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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爱与黑暗的故事主要内容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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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起居室装有黑玻璃面的餐具柜里,陈列着一套华丽的餐具,长颈玻璃壶、陶瓷和水晶杯子,一套古老的哈努卡灯具,以及逾越节专用器皿。在陈列橱上面,放着两座青铜塑像:愠怒的贝多芬面对着双唇紧闭沉着镇定的弗拉基米尔·杰伯廷斯基,后者经小心翼翼的抛光,身穿华丽军装,戴一顶军官们戴的尖顶帽,一条官方皮带挎在胸膛。

        约瑟夫伯伯坐在桌子上座,说话声音尖利,女里女气,恳求、甜言蜜语,有时几近呜咽。他会讲述民族状况、作家和学者身份、文化人的责任,或者说同事们不够尊重他的研究、他的研究发现、他的国际地位,而他本人对他们则不怎么在意,实际上鄙夷他们的狭隘心胸,鄙夷他们那乏味而自私的观念。

        有时他会把话题转向国际政治,对斯大林代理人四处活动忧心忡忡,对道貌岸然的英国人的伪善鄙夷不屑,惧怕罗马教廷玩弄诡计,罗马教廷从来没有接受,从来不会接受让犹太人小到掌管耶路撒冷大到掌管以色列土地,对开明民主国家的重重顾忌表现出审慎的乐观,对美国则深怀羡慕,但并非没有保留,在我们时代美国居于民主国家之首,然而受到庸俗行为和物质至上主义的浸染,缺乏文化与精神底蕴。总的来说,19世纪的英雄人物,如加里波第、亚伯拉罕·林肯、格拉德斯通等人,堪称伟大的民族解放者,文明与启蒙价值的杰出的阐释者,而新世纪则处在那两个人的统治之下,一个是住在克里姆林宫的格鲁吉亚鞋匠之子,一个是那个控制了歌德、席勒和康德家园的疯狂乞儿。

        客人们满怀尊敬静静地听,或者用几个安静的字眼表示赞同,以防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演说。约瑟夫伯伯的餐桌谈话不是聊天,而是感人至深的独白。克劳斯纳教授会从餐桌上座指责、痛斥、怀旧,或就一系列事件发表见解、主张,做情感表白,如犹太代办处领导那平庸的不幸,总是讨好异教徒;希伯来语的地位,一方面受到意第绪语的不断威胁,另一方面又受到欧洲语言的不断威胁,腹背受敌,职场上一些同事的狭隘嫉妒,年轻作家和诗人们的浅薄,尤其是那些本土出生的人,既没有掌握一门欧洲文化语言,就连希伯来语也疲软了;要么就是欧洲犹太人理解不了杰伯廷斯基的预言性警告,即使现在已经出现了希特勒,美国犹太人依然沉迷于物质享受,而不到故乡定居。

        偶尔有位男客提问或发表评论,犹如有人把青蛙扔到篝火上,他们鲜有人敢展开某种次要的详细议题,或是介入主人的谈话,大多数时间,都满怀敬意地坐在那里,发出礼貌的赞同之声,或是当约瑟夫伯伯采用嘲讽或者幽默的口气时放声大笑,在这种情况下,约瑟夫伯伯不可避免地加以解释:刚才说的只不过是开开玩笑。

        至于女士们,她们不参与谈话,其角色仅限于充当点头听众。约瑟夫伯伯慷慨地在她们面前散发智慧连珠,期待她们适时报以微笑,通过面部表情露出喜色。我不记得琪波拉伯母在桌子旁边就座过。她总是在厨房、贮藏室和起居室之间来回奔忙,装满饼干碟和果盘,给大银盘里的俄式茶炊加上热水,总是急急忙忙,腰上系条小围裙。当她不需要倒茶,也用不着添加蛋糕、饼干、水果或者是一种叫作瓦伦液的甜味调制品时,就站在起居室和走廊之间的门口,站在约瑟夫伯伯的右手后边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放在肚子上,等着看是否需要什么,或者是哪位客人需要什么,从湿抹布到牙签,或者是约瑟夫伯伯礼貌地冲她指出她应该从他图书室写字台右上角取来最新一期《来守乃奴》或者是伊扎克·拉马丹的新诗集,他想从中引用一些东西支持自己的论证。

        这是那段年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约瑟夫伯伯坐在餐桌上座,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而琪波拉伯母系着白围裙站在那里,服侍,或等待,召之即来。然而,伯伯、伯母绝对彼此忠贞不渝,相亲相爱,这一对身患慢性疾病没儿没女的年迈情侣,他待妻子如同对待婴孩,极尽甜美深情,她待丈夫如同对待娇惯的孩子,给他穿衣服,系围巾,万一他感冒,就打个鸡蛋,调上牛奶和蜂蜜,缓解他喉咙的疼痛。

        一次我碰巧看见他们并肩坐在床上,他一只半透明的手放进她的双手中,而她则小心翼翼地给他修剪指甲,用俄语悄声向他倾诉各种爱慕之情。

        约瑟夫伯伯酷爱在书上题写情意绵绵的字句。从我九岁或十岁起,他每年都要送我一卷《儿童百科全书》,在其中一卷中,他采用后缩式格式书写,有点像是在退缩:

        耶路撒冷-塔拉皮尤特,犹太历5710年8月现在,五十多年过去后,当我凝视这题字时,我不知道他真正了解我什么。我的约瑟夫伯伯,通常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银白色的须髯下露出温和的微笑,盘问我最近读了哪些书,读过他写的什么书,现在犹太孩子在学校学些什么,比阿里克和车尔尼霍夫斯基的哪首诗我会背诵,谁是我所喜欢的《圣经》英雄。没顾上听我答话,他就告诉我说,我应该通晓他在《第二圣殿史》里所写的马加比家族,有关国家前途,我应该读读他昨天在《观察者》上发表的一篇措辞严厉的文章,或者他在本周《早晨》杂志上的访谈录。在题字中,他小心翼翼地在容易造成模棱两可的地方给元音加上音标,而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则像风中之旗在飘动。

        在大卫·弗里希曼译作的扉页上,他又一次题字,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希望我:

        而非人类大众——本时代芸芸众生之所想,

        耶路撒冷-塔拉皮尤特,犹太历5714年8月在一次安息日聚会上,约瑟夫伯伯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女士们,先生们,我毕竟没儿没女,我的书就是我的孩子,我在其中倾注了全部心血,我死后,它们,只有它们将会把我的精神、我的梦想传给未来的一代。”

        对此琪波拉伯母回应说:

        “嗨,欧西亚,打住。嘘,欧辛卡,打住,打住。你知道大夫告诉过你不要激动。现在你的茶凉了,冰凉冰凉的。别,别,我亲爱的,别喝了,我要去给你倒杯新的。”

        对手们的伪善和卑鄙令约瑟夫伯伯义愤填膺,有时会提高嗓门,但声音从来不是吼叫,而是高分贝的咩咩羊叫,与其说像嘲弄、痛斥的先知,不如说像抽泣的女人。有时,他用脆弱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但那样子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是抚摸。一次,在针对布尔什维克主义或同盟会或是那些建议讲犹太——德国人粗俗黑话(他定义为意第绪语)的人的长篇激烈演说中,他打翻了一罐冰镇柠檬水,水流到他腿上,系着围裙站在门边的琪波拉伯母刚好站在他身后,她弯腰用围裙擦拭他的裤子,说对不起,扶他起来,带他去了卧室。十分钟后,她把衣着干爽、光彩照人的他带回到朋友中间,大家围坐在桌前礼貌地等候他,低声谈论着男女主人,他们像一对信鸽:他待她如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儿,而在她看来,他就像可爱的孩子,如珠如宝。有时她会把胖胖的手指和他透明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那一刻二人会交换眼神,接着垂下眼帘,腼腆地相视而笑。

        有时,她轻轻解下他的领带,帮他脱鞋,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他忧伤的头颅靠在她的前胸上,单薄的身体偎依着她丰满的身躯。要么就是她在厨房里洗刷,无声地流泪,他会来到她身后,把粉色的双手放在她的双肩上,发出一连串的唧唧、咯咯、吱吱声,仿佛在哄婴儿,或者自愿做她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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