弱弱,不堪重负。

        这女人邪乎,才五月的天气,别人还穿着夹衣,她已经穿上了短袖衫,那两截膀子露在外面,像是在福尔马林中泡过千百年似的。她挥着手唾沫四溅地说,方子衿的问题,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向何处去的大是大非问题,是关系到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变不变颜色的问题,是关系到红旗还能打多久的问题。她用那熟馒头一般的手背在桌面上敲了几下,白萝卜一般的手指弹动着。如果我们的社会主义变成了资本主义,如果我们的红旗变成了黑旗,如果我们开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谁最喜欢?谁最高兴?当然是资本主义,是那些对我们怀有刻骨仇恨的反动派,是像蒋介石那样的美帝国主义走狗。同学们,别小看旷几节课,别小看搞一点三角恋四角恋,危险啦。如果我们不反省不批判,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就会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无产阶级江山,就会改变颜色。

        有一次,李淑芬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尤其要警惕那些钻进革命队伍内部的敌人。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已经和平了,敌人不会端着枪,穿着国民党的服装向我们进攻。他们躲进了我们内部,对我们点头哈腰,施小恩小惠,甜言蜜语。

        吴丽敏忍无可忍了,猛地一下站起来,质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吴丽敏从来对李淑芬没有好感,特别是嫁作英雄妇之后,她成了名人成了榜样,更不把李淑芬放在眼里了。她大声地对李淑芬说,你忘了你那天像猪一样倒在教室里大叫大嚷?不是子衿,能有你今天吗?你早死在这里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方子衿在一旁直拉吴丽敏。吴丽敏的性子起来了,对她叫道,你别拉我。让我把话说完。我就看不惯这种只说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拿别人出气算么事?你有气往自己男人身上出去。方子衿心想,这下可真是大麻烦了,李淑芬会和她打起来吧。自己最近够心烦了,吴丽敏再这样掺进来,如果把事情越搞越复杂,自己岂不是更惨了?

        李淑芬还真是修炼到家了,她并没有将此发展成为一场骂战,而是和吴丽敏唇枪舌剑,同她讨论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是什么颜色的问题。她不知哪来那么多革命的道理和革命的口号,就像是一门有着源源不断炮弹的重炮一样,火力猛烈而又目标准确。与她相比,吴丽敏就大为逊色了,她显得东一枪西一炮,最多也就是从旁边一擦而过。

        这场辩论,最终以吴丽敏哑口无言告终。

        就在这个晚上,有人往学院的宣传栏里贴了三大张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第一张纸上的大标题是《揭露余珊瑶的险恶面目》。文字的第一句便是:余珊瑶何许人也?接下来,文章拉拉杂杂写到余珊瑶的父母,她的哥哥姐姐,写到她到美国留学,成了国民党政府一个高级官员的儿子的四姨太。又说,国民党逃走了,余珊瑶留了下来,她留在大陆的目的是什么,目前还是一个未解之谜。有一次,她被一帮打着国民党游击队旗号的土匪抓走了,可是,她毫发未伤。土匪头子不仅待她如上宾,而且还派人抬着轿子送她回来。面对这个超级美女,土匪的匪性哪里去了?是不是余珊瑶有着什么特殊的身份,连土匪头子都不敢对她下手?正是这次经历,余珊瑶成了女英雄,由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摇身一变成了医院的副院长,然后又成了医学院的系主任。然而,狐狸总是要露出尾巴的。当上主任之后的余珊瑶,不甘失去其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糜烂生活,充分发挥其从美帝国主义那里学来的狐媚手段,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使得个别经受不住资本主义美色诱惑的革命干部,倒在了资产阶级的怀里,丧失了革命性和斗争性。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几年之后,那就是大字报了,是一种值得推崇的革命行为。可在1953年那个初夏,人们对大字报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大字报前第二天早晨围满了人,个别人觉悟高迅速报告了学院人保科,人保科立即采取行动,用几张大红纸将大字报覆盖,然后派人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认定这是出现在医学院的反革命标语,组织力量立案侦查。

        方子衿是从吴丽敏那里听到这一消息的。

        那天,方子衿去吴丽敏家给喻爱军扎针灸。她原想等自己学艺再精一些之后开始这一治疗尝试,可是,喻爱军的肌肉萎缩已经非常明显,如果不抓紧时间,即使真能治好,他的手脚大概也难以恢复正常。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丽敏,吴丽敏又和喻爱军商量。喻爱军的意见非常明确,反正是已经没有希望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如果能有效果最好,没有效果,自己也不失去什么。方子衿去吴丽敏家时,吴丽敏没有回来,喻爱军坐在轮椅上,喻妈妈替她开的门。

        “丽敏呢?不是说好了的吗?”她问喻爱军。

        喻爱军不解地说:“不是说你们学校开会吗?”

        方子衿知道,吴丽敏是党员,又是先进学生,和自己身份不一样,他们在一起开什么会,有时候自己并不会知道。反正她即使在家,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她和喻妈妈一起扶起喻爱军,让他躺到竹床上,小心地将他的裤腿卷上去,又脱下上衣的一只袖子。方子衿打开针盒,抽出一根银针,用酒精棉球反复擦了好几遍。喻爱军看到那么长的针,有些担心,问她是不是很痛。她说你放心,一点点而已,就像蚊子咬了一口。她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在喻爱军的肩部量了一下,手指停下后,按了按,找到肩髃穴,拿起棉球,在这个穴位上反复擦拭。针没有插下之前,她有意和喻爱军说话,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说,你知道吗?朝鲜战争就快要结束了。喻爱军说,是吗?这可是军事秘密呀。她说,是军事秘密,所以白长山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他来信说今年以来朝鲜战场已经没什么战斗了,有也是局部的。两边一直都在交涉,最近好像就快有结果了。就在说话的工夫,她将针扎进了他的肩髃穴,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她用两只手指捏着针柄,轻轻地转动着,问他有什么感觉,他才略有些惊讶地问,已经扎进去啦?方子衿说是啊,有感觉没有?他说没有。她又将针往下扎了一点,转动时再问他感觉,还是没有。

        吴丽敏是在她扎下第二根针时回的。她一进门,先不理喻爱军,而是对方子衿说,子衿,学校出大事啦。方子衿拿起第三根针,用棉球擦着,对吴丽敏所说的事不是太热心。吴丽敏说学校出现了反标,公安局已经派了一个侦查小组进入学院。方子衿未拿针的手指在喻爱军的手臂上移动,确定了曲池穴的位置,消毒之后将针扎了下去。吴丽敏见她往喻爱军身上扎针时,鼻子皱了一下。喻爱军倒像是没事一般,问她反标的内容,她说好像说余珊瑶是国民党特务,又说她和学院某领导乱搞男女关系。

        方子衿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终于来了。她想。如果是指这个,那似乎不是什么反标,她甚至认定,那东西一定是胡之彦弄出来的,目的就是想彻底毁掉她在学校的保护伞。这事被定为反标事件?这么说,胡之彦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子衿觉得需要认真地思考一下此事,然后决定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这件事与自己有关,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到底该做什么?因为现在要给喻爱军扎针灸,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吴丽敏开始还兴致很高地和她谈反标事件,后来见方子衿在喻爱军身上扎的针越来越多,什么合谷穴、环跳穴、风市穴,喻爱军的手臂上大腿上,树起了两片银色的森林,她吃了一惊,说子衿,你在上面种树呀。这会不会扎坏他呀。方子衿说,亏你还是学医的。吴丽敏说,可我们的老师从来没讲过这些呀。方子衿说,你放心好了,我现在给他扎的穴位,是一些普通的穴位,主要是舒经活络。

        扎完针,吴家开始吃晚饭。方子衿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一碗饭,将碗一放,向喻妈妈以及喻爱军告别一声,匆匆走了。来到胡之彦家门前,见那些树呀草的,正怒长得疯狂,每一片枝叶似乎都伸张着得意。李淑芬坐在家里奶孩子,那孩子颇具有革命性,咬着李淑芬硕大的左奶又拉又扯,仿佛拉扯着一只白色带着褐色的布袋,布袋前端是被束在一起的尖形,由孩子的嘴拉扯着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胡援朝完成这件伟大的革命任务时,李淑芬在完成另一件伟大的革命任务:往嘴里扒饭。吃饭的不仅仅只是李淑芬,还有胡之彦,还有从山东赶来照顾孙女的胡之彦的老母。胡母时不时地对李淑芬说,别管孩子,你吃你的。孩子都这样的。胡之彦低头扒饭,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

        李淑芬是正面对着门口的,第一个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方子衿,她那革命警惕性高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带点质问地说:“你来做啥?”

        方子衿不理她,甚至没有正眼看她。她的眼看着正面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大幅画像。她同样以命令的口吻对着两位领袖说:“胡之彦,你出来。”说过之后,她转身就走。她的背后,传来李淑芬制止胡之彦的声音:“你不准去!”李淑芬的话对胡之彦显然不起任何作用,他的脚步声响起来,啪嗒啪嗒的,停在方子衿背后。

        “他亮的,是不是刁毛想通了?”他问。

        方子衿冷冷地说:“你么样看反标事件?”这话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然公安局已经将此定性为反标事件,胡之彦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自己在他面前有意提及此事,便是暗示他:你别得意了,我知道你的底细。

        “反标事件?”胡之彦先是冷冷一笑,接着哈哈一阵大笑:“刁毛,反标事件?他亮的那帮混蛋饭桶,结巴他们懂得啥叫阶级斗争?刁毛反标事件,文大姐他亮的结巴可不这样看。”

        文大姐?方子衿的心脏突然一阵疾跳。文大姐可不是一般的大姐,她是华中这片土上所有革命者的大姐,她还是其他一些革命者的大姐。文大姐是一尊称,也是对她革命事业的肯定。方子衿对这个称呼耳熟能详,也从广播中听到过她向全体革命者和反革命者作报告。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有关她的各种传说比还要精彩。据说有一次,她被国民党特务给抓了,国民党要她交出地下党名单,脱光了她的衣服,用烧红的烙铁对着她的阴部,威胁她,如果不说,就将烙铁塞进她那里面去。她大骂,狗日的,有种的拿你的鸡巴来日,这算你他娘的啥?国民党特务将烙铁伸过去,烧得皮肉哧哧地响,她将嘴唇咬破了,就是没有吱一声。还有一个传说,她手下的一名地下党员被国民党的女特务勾引,和女特务在床上疯过了头,透露了共产党员名单。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遭到极大破坏。文大姐抓住这个叛徒后,在他面前摆了一盆沙。文大姐正义凛然地对他说,日你妈,你不是鸡巴痒吗?老子让你日个够。叛徒不得不将那东西往沙盆里插,插得鲜血淋淋。她问,日够了没?叛徒说,日够了。她说,那好,老子让你当个饱死鬼。拉出去,把这狗日的给老子毙喽。

        就是这个名动天下的文大姐,她不认为这是一起反标事件?

        胡之彦大概以为方子衿不知文大姐是何许人也,又加了一句,你大概不知道吧?文大姐是周昕若的爱人。

        方子衿当然知道,她甚至已经想到,胡之彦一定是那个告密者。她来找他,原是想给他一个警告,奉劝他别轻举妄动。此时她才意识到,在胡之彦面前,自己实在太幼稚了,他所做的一切,事前都有明确的计划。既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不会担心所谓的反标事件会砸到自己。如果说他有一个完整的计划,那么,自己在这个计划中,将会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胡之彦说这只是开始,因为他不想逼她太紧,才小小地露一手。他叫她回去好好想一想,现在后悔可以,将来后悔就太迟了。他说过之后,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几天后,事件果然逆转,公安局的侦查小组撤出了,周昕若被停职反省,余珊瑶不仅受到了撤职处分,而且成了批斗会的主角。有几次批斗会全系师生都参加了,方子衿和其他同学一起,早早到了学院礼堂,分班列队坐好。礼堂的气氛肃穆庄严,大门两边,一边站着一名扎着武装带、手执步枪的民兵。礼堂正中上方,写着“批判大会”的黑字横幅,每一个字斗那么大,像是四堆黑色的炸药。会议由师资班辅导员主持,他刚刚被提拔为系办公室主任。主任站在台前,大声命令道:“把道德败坏分子余珊瑶带上来。”两个背着枪戴着红袖标的民兵,一人抓住余珊瑶的一只手,将她的手尽可能地向后架起,推着她向台前走来。系团总支书记和一名女学生在台上一角的广播设备后面高声地领呼着口号:“打倒道德败坏分子余珊瑶!”“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向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宣战!”“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台上领一句,台下的同学就振臂高呼一句,一时间群情激愤。口号声中,余珊瑶被押到台的正中间。她穿着一件很土的粗布外套、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很旧的布鞋,鞋上连袜子都没有穿。她原本是一头齐颈的短发,此刻头发被剪得很短,披散在脸上,看上去有点像妖魔鬼怪。

        最初听说余珊瑶被打下去时,方子衿非常担心她被定性为国民党隐藏特务或者现代反革命,如果真是如此,那是要被枪毙的。现在听到呼出的口号是“打倒道德败坏分子”,罪行自然就轻了许多,方子衿悬起的一颗心,也就落了下来。坐在台下的方子衿,心情异常复杂。一方面,她确实认为余珊瑶是道德败坏分子,她有今天,是咎由自取。另一方面,她也看到余珊瑶是胡之彦图谋自己的牺牲品,是一个罪恶的灵魂送上神的祭坛的不怀好意的供品。曾经一度,方子衿产生了幻觉,觉得被押在台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的一颗心为母亲担心着,认为下一个时刻,将会有无数淫邪丑陋的手像地狱中跑出的饿鬼的手一般伸出去,伸向母亲白皙圣洁的躯体。那些黑色的手撕扯着母亲的洁白,撕扯出血光四溅血肉横飞。某些时候,她开始产生另一种幻觉,觉得那被撕扯着的,正是自己的处子之身,是自己准备作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祭品献给心爱的白长山的贞洁之躯。

        她默默地祈祷朝鲜战争早点结束。白长山对她说过,只要战争一结束,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结婚。她期待着那一刻,期待着以洁白的爱意和饱满的欢畅展现在白长山的面前,让他英雄的目光像春天的阳光般照耀自己起伏跌宕的山峦、沟壑逶迤的丘陵、潺潺欢跳的溪涧。在他火一般的激情和水一般的柔情中,完成她这一生中激动人心也是最为神圣的进献。

        哥,快来娶我吧。让我早一天逃离这黑暗的陷阱吧。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看到鸭绿江大桥了,白长山心中狂喜。子衿妹子,哥回来啦,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啦。他在心中对方子衿说。

        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骄阳似火,滚烫的热情蒸腾着大地。自从驶离大桥的那一刻,白长山就被空前的热情包围着。鲜花在他的两边翻滚,如同一条滚动的花的黄河。灿烂的花灿烂的少女美丽热情鲜翠欲滴的脸蛋灿烂的阳光萦绕着灿烂的彩旗彩带,锣鼓声震天动地,秧歌舞豪情万丈激情奔放。白长山手握方向盘,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混乱。混乱中,曾在他眼前闪过的那个手握彩带扭着大秧歌的大奶子女人双腿像安了弹簧一般动着,两只手摆成了一种奔放,尤其是她胸前的大奶子,就像白长山踩在脚下的这两只大车轮遇到泥水地打着滑儿一般,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滚动着的大奶子没变,那张脸变了,变成了在月光下的海南岛香蕉林中见到的那个女人,女人的奶子和大白屁股一齐在他眼前滚动。那个女人竟然是他心爱的女人方子衿。

        女人呀,一想起这个名字,白长山浑身的血就像是草原上狂奔的马一般放肆。打海南岛前,首长说,这是最后一场仗了。打完这一仗,都回家抱婆娘日鬼去,给老子日一群龟孙子出来。几年过去了,那话还像是昨天说的一般。不知这回是不是真正的最后一仗?至少,自己就快要有婆娘了,真的可以日鬼了。虽然白长山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将落脚何处,虽然还不能确定和方子衿的准确日子,可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享受新婚了。

        铁甲洪流一路翻滚着,轰隆隆开到了沈阳。白长山将自己心爱的汽车交上去了,和战友们一起住在临时营地里,等待上级的安排。在这里,他给方子衿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子衿妹子,从跨上国土的那一刻起,我看到的每一个姑娘,都觉得像你。我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因为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做的那个梦,很快就要实现了,我最爱最疼最牵挂的妹子,就快要和我生活在一起了。虽然我目前还不清楚我们的婚期将在何时何地,可我的心里,早已经开始度着蜜月了。

        刚刚将这封信发出,通知下来了。白长山独自离开了营地,离开了一齐从血与火中爬过来滚过来的战友,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后来他才知道,一位志愿军的首长从战报中看到了白长山的事迹,点名将他要到了东北的白河,职务是首长秘书兼司机。

        首长第一次见到白长山,在他的肩头猛拍了一巴掌。首长的巴掌有一种地动山摇的力量,据说曾一掌拍得一名日本鬼子头骨碎裂。首长拍白长山的时候,白长山的身子只是震了一下,没有晃动。首长大叫一声好,说,狗日的白长山,有种。白长山大声说,报告首长,首长狗日的更有种。首长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转过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一件像手榴弹似的东西扔给白长山。匆忙间白长山没有看真切,但首长扔过来的东西,就算真是手榴弹,他也应该接住。他一伸手接了,低头一看,乖乖,一瓶老白干。首长拿出另一瓶老白干,边往他面前走,边用牙咬开了瓶盖。白长山虽然没有完全明白首长的意思,却也咬开了瓶盖。首长将手中的瓶和他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然后举着手中的瓶看白长山。白长山将手中的瓶口对准自己的嘴,脖子一仰,咕噜咕噜咕噜,一瓶老白干喝了个底儿朝天。

        狗日的,果然是条好汉。首长赞赏地再次转过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去之前,似乎突然想起似的,问他,多大?白长山说,报告首长,过了八月二十七了。首长又问,娶媳妇没?白长山大声说,报告首长,我和毛主席发过誓,革命不成功就不成家。首长说,革命现在成功啦。狗日的,老子批准你,可以成个家啦。

        白长山一听,大喜过望,立正说道,报告首长,我有未婚妻,她叫方子衿,是宁昌一所大学的大学生。首长看了他半天,多少有点酸酸地说,你狗日的能啊。行,你写报告,老子批准你。

        白长山欢天喜地,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结婚报告。报告打好了,他将报告递给首长。首长说,你日鬼这都不懂?这件事归政治部管,你把报告交给政治部,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办。白长山双手捧着申请报告,像是虔诚的基督徒捧着《圣经》,像是幸福的父亲捧着初生的儿子,像是清纯的少女捧着美丽洁白的和平鸽,像是跋涉者捧着经历千辛万难获得的天山雪莲,像是唐僧捧着从西天取回的真经,像是后来人们捧着神圣的红宝书。他来到政治部,将申请书交上去。他认为政治部应该为此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可是,政治部那位干事的态度令他大失所望,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收下,往一本活页夹里一放了事。

        “就这样啦?”白长山有些不甘心地问。

        政治干事说:“我们会给对方单位发政审函,等对方的政审材料回来,政治部再研究你的申请。”

        后来的日子,每一天都写着神圣。神圣的日子过得特别慢。过了一个月,还没有消息。白长山等不及了,跑到政治部去问。政治干事答复说,还没研究呢。这段时间,抗美援朝刚刚结束,需要处理的事儿太多,还轮不上。白长山气得嗷嗷叫,将首长抬了出来,说首长都已经说过话了。政治干事听说首长同意了的,口气顿时有些不同,又担心他打着首长的旗号,说既然首长同意了,那你能不能让首长批个字?白长山抓过面前的内线电话拨了首长的电话号码。政治干事听到他和首长通话,吓坏了,拼命说你别告诉首长,俺给你办还不成吗?俺求你了。

        第二天,政治干事通知他,政审材料已经发给宁昌了,静候佳音吧。

        白长山怀着无以表述的兴奋和巨大的幸福期待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幸福就像是栽在他心田的玫瑰,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后来就悄悄地长得枝繁叶茂,青翠可人。现在,这朵玫瑰含苞欲放了,花苞之上沾着点点的露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七彩变幻着。花瓣像是绢织的一般,细腻中透着韧性,透着诱惑,透着温馨。上一次和平短暂来临,白长山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聊,这一次和平可能会长久驻扎,无聊却再也与他无缘了,因为他的心里,玫瑰正在静悄悄地开放。

        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方子衿在信中安慰他,可能是放暑假的缘故,学校人保科没人办公,或许要等到开学以后。她在信中说,像他一样,她心中同样充满了期待,等开学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人保科问这件事。她甚至在信中描述她所想象的婚礼场面。她说,国庆节前,她去白河,他到车站接她,开着他那辆在朝鲜战场立过功的卡车,车头有一朵大红花,车厢两边有大红的喜字。她坐在驾驶室里,他开着车。他最好能借一台留声机,车上放着。到了军营,噼里啪啦放一挂鞭炮。晚上,和他的战友们开一个晚会,大家在一起唱歌跳舞表演节目。

        整个夏天在焦灼燠热之中流走了。这一天,白长山陪着首长去市里开了一个会,回到办公室,有战友对他说,政治部打电话来让你去一趟。白长山一听,心狂跳不止。他知道,肯定是有了政审消息,大概是政治部已经批准了他的结婚申请吧。现在发电报通知方子衿,她还赶得及在国庆节前来白河。

        他一路小跑着来到政治部,推门进去时,胸脯还在急剧地起伏着,大口大口的气从他张开的嘴上吐出。政治干事说,你歇歇,喘口气儿,我再和你说。白长山哪里等得及?趁着喘气的间隙吐出一个个字,将这些不连贯的字加在一起,只有一个中心意思,他等不及,希望立即知道。政治干事见他这样,便伸手打开了面前的抽屉,拿出一份材料,对他说:你的结婚报告已经研究过了,部里不同意你们结婚。

        白长山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叫道:“啥?你说啥?”

        政治干事说:“昨天,我们收到了女方组织部门寄来的政审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方子衿出身地主,父母在土改时被人民政府镇压。政治部研究了这个事儿,这个女人的出身有问题,不同意你们结婚。”政治干事说过之后,忙自己的事。过了半天,见身边没有动静,又转过头来,见白长山仍然站在那里,嘴半开半张着,眼睛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他有点担心了,问:“白长山同志,你没啥事儿吧?”白长山没有动静。政治干事吓坏了,说:“你别吓我呀。”边说边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推了推他,说:“喂喂,你咋的了?”

        白长山身体的某一处,突然发出一种声音,一股液体从他的口里喷射而出。政治干事躲闪不及,那些东西全都射到了他的脸上,好浓的腥味。他伸手抹了一把,再看自己的手,一只手掌变成了鲜红。他诧异地看白长山,白长山已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伸手去拉已经来不及。轰然一声,白长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政治干事手忙脚乱,探过头去看,见他直挺挺像木头一样横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大张着,嘴角沾着血迹。

        政治干事大急,顾不得身上被染脏,一步跨过去,蹲下来,勾起手臂,扶他坐起来。白长山软软地耷在他的臂弯里,嘴一张,吐出第二口血。嘴再张,吐出第三口血。鲜红的血染红了白长山离开朝鲜回国时刚刚发的新军装,也染红了政治干事身上的旧军装。整间办公室里,充满了血的浓腥味。政治干事吓得大声地喊叫,隔壁办公室的几个人跑过来,迅速有人在楼里跑动。更多的人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抬着他,送上一辆汽车。在汽车上,白长山仍然大口大口地吐血,鲜红的血顺着车厢底板流动,流出车厢,滴落在路上,一路血迹斑斑。

        医生事后说,如果不是及时送到医院,如果不是送进了设备先进的部队医院,白长山肯定没救了。此话的含义,不仅仅说明白长山这场病来得急来得凶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的意思:主观上的放弃,成了治愈他的最大障碍。

        白长山确实是万念俱灰,不想再活在人世了。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上,二十岁以前,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直到认识了方子衿,才迎来了生命的春天。他将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和方子衿的爱情,那是他一生快乐和幸福的源泉,是他的终极梦想,是他生命最恒久的无穷无尽的动力。然而,残酷的现实给了他致命一击,幸福眼看就要走进他生命的大门时,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给强行拉走了。在那一瞬间,他的生命被抽空了,他的希望被漂白了,他的灵魂已经彻底地死亡。军功章 褪色了,身上的弹片失去了荣光,曾经有过的欢笑曾经洒过的汗水曾经流过的血,全都失去了意义。连生命都已经苍白起来,其他一切,还有什么值得珍惜?

        最初的半个月,医院给部队下了五份病危通知书。直到一个月后,主治医生才暗松了一口气,向部队领导表示,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期。白长山更希望危险一直持续着,甚至是某一天医生悲痛地对部队领导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然后庄严肃穆地拉起白床单,盖住他的头。主治医生宣布他已经度过危险期时,他突然对她充满了仇恨。他认定她是一个没有感情不懂爱情的女人。他不懂冷血动物这个词,否则,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词用在这个女医生身上。他甚至觉得这个女医生好可怜,一辈子不懂爱情是何物,一辈子没有过铭心刻骨的爱,那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简直就是一个可怜虫。

        女医生在宣布他脱离危险期之后离去了,护士小姐也跟在她的身后离去。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特护病房外,白长山就拔掉了手腕上的输液针。针头被拔出时,手腕的血汩汩地流出来。白长山看着自己黝黑的手腕上那一星红点,在他那横的竖的汗毛丛中一点点变大,就像一朵鲜红的玫瑰,在荒郊的野草丛中怒放着。他因此有了一种特别的快感,觉得自己踏上了一片轻巧的云,在广袤的蓝天下飞翔着。他在心中默念: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吧,美丽的血玫瑰绽放得更灿烂吧。可是,那朵血玫瑰并没有完全舒展身姿就凝固了。他甚至觉得那朵玫瑰窥透了他的心事一般,不怀好意地向他窃笑着。一个小时后,护士进来,看到掉在地上的针头以及地下湿湿的一片药液,似乎想说句什么,又硬是将话吞了回去。她走出病房,几分钟后,又随着医生一起进来。

        “你咋的了?你再这样,我们要通知你的部队了。”女医生恶狠狠地说。

        白长山根本没有将女医生的话当一回事。轮到护士给他吃药的时候,他趁着护士不注意,将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倒进了痰盂里,又装着已经吃下去的样子。护士给他送饭来,他趁着护士离去后倒掉了,借口说不合胃口,吃不下。医生查房,问他的情况,他说他睡不着觉,要医生给他开安眠药。他注意到了,晚上护士最后一次给他的药中,多了一种小白药片,他抓过药片,装着塞进了嘴里,其实全都抓在了手中。等护士离去后,他将药片拿出来,小心地藏好,准备积到足够多的时候,一起吞下去。他确实不想活了,没有子衿妹子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没有了血液的身体,就像是没有了水流的土地,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二十多天后,他已经积下了一大堆白白的药片。他想,这么多药应该已经够了,他可以行动了。那个晚上,又停电了,整个医院漆黑一片,只有走道上,有值班护士点的一盏马灯微弱的光。白长山知道,此时整所医院绝大多数人都睡下了,连值班护士也都睡下了。他借助那盏马灯的微光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抓起那些药片往嘴里塞。药片太多了,一次塞不下,他分了好几次。塞几片药,喝点水吞下,再塞几片药。将所有的药片吞完,他重新在床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默默地说道:子衿妹子,哥走了。这一辈子,我们做不成夫妻了,我下一辈子再来找你。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在朝鲜那段日子过得充实而又美丽。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最美妙的日子。谢谢你妹子,你给了我最美丽的感情、最温馨的回忆。有了这一切,我走向黄泉的路上,将不再孤单。

        如果不是凌晨时分来电了,如果值班护士不是恰好被一泡尿憋醒,如果她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如果不是对白长山的爱情故事充满着理解和同情,如果没有那么多巧合的如果,白长山可能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因为晚饭的菜太咸了,护士小姐睡觉前喝了太多的水,结果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憋得实在是难受,无穷无尽的梦里,她到处找地方拉尿。跑到路边的一丛野草之中,刚拉下裤子,正准备尿个痛快,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男人走过来。她大吃一惊,连忙提起裤子就跑。跑到一间乡村粪坑,蹲下去便拉,稀里哗啦,哇,痛快至极。可是,这尿咋就这么多呀,拉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拉完,小腹仍然憋得难受。不好,这乡村粪坑只有半截土墙,土墙之上,有一个男人在偷看呢。她大惊失色,一提裤子就往外跑。不知怎么回事,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不留神就尿了个黄河滔滔长江滚滚,主任来了,大声批评她:你咋回事儿?这么大个人,咋就尿炕了?她一惊,醒了。醒来之后,伸手去摸了摸身下的床。谢天谢地,床单是干的。她跳起来往厕所跑,从厕所出来时,整个人都轻松了。此时她才发现,不知啥时候来电了,许多病房的灯没关。这咋行?这不是浪费国家的电力资源吗?

        女护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关灯,同时查看一下躺在床上的病人。被子搭在床下的,帮忙掖一下,手脚露在外面的,给放进去。走到白长山的房间,见他睡得很好,她关了灯就离开了。离开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哪里不对?想不明白。她回到值班室,躺下来。房间很静,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滞重的鼾声。她勾起身子,听了听,没有。再躺下来,又听到了那滞重的鼾声。此时,她脑中有了突然通电的感觉。鼾声?对,鼾声,正是鼾声不对。偶尔能听到白长山睡觉时的鼾声,那鼾声是畅快淋漓优雅欢畅的,就像一首小夜曲。可这次她听到的鼾声完全不同,沉重急促,仿佛正承受着千钧压迫。不对,这种鼾声太不对了。

        女护士从床上一跃而起,再次进入了白长山的病房。她拉开电灯,走到白长山床前,认真地看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鼾声如闷雷般轰响,口里有一大团肥皂泡一般的白色泡沫,那一团泡沫由许多的小泡组成,吸气的时候,那些泡沫往他的口腔里缩进去,呼气时,泡沫又冒出来,总有几个泡异常胀大,随后啪的一声破裂。女护士转身就跑,跑到医生房间,拼命捶着她的门。医生穿着睡衣出来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往身上套工作服。医生跑进病房后,翻起白长山的眼皮看了看,又弯下身子,将她的鼻子凑到白长山的唇前,仔细地闻了闻那些泡沫,最后趴在床的四周找了一遍,捡起两粒白色的药丸。

        “快,马上准备洗胃。”女医生威严地发出命令。

        白长山被救活了。活过来的白长山,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他拿定了主意,吞药不成,就绝食自杀。女护士无计可施,只得又去找医生。女医生走进他的病房,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站了足足十分钟,女医生才说了第一句话。

        女医生说:“你以为你这是在回报她的爱吗?你这是在污辱她的爱。”

        白长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女医生的话。

        女医生继续说:“那个远在宁昌的女人,你替她想过吗?她把自己全部的情感给了你,她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你。可你呢?你却准备辜负她自己逃跑,你是一个逃兵,你是一个懦夫。你根本不值得她托付,不值得她爱。”

        白长山突然发作了,大叫道:“我能怎么办?组织决定,能反对吗?”

        女医生说:“你不是连死都不怕吗?一个人如果置生死于不顾了,还有什么能难住他?”

        白长山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女医生,他显然意识到她话中有话,却又完全没有明白过来。他希望女医生进一步说明,可女医生不说。他追问她,女医生说,你自己想好了,我可不想教唆一个军人干什么特别的事。女医生离开之后,他开始仔细地想,认真地想。女医生不想教唆他做什么特别的事?什么事才是特别的?难道他和方子衿之间,还有第二条路可走?阻隔在他和方子衿爱情通道之上的是什么?不是从白河至宁昌之间的千山万水,不是他们彼此没有爱情,而是那张薄薄的纸,那张要置他们的爱情于死地的政审表。因为他是军人,所以必须经过政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经过政审吗?

        他的心突然之间豁亮了。如果他不是一个军人,虽然也要通过政审,但不会那么严格。如果他是一个平民百姓,就算他要娶一个资本家的女儿,那是他个人的事,与组织无关。现在,他完全明白了女医生的潜台词。她说她不会教唆一个军人干什么特别的事,所谓特别的事,就是指脱下军装。同时,她也在向他挑战,对他说:你真的那么爱她吗?你爱到了可以不顾一切,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吗?你可以为了爱而不顾将来自己政治生命上留下污点吗?

        能,我能。他在心里大声地说,为了她,为了我们的爱情,我连生命都可以不要,其他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想一想,自己真是蠢,最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还有这条路可走?为什么要在病床上浪费如此之多宝贵的时间?现在,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快点好起来,以便自己有足够的体力从白河找到宁昌去。他要去告诉方子衿,哪怕他什么都没有了,成了一个穷光蛋,只要他还有她的爱情,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

        “护士!护士!请来一下。”他大声地叫道。

        护士随后进来,问他:“想通啦?”

        他说:“想通啦。”

        护士问:“现在想吃东西了?”

        白长山想:“想吃东西了。”

        “这才像个真正男人说的话。”护士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碗面条来。”

        现在白长山想快点痊愈出院了,可是,他在此前所做的一切,对他的身体损害太大,恢复异常缓慢。待医生允许他在医院内外自由活动时,白河已经是北国冰封万里雪飘了。白长山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方子衿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得知组织上不同意他们结婚的消息时,他绝望了,吐了很多血,差一点就死掉了。这几个月来,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都在想,自己应该怎么办?难道这段铭心刻骨的感情,就被那一张薄薄的纸给断送了?不,无论如何不能。他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病好了,他就向部队打报告,要求转业。只要转业报告一批准,他就去宁昌找她,和她结婚。

        信发出去了,他苦等着消息。过了三天,他忍不住等待的煎熬,又给她写了第二封信。他说,眼看就要过春节了,这是抗美援朝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部队要大庆祝,所以不太可能有精力考虑他转业的事。他自己的病情,似乎也不太可能在春节前出院。这样也好。春节过去,1954年的春天来了,他们新的生活开始在一个美妙灿烂的春天,这可以说是一种天意的安排。两天后,他又给她写了第三封信。他说,他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配合医生治疗,希望自己尽快好起来,一是满怀期待盼望着她的信。

        春节临近了,白长山仍然没有收到方子衿的回信。他开始感到不妙。他跑到街上,买了一大沓信纸和一些信封,又去邮局买了一整张邮票,开始一天给她写一封信。

        年二十八的上午,医生对白长山说:“明天是年二十九了,你出院吧,回去好好过一个年。”听到这个消息,白长山丝毫没有激动。回去又怎么样?一个人的冷冰冰的春节。他原以为,战争结束了,这个春节将属于他和方子衿,没料到命运多舛,自己不仅没有迎来梦中的新娘,现在连她的音信都没有了。年二十九上午,他心灰意懒地清理了自己的东西,提在手里向医院大门外走去。医院里面暖融融的,可外面是一片银白世界,一股透心的寒意,迎面扑来。部队派了一辆车来接他出院,那辆车停在门前的雪地上,一位战士提着他的行李。见他站在院门口磨磨蹭蹭,就和他开玩笑,咋的啦?舍不得医院里的哪位医生还是护士?

        话音刚落,女护士跑过来,大声喊道:“白长山,有你一封信。”

        信?方子衿终于来信了。白长山心中一阵狂喜。他从护士手中接过信,仅仅只是扫了一眼那熟悉的娟秀字迹,那颗心顿如江河湖海般翻腾。他想立即拆开信,可那个战友不识趣地凑上来,问他谁来的信。他不好意思再看了,将信往衣袋里一塞,说没什么以前的一个战友来的。

        回到营地,营地里挂着大红灯笼,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会议室里正在开联欢会,白长山进去时,所有战友都站起来以热烈的掌声祝贺他出院。他在会场坐了一会儿,全副心事都在衣袋里的那封信上,根本无心欢闹。瞅了个机会,他溜出了会议室。为了不受干扰,他来到了大操场上。操场确实很大,大过两个足球场。操场上铺着厚厚的积雪,银白银白的,那么纯洁,那么晶亮,那么迷人。他走到操场的正中间,读信之前,掏出烟,点起一支。他向后看了看,后面是一长串深深的足迹,整齐地排列在洁白之中。

        他望着南边,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说:子衿妹子,明年的春节,这一串脚印,就会变成两串了。我向你保证,一生一世陪伴着你,走过人生所有的积雪,走过未来所有的困苦,走向我们爱情的春天。

        他掏出了那封信,像一名虔诚的教徒打开了神圣的圣经。他的双手捧着那薄薄的一张纸,认真地读着。他的手开始发抖,叼在嘴中的烟掉到了雪地上,在那里染出一星糟黄,冒出一串青烟,熄灭了。他手中那张神圣的纸从指缝间滑落,翩翩地落在雪地上,在洁白的雪面上翻滚,飘飞。他的双腿慢慢地弯曲,跪在了雪地上,他的头向上扬起,双手举过头顶,成为一尊永恒的雕塑。

        信上仅仅只有一句话,没有题头,没有署名。那句话说:我已成家,忘了我吧。

        银白一片的雪地上,白长山长久地跪着,眼泪顺着刀削一般的脸颊,无声地滚落。一阵风吹来,刮起满地的雪屑,在操场上翻卷,向白长山裹去。白长山在白茫茫的雪屑飘飞之中,成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拖着疲惫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一整天阴沉沉的,十分压抑。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似乎刻意要将这压抑掀翻。方子衿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热闹之中,更显出她的落寞。她是有意去医院上班的,她想刻意忘记今天是除夕。

        回到小院时,天黑已经有一会儿了。冬天黑得早。她向前望去,一溜门前,全都是大红的对联、明亮的电灯。上面有通知,春节五天不停电,所以,每家门前灯光放彩。红色的鞭炮屑散落着某种情绪、某种喜庆。她知道,自己的家是个例外,没有春联,没有鞭炮,也没有灯光。可是,她确实看到了灯光,从自己家里传出的灯光。她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再认真看一眼,那昏黄的灯光确实是从自己家里传出的。她的心在那光亮的照射下猛地一紧,她想逃走。可是,她能往哪里逃?那里是她的家,结婚才一个多月的家。面对自己的家,她的双腿发软,挪不动步子。

        那段路不长,几十米的距离,她仿佛走了一生一世。无可奈何地挪到了门前。

        赵文恭坐在家里,他身边的桌上摆着一些特别的东西。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正在收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春节特别节目。这可是他的宝贝,用尽了他好几年的积蓄。他就是带着这台收音机走进这个家的,虽然不是全院第一台,却也算是少数之中的少数。在收音机旁,摆着一袋花生米、一瓶白酒。这三样东西全都不属于这个家,方子衿根本就不曾考虑过年的事,什么都没有准备。赵文恭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唇上留着一撇很厚的胡子。他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喝着酒,一边听广播。听到门响,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见到方子衿,那藏在镜片后圆圆的眼睛顿时向外突了许多,有两束很亮的光射向方子衿。

        方子衿心头颤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同时伸出一只脚,探向她的身后,将门踢上了。他紧紧地抱着她,将嘴凑到她的嘴前。他的胡子很硬,扎着她娇嫩的皮肉,麻麻的疼。他的胡髭上沾着酒味和烟味,口中呼出的是酒味和烟味的恶臭。他将舌头伸出来,在她的口腔里搅动着,将这些恶臭送进她的鼻子,送进她的五脏六腑。她差一点呕吐出来,双手用力,轻轻推开了他。他一把将她抱起来,向后面的卧室走去。

        赵文恭将方子衿放在床上。方子衿像一瘫烂肉般在床上躺下来,闭着眼睛,动都不动。他解开她的上衣,放出那对白鸽,一只手轮换着抓捏,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裤子。她想说,你疯啦?这么冷的天,想冻死我呀。她懒得张口。她也想说,我上了一整天班呢,你体贴一下,让我喘口气好不好?可是,她还是懒得张口。他脱下了她的裤子,抓住她的双腿,举起来,形成一个角度。他硬硬地向她插去,然后猛烈地动作,像牛一样急促地喘息。她在想,今天一天没有去吴丽敏家给喻爱军扎针了,明天是大年初一,是不是应该去一趟?她给喻爱军扎针烧灸持续了半年多,效果不十分明显。有一次和项钦羊聊天的时候,他提到一则治疗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病例,用外科方法刺激患者的腿部神经,以强烈的疼痛,唤醒患者的知觉。方子衿立即认定,项钦羊是有意告诉她这则病例的,暗示她可以在喻爱军身上一试。征得吴丽敏和喻爱军同意后,她真的试了。用手术刀在喻爱军的腿部割开一道小口子,然后用一根竹片像弹琴一样拨动他的脚筋。平常,无论方子衿在他的腿上扎多少根针,他都没有丝毫感觉,可她第一次拨动他的脚筋,他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在一个月时间里进行了两次这样的手术,并且坚持针灸治疗,效果开始有了明显转变。方子衿坚信,自己的方法对了,用不了太久,喻爱军一定可以站起来自己行走了。只是这个春节,她是否应该暂停几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赵文恭做完了,穿好衣服,心满意足地回到外面喝酒去了。方子衿赤身露体躺在床上,身子冰一样凉。她动了动身子,随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一次想起了白长山,他应该收到自己的信了吧,收到信之后,他会不会伤心欲绝?会不会绝望自杀?想到他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她的心猛地一紧,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当初,自己接不到他的消息那种刻骨的伤痛,至今还历历在目。

        新学期的第一天,她跑去人保科找人事干事。人事干事说,是啊,已经收到他们的政审函了,刚开学,事情多一点,你放心,这几天就给你办好寄出去。又过了几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人事干事,问起此事,人事干事说,已经寄了,这几天应该收到了。于是,她怀揣着梦一般的期冀等待着白长山的召唤。十天过去了,没有消息,半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她不甘心,再一次跑到人保科。人事干事不在,却见到了科长胡之彦。胡之彦的一份揭发材料,不仅成功地将余珊瑶打成了道德败坏分子,而且将周昕若拉下了校长宝座,调到省里搁了起来。与周昕若对立的转业军人派大获全胜,掌握了学院的最高领导权,胡之彦自然成了功臣,因此被提到了科长位置上。见到她时,胡之彦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他亮的是来问消息的吧。刁毛,我正要告诉你,那边政治部来了一份函,不同意你们结婚。方子衿当即说道,不可能。胡之彦说,刁毛,老子会骗你?你自己看看,这是他们政治部的公章,这还能他亮的假?

        方子衿接过那张纸一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政审不合格,不同意结婚。下面是一个红红的印章。方子衿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当场昏倒在地。

        方子衿被送进了医院。同学们到病房看她。吴丽敏劝她说,你不要绝望,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方子衿说,还有么事希望?部队的态度非常坚决,白纸黑字呢。吴丽敏说,他如果对你是真心的,就应该放弃一切和你结婚。因为他是军人,所以他的婚姻要由部队批准。他难道不能转业吗?他如果真的像你爱他一样爱你,他就应该放弃一切来找你。他如果不肯放弃部队的一切,那就说明他的爱是假的。不,他的爱千真万确,绝对不会是假的。方子衿在心里为白长山争辩。吴丽敏所说的是对的,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赶到宁昌来找她,除了她的爱情,他生命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这是他说的,她相信那绝对是真话。她的生命中,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胡之彦也来病房看她。他可真会选时间,恰好选了一个病房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连十七床那个很少离开病房的眼镜赵文恭也不知去了哪里。胡之彦看了看病房外面,外面没有人。虽然进入了秋天,可秋高气爽,中午气温很好,整间医院静悄悄的。胡之彦冷冷地笑了一声,说,刁毛,你想逃离我的手心?我结巴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方子衿紧闭着眼睛,不理他。他说,他亮的,老子知道你没有睡着。你刁毛知道是咋到医院来的?咳咳,他亮的你在我的办公室里昏倒了。是我结巴送你来的。他故意放低了声音对她说,刁毛,老子明人不做暗事。我摸了你的奶子,你的奶子真他娘的硬,还有弹性。方子衿愤怒至极,大声叫道,流氓,滚,你给我滚。

        赵文恭此时恰好跨进病房,立即看出了方子衿的狂怒,看到了她脸上屈辱的泪水。他走到胡之彦身边,对他说:她让你出去,你听到没有?胡之彦悻悻地瞪了赵文恭一眼,再狡黠而又恶毒地瞪了方子衿一眼,退了出去。后来的几天,赵文恭对她非常好,她却不冷不热。她实际没什么大病,住了三天出院了。赵文恭一定要送她,她知道他对自己已经有了意思,坚决地拒绝了。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收到白长山的信。一个月过去了,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每天上午的第三节课,方子衿不上了,她总是跑到系里去等信。终于有一封信来了,但不是白长山的。这是一封公函,通知她经过土改复查,认定她家的成分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方家坝子的群众对她父母的批斗是错误的,现予纠正。

        现予纠正?这四个字令方子衿想大哭一场。可是,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怎么纠正?人已经死了,能够复生吗?

        走出系办公室,迎面碰到胡之彦。方子衿想避让,可路很窄,让不开。胡之彦说,又来等信呀。刁毛,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理他,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对她说,他亮的,你逃不掉的。我老婆和我妈回山东了,今晚我结巴在家等你。

        方子衿猛地挣脱了他的手,疾步向前走去。离开胡之彦的纠缠,方子衿就想,此时如果谁愿意和我结婚,我立即就将自己给嫁了。

        事情还真是凑巧,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中年女人来找方子衿。她自我介绍说,她是省地质局的,和赵文恭是同事。她说,赵文恭自从见过方子衿后迷上了她,茶饭不思。她说,赵文恭是全省有名的地质专家,年轻有为。方子衿打断了她的话,说你的意思是他想和我结婚?中年妇女说是啊是啊,就是这个意思,他求我来问你。方子衿说,那好,我同意,不过我有个条件。女人说,么条件你说,几大件?方子衿说,我一件不要,我只给他十天时间。在十天之内举行婚礼,如果做不到,那就免谈。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做梦。赵文恭和方子衿各自向单位递交了结婚申请,省地质局的局长还亲自给医学院校长打了一个电话,说赵文恭同志是我们的地质专家,业务骨干,他常年工作在地质工作一线,野外作业。结婚时,你们医学院能不能为他们解决住房问题?医学院的领导说,为我国的地质勘探事业做贡献,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行,住房问题我们解决。

        地质队破例给了赵文恭十几天假。赵文恭欢天喜地筹备婚礼,方子衿只是在完成一道程序,谈不上喜也说不上悲。婚礼前一天晚上,两人布置房间弄到很晚,赵文恭不想走,说是拿了结婚证就是夫妻了,他等不及明天,今晚不走了。方子衿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她想尽可能地往后拖。她说,你不走,那我走好了。赵文恭无可奈何,只好离开。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方子衿以为是赵文恭回来了,没理。停了约半分钟,外面的人又敲了几下。方子衿有些犹豫地往门口走,门外的人似乎立即退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方子衿透过窗口向外望去,夜色中,有一个女人的背影隐没在前面的一株梧桐树下。

        方子衿打开门,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射在那两级水泥梯级上。梯级上摆着一个纸包。她将纸包拿起来,拆开,见里面是几斤红糖。她将红糖抓在手里,心里一阵温热。抬眼向前看去,前面只有深深的黑夜,不见一个人影。风轻轻地吹着,星星的光从叶缝中照下来,斑斑点点地砸在地上,就如她此时的心情。

        虽然她没有看清那个人,可她知道是谁。如今虽然不再开她的批斗会了,可她在医学院名誉扫地,给学生上课,有人敢当面顶撞她。走在路上,有人故意往她身后吐口水。偶尔,方子衿能够看到她蹒跚的身影在校园里走过,远远见到前面有人,就悄悄地绕开去。望着她的背影,方子衿常常想:她靠什么支撑着?如果自己处在她那样的境地,会不会绝望自杀?别的不说,仅仅是她生命的顽强,就让方子衿佩服。尤其是自己和白长山的爱情遭遇灭顶之灾后,她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如果说当年她们一起被土匪掳去让方子衿看到她性格的一面,那么现在,她看到了她性格的另一面。这两面用不同的方式书写着一个巨大的坚强。再一次触摸到她灵魂深处的坚强,方子衿以前的感觉似乎又慢慢回来了,只是她已经没有机会向她作任何表达了。

        第二天的婚礼办得平平淡淡。方子衿这边,只有吴丽敏夫妇以及另外几个同学,一个亲戚没有。赵文恭那边倒是来了不少人,没几个是方子衿认识的,她也不太愿理那些人。喜宴摆在学校的食堂里,总共四桌,其中三桌是赵文恭的同事、朋友。也不知他是怎么混的,工作多年,竟然一点积蓄都没有,这请客的钱,还是方子衿出的。吃过喜宴又闹新房,方子衿的同学知道她好静,随便闹一闹,告辞走了。可赵文恭的朋友就不那么容易对付,又是要他们吃苹果,又是要他们咬花生。满屋子都是酒臭味烟臭味,熏得方子衿一次又一次想呕吐。

        闹够了,所有人走了,方子衿也精疲力竭。她知道还有一场最为艰巨的战斗,心中充满着恐惧。赵文恭送朋友去了,方子衿独自坐在床上。她开始后悔了。自从答应嫁给赵文恭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后悔,并且这种悔意与日俱增,此时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想逃走。可是往哪里逃?世界这么大,竟然没有一寸之地可供她容身。她一次又一次看着这间房子,结构和胡之彦那套几乎一模一样。往前面逃?可能被送客返回的赵文恭遇到并且堵回来。往后面跑?后面黑乎乎的,她能逃到哪里去?

        赵文恭进来了。他甚至不对自己说任何话,便脱光了身上的衣服。看到他赤裸的身体,方子衿吓坏了,全身发抖。她一个翻身,躲到了床的一角,曲着身子,双手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赵文恭抬起一只脚,半跪在床上,伸手过来抓她。她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往床头逃去,她的前方是后门,她准备不顾一切从那里冲出去。就在她的身子即将离开床的那一刻,他伸手抓住了她。他用力一拉,她倒下去。他翻身而起,压在她的身上,将唇压在她的唇上,将那根被酒和烟味浸泡着的舌头往她的口腔里伸。她用力尽量咬紧牙关,拼命地摆着头,努力不让他得逞。他的唇向她攻击的同时,手也没有停歇。他将手伸进她的胸前。他要探进她壁垒森严的营地,掏出她深藏不露的大白兔。她的牧场是为白长山准备的,牧场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滴露珠,每一片彩云,都是为白长山而存在的。她不能容忍任何外人的侵入,她必须为白长山保护着这一切。

        他恼怒了,大声地怒斥她,你想做么事?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的身子已经是我的了。他以为自己这样说过之后,能够令她意识到妻子的身份。可是,她仍然顽强地阻止他的进攻。他怒不可遏,抢起巴掌,猛地一巴掌抽在她漂亮的脸上。她的脸顿时像是被火灼过一样,辣辣地疼。他还不解气,抡起巴掌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她好几巴掌。她完全蒙了,在极度的绝望中,处于昏厥状态。他撕扯着她的衣服。她像一朵最美丽的玫瑰,美丽的花瓣被一片片扯下,扯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淋。

        她裸露在床上,虽然曲线玲珑,虽然秀色可餐,虽然山峦逶迤。可这一切看上去不再真实,就像是一个人体模具,就像是一道画中的风景。

        赵文恭就像是一个在黄山上耕种的农夫、在千岛湖捕鱼的渔夫,秀山丽水对他没有丝毫意义,他全身心关注的就只有一件事:耕种或者捕捞。他扑在她的身上,紧紧地压着她,波起浪颠地动作。

        他大汗淋漓从她的身上滚下,倒在一旁呼呼大睡。苦役结束之后的方子衿,静静地躺在床的一角。她知道自己死了,彻底地死了,没有欢乐,没有兴奋,没有梦想,甚至没有泪。她的眼睛睁着,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满足后酣畅的呼吸,一股深沉的怜意,从她心灵的最深处升起。她真的可怜他。她将自己的心、自己的情珍藏着,珍藏在谁都看不到谁都摸不到的地方,给这个男人留下的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男人醒了。醒过来之后的赵文恭再一次趴在了她的身上。下身撕裂的疼痛像沉落在地心一般遥远,剧烈的冲撞也只能让她感觉到乘坐汽车一般的颠簸。她坐在什么汽车上?当然是白长山驾驶的汽车。白长山驾驶着汽车,奔驰在朝鲜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之中。他驾驶着汽车,她唱着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

        这一个晚上,方子衿不记得自己唱了四遍还是五遍“东方红太阳升”。她最后一遍唱完时,一缕曙光从窗外射进来。赵文恭迎着这缕曙光,翻身倒在床上。倒上床之后,再没有一点动作,让她怀疑他还在她的身上时,其实已经睡着了。方子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身边这个男人身体上发出的气息向她飘来,和她在大巴山中那个土匪窝里闻到的死老鼠的气味似乎没什么不同。她讨厌这种皮屑的气味,这种气味熏得她恶心想呕吐。她心里绝望地想,天啦,我要和这种气息生活一辈子吗?我要唱着《东方红》经历每一个晚上吗?哥,你说过你永远不让我受苦的,你说过你要给我一生一世幸福的。可现在,我在受苦,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真的不愿放弃那一切吗?

        迷迷糊糊中,她睡着了,然后又被弄醒了。醒过来时,她看到赵文恭赤裸着身子跪在床上,一面将她往里面推,一面扯着她身下的床单。她有些恼怒地问,你做么事?赵文恭不言语,将床单从她身下抽了出去。他捧着那张床单,像圣徒捧着上帝的甘露。他将床单捧在手里,贴在胸前,如痴如醉。他口里喃喃着:处女红,我的处女红。

        方子衿看到了床单上那朵盛开的红玫瑰,那么娇艳那么灿烂那么触目惊心。她不知哪来一股子怒气,从床上起来,迅速穿好了衣服,跨下床去,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床单,抱着那条床单打开门,一步跨到了门外。赵文恭最初还不完全明白她想干什么,等明白过来,想阻止已然来不及,赤身裸体的他不敢跑到门外去夺床单,他躲在门内,探出头,一会儿威胁一会儿乞求,希望方子衿将床单还给他。他说他要永远保存这一神圣之物,他要留着它,千百遍地拥抱它亲吻它。

        门外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池。方子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在门外窗台上拿过肥皂,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迅速将床单淋湿,在那一片鲜红上涂满了肥皂,用力搓揉着。她浑身憋着一股劲,仿佛被她搓揉的不是床单,而是她的仇恨。她的身后,传来赵文恭绝望的类似于哭的叫声。那种声音就像一个心爱之物被母亲剥夺的孩子发出的。

        大约唱过二十遍《东方红》之后,方子衿迎来了新婚后的第四个晚上。这个晚上比之前任何一个晚上都惨。赵文恭因为三个晚上躬耕不止,毫无节制,到了这个晚上,他的部件已经软绵绵的,被人抽去了脊骨一般,怎么都站不直腰来。他不甘心,一个人大汗淋漓地在她身上折腾着。她的心在滴血,同时她的阴部在渗血。她咬着牙齿忍受着。她就像是一具死尸,任他摆布。最后,他是重重地叹了一声,倒在床上睡了。方子衿刚刚闭上眼,正要进入梦乡,他又开始折腾,结果还是不行。整个晚上,就在这反复的折腾中流逝,曙光再一次照进她的新房,灿烂温暖的阳光,在她的家里画着大大的明媚,她的心却无可避免地进入了永远的阴雨绵绵。

        他最后一次折腾失败之后,无限懊悔地离开了她的身体,穿上衣服,不情不愿地对她说,我走了。说过之后,背上包向外走去。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方子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睡了一觉从床上起来。她拿起镜子,通过镜子给自己作妇科检查。她的命运竟然和吴丽敏出奇地相似,同样是外阴撕裂。然而不同的是,吴丽敏撕裂的代价换来了爱情,她换来的却是苦役。

        毕业前夕,她收到了白长山的来信。

        白长山在信中说,得知组织上不批准他们结婚的消息时,他绝望至极,当场吐了很多血,被送到医院抢救。现在,他终于从死亡线上走出来了,走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写信,告诉她自己的决定。他说等他一出院就申请转业,然后到宁昌找她,和她一起生活。他要兑现自己爱的诺言,要将一生一世的幸福给她。看到这封信,她竟然没有了眼泪。是真正的欲哭无泪。

        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她现在不仅没有脸再见白长山,也没有任何资本再见他了。她为他保留着的神圣的处女红,已经轻易地失去了,她为他经营的牧场,已经被粗暴地开垦了。花残柳折,色褪颜摧,她还能拿出什么样的宝贝送给她心爱的人?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颗在苦水中浸泡着的心。这颗心她得紧紧地藏起,秘不示人,尤其是不能给白长山看到。

        她提了一万次笔,可每次仅仅在信笺上写下一个哥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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