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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们的凯里姆亚伯拉罕居住区去往大世界,你可以乘坐停在泽卡赖亚大街哈西亚太太开的幼儿园旁边的3路公共汽车主线,或乘坐停在阿摩司大街另一头、马拉哈伊大街盖乌拉大街拐角的3路公共汽车支线。大世界本身沿雅法路延伸开去,顺乔治王街而下,通往拉提斯邦修道院和犹太代办处大楼,在本-耶胡达大街及其周围,在希来里大街,在沙梅大街,在斯图迪欧电影院和来克斯电影院周围,电影院位于玛丽公主路的下方,同时又在通往大卫王酒店的朱里安路上。

        在朱里安路,马米拉路和玛丽公主路的交叉口,总有个一身短打佩戴臂章的警察在那里忙活。他坚定不移地统治着遮护在一把圆形镀锡铁皮伞之下的混凝土小岛。警察站在小岛顶上指挥交通,挎着尖利口哨的万能的神,左手制止车辆,右手让它们行进。从这个交叉路口,大世界在扩展范围,继续向老城城墙根的犹太商业中心蔓延,有时它伸展到大马士革门周围,苏丹苏来曼路,甚至城墙内市场的阿拉伯人活动区。

        在每次这样的出行中,格里塔阿姨都会把我拖进三四家服装店,在每家服装店都要试穿衣服,在小小的单独试衣间里,把许多漂亮的长裙和一条条华丽的短裙、罩衣、晚礼服,以及一堆堆五颜六色的家常女便服脱了穿,穿了脱。一次她试穿一件裘皮大衣,惨遭杀害的狐狸那痛苦的目光吓坏了我。狐狸的脸触动了我的灵魂,因为它的样子既狡猾,又令人心生哀怜。

        格里塔阿姨一次又一次一头扎进小试衣间,似乎几年后才从那里面出来。这个大块头的阿佛洛狄特从泡沫中再生,以崭新的面貌、更为美丽动人的肉身从帘子后面冲出来。为了我,为了卖主和其他店员,她会在镜子前面踮踮脚尖。尽管她双腿粗重,但她喜欢卖弄风情似的快速旋转,逐一向我们询问那件衣服是否合适,是否显身材,是不是和她眼睛的颜色协调,垂感是不是好,不显得她更加胖吗,不会有点普通、有点轻浮吗?此时,她脸红了,她为自己羞红了脸而感到难堪,因此脸色更红了,那深深的血红,近乎发紫。最后,她信誓旦旦地向卖主说,她基本上确定当天就可以回来,实际上时间很短,下午,天黑之前,等她转转其他的商店,最迟明天。

        我不记得她曾经回去过。相反,她总是小心翼翼,几个月内不要光顾同一家商店。她什么东西也没有买过。无论如何,在我以护送者、典雅美鉴赏权威、密友等身份陪伴她的所有旅程中,她都是空手而归。也许她没有足够的钱,也许耶路撒冷所有女装店拉上帘子的试衣间对格里塔阿姨说来,便是我在地席边上用砖头为她营造的男巫城堡,是给那个衣衫褴褛的公主造的。

        直至有一天,一个冷风习习的冬日,一簇簇瑟瑟抖动的树叶在灰蒙蒙的日光中打着旋儿,格里塔阿姨和我手挽着手,来到一家富丽堂皇的大服装店,或许是在一条阿拉伯基督徒的大街上。格里塔阿姨像平时一样,负载着晨衣、晚礼服,以及花花绿绿的连衣裙,消失在试衣间里。在这之前,她黏糊糊地亲了我一口,让我坐在一只木凳上,在她孤独的囚室前面等候,囚室受到厚窗帘的保护。现在向我保证,你哪里也不许去,无论如何不许去,但愿不要这样,就坐在这里等我,最重要的是,格里塔阿姨不从里面出来你不要和生人说话,格里塔阿姨会比以前更漂亮的,要是你是个好孩子,你会从格里塔阿姨这里得到一个惊喜,猜一猜是什么!

        我坐在那里等她,难过,然而顺从,突然一个小姑娘轻盈地从前面走过,那副样子像是要去参加一场欢宴,或者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已。她年龄很小,但是比我要大(我那时大概有三岁半,要么就是快四岁了)。我立刻看出她涂了口红,但怎么会呢?他们给她弄了个女人似的胸,中间有一道沟。她的腰身和臀部与孩子的不一样,而是像把小提琴。我好不容易才看到她小腿上穿着尼龙长袜,袜子后面有一道缝,再往下是双尖头的红色高跟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童妇;做女人太小,做孩子又太花枝招展。于是我站起身,迷得神魂颠倒,又有些不知所措,开始跟着她看我所看见的东西,或者相反,去看我没有看见的东西,因为这女孩从我身后的裙子架中蹿出来,急急忙忙地走过去。我想凑近了看她,我想让她看见我。我想做或说点什么让她注意到我,我已经有了一点吸引成人尖叫的本领,还有一两手会对孩子极为起作用,尤其是对女孩子。

        这个花枝招展的女孩,轻盈地飘浮在一排排压着衣服的架子当中,走进一条隧道般的通道,通道两边是饰有连衣裙花彩的高大树桩,枝干险些被五彩缤纷的衣服叶子压断。尽管承受着巨大的重量,只要轻轻一推,这些树干就会旋转。

        这是一个女人的世界,一座香气四溢、有温暖通道黑幽幽的迷宫,一座深邃,如丝绸般光滑、丝绒般柔软的诱人迷宫,它蔓生出更多条两边挂满衣服的通道。皮毛、樟脑球和法兰绒的气味与一种捉摸不定随风飘来的气息交织在一起,那气息来自一个浓密的灌木丛,那里有长袍、套头毛衣、罩衣和裙子、围巾、披肩、女士内衣、睡袍,各种各样的紧身胸衣和吊带,衬裙和女睡衣,以及各种各样的西装和上装,大衣和裘皮,那里有丝绸瑟瑟抖动,像温柔的海风。

        不时有些黑漆漆打了折的小房间在路上凝视我。在弯弯曲曲的隧道尽头,不时有暗淡的灯泡闪着微光。神秘的次要通道打开了,壁龛,狭窄弯曲的丛林小道,小壁龛,严严实实的试衣间和各种各样的衣橱、衣架和柜台。有许多角落隐藏在厚厚的屏风和帘幕之后。

        穿高跟鞋的孩子脚步快而自信,提——塔——塔克,提——塔——塔克(我晕晕乎乎,听见“过来聊聊,过来聊聊”,或带有几分嘲弄,“小淘气,小淘气!”),根本不是小女孩的脚步,然而我本人能够看出她比我矮。我的心飞到了她那里。我非常非常渴望,无论多大代价,也要让她睁开好奇的双眼。

        我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在追赶她。我整个心思沉浸在关于公主的传说里,像我这样的骑士策马加鞭,将她从巨龙利齿或邪恶男巫的符咒里营救出来,我得追上她,好好看看这位森林女神,也许稍微救救她,为她斩杀一两条龙,赢得她一生一世的感激。我怕在黑暗的迷宫里永远失去她。

        但是我没办法知道,这个在服装丛林里灵巧地迂回穿行的女孩子,是否注意到一个英勇的骑士正在紧跟她的脚后跟,加大步伐以便不被落下。她为什么不给我任何暗示呢?她也没有朝我转过身子,或四下看看。

        突然,这个小精灵潜入一个枝叉繁多的雨衣树下,这样动动,那样动动,忽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被浓密的绿叶吞没了。

        一股难得的勇气冲袭着我,骑士般的无畏令我激动不已,我无所畏惧地闯进她身后的衣服丛里,我所向披靡穿过瑟瑟作响的衣服。于是最后,我气喘吁吁地激动起来,我出现在——几乎跌跌撞撞地——走进某种光线熹微的林中空地。我打定主意,长期在这里等候那个小森林女神,她的声音,还有想象中的气味确实从附近的树枝上飘来。我将冒着生命危险,赤手空拳,同把她囚禁在地窖里的男巫较量。我要打败妖怪,砸碎束缚她手脚的铁锁链,给她自由,而不是远远地旁观,我谦逊地低垂着头,等候着即将来临的犒劳,还有她感激的眼泪,这之后我不知道该发生什么,但是我确实知道这一切肯定会发生,令我不知所措。

        她娇小得像只小鸡,身材像支火柴棍,几乎像个婴孩。她留着瀑布般的棕色鬈发,脚上穿一双红色高跟鞋,身着一件领口很低的女裙,露出女人的胸脯,胸脯中央是一道真正的女人分水岭。她宽大的嘴唇微微张开,涂着俗艳的口红。

        当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她的脸时,却见她的双唇突然恶毒而嘲弄地咧开,那是某种扭曲了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在她微笑时你可以看到一排尖利的小牙,其中一颗镶金门牙突然发亮,一层浓厚的香粉夹杂着一块块胭脂覆盖了她的额头,使她可怕的双颊显得很白,脸颊有点凹陷,像恶毒的巫婆的脸,好像她突然戴上了一副僵死的狐皮面具,显得既歹毒,又有几分令人心碎的忧伤。

        那个不可捉摸的婴孩,脚步飞快的仙子,令人着魔的美女,我追逐她,仿佛心醉神迷地穿过茫茫森林,她根本就不是个孩子,既不是仙子,也不是林中美女,而是一个长相滑稽、几近衰老的女人,一个侏儒,一个小驼背。从近处看,她的脸有几分像弯嘴利眼的乌鸦。在我眼里,她样子吓人、可鄙,干枯、衰老的脖子上长满了皱纹,突然张开的朝我伸过来的双手也长满了皱纹,笑声低沉可怕,像个巫婆试图接触我以便捉住我,瘦骨嶙峋长满皱纹的手指像食肉猛禽的利爪。

        我转身便逃,上气不接下气,非常害怕,不住地抽泣,我跑啊跑,吓得喊不出声音,我跑啊跑,从内心深处发出遏制住的尖叫,救救我,救救我,我摸黑在呼啸的隧道里疯狂地奔跑,迷了路,在那座迷宫里越来越迷失。我有生以来,或者说直至如今,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恐惧。我已经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她不是小孩,她是个伪装成小孩的巫婆,现在她不会让我活着逃出她黑漆漆的森林。

        我在奔跑时,突然掉进一个小小的入口,入口有扇半开半掩的木门,实际上它不是一扇全门,而是个有些像狗窝门一样的开口。我用尽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拖了进去,在那里躲避巫婆,我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把避难所的门关上?但我吓得呆若木鸡,吓得片刻也不敢从我的避难所里现身,我呆立在那里,甚至不敢伸手把门关上。

        于是我便在这个小窝的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小窝也许只是个储藏室,楼梯下某种自我封闭的三角区。在那里,在一些模糊不清弯弯曲曲的金属管、破碎不堪的箱子和一堆堆发霉了的衣服里,我像个胎儿般蜷缩着,双手抱头,把头埋进双膝,试图抹去自己的存在,缩回到我自己的子宫里,我躺在那里发抖,大汗淋漓,不敢喘气,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尖叫,惊恐地一动不动,因为风箱般的呼吸声一定会让人听见,很快就会把我给暴露。

        我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自己听到了她橐橐的高跟鞋声,“咔哒,咔哒,咔哒”,越来越近,她那张死狐狸脸正在追寻着我,眼下她就在我的头顶,眼下她可以随时抓到我,把我拖出去,用酷似青蛙爪子的手指触碰我,抚摩我,伤害我,她可以突如其来朝我弯下身子,口含利齿大笑,将某种充满魔力的符咒注入到我的血液中,让我也突然间化作一只死狐,或化作石头。

        七年后,有人从这里经过。是不是在店里工作的人?我止住呼吸,握住颤抖的拳头。但是那个人没有听到我那颗心在怦怦作响。他急急忙忙经过我的小窝,随手把门关上,不经意地把我关在了里面。现在我被锁在了里面。永远被锁在了里面。锁在茫茫黑暗中。锁在宁静的大洋深处。

        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的黑暗与宁静。那不是夜晚的黑暗,夜晚的黑暗通常是深蓝色的,你基本上可以辨认出各种各样闪烁不定的光,星光,萤火虫,远方行者的灯笼,星星点点的窗子,以及穿透黑暗的一切,你总是可借助各种各样微暗的光、闪烁的光和忽明忽暗的光从一座黑漆漆的楼群行进到另一座,你永远可以在暗中,在比黑夜本身更加黑暗的阴影里摸索。

        不是这里——这里我置身于墨海深处。

        也不是夜晚时分的那种宁静——在夜晚,总会传来砰砰的敲击声,你可以听见蟋蟀唧唧,蛙声一片,犬吠,隐隐约约的马达轰鸣,以及时而传到你耳际的胡狼嚎叫。

        但是这里,我没有置身于一个活生生摇曳着的深紫色夜晚,我被锁进黑暗深处。岑寂裹挟着我,这种岑寂你只有在墨海深处才能寻到。

        我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

        而今已经无人可以询问。格里塔·盖特在1948年犹太人耶路撒冷遭到围困中遇害。阿拉伯军团的一个狙击手,斜挎黑皮带,头戴红色阿拉伯头巾,从坐落在停火线上的警察学院方向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她。子弹,邻居们这样传说,射进格里塔阿姨的左耳,又从眼睛里出来。至今,当我试图想象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时,都会可怕地梦见一只眼睛裂成两半。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弄清楚,六十年前,这家拥挤不堪有许多洞穴和森林通道的服装店坐落在耶路撒冷的什么地方。那是一家阿拉伯商店,还是一家美国商店?现在那里又造了什么建筑?那些森林和弯弯曲曲的通道怎样了?帘子后面的壁龛、柜台,以及所有的试衣间怎么样了?将我活埋的小窝怎么样了?还有那个我苦苦追逐、继之又惊恐逃离的伪装成林中美人的巫婆呢?那第一个引诱我的人,她将我吸引到她在森林中的藏身之处,直至我进入她的秘密兽穴,才突然赏脸展示她的面庞,那是张死狐狸一般的脸,既歹毒,又有几分令人心碎的忧伤,怎么样了?

        很可能,格里塔阿姨最终焕然一新,从她的小试衣间重新出现,身穿光彩照人的衣装,发现我没有在她指定的地点、试衣室对面的柳条凳子上等候,大惊失色。毫无疑问,她会惊恐万状,脸变得通红,红得有些发紫。孩子出了什么事?他几乎一向是个有责任感并且听话的孩子,一个十分细心的孩子,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甚至也不那么勇敢。

        我们必须想象得到,格里塔阿姨最初试图自己把我找到。也许她想象孩子等了又等,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显然是在和她玩捉迷藏游戏,以惩罚她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也许小淘气正躲在架子后面?没有?也许在这里,在大衣里头?也许他正站在那里,盯着半裸着身子的蜡制女模特?或许他正站在商店的窗子里面观看街上的行人?或许他只是自己找厕所去了?或许是去找水管喝水?一个聪明的孩子,非常有责任感的孩子,这一点确定无疑,只是有点心不在焉,稀里糊涂,沉迷于各种各样的白日梦,总是沉迷于我给他讲述的各种故事中,或是他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中。或许他到大街上去啦?怕我把他给忘了,自己一个人回家去了?倘若一个陌生人出现了,拉着他的手,许诺给他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该怎么办?要是孩子听任诱惑怎么办?和陌生人走了怎么办?

        随着格里塔阿姨对这件事情的理解不断加深,她的脸不再发红,而是变得煞白,她好像得了感冒,浑身不住地发抖。最后,她无疑抬高嗓门,放声大哭,店里所有的人,售货员和老板都来帮忙寻找我。他们可能呼唤我的名字,在店内纵横交错的迷宫般的通道里搜寻,徒劳找遍了所有的森林通道。由于这显然是一家阿拉伯人开的服装店,人们可以想象把一群年龄比我大的孩子召唤起来,发向各处,在居民区,在狭窄的街道,在坑道壕沟,在附近的橄榄树林里,在清真寺的庭院里,在山坡牧草地,在通往市场的通道上,将我找寻。

        那里有没有电话?格里塔阿姨给泽弗奈亚街角的海涅曼药铺打电话了吗?她有没有设法把这一可怕的消息通知给我的父母?显然没有,不然的话,父母会在日后的岁月里一遍遍地提醒我,只要稍有反叛迹象,他们就会用重提那次短暂而吓人的迷失与悲痛体验来威胁我,称那个疯疯癫癫的孩子让他们担惊受怕,他们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愁白了头发。

        记得在茫茫黑暗中,我没有叫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没有设法去摇晃锁住的房门,或用我的两只小拳头去捶打它,也许由于我仍然在恐惧中颤抖,生怕那个长着一张死狐脸的女巫还在到处嗅着寻找我。我记得,在寂静的墨海深处,代替恐惧油然升起的是一阵奇怪的甜蜜,在那里的感觉,有些像身上盖着冬毯暖洋洋地偎依在妈妈身边,而外面阵阵寒冷与黑暗正在敲打着窗棂。有些像玩装扮聋瞎孩子游戏,有些像摆脱了所有人的束缚,彻底摆脱。

        我希望他们很快会把我找到,把我带出去。但只是很快,不是马上。

        我甚至在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玩具,那是个圆形金属蜗牛,光溜溜的,摸上去很舒服。它的尺寸正好适合我的手,我用手指攥住它,感受它,抚摸它,稍稍捏紧,又稍稍松开。有时拉一下嵌到里面的纤细灵巧的尾部,那玩意儿就像蜗牛的头出来偷窥一下,有些好奇,这边弯弯,那边弯弯,立即又缩回到壳子里了。

        那是一个测量用的伸缩卷尺,纤细灵巧的钢条,卷在钢制的小盒子里。我在黑暗中长时间拿着这个小蜗牛自娱,把它从壳子里拔出来,伸展,拉长,突然放手,使得钢蛇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奔进它秘密藏身的掩体里,直至盒子将其整个收回腹中,而后轻轻颤抖,那抖动着的咔哒声响令我攥着的小手十分愉快。

        接着又拔出来,伸展,拉长,这一次我把钢蛇拉到全长,将其远远地发送到夜空深处,与之同寻黑暗尽头,倾听纤细接合处传出的砰砰响声,钢尺延伸开去,头离壳越来越远。最后,我允许它慢慢回到家里,稍微放松一下接着停下来,又稍微放松一下停下来,试图猜测——因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确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它轻轻噗噗搏动了多少下,接着又听到最后一声锁住的声响,表明蛇已经从头到尾消失了,缩回到我允许它出现的子宫当中。

        这只可爱的蜗牛怎么成了我的财产呢?我不记得自己是在路上,在我的游侠骑士旅程中,在迷宫的某个拐弯处捉住它的,还是在石头滚落下来把我的坟墓口堵住后我的手指碰巧在那个小窝里摸到它的。

        你可以做出合理想象,格里塔阿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会决定最好不将此事告诉我的父母。她当然没有理由在事情过后,一切都已安全平息后,再去惊扰他们。她也许会怕他们判定她在照管孩子时不负责任,故而使她失去虽然微薄但却固定并且急需的收入来源。

        在我和格里塔阿姨之间,从来没有提起我在阿拉伯人服装店死而复生的故事,甚至未曾暗示过。这并非我们二人串通一气。她也许希望对于那个早晨的记忆将会随时间而减退,我们都会认为它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她甚至会为自己频频远足到服装店感到有些羞愧。自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后,她再也没有犯让我陪她逛商店的过失。她甚至会因我设法减掉一些嗜衣之瘾。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我被从格里塔阿姨那里接走,送到泽弗奈亚大街普尼娜·沙皮洛开的幼儿园。然而,我们继续听了几个月格里塔阿姨弹奏的钢琴,薄暮时分,那琴声从远处听起来隐隐约约,绵长而孤单,盖过了街上的噪音。

        那不是一场梦。梦随时间消失,为其他的梦腾出位置,而那个侏儒巫婆、上年纪的孩童、死狐脸依然带着尖利的牙齿,有颗门牙还是金的,朝我窃笑。

        不仅有巫婆,还有我从森林里带回来的蜗牛,我不让父母们看见的蜗牛,有时独自一人时,我大胆拿出来在被子底下玩,使之长长地竖起,又迅疾地缩回到兽穴深处。

        一个有两个大眼袋的棕色男人,既不年轻也不老,脖子上挂着一条裁缝用的蓝绿相间的尺子,尺子两端耷拉在他的前胸,他的动作缓慢倦怠,棕色的脸庞宽大而疲惫,一丝羞怯的微笑闪现在柔软的胡须下,随即便消失了。那个人朝我弯下身子,用阿拉伯语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话,然而在内心里将其翻译成语句,你不要害怕,孩子,从现在开始别害怕了。

        我记得营救我的人戴着一副棕框方形眼镜,那眼镜不适合女装店的售货员,但也许适合一个大块头上了年纪的木匠,他边拖着双脚移动步伐,边哼唱着小曲,嘴唇上叼着熄灭了的烟头,衬衣口袋里露出磨损了的折尺。

        这个人看了我片刻,因为眼镜已经顺着鼻子滑下,所以不是透过眼镜镜片,而是从眼镜上面看我,从近处对我进行仔细审查,把又一个微笑,或者说笑影隐藏到整洁的胡须后面,他点了两三次头,接着伸出双臂把我吓得冰凉的小手放到他温暖的手中,好像他正在暖化一只冻僵的小鸡,把我从黑暗的凹室里拖出来,将我高高地举在空中,紧紧抱在他的胸前,就这样我开始哭了起来。

        这个人看见我流泪了,把我的脸颊贴在他松弛的脸颊上,用低沉而无生气的声音讲起了阿拉伯人的希伯来语,那声音令人愉快地联想起黄昏时分黯淡的乡村土路,他又问又答,归结为:“一切都好吗?一切都好。好了。”

        他把我抱到了坐落在服装店里面的办公室,空气中飘着咖啡味儿、香烟味儿、毛料衣服味儿,以及找到我的那个人脸上的剃须水味儿,那气味与父亲的剃须水味儿不一样,更浓烈更尖锐,我也想让爸爸拥有那种气味儿。找到我的那个人用阿拉伯语对聚集起来的人们说了几句话,这是因为办公室里有些人站在或坐在了我和正在角落里哭泣的格里塔阿姨之间,他也对格里塔阿姨说了一句话,她的脸更红了,与此同时,这个人动作迟缓,负责,像个医生感到自己找出了伤痛的位置,把我递到了格里塔阿姨的怀中。

        不过我不是特别愿意待在她的怀里,我只想在营救我的那个人的胸前多靠些时候。

        之后,他们又在那里聊了一会儿,是别的人,不是营救我的那个人,营救我的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脸颊,拍拍我的肩膀,便离开了。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否还活在人世?他是住在自己家里,还是住在某个肮脏贫困的难民营?

        而后,我们乘坐3路公共汽车主线回家。格里塔阿姨洗了她自己的脸,也洗了我的脸,于是就显示不出我们已经哭过了。她给了我一些面包和蜂蜜、一碗米饭、一杯温热的牛奶,她还给了我两块杏仁蛋白奶糖作为甜食。接着她给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到她的床上,她拥抱了我半天,还喵喵地叫,最后是黏糊糊的吻,她给我盖好被子说,睡吧,睡吧,我可爱的小宝宝。也许她希望抹去痕迹,也许她希望我从午睡中醒来后,会认为一切都是一场梦,不会和我的父母讲,或者即便我说了,她也会莞尔一笑,说我总是在下午的睡梦里编织这样的传说,确实需要有人写下来收入书中,配上精美的插图,这样一来其他的孩子们也就可以享受了。

        但是我没有睡着,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毯子底下玩我的金属蜗牛。

        我从来没有和父母说起过巫婆、墨海深处或是营救过我的那个人。我不想让父母把我的蜗牛没收。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在哪里发现它的。我无法说我是把它作为礼物从梦中带来的。要是我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就会对格里塔阿姨和我发火:那是怎么回事?殿下!做贼?殿下发疯了吗?

        他们会径直将我带回到那里,强迫我交回蜗牛,请求原谅。

        接着便惩罚我。

        下午晚些时候,爸爸来格里塔阿姨家接我。他和平时一样,说:“殿下今天显得有些苍白。他今天不顺利吗?他的船在大海中沉没了吗?还是他的城堡让敌人攻克了?”

        我没有回答,然而我确实可以让他不快。比如,我可以告诉他,从今天早晨开始,我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父亲,一位阿拉伯父亲。

        他一边给我穿鞋,一边和格里塔阿姨开着玩笑。他总是通过说俏皮话来取悦女人。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聊天,不让任何房间有片刻安宁。我父亲终生惧怕安静。他总是感到对谈话生活负有责任,倘若谈话有片刻索然无味,他会认为这是一种失败,是他的过错。于是乎他编了顺口溜儿来取悦格里塔阿姨:“既纯洁,又真挚,/没有罪,没有错/只是和格里塔/逗逗乐。”

        也许他还会有进一步的举动,说:

        “亲爱的格里塔,亲爱的格里塔,你真的打动了我这里。”指着他自己的心。格里塔阿姨的脸立即红了,因为她为自己红脸感到难为情,因此她的脸更红了,脖子和胸脯近乎发紫,像个紫茄子,尽管如此,她依旧喃喃地说:“咳,可是真的,可是真的,克劳斯纳博士先生。”但是她的两条大腿却轻轻朝他点头,好像是要给他来个快速旋转。

        当天晚上,父亲带我做了漫长而详尽的印加文明旅行,我们对一本德国大地图册如饥似渴,一起穿过海洋、山脉、河流和平原。我们用自己的双眼在百科全书和一本波兰画册上看见了神秘的城市和宫殿寺庙遗迹。妈妈整个晚上蜷腿坐在扶手椅里读书。煤油取暖器燃烧着,静静地冒着深蓝色的火苗。

        每隔几分钟,气流汩汩会通过取暖器的细管,发出三四下嗡嗡的声响,使房间显得更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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