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不敢去看。她的脚此刻仿佛摆出了芭蕾第四式。克里斯廷用被子盖住那脚,然后去找可以缓解疼痛的东西。梅可能藏了各种玩意儿:马桶水箱里藏着酒,烟道里藏着阿司匹林。留心希望是前者,因为现在没水喝,而且她宁可醉倒也不想疼晕过去。数十年来疏于运动让她的骨头脆弱不堪,如今像玻璃般碎裂了。她觉得骨折的不只是脚踝。骨盆处有些麻木,右腿也没法抬起。克里斯廷把她靠在墙边,因为床上没有床垫。她很聪明,在酒店关门的时候把能卖的都卖了。
她细细地吸了一口气,止住了眼中记忆一般潜伏着的泪水。但贴满墙壁的勿忘我花在这蓄意的黑暗中比在白日里任何时候都更鲜活。她想,为什么她会如此需要它。是家,她想。当我踏入这门里,我便觉得我回家了。
克里斯廷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更多的回忆。她找到东西了,一些火柴,一盒防风蜡烛,一听菠萝罐头,还有几包止痛粉。她点燃一根蜡烛,把它固定在滴下的蜡油上。假如她能打开菠萝罐头,留心就能吞下药粉了。她们一言不发,克里斯廷用榔头把一枚螺钉敲进罐头边缘。成功之后,她打开两包苦涩的药粉,和果汁交替喂进留心嘴里。她把被子拉到她肩上,因为留心在发抖。
她们都觉得会吵一架。该怪谁呢?是谁雇了个贼,挑起一切,又是谁咨询了律师,让这成为必须?让她们被抛弃在远离人迹七英里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这里,知道了也不会在乎,这又该怪谁?没有人为她们祈祷,她们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祈祷。不过她们不再相互指责了,如今这只是浪费气力,她们一个摔成了碎片,另一个像洗衣工一样大汗淋漓。在这里,寂寞仿佛是死去孩子的房间,大海没有气味也没有声音。未来和过去一同粉碎。房间外的风景毫无色彩。只有一道荒凉的石脊,无人可做他种想象,因为世道本就如此—正如每个人心底都明白的。一个未曾出生的世界,在这里,声音,任何声音——爪子的抓挠,脚蹼的拍打——都是礼物。在这里,人声是唯一的奇迹,唯一的必需。语言终于到来时,那活力犹如重刑犯在等待了二十一年后终获宽恕。突然的,原始的,脱得近乎一丝不挂。
你知道梅根本不像个母亲。
至少她没把你卖了。
但她把我送走了。
枫林谷?
枫林谷。
我以为是你想去的。
才他妈不是呢。就算想又怎么样?我才十三岁。她是当母亲的。她想让我走是因为他想,他要什么她就做什么。除了你。她才是“爸爸”的小女孩。不是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打赌她把你的生活变成了恐怖片。
把她自己的也变成那样。这么多年我都以为她藏东西就是为了折磨我。我不知道她怕的是休伊·牛顿。
她觉得黑豹党想害她?
她觉得很多人都想害她。她要时刻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嗯。防止真正的革命——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为睡六十岁的女人打来打去。
他们会干更恐怖的事。
他们确实干了。
你见过?
没有。那时候我已经退出了。
值得吗?
毫无疑问。
我说你是白痴,但其实我也忌妒得很。那种激情什么的。
确实很有激情。
你听起来有点悲伤。
不是。只是,呃,就好像我们一开始被卖掉,接着自由了,然后自己把自己卖给出价最高的。
“我们”是指谁?黑人?女人?还是我和你?
我不知道。克里斯廷摸着留心的脚踝。没肿的那边。
痛……
对不起。
我猜这边也骨折了。
天亮之前我会把咱们俩弄出去的。
克里斯廷又点亮一根蜡烛,使劲站了起来,走到衣柜边,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在最上面那个里,她找到了用小布袋装着的蜡笔。中间一个抽屉里有老鼠屎,还有零散的几件儿童内衣:袜子、衬裙、内裤。她拽出一件淡黄色上衣,拿给留心看。
那是你的泳衣。
会有这么小的身体吗?
我的在里面吗?
没看见。克里斯廷用一块碎布擦去脸颊和脖子上的汗,然后扔在地上。她回到留心身边,艰难地坐下。烛光照亮了她们的手,却没有照亮她们的脸。
你当没当过妓女?
哎,拜托。
人家这么说的。
人家瞎说的。我从来没卖过。不过是和人做过交易。
跟我一样。
你不是。你那时太小,没法决定。
但没小到不想那么做。
哦?他对你好吗,留心?我是说真的很好?
开始是的。有几年他对我很好。你想,十一岁的时候我觉得一盒裹糖的爆米花就是对我特别好了。他摩擦我的脚,直到脚底滑得像黄油一样。
妈的。
所以事情变坏之后,我想用梅和你来解释。后来发现不行,我就把一切都怪在他开始亏损的那个时代。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我总是在怪他。
你有资格。治安官没整天盯着你。
我记得那个人。他们一起钓鱼。
钓鱼。我说。他忘了所有黑人小孩都知道的。如果你不跳舞,白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往你杯子里扔钱的。
你是说巴迪·丝克把他搞垮了?
不是他,是他儿子,博斯。他和当爹的还算是朋友,但那个当儿子的就是另一种货色了。他用了比毁掉他更厉害的招术。他让他自己毁了自己。
什么意思?
今天借点钱,明天又多借一点。一点一点这么下去。他必须给,你明白,不然就没法开业也没法卖酒了。日子很紧巴,不过还过得下去。然后老丝克死了,小丝克提高了保护费。我们没法又付钱给乐队又付钱给警察还付钱给酒商。
那你是怎么撑了那么久的?
运气。我找到一些钓鱼的照片。
留心看了克里斯廷一眼。
不会吧。
哦,是的。
谁?在哪儿?
管他是谁?就在卧铺上、甲板上、引航员的椅子上,船上的任何地方和任何东西。让你好好想想用鱼竿钓到的到底是什么。
男人的记忆是最短暂的。所以他们总要照片。
呵。
留心叹了口气,回想起博斯·丝克来。当时她站在那里,很害怕,开始是浑身冒汗,之后是一阵阵发冷。她想他是要和她上床还是只想羞辱她;或者是在要钱的同时要她帮他爽一把。他要羞辱她,这是一定的,不过她不知道那包不包括她的奶子。无论如何,她已经被卖过一次,足够了。“这是他给您的。”她递给他一个棕色信封,希望他以为那是钱,然后转过身,让他一个人拆开看,表明她对男人的事情一无所知。听到他把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她说:“对了,还有一个信封,之前在这儿的。不过那上面写的是给您母亲,由《港口日报》转交。如果我找到的话是给她还是寄给报纸?您想喝点冰茶吗,长光
留心描述这次会面时用着黑人保姆一样的语调,把眼睛鼓得像那些保姆一样。她们笑了起来。
他真寄了?给那个老太太?
是我编的。
嘿,凌霄。
哎呀,姑娘。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说法的?
有一天,她们在海边玩耍。那时她们才十岁。忽然听见一个男人对一个穿红色露背装的女人喊道:“嘿,凌霄。”他的声音透着风趣,似乎私下熟识,还带着一丝忌妒。女人没有四下张望寻找喊她的人。她的侧影镌刻在海景中,她的头高昂着。她反倒转过来看着她们。她从脸颊到耳朵有一道疤痕,细细的像是用铅笔画上去的,只要用橡皮一擦便会完美无瑕。她盯着她们的眼神冷漠而可怖,直到她朝她们眨眼,让她们的脚趾因为开心而蜷起。后来她们问梅这个凌霄是谁。“离她越远越好,”梅说,“看见她过来了就走到路对面去。”她们问为什么,梅说:“因为荡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们很着迷,努力想象着她会不顾危险地做出什么事情,还用她的名字来命名她们的游乐场。凌霄宫。从那时起,要说“阿门”的时候,或者谈起一件特别勇敢、聪明或危险的事,她们就模仿那个男人的声音喊“嘿,凌霄”。
除了她们发明的那种用来诉说秘密的语言“idagay”之外,“嘿,凌霄”就是她们最私密的暗号。“Idagay”用来讲贴心话,小道消息,或者大人们的笑话。只有一次用来伤害朋友。
Ou-yidagay a ave-slidagay! E--bidagay ou-yidagay it-ridagay an-didagay a andy-cidagay ar-bidagay!
Ave-slidagay.那太伤人了,克里斯廷。喊我奴隶。我很伤心。
我那时就想让你伤心。我以为我会死掉。
我们真可怜。
他究竟他妈的怎么想的?
不知道。
他死的时候我说,太棒了!然后我立刻就跟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又老,又自私,又好色。
如果你就想跟那样一个男人,还不如留在这里。他的女人那么多,数都数不清。
你恼火吗?
当然了。
L知道他在船上发生的那些事吗?
也许吧。
我正想问你。她怎么死的?
你觉得呢?做菜的时候。
炸鸡块的时候?
不。炖排骨的时候。
在哪儿?
马切奥餐馆。倒在炉子旁。
葬礼之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过?
对。我倒以为你会回来参加她的葬礼。梅没有给你写信?
写了,不过我那时正在豪华公寓里被一个混蛋折磨得发狂。
那个医生?
肯尼·里奥。
做交易?
被买的。就像一小杯威士忌。而且,你懂的,到了某个时候你就得再买点。我待了三年。顺风威士忌小姐。
你不是谁的酒。
你也不是。
那是什么?
是个小女孩。想找一个地方安身,却无路可寻。
L从前也这么说。
上帝啊,我真想她。
我也是。一直都很想。
我们本来可以手拉手生活下去的,不用到处找伟大的“爸爸”。
他无处不在。也无处可寻。
他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他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们肯定也帮了忙。
不。只有魔鬼才能设想出这样的人。
是有个魔鬼这么做了。
嘿,凌霄。
即便用“idagay”,她们也从来无法分享某种孪生的羞耻。她们都以为只有自己腐烂了。此刻,坐在地上面对着身体的背叛,一切都可失去,无一再可失去,她们任由自己被这句暗语再一次带回往昔,那时天真并不存在,因为没人想象过地狱。
那是一九四○年,她们两个去海边玩。L为她们装好午餐篮,她们会一如既往地在凌霄宫的阴凉与幽静中吃饭。凌霄宫是一艘被丢弃在海边草地上的翻掉的小船。她们把船打扫干净,放上家具,还起了名字。里面有一床毯子,一张浮木做的桌子,两个破了的茶托,还有应急食物:桃子罐头、沙丁鱼、一罐苹果酱、花生酱、苏打饼干。她们穿着泳衣。留心穿着一件克里斯廷的泳衣,蓝色的,上面有白色花边。克里斯廷穿的是黄色的分体泳衣,被称作“露脐装”的。她们的头发都扎成四根辫子,发型一模一样。克里斯廷的辫子是滑滑的,留心的不是。她们走过酒店的草坪,其中一个忽然想起她们忘拿抓子游戏的棋子。留心说她去拿,克里斯廷在露台上等着,看着食物。
留心从侧门走进酒店,上了后面的楼梯,激动地想着接下来的野餐,嚼着嘴里的泡泡糖。酒店酒吧间传来的音乐声那么甜美,那么急促,留心穿过走廊时不禁跟着节奏扭起屁股。她撞到了她朋友的爷爷。他看着她。她很窘迫——他看见她扭屁股了吗?——又很敬畏。他就是拥有整座酒店的那个英俊的大人物,没人敢和他顶嘴。留心站住了,没法动,也没法说“不好意思,对不起”。
他说话了:“哪里着火了吗?”
她没有回答。她的舌头试着把泡泡糖拨到一边。
他又说话了:“你是约翰逊家的女儿?”
提起他爸似乎很管用。她的舌头松了下来,“是的,先生。”
他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留心,先生,”然后,“留心黑夜。”
他笑了。“我应该这样。确实应该。”
“先生?”
“没事。没什么。”
他摸着她的下巴,然后——不经意地,依然微笑着——摸着她的乳头,或者说她泳衣下面会长出乳头的地方,倘若胸前的圆点会发生变化的话。留心站在那里,仿佛过了一个小时,但还不够吹出一个完美的泡泡。他看着她唇上的血色褪去,然后他走开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留心匆匆跑下楼。胸前那个她所不了解的点感到烧灼和刺痛。到门口时,她拼命喘着气,仿佛她不是跑下一段楼梯,而是跑过了整个海滩。梅从后面拽住她,骂她不该在酒店里跑,然后命令她帮忙把几包脏床单送到洗衣房。这只花了一两分钟,但是梅·柯西还要告诉她公共场合应该有怎样的行为。她说大家都很高兴留心和克里斯廷成了好朋友,又说那友谊可以让留心学到什么。等她说完,留心就跑去找克里斯廷,她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爷爷做了什么。但克里斯廷不在露台上。留心在酒店后面接雨水的桶旁边找到了她。克里斯廷把什么东西泼在了泳衣上,像是呕吐物。她的脸僵硬冷漠。她看起来好像病了,感到恶心,也不看留心的眼睛。留心没法说什么,没法告诉她的朋友发生了什么。她知道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她们一言不发地去野餐。尽管和往常一样,她们用假名字,摆好食物,但抓子游戏却没法玩了,因为留心没把棋子拿来。她告诉克里斯廷她找不到棋子。这第一个谎言(之后还有许多)诞生了,因为留心以为克里斯廷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因为那个她才呕吐的。因此是留心有问题。老头子一下就发现了,所以他要做的只是去摸她,之后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因为问题已经在那里了,只等着一根大拇指去激活。而且是她引起的,不是他。是她先扭屁股的,然后才是他。如今克里斯廷也发现了那个问题,而且无法正眼看她,因为那个问题一眼就能看见。
她不知道克里斯廷离开了露台,到侧门那里去等自己的朋友。那儿没人。克里斯廷抬头看向她卧室的窗户,留心应该在那里找棋子。窗户是开的,浅色的窗帘飘出窗外。她张嘴,正要喊“留心!快点!”,但她没有,因为她爷爷站在那里,站在她卧室的窗前,裤子解了下来,手腕晃动着,那速度如同L把蛋清打成不可思议的奶油状一样快。他没有看见克里斯廷,因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克里斯廷用手捂住笑着的嘴,但一下又拿开,因为早饭涌到了手上。她跑到接雨水的桶旁边,洗掉吐在黄色上衣上、手上还有光脚上的东西。
留心找到她时,克里斯廷没有解释她的泳衣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为什么她要去洗,为什么她没法看着留心。她为爷爷也为自己感到羞耻。那晚睡觉时,他的阴影占据了她的房间。她不用看着窗户,也不用看着窗帘被微风吹动,就知道一个老男人孤独的欢愉潜伏在那里。就像一个长期预定了房间、现在终于住进来的客人,你知道那客人会留下的。
并不是被挑起的性意识——那并不完全是不快的——让两个小姑娘不愿启齿。是另一样东西。它让她们相信,不问缘由就相信,这种羞耻是特别的,无法付诸语言——即使是她们发明的诉说秘密的语言。
内心的肮脏会泄露吗?
如今,筋疲力尽,慢慢陷入或许是永久的沉睡时,她们也没有谈论罪是如何诞生的。“Idagay”对此无能为力。
留心需要更多的止痛粉。吞下的时候直咳嗽。尖利的咳嗽声许久才安静下来。
哪儿疼啊?
到处都疼。
天马上就亮了。
然后呢?
我背你出去。
嗯,好啊。
嘿!看看我找到什么了。
克里斯廷拿起袋子,倒出里面的东西,五个棋子和一个橡胶球掉在地板上。她抓起那五个子,把它们摊开。太少了,不够玩游戏的。她从手指上褪下足够数目的戒指,凑齐了一套。星星和珠宝混在一起,在新点亮的烛光下闪烁。留心没法把球弹起来,但她的手指恰好可以把球接住。
我妈唯一喜欢我的地方,就是我恨你。
我听说他给了我爸两百块钱,给了我妈一个钱包。
但你是愿意的,对吧?你不愿意吗?
留心很快就接住四个,然后呻吟了一下。肩膀上的刺痛穿到了手臂上。
我愿意的是和你在一起。我以为,嫁给他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度蜜月。
要是你去了就好了。
性生活怎么样?
那时候还挺有趣。不好说。没有别的可以比较。
从来没有?
有一次。
嘿,凌霄。
我倒是宁愿和你一起去野餐。记得不?
当然。我们把宝贝露丝放在篮子里。
还有柠檬汁。
没籽的。L把籽都舀了出来。
是熏肠还是火腿?
是火腿,姑娘。L从来不用熏肠。
那天下雨了没?记得好像下了。
我就记得萤火虫。
你想把它们装在瓶子里。
你不让我那么做。
海龟把我们吓死了。
你哭了。
你也是。
我哭了吗?
嗯。
我都不大听得清你说话了。
抓住我的……我的手。
他把我所有的童年都从我身边夺走了,姑娘。
他把所有的你都从我身边夺走了。
那天的天空,还记得吗?太阳落山的时候?
还有沙滩。变成浅蓝色了。
还有星星。刚开始只有几颗。
然后就那么多那么多,把整个该死的世界都照亮了。
好漂亮。特别特别漂亮。
爱。真的。
Ush-hidagay。Ush-hidagay。
在那些没有街灯也没有刺眼霓虹的无光之处,夜是深沉的,降临时往往带来安慰。不必四面提防,不必转眼回避。盗贼需要夜色掩护,却无法享受它。母亲们等待它,却在睡梦中时刻警醒。夜的主旨是逃离监视与监视者。像星星一样,自由创造自己的历史,而不必在意另一颗星星;也像卸下的钻石,变回美丽的石头。
他喊着“有人吗?”,没有回答。他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穿过大厅,上了楼。天马上就要亮了,但此刻一切都被隐藏着。他听见左手边半掩的门里有轻轻的鼾声。他推开门,把光打在两个女人身上。他走上前。两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睡了,但只有一个在呼吸。一个躺在那里,左手叉着腰,另一个脖子被死人的右手搂着,对着死人的肩膀打着呼噜。他把光罩在她脸上时,她动了一下,看清了他,说道:“你来晚了。”仿佛他们本有约定。仿佛偷车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她安排给他的差事。仿佛朱妮尔说的话并不重要。
他睡了一觉,醒来时想吃点东西,这时她告诉了他。
“你把她们丢在那里了?”
“干吗不呢……把灯关上,小甜甜。”
罗门伸出手是为了关灯,结果却发现自己拿了车钥匙。他爬起来,穿上衣服。朱妮尔在说什么,喊什么,他听不进脑子里。他飞快地跑下楼,跑出门,身后一路响起老人的低语:“你不是无可救药的,罗门。永远别那么想。”白痴!蠢货!他想警告他,让他好好听着,告诉他那个旧的罗门,那个哭鼻子的忍不住要解开一个不情愿的姑娘手上系着的鞋带的罗门,比那个忍不住在阁楼上扑向一个情愿的姑娘的罗门要酷得多。他倒车出了车道,加速开上路。慢点,他想。再慢点。路上没有紧急车道。两边就是水沟。一个车灯闪了一下,又灭了。
朱妮尔双手抱膝蜷成一团,前后摇摆着,回忆着罗门如何把她的脚从洗澡水中抬起,像拿着棒棒糖一样放在嘴里尝。他们从浴缸里出来,都湿淋淋的如软骨一般干净,那种滑落感便是从那时开始的。一种内心的滑落,让她觉得既眩晕又美好。到这儿的第一夜体会到的那种被保护的安全感变成了带着焦虑的光明,让她既开心又害怕。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思索,然后转过来看着罗门的脸。他在欢愉后睡得很沉,他的嘴唇微张,他的呼吸很轻,他没有翻身。她饕餮般享用过的这个漂亮男孩,仿佛就是她所有那些从未举行过的生日宴会。那焦虑变得强烈起来,她忽然知道了它的名字。一种崭新而全然陌生的感觉侵入了她,让她觉得自己开敞却又完整,已然被那棒棒糖似的舔舐赞许与肯定。正因如此,后来当他第二次问她时,她便说了实话。清晰地讲述了真相。他的反应——“你把她们丢在那里了?”让她很惊讶,一如他匆匆地离开。他伸手去关灯,却摸到了车钥匙,然后就像消防员一般迅速穿好衣服。她叫他的名字,喊着“干什么?干什么?”他没有回答。他跑了出去。
朱妮尔从留心的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晃荡着。她不想看见好男人,也不想嗅出他的须后水。他已经失踪了好几天,没有在酒店的阁楼上出现,也没有回到他的房间。面对着他的画像时,她迫切地想向他汇报她在酒店里的机敏反应,于是压下了对他背叛的怀疑;罗门来的时候,她就把他抛在脑后了。然后棒棒糖被舔舐,好男人从画中彻底消失,留下她独自一人眩晕地和罗门待在一起。接着罗门跑了。离开了她。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
她很茫然,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来到厨房。她打开烤箱,蹲下来,从烤焦的羊腿上撕下几片硬皮,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然而那不到一小时前出现的令人焦虑的光明并没有褪去。那时还没有。
罗门得背起她们两个。一次一个地背下楼去。把死去的那个放在宽敞的后座上,扶另一个坐进前座。
“她走了?”
“没有,太太。她在家里。”
她不让他去医院,坚持要他开到莫纳克街。到了那里,太阳终于出来了。窗户被洒上蜜桃色,湿气飘进房子里,墙上沾满露水。罗门把她背下台阶,送进厨房。还没来得及让她坐下,朱妮尔就冲了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十分担心。
“哦太好了。我想找人帮忙,可谁都找不到,后来罗门过来了,我就让他马上赶过去。您还好吗?”
“还活着。”
“我去煮点咖啡,好吗?她在哪儿?……”
“进去,关上门。”她重重地坐下来,挽着罗门的胳膊,一只手抓着椅背,同时朝L以前的房间扬了扬头。
朱妮尔看着罗门。他也看着她,以为会看到恳求。但是没有。她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质疑,只有震惊。罗门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她的目光,看着那震惊变成盘算又变成对着门皱眉。有些东西从她身体里流走了。
“快点儿!”
朱妮尔头也不抬地转过身,走进房间,关上门。
“锁起来,”克里斯廷对罗门说,“钥匙在面包盒里。”
他扶着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去锁好门,把钥匙交给她。
“你得把她送到殡仪馆。找个电话,叫辆救护车。快点儿。”
罗门转身要走。
“等一等,”她说,“谢谢你,罗门。我残存的一切都将对你感激不尽。”
“好的,太太。”他说,然后往门口走去。
“等一等,”她又说,“拿条毛毯。她可能会冷的。”
她一个人坐在桌边,和自己一生的朋友说起话来。这个朋友正等着被送到太平间去。
我们怎么处理她?
给她颗子弹倒挺不错。
你还好吗?
还行。你呢?
不知道。
会过去的。
我打赌她肯定在想办法趁救护车来之前逃出去。
她不会的。相信我。
嗯,她过一会儿就会开始叫了。你觉得她会羞愧吗?
应该会的。
罗门拿了毯子。“我马上就回来,”他说道,“别担心。”说着他打开了门。
“快点儿。”她说,用大拇指晃着钥匙。
我们该让她走吗,这个没人管的无家可归的小东西?
我们可以让她留下来,不过有条件。
有什么区别?
对我来说吗?没有。你想让她在你身边吗?
干吗?我有你了。
她很会惹麻烦。
我们也是。
嘿,凌霄。
罗门匆匆开过莫纳克街,努力不去打扰他的乘客。此刻他很平静,一切由他掌控,尽管当他走近汽车,回头看那栋房子时,面目狰狞的云正飘过莫纳克街1号的屋顶,那大脑袋的侧影让一切都暗下来,只有一扇窗,宛若坚定的调情者的眼睛,闪烁着桃色的光芒。
我看见你了。你和你那看不见的朋友在海滩上形影不离。你们坐在一块红毯子上吃冰激凌,嗯,用一把银的咖啡勺,然后一个真实的女孩出现,踏着细碎的浪花。我也看见你了,走在海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男式短裤,听着你的朋友说话,除你之外没人能看得见她。你专注地听着只有你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然后一个真实的声音说,嗨,想吃点儿吗?看不见的朋友不再被需要,消失了,被真实的骨和肉所取代。
孩子们就是通过那种方式爱上彼此的。随时随地,无需介绍。大人们不会关心,他们想不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大人自己更伟大,因此混淆了依赖与崇敬。父母可以宽松,可以严格,可以怯懦,可以自信,都没有关系。他们无论是给孩子好吃的糖果,还是因为害怕眼泪而答应孩子的要求,或是整天看管着孩子——无论是哪一种,他们的地位都次于孩子所选择的第一份爱。倘若孩子们找到彼此的时候,还不知道对方的性别,不知道对方是饱是饥,是黑人还是白人,亲人还是路人,那么他们就找到了一种终其一生都无法抛弃的顺从与反叛的混合物。克里斯廷与留心就是这样的。
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感受过那么强烈早熟的激情。即使有,回忆起来时也会把那当作应时枯萎的迷恋而付之一笑。当真实生活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其他人和其他想法时,很难不那么认为。倘若你的名字是《哥林多前书》十三章的主题,你会很自然地把它当作你的事。你无法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找上谁,也无法知道它能不能坚持到底。但有一点是真的——它经得起注视,只要你敢直视它。留心和克里斯廷就是那样的孩子,无法收回爱,也无法停止爱。一旦那样,分离就是彻骨的。倘若分开还是强迫的,为了孩子好而挤出血来汩汩流下,那就足以毁掉一颗心灵。倘若他们甚至被要求彼此憎恨,那么在一个生命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前就能将其全盘扼杀。我责怪梅把仇恨放在她们心中,但我还得批评柯西先生做了贼。
我在想他会怎么看朱妮尔。他很内行,你知道,善于认出饥渴狂野的女人。但这是现在,不是那时了。鬼知道这个现代品种的年轻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真可耻。或许一只关怀的手,一只注视的眼睛就足够了,除非来得太迟。她们的睡眠只是一种等待,一种憋闷,如同床垫里的一枚炭渣。那是世上任何白糖都无法扑灭的。柯西先生知道这些。你可以说他是好的坏男人,或者坏的好男人。就看你在意的是什么——是行为还是动机。我一般二者兼顾。当我看到他板着脸纠正留心,用黯淡的眼神盯着克里斯廷时,我觉得老黑头赢了。然后我又听到他的笑声,想到他在海里抱着朱莉亚时的温柔,想到他在金钱上的大方,想到他用手弄乱儿子的头发……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他的衬衫上并没有绣着“S”,他也没有什么干草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像我们一样被愤怒和爱撕裂。
我得阻止他。必须这样。
她们还在为我的菜单争论,在上面寻找柯西偏爱谁的证明,找到了却又将其曲解。留心识别笔迹的能力很有限,不过一九七一年时她应该能想到她丈夫在一九五八年选作继承人的那个“可爱的柯西孩子”既不是她也不是克里斯廷,而是那尚未出世的婴儿。她们从来没见过那真正的遗嘱——我是证明人,巴迪·丝克的老婆负责公证——把一切都留给凌霄。一切。一切。除了一艘船给桑德勒·吉本斯。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让我看看我在一九六四年签的是什么—那时治安官威胁要让他倒闭,小孩子们骂他,街上乱作一团——我或许可以在当时就阻止他,用比较好的方式,不让他把我们为之操劳的一切留给那个人——她宁愿送人也不愿住在那里甚至附近,宁愿炸了它也不愿让它立在原地,时时让她想起为什么她不能踏上那儿的台阶,却成了渔船上真正的消遣。不论他的内心作何感受,那是不对的。假如我在一九六四年就看到,而不是等到一九七一年,我就会知道那七年里看似自怜与悔恨的一切其实是报复,也会知道他对家中女人们的仇恨无穷无尽。她们先是让他失望,接着公然藐视他,然后把他的家变成一个桶,里面装满了聒噪的母螃蟹,把他一生的劳作变成黑人历史中的教训。他不明白,其实美梦只是涂了口红的噩梦。不论他是否真信那一套,我不会让他把家人扔到大街上。梅已经六十一岁了,她能怎么办?在疯人院里安度晚年?留心也快四十一了。难道让她回到自从杜鲁门时代之后就没和她说过话的那个家?还有克里斯廷——不管现在什么状况,总是不能长久。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毛地黄起作用很快,如果你知道怎么弄的话,而且痛苦不会持续很久。他的头脑已经不清楚,而且他八十一岁了,身体也不会再有起色。那需要勇气。没等殡仪馆的人上门,我就把那份没良心的东西撕了。我的菜单很管用。给她们一个互相联系的理由,或许能明白舌头有多宝贵。如果善加使用,可以让你远离警头怪的视线——它们猎杀绝望的女人,还有顽固的没教养的孩子。那并不容易,但我知道,至少有一个女人成功了。就站在它们大大的帽子、水淋淋的胡子下面吓跑了它们,只用了一个字——或是一个音符?
她的伤痕消失了。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去公墓里,坐在她旁边。只有我们两个会来看他。他墓碑上的字让她不悦,她交叠双腿坐在上面,红色连衣裙的皱褶藏起了那侮辱:“理想的丈夫。完美的父亲。”除此之外,她似乎很满足。我喜欢听她给他唱歌。唱那首粗俗的、乡野的、曾经腐蚀了所有来跳舞的客人的歌。“快回来,宝贝。现在我明白了啊。回来吧,宝贝。拉着我的手啊。”不知她是不了解我,还是原谅了我做过的事,因为她毫不介意我就坐在几步之外聆听。但是有时她的声音透着那么多对他的渴望,让我不能自已。我想要一些回报。只给我的。因此我也加入,一起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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