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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1979年,一个在芝加哥大学研究制度经济学的香港青年学者张五常到广州游历,他是一个很善于从细节里发现真理的人。在住的酒店里,他见到两个女工每天都在几百方尺大小的地上扫树叶,这似乎就是她们的全职工作;同时,修补墙上的一个小洞需要三个人——一个人拿着一盘灰泥,另一个人将灰泥往洞里涂,第三个人则在旁指着那个洞;早餐的供应只有一个小时,但在半小时之后,已经没有人工作,二十多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聚在餐厅的一角,任意闲聊。一位土木工程师声称他知道有关送中国学生到美国念书的手续,但他供给的资料却完全与事实不符;即使是广州的高级官员,对签证与护照的分别也不清楚;被委派来与香港商人进行商务谈判的人“无知透顶”,使一切洽商都白费力气;更有甚者,中国官员的职衔五花八门,外国人要凭干部的到场先后来辩别他们的官阶高低。

        张五常因而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现代化不管走哪一条路,都会遇上一个极大的障碍。以其他国家标准来衡量,整个中国也找不到几个四十五岁以下,称得上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结果就出现了一群散漫的劳动人口和无知的官员;也就是说,中国在科技和知识资源上,彻底破产了。在这方面所造成的障碍,会较一般人所说的外资外汇问题,远为严重。

        

霍英东看“裸画”



        1979年1月,56岁的香港商人霍英东开始与广东省政府接触,他提出要在广州盖一家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他投资1350万美元,由白天鹅宾馆再向银行贷款3631万美元,合作期为15年(以后又延长五年),这是建国后第一家中外合资的高级酒店,也是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后来当上了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霍英东回忆说,“当时投资内地,就怕政策突变。那一年,首都机场出现了一幅体现少数民族节庆场面的壁画(指北京新机场落成时的大型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作者为画家袁运生),其中一个少女是裸体的,这在国内引起了很大一场争论。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这幅画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较踏实。”

        霍英东建酒店,首先面临的就是计划体制造成的物质短缺问题,“一个大宾馆,需要近10万种装修材料和用品,而当时内地几乎要什么没什么,连澡盆软塞都不生产,只好用热水瓶塞来替代。更要命的是,进口任何一点东西,都要去十来个部门盖一大串的红章。”后来,被折磨得“脱去人形”的霍英东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招,他先把开业请柬向北京、广东及港澳人士广为散发,将开业日子铁板钉钉地定死了,然后,他就拿着这份请柬到各个环节的主管部门去催办手续,这一招近乎“流氓”的做法居然还是生效了,工程进度大大加快。1983年2月,白天鹅宾馆正式开业,当日酒店涌进了一万多个市民。

        

皮尔·卡丹的模特们



        跟霍英东相比,法国人皮尔·卡丹受到的欢迎程度似乎要更高一点,3月他来到了中国,他是第一位来到这里的国际级服装大师,这位兼具艺术家和商人双重气质的法国人率领十二个服装模特在北京民族宫饭店举办了一场服装表演会。

        当日中国,涌动街头的还是一片“蓝海洋”,当时的流行时装为肥大的衣服袖口,有油腻的棉大衣。然而,细心人不难发现,爱俏爱美的姑娘们已经披起粉红色纱巾或在灰蓝色罩衣下摆露出花布内袄。现在还有一张美联社记者拍到的照片保留到今天:皮尔·卡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他的左前方一个拎着皱巴巴皮袋的老年农民转头好奇地张望这个长相奇异的洋人,他的帽子和对襟棉袄与皮尔·卡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尽管很别扭,但是两个世界总算走到了一起。服装表演会的入场券被严格控制,只限于外贸界与服装界的官员与技术人员参与“内部观摩”。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临时搭起的一个“t”字型台上,八名法国模特和四名日本模特的台风流畅自然,表现出一种随意性。穿梭往返的男女模特彼此眉目传情,勾肩搭背,表现出当时被中国人视为颇不庄重的亲密。

        在后台更衣处,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细心的中国人扯了一块大篷布,把房间一分为二,原因是模特有男有女,表演服装又贴身,男女混杂,诸多不便。但皮尔·卡丹却固执地要把篷布撤掉,“我们一直是男女模特在一个房间里换衣服,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要像外科医生一样,了解我的模特形体。对不起,请把篷布拿掉,这是工作。”中方的接待人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听从了大师的意见,但这个细节做为“纪律”绝对不能走漏风声。

        作为一个浪漫的艺术大师,皮尔·卡丹对他在中国大陆掀起的冲击波非常满意——从这一年到1994年,这个法国服装师前后来了二十次中国。在此后的二十年里,他将一直为那次表演会而感到万分的庆幸。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皮尔·卡丹是中国消费者心目中知名度第一的外国服装品牌,它一度还成为了高档服装和奢侈消费的代名词。“先入为主”的品牌效应,在它身上得到了最极致的体现。

        

经济细胞的复活



        1979年对中国来说,是经济细胞的复苏之年,各种现代经济的元素开始被一一启动和复用。

        北京成立了外汇管理总局,全面管理人民币和外汇的交易业务;3月,中国企业管理协会成立,中国中央电视台则组建了广告部,二十年后它已成为中国最强势的广告播出商。5月1日,北京烤鸭店的和平门分店开张了,它的建筑面积有1.5万平方米,餐厅使用面积近4000平方米。内设各种规格宴会厅40余间,全店可接待2000多位宾客同时就餐,是世界最大的烤鸭店。而最新鲜的是,这个店恢复了“全聚德烤鸭店”的金字招牌,开业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的全聚德是老北京最有名的烤鸭店,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它跟全国所有的老字号一样都被当成“四旧”给废弃掉了,现在,它的复出很清晰地表达了一个信号:老字号们都可以复活了。

        在上海,一些老工商人士和部分境外公民以民间集资方式创建了一家叫“上海市工商办爱国建设公司”的企业,它后来被认定为中国第一家民营企业,第一家广告公司也在这个有着百年商业传统的城市出现,在3月15日的《文汇报》上刊出了第一个外国品牌的广告,捷足先登的是瑞士的雷达牌手表,同一天,雷达表还在上海电视台播出了第一个电视广告,由于时间和操作上的原因,这条广告片甚至是用英文解说的,只是配上了中文字幕,虽然当时中国懂英文的人并不多,但是在3天内,到黄浦区商场询问这个品牌手表的消费者超过了700人。

        在广州等地则出现了一些服务公司,旅游业也开始起步,报纸上开始讨论宾馆是不是也可以进行企业化管理;国民经济开始向轻工业转型,国务院出台了鼓励轻工业发展的文件,在税收、招工等六个方面进行适度的倾斜,在上海,一个钢铁厂把自己的厂房转让给了上海服装公司,国营企业之间的这种产权转让在当时是一件很轰动的新闻。

        关于保险业是否应该恢复的讨论也被提上了日程,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从1959年到1979年期间,中国国内所有的保险业务都停办了,企业和家庭被认为不需要这种“资本主义的剥削工具”。到1980年,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恢复成立,随后进入了长达六年的独家垄断时期,1986年才发放了第二张保险执照,要再过6年,外资保险公司才被允许进入。保险业的梯次开放进度,几乎是中国所有垄断型行业的缩影。

        

《经济学人》的惊人预言



        在国际上,已经有人在思考中国经济的崛起对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在《时代》、《新闻周刊》还在为中国的打开国门而大呼小叫的时候,一向严谨而不事声张的《经济学人》却已经在思考更深层面的事情了,它提出一个很有前瞻性的问题:中国的崛起会不会对现有的国际市场构成致命的冲击?要知道,这个问题在20年后才真正成为一个“问题”。从现有的资料看,《经济学人》是第一家提出这个疑问的媒体,就凭这一点,它称得上是真正的预言家。

        在3月3日发表的《中国有多少可以出口?》文章中,《经济学人》分析说,“作为一个和美国苏联类似的大陆型国家,中国的长期出口增长率可能维持在4%到5%。足够使中国在1990年前后成为中等规模的贸易国。中国拥有的是土地、能源、劳动力,而现在所缺少的是市场经济的经验和意识。”

        《经济学人》大胆地预言说,尽管从眼前看,中国需要大量的进口,这将刺激工业发达国家的生产,但是长远而言,“洪水猛兽般的中国出口品会成为必然”。

        作者在文章中说:“中国的出口增长可能更快吗?在原油方面,抑制扩张的最重要因素是供给,但他们在一段时间内可能还相当强势。利润取决于加工出口。目前南韩的人均出口额是中国大陆的25倍,而香港和台湾是100倍。中国在一些简单制造业领域已经开始市场化,比如纺织、鞋类、珠宝、玩具和旅行用具等等。电子业和轻型机械工业不久就会跟上来。

        “中国缺乏市场常识的障碍之一是,对市场需要怎样的产品、设计和质量规范缺乏经验。一个方法是从其它国家的经验中照搬,事实上中国已经开始这样做,它称之为‘三来一补’。

        “中国提供土地、能源、劳动力以及原材料,而国外提供设备、原始技术和管理和市场经验(比如有海外华人已经在中国建立了工厂,一年向香港出口200辆巴士车)。最终,最大的出口区是台湾。

        “另一个大的障碍是贸易保护主义。美国人已经试图就纺织品问题进行‘市场秩序安排’谈判。不过,中国处于极具议价能力的位置。它马上就会成为新的利润空间极大的供应商,同时还有新的极具吸引力的市场。在不久的将来,洪水猛兽般的中国出口品会成为必然。中国到1990年将翻4倍的出口额才比今天日本年出口额的1/3多一点(相当于今天韩国、台湾出口额总和的两倍多)。10年的高速增长,加上其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原油,将意味着中国将开始被视作同今天英国地位相当的中等贸易国家。西方应该努力忍受这一现实。”

        这是当年度西方国家对中国经济复苏最具有远见性的报道。

        

转道日本



        忙碌的邓小平在全世界寻找振兴中国企业的榜样。1月,他按原先的安排出访美国。28日下午,专机飞临日本上空,他想到老朋友大平正方,于是就给他发了一封电报:“一周后,从美国回国时,计划在贵国逗留,我为那时能同阁下及其他日本朋友交谈而高兴。”邓小平结束访美后,2月7日抵达东京,如约同大平在日本首相官邸会谈。

        去美国访问,邓小平最重要的任务是政治性的。在佐治亚州的州长官邸,他与16位前来拜访他的州长共进晚宴。邓小平不厌其烦地介绍中国走向开放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希望中美正常外交关系得到美国人民的认同。而到日本去,他则带有更多的学习的意味。

        1979年,在商业领域,全世界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日本的崛起。这个二战的战败国以其倔犟的国民性和现实的公司成长战略实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经济奇迹。1945年,盟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从菲律宾来到日本,他拒绝去皇宫会见裕仁天皇,而是要求后者到美国大使馆向他致意,在会后他叼着烟斗对《芝加哥论坛报》说,“日本已经沦为第四流的国家,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成为世界强国了。”1955年,中国的国民收入占世界的6.5%,而日本只有2.5%,到1960年,日本已经与陷入意识型态狂热的中国并驾齐驱。日本复兴的象征性事件发生于1970年3月,当时,世界博览会在大阪举办,日本政府史无前例地拿出二十亿美元举办这场空前的商品交易会,全球77个国家蜂拥而至,未来学派创始人之一赫尔曼·康首次在《芝加哥论坛报》上——也就是25年前麦克阿瑟发表过言论的那张报纸上预言,“日本已经进入世界经济强国的行列,二十一世纪将是日本的世纪。”在整个七十年代,日本是全球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这一年7月,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Ezra F.Vogel)出版了他的成名之作《日本,世界第一》,这本书让全世界在整个80年代继续谈论日本。在国际市场上,日本产品——从家电、手表、照相机、汽车到半导体——几乎是风靡一时,举世无敌。而日本公司的管理经验成为全球企业家和政治家争相学习的榜样,后来创办了著名的甲骨文公司的美国人拉里·埃里森常常提起他在1979年聆听日本企业家演讲时所听到的一句话,那位日本人说,“在日本,我们认为低于100%的市场份额是不够的。我们相信只有我成功还不行,其他人必须失败。我们必须击败我们的竞争者。”

        在刚刚苏醒的中国,邓小平也把日本当作第一个学习的对象。时任外交部亚洲司日本处副处长的王效贤回忆说:“小平这次到日本除了互换条约的批准书以外,他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向日本去学习。我记得他在松下电器公司对松下幸之助老先生说,要搞四个现代化,没有电子工业不行,所以我要看你的工厂,而且希望你能够把日本的电子工业动员起来共同到中国去投资建厂,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几个月后(6月29日),松下幸之助应邓小平的邀请访问中国,邓在接见他时又多次请教加强企业管理和电子工业发展方面的问题。他说:“我们要更多地请教你。四个现代化能不能搞好,电子工业是关键性的。什么叫现代化?恐怕首先是电子工业化吧,没有电子工业化就谈不上现代化。中国人口这么多,地方这样大,同自己在国际上应该尽的责任是不相称的。这方面我们需要自己努力,也需要国际上的帮助。我们需要引进很多技术,带动我们提高。我们要真正地引进一些先进技术,我们的现代化只跟在别人后面走是不行的。”

        邓小平的这种谦逊姿态,无疑直接诱发了日本公司投资中国的热情。在中国的第一轮外资开放中,日本公司表现得扩张心最强,它们纷纷疾足先登,这也使得日本商品在中国风靡了整个80年代。在1979年,各种关于日本公司的合作、合资新闻层出不穷:上海金星电视机厂从日立公司引进彩色电视机生产线;长虹从松下公司引进了黑白电视机生产线;天津市计算机中心从富士通引进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富士通F160;三洋公司在北京设立“三洋电机贸易株式会社北京办事处”;索尼公司创始人之一盛田昭夫还访问了中国,在接受《读卖新闻》采访时他认为,任何面向中国的产品都应该要“简单、实用、便宜”。这是日本企业家第一次对他们的中国市场策略提出意见。

        

虚拟与现实交错的“乔厂长”



        1979年。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一年,中国最著名的企业家是一个名叫乔光朴的虚构人物。

        天津作家蒋子龙的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发表于7月期的《人民文学》,这是一个平白无奇,却暗含玄意的小说名,它似乎预兆着某一种开始,某一股新力量的出现,某一个新时代的赫然登场。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人们都习惯用“乔厂长”来形容那些搞改革的人。

        在现实生活中,最象乔厂长的人是首都钢铁公司的周冠五。

        我们甚至可以说,周冠五看上去比乔厂长更象一个改革小说中的人物。他出身军人,由贵溪军分区的一个副参谋长转而筹建首钢(一开始叫石景山钢铁厂),大半辈子都扑在这个工厂里,1979年,在年近60之际却赶上一场宏大的变革;他仪表堂堂,声音宏亮,爱梳一个光亮的大背头,个性坚毅张扬,好做惊人事。有一年,首钢厂庆要在厂大门口塑一只钢鹰——这是当年中国企业的一个共同爱好,在厂门口塑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这个爱好将一直持续到90年代中期。冠五问,“北京市目前塑的鹰最大个的是多少?”答,“两米。”又问,“全国呢?”答,“六米”。冠五说,“那好吧,我们来个十二米的。”这个十二米的超级大鹰一直蹲在首钢的东大门。

        在上一年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中央认为:“现在我国经济管理体制的一个严重缺点是权力过于集中,应该有领导地大胆下放,让地方和工农业企业在国家统一计划的指导下有更多的经营管理自主权。”正是基于这一共识,扩大企业自主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始发站,在今后的将近二十年时间里,这一直是国有企业试图挣扎着焕发活力的改革主线。

        1979年5月,国务院宣布,首都钢铁公司、天津自行车厂、上海柴油机厂等八家大型国企率先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验。7月,扩大国营工业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实行利润留成、开征固定资产税、提高折旧率和改进折旧费使用办法、实行流动资金全额信贷等五个文件一并发布,首钢等企业的改革举措成为一个举国关注的焦点。历史让周冠五在将近60岁之际一下子站到了时代的镁光灯下。

        周冠五是那种舞台越大越亢奋的人,成为“试点”后,他迅速地提出了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管理法“三个百分百”:每个职工都必须百分之百地执行规章制度;出现违规违制,都要百分之百地登记上报;不管是否造成损失,对违制者要百分之百地扣除当月全部奖金。这个管理法在当时纪律涣散、动力全无的中国企业界确乎让人眼睛一亮,也很有震撼力。首钢的生产秩序迅速恢复,工人积极性被激发出来,于是产能年年上涨,改革似乎一夜成功。改革后前三年,首钢利润净额年均增长45%,上缴国家利润年均增长34%,而到1989年,首钢实现利润年均增长依然保持13·5%,是当时全球钢铁公司年均利润增长率的2·4倍。首钢的业绩,足以让全国产生幻觉,以为国有企业的痼疾在于内部管理无序和自主权不足,只要解决好这两个问题,它们是完全可以在产权不变革的前提下完成改造的,这种幻觉将一直持续到1997年。

        回过来再说周冠五的改革。自主权的下放,意味着首钢与上级管理部门的职权关系的调整,周冠五不再是一个管理二十万人,却只有权力签字改造一个厕所的厂长,他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这里便直接触及到国有企业管理者与资产所有者的权力调整,这是中国企业变革的重要命题之一,事实上,从改革的第一天起,这种权力调整便是在一种暧昧的、纠缠不清的情景下持续着的,博弈在既得利益集团内尖锐地进行着,在产权没有清晰的前提下,它将缠绵永续,无始无终。首钢无非是首例而已。

        在自主权落实后,周冠五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如何理清企业与国家的关系。首先,他提出了承包制,“包死基数,确保上缴,超包全留,欠收自负”,这十六个字堂堂正正,掷地有声,日后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标准阐述。在1979年前后,它的先进性毋庸置疑,但是它所无法解决的难题却也是那么明显,那就在最后四个字“欠收自负”,当企业真正出现“欠收”的时候,它的体制和功能是否真的能够“自负”?这个问题在商品短缺的年代不会出现,它如同一支险恶的伏笔埋在国企改革的前路上,不动声色却无比致命。

        在1979年之后的若干年,周冠五式的改革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不断地与国家讨价还价。在一个商品极端短缺的年代,在一个垄断性的重工行业,在需求日渐旺盛而企业内部机制渐渐改变的情况下,首钢的效益快速增长几乎是一种必然。于是,首钢越来越有钱,周冠五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有关部门对它的利润索取便也越来越大,首钢的的上缴利润承包基数一开始为5%,后来上升到6·2%,再又上升到7%。双方矛盾在1986年终于激化,这年12月,北京市财政局下达通知,要求首钢补缴10899·6亿元的利润。周冠五拒不执行,财政局于是通过银行强行扣掉首钢帐上的2500万元资金。此时已是全国改革人物的周冠五当即给国务院和邓小平写信,信内称,“如果让我们缴出一亿元,正在施工的技术改造工程、住宅和福利设施工程只能立即停止下来,职工按原包干和挂钩办法已拿到的工作奖金一部分要退回来,而且12月份职工的工资也无法支付。”其行文至此,已颇有要胁之意。(此函见王宗仁《首钢改革实录系列之一》)一个月后,邓小平的批示下来了:首钢的承包办法一切不变。

        

深圳特区是这样建立的



        当北方的周冠五们为了企业自主权在抗争的时候,在南方,另一群人则试图无中生有,创造一个新的经济王国。在邓小平的直接干预下,被高层讨论了一段时间的“经济特区”悄然走向现实。一个叫袁庚的人走到了前台。

        在中国百年企业史中,天字第一号大企业名叫“招商局”,它是清末重臣李鸿章于1872年奏请清廷创办的,李亲任招商局的第一任董事长,它跟江南制造局、纺织新局是清政府当年最大的三家国有企业,在晚清的洋务运动中,招商局的地位一时无二,李鸿章曾得意地对人言:“招商局实为开办洋务四十年来,最得手文字。”(据李鸿章《复刘仲良方伯》)。民国及新中国后,招商局虽然职能多重变幻已不复当日显赫,但是这个招牌却不可思议地保存了下来。到1979年,招商局的第二十九任董事长便叫袁庚。

        招商局当时在编制上隶属交通部,担任了交通部外事局副局长的袁庚兼管着这个历史名声很大、现实权力很小的机构。袁庚身材魁梧、方脸大眼,一派军人气象,他早年随军南下,曾当过东江纵队的情报科长,在1944年盟军登陆中国东南沿海时提供过重要情报,后来参加了解放珠江三角洲的战役,1949年,当上了炮兵团长的袁庚解放了深圳,50年代初他随陈赓入越担任胡志明的抗法军事顾问,1955年出任中国驻雅加达总领事,文化大革命期间以“国际间谍罪”被关入北京秦城监狱达7年之久。“四人帮”被打倒后,袁庚重回人间。他到招商局不久,即提交了一份大胆报告。

        这份题为《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是1978年10月9日以交通部的名义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报告第一次提出了“适应国际市场的特点,走出门去搞调查,做买卖”的对外开放建议。数日后,袁庚正式提出了在深圳蛇口筹建蛇口工业开发区的构想,他提出:“选定在临近香港的宝安蛇口公社境内建立工业区。这样既能利用国内的较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又便于利用国际的资金、先进技术和原料,把两者现有的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并结合起来”。12月18日,也就是三中全会在北京正式开幕的同时,交通部和广东省同意了袁庚的构想。25天后,1979年1月31日,上午10时,袁庚飞赴北京,在中南海当面向李先念、谷牧副总理汇报。袁庚提出要给招商局一块工业用地,“当时我把所有的地图都带去了,说了招商局成立106年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现在我希望国家能给我一块地方。”李先念用笔在地图上一画,就把包括现在的宝安区到华侨城的七八十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划了进去,说:“袁庚,这个都给你。”袁庚吓了一跳,说“我怎么敢要这么多。”于是,李先念用红铅笔在地图上轻轻一勾,笑着对袁庚说:“那就给你这个半岛吧”。

        这个半岛,便是日后的蛇口工业区,所谓“蛇口”,顾名思义便是半岛的一个延伸处,袁庚回忆说,“办工业区之前,这里是海上偷渡香港的口子,经常有外逃人员被淹死后的浮尸漂上沙滩,这些荒野陈尸大多数是农村的年轻劳动力。”蛇口工业区的出现,从空想到行动,前后仅三个月,这一决策过程之简捷和快速,在当时的官僚体系内实属罕见。袁庚以一个副局级中层干部的身份直接推进中国第一个开发区的建立,也算得上是际遇奇妙。

        蛇口工业区仅方圆2·14公里,袁庚却在这个螺丝壳里做出了一个大道场。工业区一经批复,他的第一项工程就是移山填海兴建码头,招商局花了近一年时间建成600米的码头泊位,可停靠5000吨以下的货船,这样,蛇口顿时具备起港运的功能,工业区与香港互通航班客轮,解决了货运交通的瓶颈。

        袁庚办工业区,一没有被纳入国家计划,二没有财政拨款,但他却争得两个权力,一是可以自主审批500万美元以下的工业项目,二是被允许向外资银行举债。于是,他遍走香港,向港商和银行借贷资金,前后两年,招商局借进15亿元,这笔钱被用来平整土地、建设工业基础和生活设施,袁庚同时大大简化招商程序,外商到蛇口办公司,从土地、协议到招工,往往个把月便全部搞定。蛇口很快成为中国最开放的“工业区”,企业和人才纷涌而入,两年多时间,蛇口的企业已超过百家,一片海涂沙滩顿时热闹非常。在1979年的中国,蛇口和袁庚的出现,让铁幕般的计划经济捅开了一个再也补不回去的大洞。在蛇口开发区筹建后半年,深圳特区开始建立。

        

“傻子”出了道天大难题



        在安徽芜湖,一个目不识丁、自称是“傻子”的小商贩给全中国的理论家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42岁的年广久在当地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是个文盲,7岁开始在街巷捡烟头挣钱,9岁做学徒经商,10几岁接过父亲的水果摊开始持家,1963年他因“投机倒把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出狱后为了维持生活,年广久炒起了瓜子。他不知从哪里偷学了一门手艺,炒出来的瓜子竟非常的好吃,一磕三瓣,清香满口,慢慢的出了名。这一年,他想给自己的瓜子起一个名字,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他的父亲被街坊称为“傻子”,他自小也被叫成“小傻子”,于是索性叫个“傻子瓜子”得了。

        “傻子瓜子”的牌子一挂出,没想到因为特别竟引来一片叫好声,他的生意越来越兴旺,一天的瓜子可以卖出两三千斤,他便请来一些无业青年当帮手,这些人一个个多起来,到秋天,别人帮他一点数,居然有了12个,这下子捅出一个大搂子了。

        年广久生意好,本来就让四周的人眼红,现在他请的雇工居然有了12个,有人马上联想到马克思在《资本论》做出过的那个著名论断,“雇工到了八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经济,是剥削。”于是,“安徽出了一个叫年广久的资本家”、“年广久是剥削分子”的流言顿时传遍安徽。这场争论好象没有在当时的公开报纸上出现过,但是,在政府官员中却流传甚广,“安徽有个年广久,炒瓜子雇佣了12个人,算不算剥削?”这成了一道十分敏感的命题流转在全国各地,争论,辩护,讨伐,一场带有浓烈的意识型态特征的大辩论开始了。

        很显然,在当时正统的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中,年广久的剥削性质是毋庸置疑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第九章《剩余价值率和剩余价值量》中,曾经明确地划分了“小业主”与“资本家”的界线,按他的计算,在当时(19世纪中叶),雇工8人以下,自己也和工人一样直接参加生产过程的,是“介于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中间人物,成了小业主”,而超过8人,则开始“占有工人的剩余价值”,是为资本家。在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理论中,“七下八上”是一条铁定的界线。如今,年广久的瓜子工厂居然雇工12人,其性质几乎不言自明。

        傻子是资本家,说了谁也不信,但用理论一套却还真是的。在鲜活的现实面前,“经典”终于显出它的苍白和尴尬来。如果年广久的傻子瓜子应该被清除的话,那么,“家庭副业”怎么能够发展得起来?难道所有的工厂人数都必须控制在7个人之下?“傻子”出的这道难题,让全中国的理论家们争辩得面红耳赤。

        事实上,在当时中国,年广久绝非孤例。1979年,全国批准开业的个体工商户约10万户,雇工数量是否应该限制,到底能不能超过8个,已经从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直接衍变成了实际难题。在广东高要县,一个叫陈志雄的农民承包了105亩鱼塘,雇长工1人,临时工400个工日,当年获纯利1万多元,也在当地引起一阵激辨。在广州,一个叫高德良的个体户,下海创办“周生记太爷鸡”,做了不到半年就雇了6个帮工,被社会上指责是剥削,他很不服气,写了一封长信上书中央领导人,反映放开雇工等问题。1979年底,任仲夷到广东任省委书记,发现广东的个体户相当多,雇工十几个,二十几个,甚至几百个都有。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他也很苦恼,当时就要广东社科界“好好研究”。

        这场大辩论要一直持续到1982年,年广久的瓜子工厂已经雇工105人,日产瓜子9000公斤,赚的钱据说也过100万元了,关于“个体户到底雇几个人算是剥削”的争论却是尘埃未定。这时候,邓小平出来讲话了。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次讨论会上,邓小平建议对私营企业采取“看一看”的方针,他当时便举到了年广久的例子,他说,“不能动年广久,一动就人心不安,群众就会说政策变了,得不偿失。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伤害了社会主义吗?”

        年广久因邓公一言而名留中国改革史。而在对待民间企业的政策上,这仅仅是第一道撕开的小口子,一道很小很小的、却决定了中国企业命运的小口子。在政策上,真正去掉对雇工数量的限制,还要等到1987年,在那一年的中央5号文件中,私营企业的雇工人数才被彻底放开。

        什么叫“三来一补”



        这一年,写出了《日本,世界第一》的美国人傅高义跑到了广东,他发现,一大批的小工厂正在这里悄悄地、大面积地兴起,他们的创办人竟绝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而他们办工厂的形式被当地人称为是“三来一补”。

        所谓“三来一补”,指的是工厂的产品样式、原料和设备均由境外运来,生产出来的产品再以补偿贸易的方式出口,内地劳工和政府收取一定的加工费。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工厂是1978年8月创办于顺德县的大进制衣厂,第一年港商支付的加工费是80万港币。这种形式在珠江三角洲一带迅速蔓延开来。它依靠外来港商解决了原料、技术和市场渠道问题,成为南方工业兴起的主要模式。而有意思的是,这些创办工厂的港商绝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

        “很显然,广州的省政府与它下属的县级政府在对待偷渡客的问题上产生了微妙的差异。”傅高义评述说。这一年,广东省的报纸上充斥着打击偷渡客的各类新闻,12月,省政府还通过了一个《关于处理偷渡外逃的规定》,对偷渡未遂者的处罚相当严厉,而同时,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些县市,地方官员则开始欢迎早年的偷渡客回乡办工厂。特别是在东莞、中山等县,大量的“三来一补”项目都是当年的逃港者回来办的。一位东莞干部对前来采访的傅高义说,“十年前我的主要职责就是防止偷渡和拘扣偷渡犯,过去我们把他们当作坏人,但现在我们认为他们富有冒险精神,才能出众,与那些留下来的老实农民不一样。”

        为了提高政府的效率,这些。也是在这一年,东莞县政府设立了一个叫做“对外加工装配办公室”的机构,宣称“一个窗口对外,一个图章办事”,港商在这里签一个合同,顶多个把小时,这在当时中国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个全国独一无二的机构一共设了十年,东莞的工厂数目年年猛增,从1978年到1991年,东莞引进外来资金17亿美元,为全国县级城市之冠。

        

一个物质化年代的到来



        在70年代的最后一个年份,中国人开始从革命的狂热中醒来,贫穷如一根刺穿透刚刚复活的肌肤让人感觉疼痛。在南方的福建,一个叫舒婷的女诗人用委婉的手法写出了人们对摆脱贫困的渴望:我是贫穷/我是悲哀/我是你祖祖辈辈/痛苦的希望呵/是“飞天”袖间/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祖国呵!

        《经济学人》在年终报道《A good year funny sacks》中统计说,“在经过了20年的匮乏后,北京的各项指数开始疯长。1979年,中国制造了3.34亿麻布口袋,8.5亿个白炽灯泡,18.6万辆摩托车,130万台的电视机产量更是比1978年增长了157%。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国的通货膨胀率达到5.8%,因此中国政府承认一些人的实际收入事实上下降了,但是国有企业的工人和干部的收入平均增长达到了7.6%。”一位叫h·Jansen的欧洲人回到了上海,三十五年前他在这个远东最大的殖民城市度过了童年,他的父亲是丹麦化学工程师,母亲是俄国人,如今他看到的上海是一个处处遗留着殖民地痕迹的城市。“在毛泽东发起文化大革命的上海,已经没有一张毛泽东画像,没有一个人提及政治。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商品、进口、美国人是否真的人人都有轿车。”

        一个物质化的年代到来了。

        吴晓波:蓝狮子财经丛书策划人,财经作家,《案例》主编。著有、《非常营销》、《被夸大的使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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