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秀清晰地记得,在她和大狗、刘扞东、赵波、蒲卫红、郑文革他们一起上初中的时候,小狗常常光着脚坐在樟树镇中学的围墙上,古怪地往校园里张望的情景。
还有1976年百年不遇的那场大洪水。许多事情留存在黄春秀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黄春秀还记得,就是大狗小狗的姐姐李一蛾死后的那个秋天,小狗也和他们一起踏进樟树镇中学校门的。不久以后,小狗就被学校开除了。小狗的开除让黄春秀他们十分的伤感和无奈,黄春秀怎么也不相信在厕所墙壁上的那条反动标语会是小狗写的。
自从李一蛾死后,小狗变得沉默寡言,大狗知道他只要一有时间就在院子里磨刀。磨刀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黄春秀有时来到他们家的院子里,问小狗:“你不好好念书,你老是磨刀干什么呀?”小狗嗡声嗡气地说:“你不知道。”黄春秀焦急地说:“正因为我不知道,我才问你。你告诉我呀。”小狗不理黄春秀。黄春秀被晾在那里,她气极了,她很委屈地骂道:“臭小狗,你究竟怎么啦。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哑吧了!”不管黄春秀怎么骂,小狗还是一声不吭,还是嚯嚯都磨着他的刀,那把刀被他磨得寒光闪闪。
很巧合的是,上了初中,黄春秀、大狗、小狗、蒲卫红、刘扞东、赵波、郑文革他们还是在一个班里。郑文革和他们在一个班里,心中不是滋味儿。对死了姐姐的大狗小狗,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不知是同情还是厌恶,更让他弄不明白的是,他的亲哥哥郑文杰竟然会帮他们交上这个学期的学费。他不理解哥哥郑文杰,他甚至认为,郑文杰是和铁蛋一样的傻瓜!
郑文革也是孤独的,他和小狗不一样的是,他在校外有很多朋友,一放学,郑文革就飞也似的离开了学校,和镇上的一人混在一起。小狗在校外的朋友就是铁蛋和郑文杰。铁蛋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也很少去找他玩了,郑文杰嘛,他又不太想找这个他心中一直崇敬的人,小狗在校里校外来都是孤独的。孤独的小狗不会想和大狗打架,他甚至连上学放学都不愿意和大狗走在一起了。大狗对这个弟弟也感到无奈,他没有办法知道小狗的脑袋瓜里究竟想着什么复杂或者简单的问题。他经常和黄春秀讨论小狗的变化,但是,他们费尽了口水也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老,他们改变不了小狗,他们只是担心小狗会突然闹出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来。
孤独的小狗总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同学们看着这个脸色毫无表情的小狗,谁都不敢去惹他。同学们还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小狗有时会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女同学杨小云。
杨小云一看到他那痴痴的又凶巴巴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杨小云下课了就对黄春秀说,黄春秀对杨小云说:“不用怕他,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杨小云还是说:“我还是害怕。”
从入学到被开除,樟树镇的老师同学们没有见过小狗笑过一次。
大狗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大狗自从上了初中之后,他学习变得异常的刻苦起来,除了读书,他无心关心什么事情。
小狗有时自言自语说:“大狗成了书呆子了。”
大狗连在放学的路上也捧着一本书在读。蒲卫红在大狗的带动下,也刻苦读起书来。黄春秀就更不用说了,她在五年级时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上了初中之后,她更没有放松学习,尽管那段时间老是半学半农的,上午读书,下午就到学校的实验田里劳动。
那天下午,同学们在学校的试验田里拔裨草。裨草是和水稻一起杂生的一种害草,它的繁殖能力特别强,如果水稻田里不除去裨草的话,到时候,裨草会长满了稻田,严重影响稻田的收成。
老师都说坏学生是裨草。
他们班班主任刘金高老师就在学堂里说过郑文革是裨草,因为郑文革不专心听讲,在课本上乱涂乱画,有时还故意逗引同桌说话,影响别人学习,刘金高一看到这种情况,他就把一个粉笔头朝郑文革的头上扔过去,说了声:“裨草!”郑文革就不敢动弹了,他心里说:刘金高,你才是裨草!
同学们在拔裨草时,郑文革就从稻田里走上田埂,他伸了一下懒腰,大声说:“腰都累断了。”
刘金高在稻田里站起来,他的个子很高,是学校里个子最高的老师,他还有一个高的地方,就是他的鼻子又高又大,另外,他还有一个高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声高。刘金高老师的三高是出了名的,早先还因为这三高挨过红卫兵的斗呢,据说,郑文杰就斗过刘金高。
刘金高大声地说:“郑文革,你想干什么?”
郑文革说:“我要撒尿。”
刘金高说:“快去!”
郑文革就从学校围墙边上的小门走了进去,厕所在小门进去几步远的一个小山坡上,郑文革一去就去了老半天。
同学们眼看着把一片田的裨草拔完了,也不见郑文革回来。大家都说,郑文革这一泡尿可以淹死整个樟树镇了。大伙哄笑起来。刘金高也笑了,他说:“郑文革真是裨草。”
他一说完郑文革是裨草,郑文革就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有人大声说:“裨草回来了。”郑文革一听说那位同学说他裨草,他急坏了,他抓起一把烂泥往那同学扔过去,那位同学身上被郑文革扔了一身烂泥,也生气了。他们俩就这样在稻田里打了起来。
刘金高赶忙把他们分开。
刘金高把郑文革的耳朵提起来,他把郑文革提到了田埂上。
刘金刚气愤地说:“你回去吧,不用你劳动了。”
郑文革站在那里,心里发了狠,他大声说:“刘老师,你偏心!”
刘金高瞪着郑文革说:“我怎么偏心?”
郑文革大声说:“是他先骂人的,你为什么不提他的耳朵,我的耳朵都被你提断了。”郑文革觉得耳朵火辣辣地痛。
刘金高走到郑文革面前,低下头对他说:“郑文革,他骂你什么呢?”
郑文革和刘金高对视着说:“他骂我裨草!”
刘金高伸直了腰,抬起头问大家:“大家说,郑文革是不是裨草?”
大伙异口同声地说:“是裨草!”
郑文革一跺脚走了。
刘金高乐了。
黄春秀有点抱不平地对大狗说:“刘老师是有点偏心吧?他怎么能这样公开的说郑文革是裨草呢。”
大狗没有帮郑文革说话:“郑文革也不对,拉一泡屎拉了那么久,明显是磨洋工嘛,人家早一点干完多好呀,可以早点放学回家做作业。都怪他自己,他自己要好好的,刘老师也不会说他的。况且,我看刘老师不是在骂他,刘老师是在和他开玩笑的。”
黄春秀不说话了。
刘扞东蒲卫红赵波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裨草裨草裨草。
只有小狗无动于衷,他对一切似乎都是冷漠的。他也上了田埂。刘金高看到了他。刘金高没说他。小狗也上厕所去了。不过,他很快就回到稻田里来了,刘金高笑着看着小狗,点了点头:“不是裨草。”
小狗心里说:“什么鸟裨草。我是裨草又怎么样!”
他不喜欢用裨草去比喻一个人。那样子特别特别没意思。
小狗拔裨草时,离杨小云很近。突然,杨小云惊叫了一声。大家朝他看过去。刘金高马上问:“杨小云,怎么啦?”
杨小云从泥水里拔出雪白的小腿,她用手指指了指小腿上的一只黑糊糊的东西,是一只大水蛭,水蛭也叫蚂蟥,是专门吸血的一种东西,水蛭的样子很讨厌,软呼呼的,像一条鼻涕一样粘在杨小云雪白的小腿上。杨小云吓得脸都白了,她站在那里尖叫着,泪水都流下来了。
小狗镇静地对她说:“别动。你别动,我来帮你。”
杨小云果然没动了,她也停止了尖叫,只是咧着嘴,嘴唇在颤抖着,泪水也还在流着,她两手都是烂泥,她没有办法擦去泪水。
看着杨小云的样子,小狗心动了一下,他俯下身,捉住了那条水蛭,把它拉出来,水蛭一拉出来,血就从杨小云雪白的小腿上流了出来。小狗轻描淡写地说:“你到那边水圳边,用清水洗一洗就好了。”
杨小云感激得看了小狗一眼,点了点头。她就朝水圳那边走去,同学们都看着她,有的同学在窃窃私语。
小狗望着杨小云的背影,若有所思。
刘金高笑了笑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劳动吧。大家劳动的时候注意点就可以了。”
接着,赵波又去上了一趟厕所。
他回来时,同学们的活已经干完了,大家在水圳边洗手洗脚,准备收工了。刘金高很满意的样子说:“大家洗完后回到教室里去,我们要对这次劳动做个小结。”
“又要做小结。”黄春秀吐了吐舌头。
杨小云也不喜欢听刘老师做小结,她皱了皱眉头说:“真烦人。”
赵波来到了刘金高老师面前,轻轻地对刘金高老师说了一句什么。刘金高老师就匆匆忙忙的和赵波走了。刘金高的脸色都变了,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像风雨中飘摇的树。
刘扞东对蒲卫红说:“怎么回事?”
蒲卫红说:“是不是郑文革的事,那小子说不定要找人来打架了,他在镇上认识很多不读书的人,他们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我以前看到过他们欺负山里来的人的,他们可凶狠了。”
刘扞东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他走到那个被郑文革扔了泥巴的同学面前说:“你小心点,一会要是郑文革带人来打架,要马上跑,知道吗?要马上跑,不要和他较劲,你斗不过他的。”
那个同学后悔极了,他后悔自己说郑文革是裨草,郑文革真的起了意要打他的话,他是跑也跑不掉的,就是他今天跑掉了,明天他还会找他的。他忐忑不安,要是郑文革真的带人来打他,他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听刘扞东的话,赶紧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同学们回到了教室里,一个个唉声叹气地喊累。那个同学心里十分的担心,他在那里老是伸长脖子往门外窗外看,生怕郑文革突然带人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他一顿。
大狗对他说:“别怕,他不敢带人到学校里来的。”
刘扞东看了门外面一眼说:“不一定。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他的脾气。”
大狗坚决地说:“肯定不会的。”
同学们在教室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刘金高老师回来,更加没有等来找同学报复的郑文革,同学们却等回来了赵波。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他对同学们说:“刘老师说,今天的小结就不进行了,大家每个人在这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就可以走了。刘老师说了,写字要认真,平常怎么写的,现在也怎么写,不要写得太潦草了。”同学们都不明白,刘老师为什么要大家在这张白纸上写字,而且是写自己的名字,这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家没有问为什么,谁都想早点回家,因为写完字就可以回家了,他们都争着要先写。赵波大声说:“大家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
写完的同学都兴高采烈地走了。
剩下了大狗小狗他们。他们没有和同学们争,他们等大家写完了才写。蒲卫红和刘扞东他们都走了,走时还和大狗小狗打了招呼,大狗让他们先走。黄春秀在门口等着大狗。
大狗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李金旺。”
小狗也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姓名:“李银旺。”
大狗不解问赵波:“发生了什么事?”
赵波说:“大狗,不是我不够意思不告诉你,刘老师让我保密。我实在不能说。”
小狗拎起书包一声不吭地出了教室的门,他没有理在门口等着的黄春秀,就一个人走了。黄春秀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小狗心里在想着什么。
大狗也走出了教室的门,他和黄春秀走到了一起。黄春秀说:“大狗,我看小狗要出什么问题,他这样下去会很麻烦的。”大狗说,那怎么办呢,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我爸爸说什么他也不听。黄春秀叹了口气,小狗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大狗和黄春秀快走出学校的门的时候,他看到那个被郑文革扔泥巴的同学,那个同学还没有走,他在等大狗。他的脸上挂着惊惶的神色,他对大狗说:“金旺同学,今天我和你一起走好吗?”大狗说:“没问题。”
那同学就放心了,跟大狗小狗一起走一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没有人敢欺负大狗小狗,况且,还有黄春秀在场,黄春秀无论怎么样,她都是郑文革的表妹。郑文革很多时候都要给她一点面子的。
一出校门,他们果然看见郑文革和两个不三不四的社会上的小青年在往池塘里扔瓦片,打水漂玩。他们嘻嘻哈哈的,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
那两个小青年都比郑文革大。他们看上去十分的粗野。
郑文革还能和比他大的社会上的小流氓玩,这让大狗也挺吃惊。大狗看这样子,他心里有了提防,他小声地对黄春秀说:“如果他们要打我们的同学,你赶快去报告郑文杰。”黄春秀眨了眨眼睛说:“好!”大狗又对那同学说:“别怕,有我呢!”那个同学其实已经吓坏了,他战战兢兢地躲在大钩的身后。
他们三个肯定打不过郑文革他们三个的。
郑文革看见了他们。郑文革停住了手,他把瓦片扔掉拍拍手,然后对那两个小流氓说:“他来了。!”
其中一个小流氓看了看大狗说:“怎么,是大狗呀,走吧走吧,没什么好打的了。”
郑文革赶紧说:“不是大狗,是躲在大狗身后的那个小子。”
“还是走吧。”
另外一个小流氓说,“他肯定和大狗小狗很要好,我们要打他,大狗插手怎么办?”他们都知道大狗以及他的弟弟小狗是难对付的主,不单单是这对双胞胎很能打架,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大狗小狗的靠山就是郑文革杀猪的哥哥郑文杰,樟树镇的流氓地痞对郑文杰也是十分敬重的,他们也畏惧郑文杰手中那把锋利的杀猪刀!
郑文革对两个小流氓说:“大狗不会插手的。”
这时,黄春秀气愤地对郑文革说:“郑文革,你不要老是欺负人,你再这样,我马上就去叫文杰来,看他怎么收拾你!大狗,我们走,看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黄春秀的话让郑文革和那两个小流氓站在那里面面相歙。
大狗和黄春秀以及那个同学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那个同学吓坏了,要不是他大狗保护他,他今天非被郑文革打一顿不可。他们走出一段路后,那个同学就迫不及待地狂奔而去。大狗叫道:“不要怕他们,你跑什么呀!”那个同学说:“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干活。”大狗和黄春秀知道,同学说的话只是个借口。
这时,赵波出了学校的门,他走到还楞在那里的郑文革面前,拉起他说:“文革,走!”
郑文革使劲地扯开他的手,瞪着眼睛说:“你干什么呀?什么事?”
赵波严肃地说:“刘金高老师找你。快去,他在等着你呢!”
郑文革倔强地说:“我不去!”
赵波还是严肃地说:“刘老师说了,你要不去,就让学校开除你!你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反正我把话都和你说明白了。”
如果被学校开除了,他郑文革该干些什么?郑文革想不出什么比在学校呆着舒服的事了,他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和赵波进了学校。他临走时,对那两个小流氓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以后有事再找你。”那两个小流氓飞快地走了,或许还有许多坏事等着他们去做呢。
郑文革垂头丧气地和赵波来到了刘金高老师的办公室。刘金高看着低着头的郑文革,他冷冷地说:“郑文革,你跑得蛮快的嘛,我还因为你回家了呢。今天你就是回家了,我也要让赵波去你家里把你叫回来!”郑文革心里发虚,他以为刘金高老师是因为他叫人打同学才叫他回来的,刘金高在说话的时候,他心里也在想着对策。结果刘金高老师没有提他叫人打同学的事情,而是让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个晚上,小狗睡得很香。
大狗却睡不着,他一上初中就开始琢磨许多许多问题了,他想,赵波究竟叫刘金高去干什么呢?赵波又叫郑文革回去干什么?为什么要让人写自己的姓名?许多问题困扰着他。他想,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苦思冥想,就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小狗身上。
第二天,他们一到学校,就听同学们纷纷扬扬地说:“我们中学出了一个反革命事件。”
反革命事件?
这听起来多么吓人哪。
同学们说:“连公安都来了,在查呢。”
同学们都心惊胆战。他们虽然没有干反革命的活动,但是心里都害怕查到自己。
赵波这时才说出了昨天傍晚的真相,他说,他一上厕所就发现厕所的墙壁上写着一行字。
大狗焦急地问赵波:“写的什么?”
赵波神秘地小声说:“不得了了,写的是‘打到江青’。”
大狗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哇——”
赵波还是小声说:“别说我说的,现在要保密。”
刘扞东往厕所跑。赵波笑着对刘扞东说:“你是不是想去看那条反动标语?”赵波显得特别活跃,他好像是唯恐天下不乱,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兴奋。刘扞东点了点头说:“对。”赵波笑嘻嘻大说:“你还是回来吧。”
刘扞东回到了赵波身边拍了赵波的肩膀一下说:“为什么?”
赵波还是笑嘻嘻的,他也拍了刘扞东的肩膀一下说:“你发傻呀,我一发现发动标语,就马上报告了刘老师,刘老师看了以后就马上报告了学校,学校政治处的人就把那块写有反动标语的墙壁挖下来了。你现在去,什么也看不到了!”
“挖下来做什么?”刘扞东问。
“那是证据呀!”赵波说,“你怎么这样傻!连这个问题都想不明白。”
赵波顿时成了学校的英雄,他是第一个发现反动标语的人。同学们都用另一种目光看着赵波。赵波在同学们复杂的目光下,洋洋得意,好像他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特别的了不起。
大狗小心翼翼地问赵波:“要是抓住了写反动标语的人会怎么样?”
赵波毫不犹豫地举手做了一个打枪状:“枪毙!”
“那么严重!”大狗的眼又睁大了。
蒲卫红倒抽了一口气,仿佛他马上就要抓去枪毙了。好多同学都坐在座位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书,他们心里都害怕极了。他们都在等待着结果,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除了赵波可以笑得开心,恐怕没有几个同学能笑得出来。大狗发现小狗对这件事情漠不关心,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这天的第一堂课是语文课,是刘金高老师的课。
刘金刚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走上讲台。班长叫了声:“起立!”同学们站起来齐声说:“老师好。”刘金高说:“同学们好。”班长就说:“坐下!”同学们就坐下了。刘金高老师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中山装,中山装的衣领子是缝补过的。刘金高老师显得十分朴素。
刘金高的脸色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中似乎藏着一丝忧郁。
他环视了一下同学们,用平静的语气说:“同学们,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在厕所里写了反动标语。学校里也知道了。一会儿,公安要进行调查,叫到了谁的名字,谁就出去。一会有人会来叫。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不要有什么压力,课还是要认真上好的,希望大家不要影响学习。这毕竟是个别人干的事情。好,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同学们心里都七上八下,他们怕一会来人会把自己叫出去。因为被叫到了的肯定是嫌疑犯,谁也不愿意当嫌疑犯。
上了好大一会儿课,郑文革闷头闷脑地回来了,门外一个老师把刘老师叫出去了,他在刘老师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刘金高不住点头。刘金高老师走了进来,他叫了声:“李银旺。”
小狗站起来,大模大样地朝外面走去,他是全班唯一不动声色的同学。小狗和那个老师走了。他走时还回过头来看了大狗一眼,那一眼好像意味深长。那个老师边走边和小狗说着什么。
大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想起来,昨天下午劳动的时候,小狗也去上过厕所的。黄春秀的目光在窗外游动,她眼巴巴看着小狗被那老师带走了,她也预感到了什么。
杨小云的眼睛一热,她想起了昨天下午,小狗为她捉水蛭的情景。她不相信反动标语是小狗写的,她也不希望那标语是小狗写的。她觉得小狗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坏,他的心应该是好的。
下课了,小狗还没有回来。
大狗急了,他朝学校办公楼走去。他挨个房间的看,没有公安人员,也没有小狗。他不知小狗被带到哪儿去了。他还想去找,不一会儿,上课的钟声响了,他提心吊胆地走进教室,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大狗,仿佛他也和小狗一样有问题。小狗要是没有问题,应该早就回来了。看来小狗是一定出了问题了。大狗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小狗真的写了反动标语,那么小狗就彻底完了,说不一定还要抓去枪毙!想到这里,大狗全身颤抖起来。
黄春秀知道大狗焦急,她和大狗一样的心情。她给大狗递了个纸条。
纸条上这样写着:大狗,你别心急,小狗会没事的,你放心,小狗绝不会干那种事情的。
大狗心里一热,他回头看了一眼秀气的黄春秀,黄春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给他传递了一个信息:没事的。
他叹了一口气,他希望是没事的,如果真的有事,他愿意代小狗受过,要枪毙要坐牢,他都甘愿替小狗去。
那个上午,大狗坐在课堂里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满脑袋都是小狗被抓去枪毙的影子和那清脆的枪声。
放学了,小狗还没有回来。大狗坐在校门口的一颗桉树下,等着小狗。他一直等着。黄春秀让他回家,蒲卫红、刘扞东他们也让他回家,许多好心的同学也让他回家,他也没有回家。他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小狗的出现。他不能失去小狗,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和姐姐了,如果再失去小狗,他该怎么活下去,他的父亲李文化该怎么活下去。
他要等他的弟弟小狗,他要和小狗一起回家。
一阵秋风吹来,桉树叶子落下了几片。桉树叶子在秋风中飘舞着,像大狗的心情,十分的凄凉。
大狗的心沉重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刘金高老师,他一激灵,他朝学校里跑去。
他来到刘金高老师宿舍门口。
他看到刘金高老师和他的大女儿刘小丽在吃饭。他们吃饭时没有说话的声音,大狗听到的是他们喝稀粥发出的哧溜哧溜的声音。
刘金高的生活十分简朴。他们吃得很简单,白粥和萝卜干。
大狗不相信这就是刘老师的午餐。
刘老师看到了大狗,他停了下来说:“金旺同学,你来了。”
大狗忧郁地点了点头。
刘老师笑了笑说:“进来吧。”大狗发现刘老师的笑十分的勉强,笑的有些言不由衷。
大狗进了刘老师的宿舍,刘小丽给他让座,刘小丽和他一个班。刘老师随便扒了几口饭之后,对大狗平静地说:“金旺,你是为银旺的事来的吧?”
大狗点点头。
刘金高老师显得很沉重。他笑不出来了。他沉重的样子让大狗的心也更加的沉重了。大狗着急地问:“刘老师,小狗他不会有事吧?”
刘金高老师低着头,拿出了一小袋烟丝,卷了一只大炮筒,吸了几口烟。他抬起了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浓烟,他看着大狗,长叹了一声:“唉!”
大狗听到刘老师的长叹,知道事情真的不妙,但是他还是这样问道:“刘老师,小狗不会有事吧?”他多么希望刘老师说小狗什么问题也没有,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况且,刘老师平常也是喜欢开玩笑的。
刘金高叹了口气:“但愿不会有事。唉,实话告诉你吧,他被公安人员带走了。问题比较严重。我也不敢说他会怎么样。”
刘金高的这话一说出口,大狗的心就凉了。
大狗说:“刘老师,如果有事,我替他去做一切行吗?”
刘金高老师说:“你犯傻呀。你再凑进去,你不也完了。你想牺牲两个人呀。如果有事,谁也保不了他的,你也别去干傻事,没事的话自然会放回来的。你现在不要着急,也不要东想西想,想了也没有用,着急也没有用,你无论怎么样,都要把书读好,不要受到小狗事情的影响,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金旺同学,你明白吗?”
大狗的泪水流了下来。
事情还是真的发生了。小狗承认了那反动标语是他写的。基于他认罪态度较好,又没有到18岁,公安部门放了她,但留下了案底,学校也不能留他了。学校在开了批判大会后就开除了他。
小狗一被学校开除,他就失踪了。
小狗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狗知道,他把那把杀猪刀也带走了。
李文化如今拖着久病的身子也下地劳动挣工分,不然,谁来养活他们。虽说郑文杰偶尔接济他们一下,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小狗的犯事和失踪,给李文化的打击太大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接连不断地发生在他的家里,他在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觉得自己窝囊和无能,有时,他真想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可他想到还没有成年的大狗和小狗,只能忍气吞声地苟活下来。他不知道苦难的日子到那里才有个尽头。
每当大狗看着父亲疲惫不堪的身体,他就会对父亲说:“爹,我不想读书了,我干脆回来劳动吧,我可以养活你的,爹!”
李文化马上火了:“你这混蛋!你说的是人话吗?谁要你养活,你有什么能力养活我!你给我好好读书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你懂吗!混蛋!”
李文化接着就剧烈咳嗽起来,李文化的咳嗽声让大狗再也不敢提辍学的事了。他也只有一条路可走的了,那就是奋发读书。他是父亲唯一的希望了,小狗失踪后,父亲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大狗的身上。
郑文杰在一个晚上来到了李文化家。
李文化已经睡了,一天的劳累让他支撑不住。
大狗还在做作业,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他和黄春秀不经常在一起作业了,因为少女的羞涩,黄春秀不敢单独和大狗在一起,小狗在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小狗不在了,黄春秀还是和大狗保持着一段的距离。
“大狗,你爸睡了?”郑文杰问大狗。
大狗看着郑文杰轻声地说:“爸爸身体不好,睡得早。”
郑文杰看着大狗,他摸着大狗的头,也放低了声音:“大狗,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像个人样!要给你父亲和姐姐争一口气!”
大狗点了点头。他咬着牙,暗暗地下着决心:你放心吧,我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希望的,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文杰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后悔了,你要没文化,再有力气又有什么用,那些当官的说一句话就可以把你铐起来。有了文化,才有真正的用武之地呀!大狗,我现在真的后悔当初不好好的读书。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我只有认命了。”
大狗又点了点头。
说着说着,文杰有些伤感,他骂了一句粗话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大狗看着郑文杰刚直的样子,他心想,做郑文杰这样的人也并不坏。如果一个人能像郑文杰这样爱憎分明,那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文杰突然说:“大狗,你想小狗吗?”
大狗眨了眨眼睛,他把钢笔头在牙齿间轻轻地咬了咬说:“想呀!我怎么能不想他呢。”
文杰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也挺想他的。你知道吗,我已经找到小狗的踪迹了。”
大狗跳了起来:“他在哪里?”
郑文杰卖了一个关子:“我不告诉你,我明天就去把他找回来,你告诉你爹,明天晚上小狗回来之后,你们不能小看他,也不能打他,明天晚上,我就正式收他为徒,跟我去杀猪!你答应我,我就一定把小狗带回来!”
大狗兴奋地说:“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说服爸爸,让他不要打骂小狗。”
郑文杰说完就走了,他卷走了一阵风。大狗望着郑文杰离去,心里凄然地想起了姐姐李一蛾,其实李一蛾和郑文杰倒是挺般配的。可惜姐姐那么早就去了。姐姐李一蛾要是还活着,他怎么样也要说服她和郑文杰结婚。这只是一种想象了,无奈的想象了,这种想象是大狗永远无法实现的一个愿望。他把这个愿望连同姐姐李一蛾一起埋在了内心的深处,变成了他一生的一个隐痛。
郑文杰第二天上午,他就搭镇上的一辆拖拉机进了县城。那拖拉机手说:“小狗每天夹着一个布包在县一中的门口蹲在那里不知干什么。走,到县一中门口,他肯定在那里的。”
“你敢肯定?”郑文杰说。
“要是有错,我把头卸下来给你当球玩。”拖拉机手的语气十分坚定。
“真的不会看错人吗?”文杰还是有些不相信拖拉机手的话。
拖拉机手生气了:“郑文杰,你说说,我们做朋友那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郑文杰笑了。是的,拖拉机手是没有骗过他,从来都没有骗过他。
拖拉机手又说:“如果你真的不相信,那么我们打赌怎么样?”
郑文杰说:“打什么赌?”
拖拉机手说:“如果那人真是小狗,中午你请吃饭。”
郑文杰说:“这有何难,就这么定了!”
拖拉机手把拖拉机开到了县一中门口。
他们果然看到一个少年蜷缩在县一中门口的一个角落里。那少年的脸污黑,但那双眼睛雪亮。少年的头发又长又脏又乱,简直就是个鸡窝,他赤着脚,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脏兮兮的有一层油光。他抱着一个黑布包,他蜷缩在那里,双目注视着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
郑文杰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就是小狗,他怎么变成一个小叫化子了。那么机灵的一个少年,怎么就变成一个脏兮兮的叫化子了。郑文杰怎么也想不通。
郑文杰心中涌过一股热潮。
他大步朝小狗走过去。
“小狗!”郑文杰大喊一声。
小狗发现了郑文杰,他没有想到郑文杰会到城里来找自己,他不想让郑文杰看到自己,他心里十分明白,郑文杰是要来带他回樟树镇的,此时,他还不想回去,现在不是回去的时候,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他站起来往街那边跑,小狗跑得飞快。小狗跑到一条小巷子里。在这条小巷子里,郑文杰终于追上了他,郑文杰喘着粗气说:“小狗,跟我回去!”
小狗睁着眼睛望着郑文杰,他也气喘吁吁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呀。我不叫小狗,我也不认识你,你追我干什么,有病呀!”
郑文杰心酸极了:“小狗,你别这样好不好,你知道吗,你爸,你哥,还有秀,他们都希望你回去,你知道吗,他们都担心你。你要不好好地,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姐姐吗?我告诉你,现在我真想狠狠地抽你两耳光,你这样谁也对不住!”
小狗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把自己的脚尖蠕动着。
拖拉机手也追过来了。他看着他们,他说:“是小狗吧?我说的没有错吧!哼,我什么时候看错过人呀!”
郑文杰捣了拖拉机手一拳说:“是的,是小狗,你的眼睛是厉害,我服你行了吧,你就别太得意了。小狗这家伙为了什么呀!跑到城里的学校们口蹬着,他究竟要干什么?”拖拉机手笑了笑:“你问他不就可以了,小狗自己会告诉你,他在干什么。”
趁他们在说话,小狗不声不响地往巷子外面走。
郑文杰一把拉住了小狗:“你想去哪里?”
小狗瞪着郑文杰,他的眼睛里充满着仇恨,他对郑文杰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替我姐姐报仇!”
郑文杰听了他的话,脸色有些变化,他吞下了一口口水,其实是吞下了一口气:“走,回樟树镇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狗倔强地说:“我不回去!”
郑文杰火了,他给了小狗一耳光。
小狗大声说:“郑文杰,你打死我也不跟你回去,就是不回去,我要报仇!你知道吗,我要报仇,我要为我姐姐报仇!郑文杰,你有什么用,你是软蛋,你不是喜欢我姐姐吗,你怎么不为我姐姐报仇?我告诉你,我姐姐的仇我自己报,你回你的樟树镇去杀你的猪吧!”
郑文杰抢过了他的那个黑布包,他知道那包着的是一把锋利的杀猪刀。郑文杰咬着牙说:“行,我替你去报仇,你不就是要把那小白脸刘永寿杀了吗,行,我替你去。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我要把那个没有良心的小白脸剁成八大块。你等着瞧吧!”
说着郑文杰就气呼呼地拿着那个包着杀猪刀的黑布包朝学校门口走去。
小狗也气势汹汹地跟在后面,他说:“郑文杰,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和你无关,把刀还给我!我姐姐的仇我自己来报,和你没有关系!快把刀还给我!”
郑文杰不理他。他根本就像是没有听见小狗的话。路上的人看着他们,都感觉到莫名其妙。拖拉机手也跟在后面,他也说着话:“郑文杰,你可不要真的砍下去,杀人是要偿命的!”
郑文杰来到了县一中门口,刚好看到刘永寿出来。
刘永寿也看到了郑文杰。
郑文杰真想抽出那把雪亮的杀猪刀把他剁成八大块,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小狗一看见刘永寿,他就过抢郑文杰手中的黑布包。
郑文杰愤懑对拖拉机手说:“快抱住小狗。”
拖拉机手抱住了小狗。小狗挣扎着。他对刘永寿破口大骂:“王八蛋,你是杀人犯!你杀了我姐姐,我今天要杀了你,你这个杀人犯!”刘永寿看着他们,他没有惊慌,他冷静地看着郑文杰和愤怒的小狗。刘永寿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也许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显得十分的冷静,甚至有些冷寞,他也是个让人心寒的人。
郑文杰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他妈的还不给我滚!你再不滚,我就杀了你!”
看着郑文杰血红的眼睛,刘永寿转身进学校去了,他边走边回头看着愤怒的郑文杰和小狗。小狗的话或许他永远记在心里:“王八蛋,你这杀人犯,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原来,小狗一直在县城里游荡,他在寻找刘永寿。后来,他获知刘永寿在县一中教书之后,就抱着刀在学校门口等待刘永寿,等了那么久,今天终于等到了,却被郑文杰拦住了。小狗的前功尽弃让他异常的恼怒,他踢着郑文杰,边踢边骂着:“郑文杰,你是个没有用的软蛋!”
郑文杰任凭小狗踢着打着,他忍耐着,他知道小狗不会用刀捅他,他还知道小狗冷静下来后一定会和他走了。为了如何,他今天要把小狗带回樟树镇去,他是个讲话算话的人。小狗的火气在郑文杰的身上发泄得差不多了,小狗就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郑文杰把小狗带去理了一个发,洗干净了脸,就把他带回了樟树镇。从那以后,小狗成了郑文杰的正式的徒弟,和他在一起杀猪了。
郑文杰对小狗说:“你就把猪当作那小白脸刘永寿,一刀把它捅死。你要是恨得不得了了,你就多捅几刀。”
小狗记住了郑文杰的话。
郑文杰的话是对的。
刘永寿是一只猪,小狗捅他一百刀一千刀也不解恨!
班主任刘金高的确不喜欢郑文革。
他总觉得郑文革身上有股邪气,说他是裨草还抬举了他。郑文革上课做小动作、说话是经常的事,这根本不算是什么还在校外和小流氓混在一起,欺侮走出学校大门的同学。
更有甚者,他还顶撞老师。
白天上课,郑文革总是低着头在课桌下摆弄着什么。刘金高老师说:“郑文革同学,注意听讲。”他把头抬起来,装着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不一会儿,他又把头低了下去。刘金高走到了他面前,刘金高是轻手轻脚走过来的,郑文革没有发现。刘金高老师看到郑文革在干一件事,他在用一根绳子把坐在他前排的杨小云的辫子绑在课桌的脚上,刘金高气坏了,他大声说:“郑文革,你给我站起来!”郑文革楞不冬的吓了一跳,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刘金高。郑文革赶忙把绳子解开。
刘金高怒视着他。
郑文革站起来。他低着头。郑文革一付心不再焉的模样。
刘金高气愤地说:“郑文革,你给我出去!”
郑文革不动。他想,我为什么要出去!
刘金高用手去提郑文革的耳朵,郑文革机灵地躲掉了。刘金高提不到他的耳朵,就拖他的手臂,他拖着郑文革。郑文革犟着不走,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桌脚,刘金高一使劲,连那桌子也拖动了。
刘金高大声说:“出去!”
郑文革也大声说:“不出去!”
刘金高气得说话都颤抖了:“郑,郑文革,你给我,我出去!”
郑文革冷笑了一声说:“嘿嘿,我就不出去!我交了学费,我有权利在这里读书!我为什么要出去!”
刘金高浑身也颤抖起来说:“你是害群之马,你不出去谁出去!我完全可以建议学校让你退学,退还你学费!”
郑文革嘲讽地说:“刘老师,这学校不是你开的。”
这可把刘金高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郑文革站在那里,他用怪怪的目光看着刘金高老师,他心里说:“刘金高,你等着瞧!”
刘金高不理他了,刘金高说:“你就这样站着吧,以后你要上我的课就给我站着,否则你就不要来上我的课!”说完,他就走回到讲台上继续讲课,但他讲课的声音不像往常那样平静了,还经常把话说错,显然,他是心里有气。同学们都挺讨厌郑文革,他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一下课,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郑文革。但是他们不敢大声地议论,只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小声地议论着。郑文革明白他们的议论自己,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不是一个人在议论他。
黄春秀干脆走到郑文革的面前,没脸没皮地对他说:“郑文革,你太不像话,你怎么能那样和刘老师说话!一点家教都没有!我都替你害臊!”
郑文革不理黄春秀,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吹着口哨。
郑文革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让黄春秀气坏了:“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郑文革这个臭小子还笑呢,他继续吹着口哨。黄春秀的骂对他而言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赵波也过去说郑文革:“郑文革,你怎么能这样!你知道么,你不但影响了你自己学习,还影响了我们大家学习。”
郑文革不像在小学时那样怕赵波了,他用一只眼睛斜视赵波,另一只眼睛是闭起来的,他说:“别以为你爹是武装部长,你就了不起可以高人一等,老子不当兵,求不到你爹,你爹官再大又能怎么样,能把我的卵子给咬掉了?嘿嘿,你少在我面前神气!”
赵波自讨没趣,他不知怎么样还击郑文革这个无赖。
郑文革站起来,背上书包,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走到门口,回头环视了全班同学一眼,说:“你们都是刘金高老师养的狗,你们知道吗,狗!”
说完,这家伙就走了。
他出校门又去找那帮镇上游手好闲的人玩去了,那时,郑文革还学会了吸烟。有同学看见他在街旁的一个角落里和几个坏小子在一起抽烟。他抽烟的样子很老练,还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圈。
大狗想,郑文革完了。他想郑文革这样下去一定是没有什么作为的了。想起郑文革,大狗就有些伤感,因为,他自然地会想起弟弟小狗,小狗未来会怎么样,他十分担心。其实谁的未来怎么样,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郑文革对自己的行为一点也不在乎。
他做了一件让他哥哥郑文杰愤怒的事,从那以后郑文杰下决心要管教这个弟弟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这个亲弟弟会变的那么坏。虽郑文杰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但他不相信自己会做出弟弟郑文革那样的事情。
刘金高老师的家在修坊村,修坊村就在樟树镇河的那边。每个星期六,他们父女都要回修坊村去,每个星期天下午回学校。他们回村里去,还要帮助家里劳动,刘小丽和妈妈还有弟弟都是农村户口,他们一家,只有刘金高老师是吃商品粮的。
那是一个秋风瑟瑟的下午。河滩上的野芒地里发出一种古怪而又凄凉的声音。要是一个人,很多孩子不敢一个人在这里走,就连读初中了的刘小丽也不敢一个人穿过野芒地。所以,每个星期回去和回来,刘小丽都要和父亲刘金高走在一起,或者和别的修坊村的人走在一起。
刘金高和女儿刘小丽从修坊村回樟树镇,他们带着这个星期要吃的米和菜,米和菜由女儿刘小丽挑着。每走出一段路,刘金高就关切地对刘小丽说:“小丽,我来挑吧。”
刘小丽笑着说:“不重的,爹,你干了一天活了,还是我来,不累的。就这么一点东西,不会太重的。”
他们过了河,下了颤悠悠的小木桥,来到了河滩上的野芒地,野芒地有一条路,通向河堤,然后再通向樟树镇。
刘金高看着挑着担子走在前面的女儿,说:“以后有钱了,买一辆自行车,就不用你挑担子,自行车可以驮好几百斤的东西。”
刘小丽把担子换了一个肩膀挑:“爹,你说了几百遍了吧,自行车影子都没有见着。”
刘金高被女儿抢白了一下,呵呵地笑着。是呀,说了几百遍了,也不见自行车的影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买上自行车,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个多年的愿望,每次看到年轻的老师买新自行车,他都会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有买一辆自行车呢,那时负担不像现在重。
野芒地这条路是潮泥路,也就是松软的半泥半砂路,一下雨就变成了一条泥浆路,天晴时走起来是很舒服的。
刘小丽走着走着,突然大叫一声:“哇——”
只见她踩进了一个陷阱里,刘小丽摔在了地上,那米倒了一地。
那陷阱铺得很巧妙,上面盖着芒草,芒草上面盖着一层潮泥,和路面一样平坦,颜色也一模一样,刘小丽根本就没到有人会布下一个陷阱,她踩下去了。她摔倒了。
刘金高焦急地扶起刘小丽,拍着她身上的尘土:“小丽,没事吧?”
刘小丽的嘴巴咧着,痛苦的样子说:“没事。”
没事是骗人的,不一会儿,她的脚脖子就肿了起来,她的脚脖子扭了。但她没有说,她心痛的是,那些米全洒在泥沙里了。在那个时期,米是多么的珍贵呀,没有米的饥饿的日子让他们不寒而栗。
“不要紧的,还可以吃,回去多淘几遍就行了。”刘金高安慰着刘小丽,他一点一点地把米抓起来,放到他的装米的小箩筐里。他的神态特别的庄重,他好是在干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都怪我不小心,踩到陷阱了。”刘小丽哭丧着脸,她忍着脚上的疼痛,帮刘金高捡着米。
野芒丛中传来几声笑声。那笑声显得十分的诡秘。
刘金高抬头看了看传来诡秘笑声的野芒,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野芒丛中远去。也就是说,有一个人从野芒地里离开,那个人就是挖陷阱害刘小丽摔倒的人。刘金高想追赶上去,可他知道自己是追不上那人的了,那笑声也远去了。
刘金高大声吼:“哪个没教养的,给我滚回来!有种的就不要走,敢做就要敢为!”
野芒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白茫茫的一片。
刘金高已经找不到人的笑声了,他知道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他骂了一声,只好蹲下来捡米。
捡完米,刘金高挑着担子走在后面。他不能再让刘小丽挑担子了。
刘小丽一拐一拐地走在后面。
在路过镇街大狗家门时,刘金高老师碰到了自己的学生大狗。大狗很有礼貌地对刘金高说:“老师好。”刘金高笑了笑。“小丽,你怎么啦?”大狗叫了一声。刘金高这时才转过身来,看了刘小丽一眼:“怎么回事?”大狗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霜说:“刘老师,小丽的脚怎么瘸了。”
“什么?”刘金高放下了担子。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脚受伤了,他当时问她,她说没事的,他觉得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他蹲下来看小丽的脚脖子。
小丽的脚脖子肿得像发面馒头一般,油亮油亮的。刘金高心疼了:“小丽,你怎么不早说呢?”
小丽咬着牙:“爹,不疼。”
刘金高看了看大狗:“金旺同学,你能帮老师一个忙吗?”
大狗点了点头,老师能让他做事,他求之不得。
“大狗,你帮我把这担子挑到学校好吗?”刘金高说。
“好。”大狗毫不犹豫地挑起了担子。
刘金高背着刘小丽,他们一行三人朝樟树镇中学走去。刘小丽伏在刘金高的肩上,嘤嘤的哭。刘小丽不知为什么哭了。刘金高没有说话,他让刘小丽哭着,他心想,小丽你哭吧,眼泪流出来了,脚就不疼了。但是,刘金高老师自己的心里一直隐隐作痛。
听着刘小丽的哭声,大狗心里怪难受的,好像有一根针在扎着。
他安慰着刘小丽说:“小丽,你别哭。”大狗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出来,他心里有很多很多安慰刘小丽的话,可是就说不出来。
小丽还在嘤嘤地哭。
大狗也没有法子,他问刘金高:“老师,小丽的脚是怎么受伤的?”
刘金高把小丽踩到陷阱里的事情告诉了大狗。
大狗眨了眨眼睛说:“肯定是郑文革他们干的!”
刘金高说:“别乱说,要有证据。”
大狗接着说:“一吃过午饭,我就看到郑文革和二个坏小子朝河滩那边走去了。他们有说有笑的,我还听到他们说:‘非让他吃吃苦头不可。’当时我不知道他们要整治你们,我要知道的话,我就会去制止他们了。”
刘金高不说话,他只是沉重地叹一口气。
把刘金高老师父女送回中学之后,大狗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个郑文革简直不是人,干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来。
他越想越生气。
大狗想着想着就来到了食品站。
他看到小狗和郑文杰已经卖完猪肉了,在那里洗案板。案板是要涮洗得干干净净,不然第二天就臭了。小狗很卖劲地涮洗着案板,郑文杰往案板上泼水。小狗的祖师爷郑燕生还在那里靠墙睡觉,呼噜打得山响。郑文杰老是说郑燕生有福气,什么时候都能睡着觉。小狗有时会偷偷的对郑文杰说:“我看祖师爷是猪八戒转世。”郑文杰使劲拍打了小狗的头一下:“没大没小!”没多久,郑文杰会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是有点像猪八戒。”
郑文杰看大狗走过来,就对大狗说:“大狗,功课做完了?”
大狗嘟着脸说:“早就做完了。”
郑文杰觉得大狗有什么事情:“大狗,你怎么啦?”
大狗气呼呼地说:“有事。”
“那你直说了吧,别吞吞吐吐的。”郑文杰又往案板上泼了一瓢水。
小狗卖劲地涮着案板,郑文杰泼的水溅到他脸上和皮围裙上,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听大狗说有事,就抬头看了大狗一眼,他想是谁欺负大狗了,这里有郑文杰在,他就没有说话,他知道,大狗就是有什么事,郑文杰也会帮助大狗解决的,这里轮不到他小狗说话。他心里只是想: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大狗!
大狗把气撒在了郑文杰的身上说:“你管管你弟弟郑文革吧。”
郑文杰不解地说:“他惹你了?”
大狗大声说:“他怎么会惹我,他不尊重老师。”
郑文杰轻描淡写地说:“我听说了,不就是在学堂里顶撞老师么。那有什么呀,我也顶撞过老师。”
大狗觉得郑文杰也很过分:“你怎么年这样说话,况且郑文革做的事情比顶撞老师还严重!”
郑文杰停住了泼水,他伸直了腰,看着大狗气愤的脸:“你说什么严重,你说清楚一点。他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大狗说出了原委:“文革在河滩上挖陷阱,让刘金高老师的女儿刘小丽的脚都受伤走不了路了。”
“刘金高。”文革的脸红了一下,他骂了一声:“文革这个小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狗也要帮文杰涮案板,文杰拦住了他说:“大狗,你站远一点,你要记住,这不是你干的活,你是读书人,读书人要干大事,不要来干这种脏活苦活,你懂么?你回去吧,回去看书。我干完活,我就去找文革算帐!你放心,你也让刘金高老师放心,我会好好收拾文革的!”
文杰的话让大狗很感动。
小狗对大狗笑了笑:“师傅说的话在理,你从今以后家里的活也不用再干了,你以后好好读书,出息了才能给姐姐报仇,其他的事情我一切都包了。你不要担心什么,你只管好好读书。”
大狗看着小狗渐渐成熟起来的脸,他心里响起了一支遥远的歌儿,那歌儿在他的心里漫过来漫过去,蕴藏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他有一种流眼泪的冲动。他独自的走了,边走边抹着眼睛。
郑文杰和小狗他们干完了活。
小狗提了一竹篮的猪骨头准备回家,他对郑文杰说:“走吧,师傅!”郑文杰说:“你先走吧,我和师傅还有点事。”小狗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再说什么,就一个人回家去了,他心里很清楚,郑文杰并不是和郑燕生有什么事情,而是他要去找郑文革算帐!
郑文杰窝一肚子火。
他在公社的饮食店里要了一盘猪耳朵,打了一斤白米烧就喝了起来。一斤白米烧对他而言,也就喝了个微醉。他借着酒劲,回到了家里。
郑文革正在突击写作业。他疯了一个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两个整天,该突击写作业了。他很多作业题不会做,他把笔一扔:“写个屁,明天早上早一点去学校,找个同学的作业抄一下就行了。”他没有看到满脸怒气和酒气的哥哥郑文杰走到了他的面前。
“郑文革!”
郑文杰使劲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那油灯跳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打碎。
郑文杰的父亲听到声音赶紧过来了:“文杰,怎么啦,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又发什么神经了!”
郑文杰在郑文革的头上打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问问这个混蛋。你问问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郑文杰的父亲袒护小儿子:“你打他做什么!我看他挺乖的嘛,一吃完饭就做作业,你别吓唬他了。你再打他我就和你拼命!”
郑文杰推开了父亲:“你去一边,你管儿子管得什么样你心里清楚,我小时候你不要那么惯我,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郑文杰的父亲火了:“你,你怎么说这种话,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郑文杰拍着胸脯说:“我怎么没良心,我起早贪黑杀猪养家,我怎么会没有良心!”
郑文革看他们干起来了,悄悄的想溜,郑文杰一把抓住了他:“你想跑,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你,我一分钱一分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你不好好读书,尽干一些没屁眼的事!”
郑文杰的父亲还想说什么,这时,郑杨梅进来了。
郑杨梅没好气地说:“又怎么啦,又怎么啦,一天到晚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一家人老是搞得鸡飞狗跳!”
“姑,你评评理,我教育一下文革,我爹就跟我火,文革再不教育,下一步就要杀人放火了。”郑文杰对郑杨梅说,他的眼睛很红,十分的吓人。郑杨梅看着郑文杰说:“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喝多马尿了?”郑文杰分辨道:“我没有喝多,我今天就是没有喝多!”郑文杰父亲大声说:“还没有喝多,这屋里都是他呼吃的酒气,喝点马尿就要打人。”
郑杨梅转过脸没脸没皮地对大哥说:“你做爹的也没有做爹的样子,你看你惯出来的孩子,哪一个有个人样,这郑文革也是太不争气了,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名声很不好。秀回来说了许多他在学校里的劣迹。你再不好好管教文革,他以后要犯大事的!”
郑文革的父亲不吭气了,他躲到一旁抽闷烟去了,他就怕这位牛高马大的妹妹。
郑文杰对郑文革说:“下午你做了什么缺德事,你说!”
郑文革脸涨得通红:“我没干什么坏事呀。”
郑文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瞎说,你明明在野芒地的小路上挖了陷阱祸害了刘老师的女儿刘小丽,你还嘴硬!你再不老实,我今天就打死你,你不要以为有人惯着你我就拿你没有办法!”
郑杨梅大声说:“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郑文革低声说:“不是我干的。”
郑文杰火一上来给了郑文革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耳光打得郑文革金光灿烂。他用手捂住了胖乎乎的半边脸。
“打得好,打得好,再不好好打就管不住了!”郑杨梅在一旁火上加油地说。
“走!”
郑文杰拉住郑文革的手,出了门。郑杨梅问:“你拉他去哪里?”郑文杰说:“我带他去找刘金高老师,给刘老师赔罪!”郑杨梅说:“应该,快去吧,这小子太不象话了,我们郑家怎么尽出这样目无尊长的人呢!”郑文革的父亲吐了一口浓烟,心想,你也目无尊长!
一路上,郑文杰没有骂郑文革,他只是抓住郑文革的手不放,他怕一放松,这个小兔崽子就逃跑了。来到刘金高老师的门口,郑文杰迟疑了。他很不好意思,从前,他当红卫兵的时候斗过刘老师,想起来心中有愧。他弄不清楚刘金高有没有记恨他。他碰到刘老师,都会和他打招呼,刘老师也会朝他笑。刘老师有时拿着一斤半斤的猪肉票去他那里买猪肉,他总是多割一两二两给刘老师,他还对刘老师说:“刘老师,以后想吃肉,你就来买,不用肉票也可以。”可刘老师从来没有不拿肉票来买过肉。其实,刘老师买肉的机会是很少了,他经常把肉票送给别人。
郑文杰犹豫了。
郑文革低着头在那里看着脚趾头,他把脚趾头绞来绞去。他心里说:“郑文杰,你不敢进去了吧,你怕刘金高,我可不怕他!想不到你也有怕的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郑文杰壮起胆子,敲了敲刘金高老师的门,这么一条汉子敲门时,那手有些颤抖。
“谁呀?”刘金高在屋里问。刘金高的声音在郑文杰听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有了些老气,被生活磨难了的老气。
“我——”郑文杰的底气不足。
刘金高打开了门。
他看见是郑文杰,楞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进屋吧!”
郑文杰把郑文革提了起来。刘小丽正在用草药泡脚。她一看到郑文革就扭过了头,她不想见到郑文革,郑文革让她难过。郑文革心里却说:“鬼妹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嘿嘿,痛吧?痛死你!谁让你爸爸惹我。”
郑文杰对刘金高说:“刘老师,真是对不起。”
刘金高老师笑着说:“从何说起?”
郑文杰的笑容很难看:“我没管教好弟弟郑文革,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刘金高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这个老师没当好,平常也脾气不好,打骂学生的事也是有的,我应该向你们这些家长检讨。”
郑文杰着急地说:“刘老师,你再说我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求你不要这样说了,是我们对不起你!”
郑文杰对低着头的郑文革说:“你给我跪下,给刘老师磕头赔罪。”
郑文革就是不跪。
郑文杰大怒,他拍了一下郑文革的背,往郑文革的小腿上踢了一脚,郑文革“扑”地跪在了地上。
郑文杰按住郑文革的头,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刘金高拦也拦不住。刘金高扶起了郑文革,他提高了声音说:“文杰,你怎么能这样,又不是旧社会。你不能这样!快,文革,快起来。”
郑文杰咬着牙说:“这家伙以后再干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就和我说,翻天了,看我不打断这狗小子的腿!”
郑文革站了起来在,他眼中滚动着泪水,他感到了委屈,天大的委屈,他心里恨恨地说:“郑文杰,你等着瞧。”
郑文杰对郑文革吼了声:“你滚吧!滚回家里去,好好做作业,我回家要是看你在玩或者睡觉了,我就揍死你!”
郑文革一下子就消失在他们的面前。郑文革狂奔而去,他心里委曲而又怨恨。他边跑边大声说:“郑文杰,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仇人!郑文杰,你等着瞧!”
郑文革走了后,郑文杰在刘金高的屋里坐了下来。刘小丽不敢正眼看他,她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瞟郑文杰,她同样的害怕郑文杰。
刘金高笑着搓了搓手说:“文杰,现在还好么?”
郑文杰也学着刘金高老师的样子搓了搓手:“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吧。”
刘金高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一个赤诚的人,从你给金旺银旺交学费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的心是赤诚的。”
郑文杰像个孩子,坐在老师的面前,听他的讲评。郑文杰那时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迷离的光泽。刘小丽平常经过食品站猪肉铺时,看到凶神恶煞一般的郑文杰,她心就会一跳一跳的,刚才,她还对他有恐惧感。可现在,郑文杰像个温顺听话的大孩子,刘小丽抬起头朝郑文杰笑了一下,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这时,她的脚好像不痛了。
郑文杰轻声说:“刘老师,从前那件事,我想起来就后悔死了,肠子都悔清了,我怎么那么浑呢?老师,你原谅我么?”
刘金高老师看着这个从前批斗过他的学生,他脸上露出了宽容而又舒心的笑容,而且有一丝感动,他说:“文杰,那不是你的错,真的,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郑文杰傻傻地问。
冬天很快就到了。
初冬的霜降使樟树镇的早晨到处都冒着白色的寒气,特别是阳光出来之后,草丛里,树叶间,瓦楞上,冒着白色的寒气。那是白色的霜蒸发后撒发出来的气体,看上去热气腾腾的,其实那气是凉凉的。
大狗试过。
他把手放在草叶的上面,他感觉到一丝一丝的凉气渗入他的手心,然后从他的手心传达到心里。他打了一个寒噤,赶忙使劲地搓了搓手。
赵波一直说那冒的是热气。
大狗也不和他争论什么,他把赵波带到草丛边,让他伸出手,手心向下放在草叶的上面,赵波放了一会,“呲”了一声,他也感觉到了那股凉气。
他不会再说那是热气了。
那段日子,黄春秀课间休息和杨小云、刘小丽等女同学在操场上跳绳时,她就会看到杀完猪没事干了的小狗坐在中学高高的围墙上,出神地看学校操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最先发现小狗坐在围墙上的是胖姑娘杨小云,她吃惊地叫了声:“小狗——”
黄春秀说:“小云,你说什么?”
杨小云的脸红了,她指了指围墙那边,她小声说:“是小狗。”
黄春秀和刘小丽往围墙那边望去,她们看见了小狗,小狗坐在围墙上面,双手放在大腿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痴痴地望着操场上发生的事情。操场上同学们在各干各的事情,整个操场显得十分热闹。
黄春秀惊喜地叫了一声:“小狗——”
小狗一见黄春秀叫他,很快地翻下了围墙,一转眼就不见了。小狗跑了,他为什么要跑,黄春秀无法理解。
黄春秀若有所思。
大狗一下课,他就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步。
跑步能使他身上有热气。他用跑步来抗拒着寒冷。他没有看见小狗坐在围墙上,黄春秀告诉他之后,他真的看到了小狗坐在围墙上,他和黄春秀要是叫他,他就会翻到围墙的另一面,一下子就消失,他们要是不理他,他就会在那里一直坐着,直到坐得不想坐了,要回去帮郑文杰干活了,他才会离去。小狗是孤独的,他瘦长的身子在围墙上,一阵大风就可以吹走的样子深深烙印在了黄春秀的脑海里。
那天上午,黄春秀又看到了小狗。这时刚刚上完第二节课。
黄春秀想和小狗说话,她想过去。但是,黄春秀又怕自己过去了,小狗又会跑掉。
她还看到了敲钟兼看门的老校工老木往小狗走去。
小狗看到了老木。老木是看学校大门的老头,他的脾气不好,加上他的儿子在镇上当干部,他的脾气就更大了。
老木说:“你在那里干什么?”
小狗说:“关你屁事!”
老木说:“赶快下去!”
小狗说:“就不下去!”
老木捡起一个石子向小狗扔了过去。
小狗躲过了那颗石子,他说:“这围墙又不是你家的。”
老木说:“是学校的。”
小狗说:“学校是公家的,关你屁事!”
老木又捡起了一颗石子,朝小狗扔了过去。
小狗又躲过了那颗石子,小狗说:“你在扔我就发火了。”
老木说:“你发火了又怎么样?”
小狗说:“我发火了就把你的胡子全给拔光。”
老木说:“你敢!”
小狗说:“我有什么不敢。”
老木说:“学校有规定,不准爬墙头。”
小狗说:“我又不是学生。”
老木说:“更不许你们校外的人爬了。”
小狗说:“关你屁事。”
老木说:“你最好下去,不然——”
小狗说:“不然又能怎么样?”
老木说:“我叫人抓你。”
小狗冷笑一声:“我反革命都当过,我怕什么?”老木说:“那算我求你了,行么,你下去吧,不然校长看见了,他会骂我的。”
小狗说:“你早这样说多好。”
老木说:“那我现在说了,你该走了吧。”
小狗说:“太迟了,况且,你用石子扔过我两下,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老木说:“你再不走,我就去叫校长来了。”
小狗说:“公社书记来了,我都不怕。”
老木气得跺脚。
这时,刘金高老师过来了,他对着围墙上的小狗。他说:“银旺,你干吗在墙头上坐着呀?”
小狗一见到刘金高,他就翻过围墙那边去了。刘金高摇了摇头:“唉,这孩子的心还在学校里哪,都怪我!我毁了一个孩子呀,当初,我要把那标语擦掉,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黄春秀心里很不好受,敢情小狗还真是留恋校园生活。
黄春秀过了几天发现樟树镇中学的围墙上都铺上了好多尖尖的锋利的玻璃碎片,那些玻璃碎片在冬日的阳光上闪闪发光。她再也没有见到小狗坐在围墙上朝学校的操场上张望了。她心里难过了好几天。
不知杨小云难过了没有。
这个冬天异常的寒冷。
可以想象大狗在寒风中奔跑的样子。整个冬天,大狗穿着单薄的寒衣在奔跑着,他从家里跑到学校,从学校奔跑回家里,在课间休息时在操场上奔跑,奔跑使他有了热量,奔跑是他在这个冬天里抵御寒冷的有力武器。樟树镇中学的大部分同学都和大狗差不多家境贫寒,他们从大狗的奔跑中发现了这个产生温暖的奥秘,于是,他们跑到了一块,他们热气腾腾地奔跑的时候,产生了快乐和欢笑。
在最苦难的日子里,快乐也是存在的。快乐是天地间的美丽的精灵,它会在你行走的任何一条路上出现。
忧伤和快乐一样,也会在你行走的任何一条路上出现,忧伤和快乐交织在一起,在成长的途中总是若隐若现。
这不,刘扞东又碰到忧伤的事情了。
刘扞东这几天少言寡语的,闷闷不乐的样子。蒲卫红对大狗说:“大狗,你看刘扞东,好象有什么不对劲。”大狗说:“是呀,他不知是怎么啦。”刘扞东神不守舍的,上课时思想老是开小差,胡思乱想的。刘金高老师让他起来朗诵课文,他也老读错。平常,他的普通话准,而且读得也是很流利的。他究竟是怎么啦。
有人看见刘扞东老去樟树镇中心小学找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女孩。他和瘦不拉几的小女孩老在校门外说话。说完话后,他就把一小包东西塞给瘦不拉几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眼泪汪汪的,刘扞东也眼泪汪汪的。
在学校里,说刘扞东什么都行,但不能提他母亲。你要提他母亲,他就急眼了:“说什么呀,说什么呀,我妈早死了。”其实,刘扞东的母亲并没有死,她在刘扞东的父亲死了之后嫁给离樟树镇5公里枫村的一个裁缝了。刚开始,刘扞东作为一个小拖油瓶,也是跟过去了的。那个裁缝是个瘸子,脾气很大。这让人很奇怪的是,困难时期的很多人脾气都很大,脾气大的裁缝经常用量布的尺子打刘扞东,刘扞东跑到敬老院里对那帮老爷爷老奶奶们哭诉,后来,就由宋爷爷出面,把刘扞东当作孤儿落户了敬老院。他并不是不想母亲,母亲也并不是不想他,母亲会隔一段时间就去敬老院看他一次。敬老院的宋爷爷就会把她留下来吃一顿饭。吃饭时,刘扞东的母亲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我不要小东,全是那天杀的瘸子,害得我们骨肉分离。”宋爷爷就不说话,刘扞东也不说话,因为那一把鼻涕一把泪中,好象有点演戏的成份。
刘扞东常去小学校里看望的那个小女孩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做蔡水莲。刘扞东从蔡水莲口中得知,他母亲病了,病得不轻。蔡水莲说,母亲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刘扞东问蔡水莲:“妈不会死吧。”死亡这个词在乡村,特别是在那个年代的客家乡村并不是什么让人特别恐怖的事情,乡村里隔三叉五的有人死去,吃药死的,上吊死的,生老病死的,被人谋杀的,不慎死的。。。反正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但换在自己亲人的身上,那就不正常了。
所以,刘扞东就问他妹妹蔡水莲:“妈不会死吧。”
蔡水莲眼泪汪汪的:“我不知道。”
刘扞东塞给蔡水莲的是冰糖。那年头冰糖是很金贵的东西,给病人送礼,要是送一包冰糖那是很重的礼了。刘扞东那几天,每天都去问蔡水莲关于母亲的情况。
刘扞东从蔡水莲口中得知,母亲的病一天一天重了起来。他问蔡水莲:“你爹为什么不陪妈去住院?”蔡水莲说:“爹说他没钱,他说能每天给妈熬中药喝就不错了。”刘扞东说:“他放屁,他怎么会没钱,他的钱是不是要带到棺材里去花啊!”蔡水莲说:“我不知道。”末了,蔡水莲对刘扞东说:“哥,你抽个时间去看妈一眼吧,算我求你了!”刘扞东看小妹凄楚的样子,他也眼泪汪汪的了,他答应了小妹蔡水莲,抽时间去看看母亲。
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是怕自己去看母亲时和那个乡村裁缝打起来。他怕打不过那乡间裁缝,他想让大狗、蒲卫红陪他一起去,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
大狗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刘扞东有心事,而且他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他那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大狗不安。
他把刘扞东叫到一棵大桉树后面。
樟树镇的樟树特别少,可桉树到处都是。
大狗问刘扞东:“扞东,你有什么心事?”
刘扞东说:“没有呀。”
大狗说:“你别骗人了,你那双眼睛告诉我了,你有心事的,说吧,我们是好朋友,我不好对别人说的。”
刘扞东说:“唉!”
大狗说:“别叹气了,有话赶快说出来吧,憋在心里多难受哇。”
刘扞东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给了大狗听。
大狗一听完这话,他笑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和蒲卫红陪你去。”
刘扞东摸了一下头,他放心了。
他们决定星期天去枫村。
星期天,大狗起了个大早,他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还把小狗攒钱给他买的本来打算留到过年再穿的那双白球鞋拿出来穿上了。
李文化看到大狗这样打扮,好象去相亲的样子,他说:“大狗,你要去哪里?”
大狗说:“去枫村。”
李文化:“去枫村干什么呀?”
大狗说:“陪刘扞东去看他妈。”
李文化摇了摇头,他表示不解,陪同学去看他妈,穿戴这么整齐干什么呢。不过,李文化没有再管大狗了。
大狗和刘扞东、蒲卫红朝枫村走去。
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5公里对他们而言那不叫什么行路,他们翻过了两座山就到了枫村。
小妹蔡水莲知道他们今天要来,早早就在村口那棵大松树下等他们了,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那棵大松树,大松树像一把巨伞。蒲卫红说:“枫村也有迎客松。”
刘扞东说:“这棵树是老古董了,好几百年了,村里人都说,这是棵神树,没有敢上去砍它的枝条,原先有一个哑巴不怕死,上去砍松树上的干枝条,结果摔下来摔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神对哑巴的惩罚。反正,这棵古树可神了。”
说着说着,他们就走到了那棵树下。
小妹蔡水莲见他们来了,乐得跳起来了。刘扞东牵着小妹的手给大狗和蒲卫红介绍:“这是我小妹蔡水莲,人长得瘦小点,可还是挺好看的,是不是?”
大狗和蒲卫红都乐了。
接着,刘扞东把大狗和蒲卫红介绍给了小妹蔡水莲,蔡水莲的小脸上有些羞涩。
他们正准备进村,刘扞东说了声:“慢着,我忘了裁缝有剪刀,还有尺子,那尺还是铁的呢。”
大狗说:“我们人多不怕的。”
蒲卫红说:“对,我们人多,他不敢动的。”
刘扞东说:“不行,还得准备一下。”
他走到一个篱笆旁,拔起了两条竹条,递给大狗和蒲卫红:“如果裁缝要真打起来,你们就用这作武器,如果打不起来,他要问为什么你们手中拿着竹条,你们就说是用来赶狗用的,枫村狗多是出了名的。”
大狗和蒲卫红只好拿起那竹条。
小妹蔡水莲不解地看着他们,她对刘扞东说:“哥,你干什么呀!”
刘扞东对蔡水莲说:“你小孩子不懂,别问那么多。”
小妹蔡水莲朝刘扞东努了一下嘴:“就你什么都懂。”
刘扞东说:“当然。”
大狗说:“走吧。”
刘扞东说:“走吧!”
蒲卫红说:“鬼子进村了。”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枫村的狗果然多,那些狗见到生人,朝他们狂吠起来,那两根竹条果然使那些狗望而却步。
刘扞东说:“我说的没错吧。”
蒲卫红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狗。”
大狗没说话,因为他也是“狗”。
他们来到枫村的裁缝店里。那瘸子正在做衣服。他的脸很白,两个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睛深陷下去。他看到了他们。他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只顾做他的衣服。
刘扞东见到他心里有些害怕,也许是小时候被他打怕了的缘故吧。他在门外就大喊:“妈,我来了。”
刘扞东他妈在屋里说:“东,我听见你的声音了,进来吧。”
小妹蔡水莲牵着他们的手进去了。
大狗也和蒲卫红跟了进去。他们手上拿着竹条很不自在,裁缝那深陷的小眼看了他们手上的竹条一眼。他们心里“咯噔”了一声。
他们看到了在床上躺着的刘扞东的母亲。
刘扞东的母亲脸色很好,不像乡村里其他受苦的妇女。
“妈,你怎么啦?”
刘扞东的母亲让他坐在床头,她抚摸着刘扞东的手,说:“没什么,只是小腿上长了一个疮,一直好不了,好久没见你了,想得慌,就让小妹对你说,我得了重病。”
刘扞东伸手打了小妹蔡水莲一下,说:“鬼丫头,你也学会演戏了,你装得那么像,我都急死了。”
刘扞东的妈说:“不那样,你能来看我?傻孩子,长高了,也壮实一些了。”
大狗看着刘扞东和他母亲亲昵的样子,他想起了从没见过面的母亲和死去的姐姐李一蛾,还有县城饮食店的那个像母亲一样关爱他的中年妇女。
他的眼睛有些湿。
刘扞东的母亲和刘扞东亲昵得差不多了,才开始端详大狗和蒲卫红。
刘扞东这才想起来给母亲介绍大狗和蒲卫红。
他说:“这是李金旺,这是蒲卫红,都是我的同学,我的好朋友。”
“哦——”刘扞东的母亲说:“好,好。”
这时,裁缝在外面大喊了一声:“水莲,还不死出来,去烧火做饭。”
嗬,这个裁缝的声音比班主任刘金高的声音还大。刘扞东有了一些戒备。他朝大狗嗬蒲卫红使了个眼色。大狗和蒲卫红朝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接下来,刘扞东和母亲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起了话。大狗和蒲卫红坐在那里插不上话,显得有些尴尬。
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了,裁缝大声在外面叫道:“水莲,去叫他们出来吃饭了。”
刘扞东看着母亲。
母亲微笑地鼓励他:“去吧,别怕,他现在很后悔当初把你打跑了,去吧,你猜他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大狗闻到了一股浓香。
大狗说:“是狗肉。”
刘扞东的母亲说:“还是金旺聪明,他今天听说你要来,特地弄了一只乳狗,杀了,炖狗肉萝卜等你来吃。”
刘扞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时候对他往死里打的瘸子裁缝有什么好心?他的疑惑表现在脸上。
刘扞东的母亲说:“去吧,是真的。”
这时,小妹蔡水莲进来了,她的脸红扑扑的,是灶火烤的吧。她说:“快快,出去吃饭,吃完饭再说吧。”
刘扞东对母亲说:“一块出去吃饭吧,妈,我背你出去。”
刘扞东母亲说:“你们去吧,我不能吃狗肉,再吃狗肉,我这腿就要烂掉了,好不了了。”
刘扞东和大狗,蒲卫红他们出去了。嗬,饭桌上摆了几碗堆得尖尖的米饭,那一大木盆的狗肉炖萝卜也堆得尖尖的。
裁缝脸上没有表情,他的脸还是白白的,比城里人的脸还白。他对他们说:“别客气,吃吧。”
刘扞东对大狗和蒲卫红说:“吃吧!”
他们见这样的阵势,相信了刘扞东母亲的话,也不管那么多了,吃将起来。其实大狗一闻到狗肉的香味,就不停地吞咽口水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全没有了刚才的拘束和戒备了。蒲卫红对大狗说:“真香!”大狗没机会和他说话,他嘴里塞满了大米饭和狗肉,他只是朝蒲卫红点了点头。多少年后,大狗也没有忘记这顿狗肉,只要有人说吃狗肉在哪里好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枫村的狗肉最好吃。”人们不知道枫村在哪里,不解地问:“枫村在哪里?”他会说:“当然在我们老家罗。”大伙就笑了起来。樟树镇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吃的。他就会和人争得脸红耳赤。
他们就那样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香喷喷的狗肉。
快吃完的时候,裁缝轻声说了一句话:“扞东,你要是愿意,就搬回来住吧。”小妹蔡水莲也说:“哥,你搬回来住吧。”
大狗和蒲卫红都看着刘扞东。
刘扞东闷头闷脑地吃饭,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大狗不明白,后来刘扞东为什么没有搬回枫村去住,而是住在敬老院里。
转眼就到了1976年初秋。
初秋的樟树镇应该是风和日丽的,可就在黄春秀他们刚踏入初中二年级的门槛没两天,天就下起了暴雨。暴雨就那样下了两天两夜,樟树镇外面的汀江暴涨了。
樟树镇的强劳力都到河堤上去护堤。镇子里剩下妇孺老幼在诚惶诚恐地等着逃大水。那时候很多人就把猪呀鸭呀鸡呀圈在猪笼或者鸡笼鸭笼里面放到高处的山坡上。要不然一决堤,什么都会冲得一干二净。有人也无动于衷,他们认为像往常一样,这大水不会决堤,等雨一停,水就会退。黄春秀的母亲郑杨梅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家按兵不动,一点儿也没有要逃的意思。
公社的广播喇叭在一遍一遍的喊着,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洪水已经越过了历史上最高的水位线,广大社员除了在堤上护堤的社员外,其他人一律撤离到安全地带,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现在播送紧急通知,洪水已经越过了历史上最高的水位线,广大社员注意,广大社员注意……”
李文化听到了那广播,走出了门,他看到灰色的天空还在下着猛雨。他感觉到不好。他把一些衣服和一些值钱的东西以及妻子和女儿的遗像放进了一个箱子。
他收拾好了就对大狗说:“大狗,走吧!”
大狗站在家门口,他望着人来人往吵杂的街上,他没有听清楚父亲的话,他回过头问父亲说:“爸,你要干什么?”
李文化咳了一声,他焦急地说:“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正是傍晚时分。天还亮着。大狗对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不会有事的,公社的广播老是小题大作,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他甚至认为街上逃大水的人都是在自己吓自己,他不相信大水会把河堤冲垮,他不相信洪水会把樟树镇淹没。
李文化生气了:“你听不听我的话?”
大狗顺从地说:“听!我怎么会不听你的话呢,你是我爸爸呀。”
李文化又咳了一声说:“那好,你和我都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抬起这个箱子到山坡上去。”
大狗只好听父亲的话。他和父亲抬起了箱子。
大狗想起了小狗,他问父亲:“小狗呢?如果大水真的来了,那他怎么办呢。”
“别管他,他和文杰在一起不会有事的,快走吧!”李文化说,他相信郑文杰会保护好小狗的,小狗和郑文杰在一起,他的确很放心。
他们抬起箱子,锁上门就往山坡上赶。
路过黄春秀家门口时,大狗大声说:“秀,快走啊——”
黄春秀的声音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你们走吧,我妈说没事的。”
大狗对李文化说:“爸,你看连秀都说没事!就你的胆小。”
李文化有点火说:“别罗嗦了,快走吧。你知道什么,水火无情!”
路上很多人朝山坡上涌。这些人的想法和李文化是一样的,水火无情,该提防的还是小心为好。
大狗心想,这雨怎么不停呀,要是停了就好了。说不定雨一停,洪水就退了。他们来到山上时,天已经黑了。山坡上挤满了人,人们在黑暗中望着远处白亮一片的那条大河。河水的咆哮声传得老远,河堤上灯火影影绰绰。
大狗听到了洪水咆哮声。
他突然想起了黄春秀,他应该不会有事吧,蒲卫红、刘扞东他们都住在山坡地上,是不用担心的。
大狗朝樟树镇中学走去。李文化对他大声说:“你去哪里?”大狗说:“我去学校看看。”李文化又大声说:“你要小心,要是发水了,你听到广播后就赶紧回来!”大狗回答父亲:“知道了!”
樟树镇中学就在山脚下,地势也是较高的,一般情况下洪水淹不到。否则李文化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大狗离开自己,大狗在他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
大狗冒雨来到了樟树镇中学。
他来到刘金高老师的宿舍里。
刘金高在抽着闷烟。他愁眉不展。
大狗看着刘金高:“刘老师,你说,河堤会被大水冲垮么?”
刘金高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很难说,如果广播上说的是实在话,那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刘小丽说:“大狗,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
大狗朝刘小丽笑了笑说:“镇子上的人都到山坡上去了,我爹也让我到山坡上去,我在那里呆不住,就来看你们。”
刘小丽说:“哦——”
大狗看着刘金高老师的样子,他不知刘金高老师在思虑什么。其实刘金高老师在想着河那边修坊村的家,那里有他爱人还有刘小丽的弟弟在那里,要是河那边的河堤决堤了,那怎么办,他本来想回去,现在回不去了,木桥早就被洪水冲走了。
刘金高担心是对的。
那边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他知不知道带小儿子到高处去呢?
刘金高一下子大口喘气起来。大狗和小丽吃惊地看着刘金高。刘金高的眼中充满了焦虑之火。
不一会儿,他们听到镇子上传来叫喊:“不好了,决堤了,快逃哇。”
“完了!”刘金高说。因为镇子这边的河堤比那边的更高更结实都垮了,修坊村肯定一片泽国了。
很快地,中学也进水了。
大狗对刘金高父女俩说:“快跑。”
他们从中学的后门来到了山坡上,山坡上已经挤满了逃大水的人。大狗已经找不到父亲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他看到了郑文革和他父亲。郑文革父亲一见大狗,他说:“大狗,你到哪儿去了,文杰和小狗他们找你呢。”大狗问:“他们呢?”文革的父亲说:“不知道,他们可能去救秀他们,让他们走,他们硬说没事。”
还有人往山坡上涌。
那些来不及上山来的人只好爬上屋顶。
洪水在黑暗中疯狂的冲击着村镇,有些房子塌了,有人被冲走了,人们大呼小叫,樟树镇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大狗看着汪洋一片的樟树镇,洪水快漫上那黑乎乎的屋顶了,他心里祈祷着,秀,你千万保重,千万别被洪水冲走了。秀,你在哪里,你母亲还有你弟弟黄春洪呢。
黄春秀忘不了这次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
洪水以沉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樟树镇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在慢条斯理地吃晚饭。广播喇叭的喊叫和镇街上慌乱撤离的人群对他们一家好像没有丝毫的影响。
等洪水猛兽的一样冲进了大门,郑杨梅才发现已经晚了。
他们爬上了房顶。
黑暗中,他们看到整个镇子成了一片水的王国。远处有房子矮下去,在水中打了一个漩涡就不见了。郑杨梅心惊胆颤起来,她说:“观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们平安无事。”黄春洪大叫道:“都怪你,还吃饭呢,你看怎么办,一起淹死吧!”
黄春秀绝望极了,她睁着大眼,看着那漫漫涨高的洪水。眼看就要淹到房顶。水面上漂浮着死猪死鸡,还有一些鸭子在水面上游着,它们不知道这洪灾给樟树镇人民带来的是什么。
黄春秀惊叫起来。
她看到房顶上游动着好几条蛇。
蛇被水一淹,也跑到房顶上来了。
郑杨梅说:“秀,别动,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的。”
黄春秀的尖叫声在这个洪水之夜是那么的渺小,滔天的洪水的声音将淹没一切弱小者的呐喊。
人有时是那么的弱小无助。
生命有时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一击。
人有时真不如一只蚂蚁或者一只鸭子或者是一条游动的蛇。
黄春秀蜷缩在那里,雨水浇打着她,她感觉到了寒冷,她在恐惧和寒冷中颤抖,犹如秋风中一片瑟瑟发抖的枯叶。
她的牙在打颤。
她母亲郑杨梅慢慢移过去,黄春洪也慢慢地移过去。他们紧紧抱在一起。郑杨梅呜呜地哭了,黄春秀也呜呜地哭了,只有黄春洪没有哭,他睁着大眼看着远处有灯火的地方,等待着人们来抢救。
水越涨越高。
就在洪水将要把屋顶淹没的时候,黄春秀听到了一声叫唤:“秀——”
又一声叫唤:“秀——”
她听出来了,是小狗和表哥文杰。
她看到一束手电光往这边晃动着。
小狗大声喊:“秀,你们还活着吗?”
文杰也大声喊:“秀,你们还活着吗?”
黄春秀大声说:“小狗,文杰,我们还活着——”她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活着的希望,活着是多么的美好呀,哪怕再苦难,也被洪水吞没要强一千倍一万倍。小狗和郑文杰的出现,让她有了获救的希望。那希望是一点火星,在这样的夜晚明亮起来。
郑杨梅也大声喊:“文杰,小狗,我们在这里,我们还活着——”
只有黄春洪没有喊。
他喊不出来,他太激动了,在他心目中,文杰小狗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两块大门板朝他们游了过来,两块大门板是紧紧绑在一起的,小狗在门板上,他们看不到文杰。
等他们上了门板,小狗跳入了水中。
郑文杰说:“秀,我在水里呢。”原来,文杰在水里推着门板前进。水里除了小狗之外,还有一个人,那是小狗在樟树镇的好朋友铁蛋,铁蛋水性好力气大,他在前面拉着门板,郑文杰和小狗在后面推着门板。
他们慢慢地离开了房顶的地方。
黄春秀眼看着那屋顶,她们刚才呆过的屋顶在他们离开不到几丈远的时候,一下沉了下去,打了个漩涡不见了踪影。
黄春秀吸了一口凉气:“好险。”
要是小狗和文杰他们再晚上来几分钟,他们一家就成了水底之魂。
郑文杰小狗把他们送上岸。
黄春秀说:“你们快上岸吧。”
小狗又爬到门板上了。他说:“不行,还有很多人还在房顶上,树上呢,他们随时都有危险,我们救人要紧。”
不一会儿,他们又消失在茫茫的白光一片的水面上了。
这时雨停了。
可水却越来越大了,肯定山洪也暴发了。
黄春秀对着离去的小狗和郑文杰大声说:“小狗,文杰,你们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呀——”
那个晚上,黄春秀一直没有离开那安全的岸边,后来大狗也来了,蒲卫红和刘扞东也来了,郑文革也和他们凑在一起,他们在等待小狗他们的回来。他们的心都被洪水紧紧地揪着。
小狗他们一次次地回来,一次次地把人送上岸。那些获救的人里有老人、孩子、妇女、也有一些水性不好的年青男子。他们都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他们万万没想到,小狗郑文杰铁蛋这样的人会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救起来。在他们眼里,这几个人是樟树镇惹不起的人,许多人还把他们和那些祸害人的流氓一样看待,只不过没有说出来。
救上一拨人之后,他们又出发了。
黄春秀说:“小狗,文杰,你们上来休息一会好吗?这样下去,你们会累死的,快上来休息一会吧。”
郑文杰说:“火烧屁股,多少人在等着逃生,哪有时间休息。救人要紧,小狗,铁蛋,出发!”他们又沉入那一片洪水之中。
大狗在他们走时说:“让我也去罢。”
小狗认真地对大狗说说:“我们家就靠你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了,你留着那条小命好好读书吧,你水性不好,淹死了,我找谁去要哥!”
大狗的眼睛湿了。
就这样,一次一次地,他们也不知跑了多少趟,也不知救起了多少人。天蒙蒙亮的时候,解放军的冲锋舟才赶来救人,他们把因为救人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郑文杰和铁蛋也救起来了,小狗呢?
他被一个狂浪给打跑了。
郑文杰当时想抓住小狗,可他的手没有那么长。
郑文杰眼睁睁地看着小狗被那个巨浪大走了,郑文杰想扑进那巨浪里去,可他没有力气了。
郑文杰一爬上岸,他跪在岸边,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大声吼道:“小狗,我的好徒儿,你回来吧!”
铁蛋呜呜地哭,他浑身湿漉漉的,口水直淌,他对小狗表现怀念的方式就是呜呜地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春秀哭了。
大狗也哭了。
蒲卫红哭了。
刘扞东也哭了。
所有岸上被小狗他们救上岸的人都哭了。一时间,岸上的所有人都呜咽了,呜咽声连成一片,震天动地。
小狗被洪水冲走了,他死了。
人们为一个叫小狗的人而哭泣。那个人在樟树镇乡村里犹如野芒一样生长着,没有人会理解这样一个犹如野芒一样枯死的人,但许多人心中都记着,是这样一个人救了他们的生命,一个人的生命换来了众多的生命。死去的人值了!值了么?
黄春秀眼哭肿了,烂桃子一般。她想,无论自己怎么的哭,小狗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怜的小狗,他本来可以快乐地和她一起上学的,他本来可以。。。。。可现在,他真的离开了樟树镇,离开的亲人们,离开了关心他和他要好的人们,离开了这个虽然苦难的美好人间。黄春秀在悲伤的时候,由小狗联想到了小狗的姐姐李一蛾,她没有看到李一蛾的死,但是关于李一蛾的死她已经清清楚楚,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小狗和他姐姐李一蛾都会死在水中,李一蛾是死在平静和清澈的潭水中的,而小狗则是死在波涛汹涌的洪水中。小狗是不是去水中陪他的姐姐李一蛾去了?
小狗死了,李文化没有流泪,他只是一个劲地干咳着。洪水退了后,他一直坐在屋里,痴呆地坐在屋里。大狗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大狗给父亲东西吃,他也不吃。
大狗的眼睛里含着泪说:“爸,你就吃点东西吧,不吃东西会饿死的,爸,妈妈走了,姐姐走了,弟弟也走了,你要是也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该怎么办呀!”
大狗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着李文化的心。李文化全身颤抖着,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是的,这样下去,李文化一定会饿死的,可他感觉不到饿,他现在不知道饿的滋味是什么。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大狗的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连串的咳嗽。
大狗感觉到父亲的手的凉意,他知道父亲的手冰凉,他害怕父亲的心也冰凉了,他不希望父亲离开他,他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孤儿!他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端着那碗粥,突然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把那碗粥举过了头顶,哽咽着说:“爸,你就吃点吧,就算儿子求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呀!就是姐姐和弟弟在九泉之下,他们希望你好好的,不要有什么事情。爸,你就吃点东西吧!”
李文化还是没有流泪,这么多年来,亲人们一个一个的离他而去,他已经把泪水都流干了。他木然地看了看长跪在地下的儿子,他就剩下这个儿子了,他的内心酸酸的,但是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他楞楞地看了大狗一会,突然长叹了一声。他接过了大狗手中的那碗粥,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大狗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含泪地笑了,不过,那笑比哭还难看。他看着父亲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沙哑着嗓子说:“爸,你慢点吃,不要着急,锅里还有,还有很多,爸,你慢慢吃。”
父亲李文化喝完了那碗粥。他端着碗显得十分的沉重。
大狗接过了碗,他又去厨房打了一碗粥出来,递给了父亲李文化。李文化看着稠稠的粥,他突然说:“银旺,一蛾,我把你们的口粮也吃了,我把你们的口粮也吃了。。。。。。”
父亲的话让大狗又一次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郑文杰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黄春秀和蒲卫红刘扞东他们,还有眼睛红红的杨小云。郑文杰一进来就大声说:“这帮王八蛋,说小狗写过反动标语,不能算做英雄!他们不得好死,小狗救人的时候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还不让给他立碑。他们不立,我们立!”
李文化这时开了口:“文杰,你不要说了,也不要再去找他们闹了,没有意思。小狗不会在意这些的,他救人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就是想到了,他也不在乎立不立碑的,我了解这个孩子。文杰,感谢你了!”
郑文杰听了李文化的话,他抹了抹眼睛,然后说:“碑是要立的,不是我一个人要立,而是大家要立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门口又来了好多人,那些人都是被小狗他们救起来的群众和他们的家人们。他们抬着一口棺材和一块刻好字的石碑,石碑上刻着这样的字:“少年英雄李银旺之墓。”那几个字写的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凌利的刀锋。字是樟树镇中学的语文老师刘金高写的,还是樟树镇最好的石匠刻的。还有一个孩子端着小狗的灵位牌,这孩子也是小狗救起来的。
李文化看着他们,挥了挥手。
郑文杰走出了李文化的家门,大狗和黄春秀他们跟了出去。郑文杰大喊了声:“出殡!”他的那一声喊,喊得荡气回肠。
人们抬着石碑和棺材浩浩荡荡地出了镇子,朝山上走去。有人往天空中抛洒着纸钱,喊着:“银旺,魂兮归来——”很多路人也跟进了给小狗送葬的队伍。要是不知道情况的人,一定是以为给什么有声望的人送葬,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这是给一个少年送葬。
小狗的空棺材埋在了他姐姐李一蛾的坟墓旁边,这是郑文杰自作主张选地方,也是朝着东方,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郑文杰选择这个地方,意思谁都明白,谁也都理解他的心情,他要他的爱徒陪着他最心爱的女人,永远地相互依靠着,在地下也不会孤单。
太阳落山了,大狗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坐在小狗的新坟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但是他的脸上还有泪痕。把小狗的棺材埋下去立了碑后,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走了。最后,郑文杰和黄春秀他们留了下来和大狗一起在小狗的坟前无声地坐着,也许他们都在回忆着小狗生前的样子。黄春秀看着远处的大河,她的眼睛闪动着波光。他们坐了许久,后来郑文杰领着黄春秀他们走了,留下了大狗。他们都理解大狗,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再守小狗一会。郑文杰临走时对大狗说:“大狗,差不多了就回家,不要太晚了,你爸在家等着你呢,不要让他着急。”黄春秀也对他说:“大狗,你早点回家,不要太伤心了,小狗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大狗,你千万不要太伤心了。。。。。”
大狗看着那火红的夕阳落下山去的,他知道太阳落下山后,明天早晨又会升起来,可他的双胞胎弟弟小狗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突然大声的哭了起来,他希望自己的哭声能把小狗哭回来。大狗的哭声和刚刚起的山风混合在一起,山风把他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大狗在痛哭的过程中,他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明亮起来。
他不知道属于小狗的那一颗星星有没有陨落。
他多么希望小狗的那颗星星还在太空中闪烁呀。
大狗在天黑了后,就一个人孤独地下山了。
他凄凉的身影显得十分的单薄。
在小狗活着的时候,只要小狗身体的某个部位受伤疼痛起来,大狗的那个部位也会疼痛起来。大狗在走回家的路上,感觉到全身都在疼痛,他凄寒地想,是不是小狗在黄土之下受到别人的欺负了,是不是有很多人在打他打得他遍体鳞伤呢?大狗越想越伤感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小狗死了他会怎么样,在小狗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如此的感情对待小狗,现在小狗离他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才知道他和小狗的心原来真正的是连在一起的。
那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让黄春秀记忆犹新。黄春秀家的房子被冲垮了,在重建房子的时候,黄春秀一家住在大狗家里。黄春秀在洪水退了之后,每天傍晚都坐在河滩上看着那条流向远方的河流。
她在想念小狗。
有时,大狗也会和她一起坐在那里,看着那条大河流向远方,眼中滚动着泪水。黄春秀会从山野采来很多花儿,放在河水里,花儿流向远方。
黄春秀想,小狗能收到那些花儿吗?
想着想着,泪水又流了出来。
郑文杰那几天的脾气特别不好。他看到不顺眼的人就会破口大骂,谁也不敢惹他。洪水过后,樟树镇的人民又默默地准备或者马上着手重建家园,他们的脸上都是没有表情的,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只有付诸行动才是最切实际的事。
一天下午,黄春秀那天没有去上学,因为上劳动课,老师让大家回家,帮助家里重建家园。
那天下午,黄春秀整个下午都坐在河边,看着河水发呆。思念是痛苦的,她这种思念更痛苦,他是在思念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他所有的守望都是空的,所有的话语都没有回音。河水是无言的,它不会告诉黄春秀所有无声的呼喊。
黄春秀正在默默地思念着小狗,这时,田野上的广播喇叭上传来了哀乐。
黄春秀怔了一下。
哀乐放完了,广播里传出女播音员沉痛的声音:“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毛泽东同志与世长辞!……”
黄春秀喃喃地说:“毛主席逝世了。”
这时,河边上一面白帆从下游漂了过来,那是一艘南来的大船。
黄春秀看着那船,她不知道毛主席的死和小狗的死有什么重要的联系,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比小狗重要几千倍几万倍的人死了,她望着那白帆渐渐地靠近。她心中苍凉极了。
“秀——”
黄春秀大吃一惊。
是小狗在喊她,还朝她挥着手。
小狗站在那船头,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黄春秀跳起来,他大声喊:“小狗——”
“秀——”
“小狗你还活着!”
“秀,我还活着。我命大,我是死不了的,秀——”
“小狗——”
小狗回来了,还是和郑文杰一起杀猪。他父亲李文化对他的回来没有十分的高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他显得十分的平常,好像小狗只是出去玩了一圈回来而已。小狗对他父亲李文化也没有是分别后又重逢的感动,他只是觉得父亲李文化苍老了许多。小狗和大狗还是像以前那样了,没有什么话,大狗上他的学,刻苦地读他的书,小狗还是和郑文杰一起杀猪。小狗回来的那天晚上,大狗还是十分激动的,他和小狗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大狗在那个晚上说到了乡亲们给他送葬的事情,当时,小狗听了没有什么反映。
小狗回家的第二天的一大早,有人看到小狗扛着一把锄头上了山。
小狗把他自己的坟墓给平了,那块碑也被他埋在了地下。
黄春秀在小狗回来之后,她就不想念小狗了。小狗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脸上毫无表情,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小狗被洪水冲走之后,他抱着一根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被冲到了下游,被人救起来了,郑文杰高兴死了,但他不能太高兴了,因为毛主席死了。郑文杰拍了他的头一下:“你小子命大!”小狗吐了吐舌头:“命大有什么用,还不是回来受苦。”郑文杰兴奋地说:“瞎说,只要有我郑文杰在,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小狗突然问郑文杰:“毛主席怎么也会死。”郑文杰拍了他的头一下:“别瞎说,不然又把你打成反革命。”在小狗的想象中毛泽东主席是不会死的,可以活一万岁的。
小狗不吭气了。他十分的迷惘。
悼念完毛主席过后不久,“四人帮”也被打到了。
一天晚上,刘金高老师来到了大狗家。
黄春秀的房子还没修好,他们一家还是和大狗一家人住在一起。刘金高老师来了,黄春秀和大狗都挺高兴。刘金高老师并不是常来他们家。来了一定是有什么好事或者坏事,因为大狗在学校里是三好学生,肯定不会有什么坏事情的,所以他们都十分高兴。
刘金高老师还是穿着那身发白了的中山装。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喜悦。李文化和郑杨梅给他让坐。郑杨梅还去给刘金高老师倒了一碗茶。
刘金高坐了下来。他喝了一口茶说:“这茶不错,不错!”郑杨梅爽朗地笑着说:“刘老师要是喜欢喝茶,你走时我给你捎点,春秀她爸爸刚刚从城里捎了两斤茶回家。”刘老师说:“不要不要,你还是留着喝吧。”郑杨梅又说:“茶叶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去喝就行了。”
刘金高老师家的房子也被冲垮了,好在他那个村的支书早早疏散了修坊村的居民,不然,刘金高的妻子和小儿子也可能没救了,修坊村是这次洪灾的重灾区。现在,他们一家四口就挤在学校那一间房里,好在他女儿是中学的学生,在学生宿舍里住,不然,那不知怎么挤。
刘金高环视了一遍李文化家的房子说:“你们这房子还是挺宽的嘛,住两家人不嫌挤,唉,我要是有多半间房就好了,修坊村的房子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建起来。”
“别急,慢慢来,急不了的。”郑杨梅说。
“喝茶,喝茶。”李文化说,他脸上堆着笑。
刘金高喝了一口茶说:“文化,我给你们家带来的一个大喜事呀!”
“什么喜事?”大狗睁大了眼睛。
“对,什么喜事,刘老师?”黄春秀也急了。
刘金高拖长了声说:“小狗成英雄啦!”
“什么,小狗是英雄?”李文化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相信小狗那个小混蛋能成为什么英雄。
“是不是因为他在洪水中救人?”黄春秀问。
“不完全是。”刘金高说。
“那是为什么?”大狗着急死了。
刘金高卖了一个关子:“你们猜猜。”
郑杨梅笑着说:“鬼才猜得出来。”
李文化本来想说什么,但他听了郑杨梅的那句话,他就不说了,他坐在那里微笑着。
刘金高看他们谁也答不上来,就笑着说了出来:“你们还记得去年这时侯小狗怎么退学的吗”
“因为反动标语呗!”黄春秀说。
“那你们知道,反动标语写的是什么?”
“是什么打到江青嘛。”大狗接上了茬。
“你怎么知道?”刘金高问。
“是赵波说的。”大狗说。
“让他保密,他还是没有保住,看来赵波这个人靠不住!”刘金高说,“对,就是反动标语写得打倒江青,所以,小狗才是英雄,你们想想,现在江青作为四人帮的一员被打倒了,证明小狗是有远见卓识的吗,而且,在那个时候,他敢说打到江青,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刘金高的话说得有道理。
“那英雄有什么待遇?”郑杨梅不讲什么大道理,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
“有哇有哇,我来告诉你们,就是待遇问题。明天呀,在樟树镇中学操场开全镇批判四人帮的大会,同时也是表彰银旺同学。”刘金高说,“公社书记要亲手给小狗戴大红花,给他发奖品,我们学校决定了,让银旺同学回初中去上学,还是从初中一年级上起,还作出了免收他一个学期学费的决定!”
大狗“哦——”了一声,这消息对他而言简直是太好了。
黄春秀也兴奋极了。
刘金高环视了一圈,问:“银旺呢?”
黄春秀说:“他和他师父郑文杰去喝酒去了。”
“喝酒?”刘金高问。
“对,他经常和他师傅一起去喝酒。”黄春秀说。
刘金高吞了一口口水说:好吧,我该回去了,天也不早了。
他们一行人把刘金高送出了门。
刘金高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一出门就想,此刻有一杯酒喝该有多好!
他也想喝一杯酒。
他想的是为了小狗喝一杯喜酒。
郑文杰听到了消息后,就对语重心长地说:“小狗,你还是回去读书吧。跟着我杀猪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你不笨,读书会出人头地的,你想想,你家一下子要出了两个大学生,你爸还不高兴死呀!”
小狗没有说话。郑文杰本来想带小狗出外去赚钱谋生的,他不想再在食品站干了。他就是走街串巷去给人家杀猪也比在食品站干强。在食品站干赚不到钱的,郑文杰其实早就想自己干了,但是那个时候还不允许他们自己单干,那是投机倒把的行为,现在应该不一样了。正当他们要离开樟树镇时,小狗却当了英雄。他为小狗高兴。
小狗当英雄了。他自己没有什么兴奋的感觉,一切还是那样平淡,他不知道什么叫英雄,他只知到自己该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可大家还是把他当成了英雄。
学校里和镇上要开大会表彰他,可他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他总不可能穿再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台去接受表彰吧,所以,他必须要有一套像样的衣服,他自己不着急,可大家都在帮助他想办法。
赵波挺积极的,就像当初他发现反动标语一样积极。他向父亲要了一套新的军装和一顶军帽来到了大狗小狗的家里。他让小狗穿上试一试合不合身。小狗穿上了衣服。他一看,军衣穿在他身上虽然说大号了点,不过还是挺像英雄的模样的。赵波一看小狗脚上少了一双鞋。他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说:“看看我真笨,连鞋也忘记拿了。”说完赵波又跑回家里,给小狗拿了一双解放鞋,这样就一一的配齐了。小狗这身打扮在大狗和刘扞东他们的眼睛里是很神气的,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在什么时候当个英雄,也让赵波搞一套军装穿穿,神气神气。黄春秀看小狗穿怎么一身军装,她一个劲地笑,郑杨梅也在笑,她对女儿说:“你不要把牙给笑掉了!”
赵波其实是把小狗打扮成一个刚入伍的新兵。
小狗自己感觉到别扭,穿得很不习惯,他老是要把衣服脱下来,大家制止了的行为。
赵波大方地说:“小狗,我父亲说了,尊重你是个英雄,这套衣服就送给你了。”
小狗想,自己要不是被他们说成是英雄,不知道赵波会不会送新衣服给他穿。
那天的大会开得很隆重。樟树镇中学舞台下的操场上挤满了群众。赵波的父亲也坐在主席台上,好像就坐在小狗的旁边,那位武装部装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公社书记他们一个个讲话,小狗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的心不在这会场上,他的心在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目光总是向学校外面通向汽车站的方向眺望。
公社书记果然给他戴上了红花。
还奖给他一支钢笔和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公社书记还给他一张奖状。还鼓励他要好好学习,底下一阵狂热的掌声响起来。
在台子底下的刘金高和黄春秀以及大狗他们都热泪盈眶,就在这时,该轮到小狗发言了,他却把刘金高老师花了一个晚上写好的讲话稿放在了主席台上,他跳下了台子,来到大狗和黄春秀身旁。他把本子给了黄春秀,把钢笔给了大狗,然后把大红花摘了下来,挤出人群,朝车站奔去。
他知道郑文杰肯定在车站等着他。
果然,他看到了郑文杰。
他高喊一声:“师父——”
郑文杰的眼睛湿润了。
谁也不知道小狗的做法对不对。但他自己认为是对的。为了大狗,为了父亲,他的牺牲是对的,或者是错的。
小狗和郑文杰一起离开了樟树镇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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