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很长时间以后,我在纸上胡乱写了几个数字。这些数字的意义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纽约,我先后任教于五所高中和一所学院:斯塔滕岛区麦基职业技术高中、曼哈顿区时装产业高中、曼哈顿区苏厄德公园高中、曼哈顿区斯特伊弗桑特高中、曼哈顿区华盛顿·欧文高中夜校和布鲁克林区纽约社区学院。我整日整夜地教书,还在暑期学校任教。我的算术知识告诉我,大概有一万两千个男孩、女孩、男人和女人曾坐在课桌旁,听我演讲、吟唱、鼓励、漫谈、高歌、抗辩、背诵、说教、无话可说。我想起那一万两千个学生,不知道自己为他们做过些什么,然后我又想起他们曾为我做过些什么。
算术知识还告诉我,我至少上了三万三千节课。
三十年上了三万三千节课:日日夜夜,还有暑假。
在大学,你可以拿着破烂的旧笔记照本宣科。在公立高中,你绝不会心存此念。美国少年精通老师的花招。如果你想欺骗他们,他们就会把你击倒。
那么,唷!教书匠,在爱尔兰还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不能再讲那些事了。我们得学完课本上词汇那章。翻到七十二页。
噢,喂,你给别的班都讲过故事。你能不能就给我们讲一件小事呢?
好吧,一件小事。当我还是利默里克的一个男孩时,我从来没想到长大后会成为纽约市的一名老师。我们都很穷。
噢,没错。我们听说你们没有冰箱。
不错,而且我们没有手纸。
什么?没有手纸?每个人都有手纸。即使在人人吃不饱肚子的国家,他们也有手纸。甚至在非洲也有。
他们认为我在夸大事实。他们不喜欢这个。厄运的故事也得有个限度。
你是想告诉我们,你上完厕所,没有擦屁股就提起裤子?
南希·卡斯特格里亚诺举起手:对不起,迈考特先生。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不想再听关于没有手纸的故事。
好吧,南希。我们接着上课。
每天面对几十个少年会让你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早上八点,他们不关心你的感受。你考虑这一天的工作:五个班,将近一百七十五个处在青春期的美国青少年。他们喜怒无常、饥饿、谈着恋爱、焦虑、好色、精力充沛、富有挑战性。你无处可逃。他们在那儿,你也在那儿。你头痛、消化不良,满脑子都是和配偶、情人、房东,以及你那想成为猫王、对你为他所做的一切毫不感激、讨厌的儿子的争吵声。昨晚你无法入睡。你的包里还塞满了一百七十五个学生的作业,他们所谓的作文,一些粗心潦草地写出来的东西。噢,老师,你看了我的作业吗?他们关心的可不是那个,他们可不想把余生花在写作文上。那只是你在这种无聊的课上要做的事。他们正看着你,你不能躲避。他们在等待。老师,我们今天要做什么?段落?哦,是的。嘿,各位,我们要学习段落、结构、主题句之类的。着急要在今晚告诉我妈,她老是问今天上课怎么样。段落,妈妈,老师讲了关于段落的事。妈妈会说,好极了,然后接着看她的肥皂剧。
他们从汽车构造车间出来,三三两两地走进教室。车间才是真实的世界。在那儿,他们拆卸然后重新组装任何东西,从大众汽车到凯迪拉克。而这个老师要在这儿讲段落成分。上帝,天哪!在汽车店里,你不需要段落。
如果你咆哮或厉声责骂,你就会失去他们。咆哮和厉声责骂是他们从父母和学校那儿得到的。如果他们用沉默还击,你在教室里就死定了。他们的脸色变了,他们有办法让眼睛变得如死了一般。你让他们翻开笔记本,他们怒目而视,他们不慌不忙。是的,他们会翻开笔记本。是的,老师,我们会很慢很慢地翻开笔记本,这样就不会掉出什么东西。你让他们抄写黑板上的板书。他们怒目而视。哦,是的,他们窃窃私语。他要我们抄写黑板上的板书。看哪。这个人在黑板上写了些东西,还要我们抄。他们慢慢地摇头。你问:有什么问题吗?满屋子都是无辜的眼神。你站在那儿等着。他们知道这是一次为时四十分钟的决战,你对他们,四十五个纽约少年,美国未来的技工和工匠。
喂,你只是另一个老师罢了,所以你想要干什么?两眼盯着整个班级?把整个班级打败?接受新事物吧,宝贝。他们抓住了你的小辫子,而你把局面搞成了这样。你没必要那样跟他们讲话。他们不关心你的心情、你的头痛和你的麻烦。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难题,而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你要谨慎小心,老师。不要让自己成为难题。他们会把你撂倒。
下雨改变了学校的心情,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第一个班的学生悄悄地走进来,一两个人说早上好。他们甩掉夹克上的雨滴。他们还在梦境中。他们坐下,等着上课。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要出入证,没有抱怨,没有质疑,没有顶嘴。下雨真不可思议,下雨最重要。接受新事物吧,教书匠。别着急,降低你的声音,甚至不要考虑教英语。忘记查考勤吧。这是葬礼之后房子的心情。今天不要刺耳的新闻广播摘要,不要来自越南的残酷消息。教室外面有场橄榄球赛,老师在哈哈大笑。雨啪啪打在窗户上。坐在课桌旁,让这一小时悄地过去。一个女孩举起手。她说:哎,迈考特先生,你谈过恋爱吗?你是个新手,但是你早已知道当他们问这类问题时,他们想的是他们自己。你说:谈过。
是她离你而去呢,还是你离她而去?
两者都有。
哦,是吗?你是说你谈过不止一次恋爱吗?
不错。
天哪!
一个男孩举起手。他说:为什么老师不能像对待人一样对待我们呢?
你不知道。好吧,哥们儿,如果你不知道,就告诉他们:我不知道。对他们讲爱尔兰学校的事。你在恐惧中上学。你痛恨上学,梦想着长到十四岁,然后去工作。以前,你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自己的学校生活,也从来没有讲过。你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他们坐在座位上,没有人告诉他们把外衣挂起来。他们正看着你,好像他们刚刚才发现你。
真应该每天都下雨。
或者是春天,大家脱去厚重的衣服,每个班都充满胸脯和二头肌组成的风景。和风从窗外吹来,轻抚着老师和学生的脸颊,给每一排、每一张桌子带来微笑,直到全班都心醉神迷。鸽子的咕咕声和麻雀的唧唧声提醒我们要好好开心一番,夏天就要来了。鸽子对我班上少年的悸动漠不关心,不知羞耻地在窗台上交配,而这比世界上最棒的老师讲的最棒的课更有诱惑力。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可以教最最棘手、最最聪明的学生,我可以拥抱并悉心照料最最伤心的那一个。
在这样的日子里,会有背景音乐,夹杂着丝丝和风、胸脯、二头肌、微笑和夏意。
如果我的学生能像那样写作,我会送他们去简洁主义学派。
在麦基职高,我们每年举办两次校园开放日和校园开放夜活动。家长在那时参观学校,看看他们的孩子怎样生活。老师坐在教室里,同家长交谈或者聆听他们的抱怨。大多数来参观的家长都是母亲,因为这是女人们的工作。如果母亲发现,她的儿子或女儿举止无礼或表现不好,那么就要由父亲采取措施了。当然,父亲只会对儿子采取措施,女儿由母亲处理。父亲在厨房粗暴地对待女儿或者告诉她要关她一个月禁闭可不合适,有些问题属于母亲。另外,她们得决定告诉丈夫多少信息。如果儿子表现糟糕,而她又有一个喜欢使用暴力的丈夫,她就可能会很婉转地讲述她的故事,以便儿子不至于在地上缩成一团,鼻子里鲜血直流。
有时候,一大家人都会来看老师,教室里就会挤满父亲、母亲,以及在通道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女人们彼此很友善地交谈,男人们则静静地坐在几乎挤不下他们身躯的课桌间。
没有人告诉我在校园开放日这天该如何应付家长。我在麦基职高的第一个校园开放日到了,一个叫诺尔玛的班长向家长发号,这样,他们就知道下一个该谁了。
首先,我得解决口音问题,特别是在和女人们交谈时。我一开口,她们就会说:哦,我的天哪,多么有趣的方言口音呀!然后,她们就会告诉我,她们的祖父母如何从旧大陆来到这儿、他们如何身无分文地来到这儿,以及现在又如何在纽多普拥有自己的加油站。她们想知道我到这个国家多久了,还有我是如何对教书感兴趣的。她们说我当老师真是好极了,因为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警察和神甫,而她们会悄悄地说学校里的犹太人太多了。她们会把孩子送到天主教学校。没有职业或技术培训的天主教学校除外,那些学校教的都是历史和祷告,那些东西适合于来世,但他们的孩子得考虑今生。她们不是有意无礼。最后,她们会问他表现怎样,他们的小哈里?
我得小心提防那个爸爸是不是坐在那儿。如果我对哈里作些负面评价,那个爸爸回家后可能会揍他,而“我不可信任”这一消息就会传到其他学生那里。我渐渐知道了在家长、督导和众人面前,老师和孩子要团结一致。
关于孩子,我说的都是好话。他们注意力集中、准时、体贴周到、渴望学习。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家长们应该引以为豪。爸爸妈妈会看看对方,笑一笑,说:听到了吧?或者他们会很困惑,说:你是在说我们的孩子吗?我们的哈里?
噢,是的。哈里。
他在班上行为检点吗?他有礼貌吗?
噢,是的。他在讨论时发表意见。
哦,是吗?这可不是我们熟悉的哈里。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一定不一样,因为在家里他就是个标准的小坏蛋。抱歉,说粗话了。在家里,你不能让他说一句话,不能让他做任何事。他想做的就是没日没夜地坐着听那该死的摇滚乐。
那个爸爸言辞激烈。猫王在所有的电视上扭动屁股(抱歉,说粗话了),这个国家再没发生过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不愿意有个女儿看这样的垃圾节目。我很想把那照片扔到垃圾箱里,还想把电视也扔了。但是在码头工作一天后,我得有个小小的娱乐。明白我的意思吗?
其他的家长变得不耐烦起来,语带挖苦而不失礼貌地问我是否可以不再讨论猫王,和他们讲讲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哈里的父母告诉那些人现在轮到他们询问儿子的情况。这是个自由的国度,但他们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他们不愿意自己和这位来自旧大陆的好老师的谈话被人中途打断。
但其他家长说:好吧,好吧,老师,快点。我们晚上还有事。我们也是上班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如果我对坐在桌旁的家长说谢谢你,他们也许会明白我的暗示,然后起身离开。然而那个心情激动的爸爸说:嘿,我们还没说完呢。
我的学生班长诺尔玛看出了我的两难处境,便过来帮忙。她对家长们说,如果他们想和我进行更长时间的面谈,可以和我预约,在下午见面。
我从来没有和诺尔玛谈过这类事。我不想日复一日地在那间教室里和不满的家长一起度过我的人生,但诺尔玛很镇定地继续。她递给那些不满的家长们一张纸,让他们用印刷体——拜托是印刷体而不是手写体——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迈考特先生会和他们联系。
牢骚平息了,大家都夸诺尔玛办事有效率,还说她应该当老师。她却说她不想当老师。她的梦想就是到旅行社工作,免费游览各地。一个母亲说:哦,难道你不想成家生孩子吗?你一定会是个很棒的母亲。
接着,诺尔玛说错了一句话,使得紧张的气氛又笼罩了教室。不,她说,我不想要孩子。孩子令人头痛。你得给他们换尿布,得到学校看他们表现如何。你永远不会有自由。
她不该这么说,你能感受到屋子里弥漫着对她的敌意。几分钟前,家长们还夸她办事有效率。可现在,他们觉得她关于为人父母和孩子的话侮辱了他们。一个父亲把她递去要求写姓名和电话号码的纸撕碎,扔到教室前面我坐的地方。他说:嘿,麻烦把它扔到垃圾桶里。他拿起外套,对妻子说:我们走,离开这个疯人院。他的妻子冲我大吼:你就不能管管这些孩子吗?如果这是我的女儿,我就会撕烂她的嘴。她没有权利那样侮辱美国的母亲。
我的脸着了火似的通红。我想向在教室里的家长和美国的母亲们道歉。我想对诺尔玛说:滚开,你毁了我的第一个校园开放日。她站在门旁,很镇静地与离开教室的家长道别,对他们瞪眼看她视若不见。现在,我该怎么办?那本教育学教授撰写的、会有所帮助的书在哪儿?还有十五个家长坐在教室里,等着了解他们的儿子和女儿。我该和他们说些什么?
诺尔玛又开口说话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女士们,先生们,很抱歉我说了些愚蠢的话。那不是迈考特先生的错。他是个好老师。你们知道,他刚开始当老师,到这儿才几个月,还在学习。我应该闭嘴,因为我给他惹了麻烦。对不起。
接着,她哭了起来,好几个母亲跑过去安慰她,我却仍坐在桌旁。诺尔玛的工作就是一个接一个地叫家长过来和我面谈,但是她被那群安慰她的母亲包围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独立行动,叫:下一位是谁?比起他们自己孩子的未来,家长们似乎对诺尔玛所处的困境更感兴趣。当宣告见面会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他们笑着离开,说这次和我的见面会很好,还祝我在教学工作中好运。
波利的母亲也许是对的。在我的第二个校园开放日,她说我是个骗子。她为她的波利、未来的水暖工而骄傲。他是个好孩子,想日后自己创业,和一个好女孩结婚,赚钱养家,远离麻烦。
我本应该感到愤慨,并且问她,她到底以为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但是在潜意识里,有个疑惑一直纠缠着我——我是否在戴着假面具教课?
我问孩子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他告诉我有关爱尔兰以及你到纽约的故事。故事,故事,故事。你知道你是个什么吗?骗子,该死的骗子。我这么说是带着最深的诚意,是想帮助你。
我想当个好老师。我希望在孩子们带着满脑子拼写和单词回到家后,家长会给予我赞许。所有这些会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但是,我有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这个母亲说她是爱尔兰人,嫁了一个意大利人。她说她能看穿我。她一下子就识破了我的诡计。当我告诉她我同意她的看法时,她说:哦?你同意我的看法?你真的知道你是个骗子?
我只是想努力获得成功。他们问一些关于我生活的问题,而我作出了回答,因为当我设法教英语时,他们都不听。他们朝窗外看,他们打盹,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三明治,他们要出入证。
你可以教一些他们应该学的东西,比如拼写和一些大词。我的儿子波利得出去面对社会。如果他不会拼写,不会用一些大词,那他该怎么办呢?
我告诉波利的母亲,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在课堂上充满自信。在这期间,我只能不断地努力。不知怎么,这让她情绪激动,泪流满面。她翻遍了手提包找手帕,找了那么久也没找到,我就把我的递给她。她摇了摇头,说:谁帮你洗衣服?那样的手帕,上帝,给我擦屁股都不要。你还是个单身汉吧?
是。
看那手帕就知道了。那是我见过的颜色最暗的灰手帕。那是单身汉的灰色,就是那样。你的鞋子也是,我从没见过颜色那么暗的鞋子。没有一个女人会让你买那样的鞋子。很容易就能看出你从未结过婚。
她用手背擦了把脸:你认为我的波利能拼出手帕这个词吗?
不能。这个词不在单词表上。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们这些人真是糊涂。你们不把手帕这个词列入单词表,他这辈子都要撸鼻子了。你知道你们在单词表里都列了些什么?“使用收益权”!看在上帝的分上,u-s-u-f-r-u-c-t。谁想起那个词的?那个你们在曼哈顿时尚鸡尾酒会上滥用的许多词中的一个?波利到底该拿这样的词怎么办?这儿还有一个词,-d-i-g-n。我问了六个人,问他们知不知道它的意思。我甚至在楼道里问过校长助理。他假装知道,但你明白他是在用屁股说话。水暖工。我的孩子要成为一名水暖工,通过接听电话上门服务从而挣大钱,就像医生一样,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的脑子塞满像“使用收益权”之类的值二十美元的单词。你明白吗?
我说你得小心选择要塞入脑子的东西。我脑子里塞满了来自爱尔兰和梵蒂冈的东西,以至于我几乎无法考虑自己的事。
她说她才不管我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那是该死的我自己的事,我真的不应该告诉别人。每天我的波利回到家,告诉我们这些故事,可我们不需要听这些故事,我们有自己的麻烦。她说很容易就能看出,我初来乍到,头脑愚钝,就像个刚从鸟巢里掉出来的麻雀。
不,我不是初来乍到。我当过兵。我怎么会头脑愚钝?我做过各种工作。我在码头上工作过。我毕业于纽约大学。
看见了吧?她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而你给我讲了你的人生故事。这就是你要注意的地方,迈考特先生。这些孩子不需要知道学校里每个老师的人生故事。我去过女修道院。她们不会告诉你现在几点。你问她们的人生经历,她们会让你管好自己的事,揪着耳朵把你拉起来,用指关节打爆你的脑袋。坚持讲拼写和单词吧,迈考特先生,这个学校的家长都会永远为此感激你。忘了讲故事吧。如果我们想听故事,我们家里有《电视导报》和《读者文摘》。
我在挣扎。我认为自己会成为一名严肃而不妥协的老师,严厉又有学问,偶尔会笑一笑,但只是偶尔。在教员自助餐厅里,老教师们告诉我:得控制这些讨厌的家伙。孩子,他们会得寸进尺。
组织就是一切。我要从头开始,为每个班制订一份计划,充分利用这个学期剩下的每一分钟。我是这艘船的船长,航线由我决定。他们会明白我的意图。他们会知道要去哪儿、对他们的期望或者其他什么。
或者其他什么……是的,所有老师都这么说。或者其他什么。我们本以为,作为一个爱尔兰人,你会不一样。
该开始管理了。我说:够了。忘掉爱尔兰的事情。不再有故事了,不再有废话。英语老师要教英语了,不会被小鬼头的鬼把戏打断。
拿出你们的笔记本。没错,你们的笔记本。
我在黑板上写下:约翰去商店。
全班的呻吟声响彻教室。他在对我们做些什么呢?英语老师。老一套。他又来了。老约翰去商店。语法,上帝啊!
好了。这个句子的主语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句子的主语?好,马里奥?
这句话讲的是这个家伙想去商店。任何人都明白这个。
没错,没错,这个句子讲的就是这个,但是它的主语呢?那是一个单词。好,唐娜。
我认为马里奥是对的。这句话讲的是……
不,唐娜。这句子的主语是一个单词。
怎么会?
你什么意思?怎么会?你没在说西班牙语吧?西班牙语没有语法?格罗伯小姐没对你们讲过句子成分?
讲过,但她总是用“约翰去商场”来打扰我们。
我脑子一热,真想大吼一声:你们为什么那么笨?你们以前就没有上过语法课吗?上帝!甚至连我都上过语法课,而且是在爱尔兰。为什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小鸟在外面喳喳欢叫,我却得努力挣扎?为什么我就得看着你们这些闷闷不乐、忿恨不平的脸?你们坐在这儿,饱食终日,你们穿着暖和舒服的衣服,你们享受着免费的高中教育,你们却一点儿也不感恩。你们要做的就是配合一点,参与一点,学习句子成分。上帝,这要求过分吗?
有那么些日子,我希望从这儿走出去,使劲关上身后的门,让校长自己来干这份工作。我想沿着山路走到渡口,坐船前往曼哈顿区,在街上漫步,在白马餐厅喝杯啤酒、吃个汉堡包,在华盛顿广场坐下,看性感的纽约大学女生从身边经过,永远忘掉麦基职业技术高中。永远。很显然,我不可能在他们不反对、不抵制的情况下教最简单的东西。不过是些简单的句子,主语、谓语以及——如果有那么一天——宾语:直接宾语和间接宾语。我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或许该尝试一下老一套的威胁恐吓:好好听讲,否则你们就会考试不及格;如果考试不及格,你们就不能毕业;如果你们不能毕业,就会……你们所有的朋友都会步入广阔的世界,在他们办公室的墙上悬挂高中毕业证书。他们很成功,受到大家的尊敬。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看看这个句子,在你们悲惨的少年生活中试着学习一下呢?哪怕就这一次也好。
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特质。你喜欢而且盼着上某些班的课。他们知道你喜欢他们,作为回报,他们也喜欢你。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课上得很好,你会感到非常幸福。从某种角度讲,那给了你活力,让你想一路唱着歌回家。
也有些班会使你希望自己能够坐轮渡到曼哈顿,并且永远不再回来。他们进出教室时那种充满敌意的方式告诉你他们对你的看法。这可能是你的想象,而你努力想弄明白,怎样才能把他们争取过来。你试着教一些在其他班级效果很好的课程,但毫无帮助。那就是因为班级的特质。
他们知道什么时候逼你奔逃。他们拥有可以探测到你灰心丧气的本能。有那么些日子,我只想坐在讲台后,任他们做任何他们喜欢的该死的事情。我就是无法打动他们。一九六二年,我已经工作四年了。我不再关心什么。我对自己说,从一开始我就不在意。你用自己悲惨的童年故事娱乐他们。他们发出些虚假的声音:哦,可怜的迈考特先生,像那样在爱尔兰长大,你一定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好像他们很关心你。不。他们从来没满足过。我应该听从老教师的建议,闭上大嘴巴,什么也不告诉他们。他们只是在利用你。他们把你摸得透透的,寻热导弹似的向你逼近。他们发现你的弱点。他们可能知道“约翰去商店”是我讲语法的极限吗?他们引着我,不让我讲动名词、垂悬分词和同根宾语。我一定会迷失方向。
我坐在讲台旁严厉地看着他们。够了。我不能再继续语法老师那装模作样的把戏。
我说:约翰为什么去商店?
他们看上去很吃惊。哟,喂,这是什么?这和语法没有关系。
我在问你们一个简单的问题,跟语法没有关系。约翰为什么去商店?你们不能猜一猜吗?
教室后面举起一只手。好,罗恩?
我想约翰去商店是为了买一本英语语法书。
那么约翰为什么去商店买一本英语语法书?
因为他想知道所有事情,然后到这儿给老迈考特先生一个好印象。
那么,约翰为什么想给老迈考特先生一个好印象?
因为约翰有一个女朋友,叫罗丝。她是个好女孩,知道各种语法知识。她快毕业了,要到曼哈顿一家大公司当秘书。约翰不想在求婚时成为一个傻瓜,这就是约翰去商店买语法书的原因。他想成为一个好男孩,想学习语法书。如果他不懂,可以问迈考特先生,因为迈考特先生无所不知。约翰和罗丝结婚的时候,他会邀请迈考特先生出席婚礼,请迈考特先生当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教父,这个孩子会随迈考特先生叫弗兰克。
谢谢你,罗恩。
全班哄堂大笑,又是欢呼又是鼓掌,但罗恩并没有到此结束。他又举起了手。
好,罗恩?
约翰到了商店,发现自己没有钱,他便抢了那本语法书,但当他要离开商店时,他被拦住了,然后警察来了。现在他在新新监狱,而可怜的老罗丝哭得很伤心。
他们发出各种同情的声音。可怜的罗丝。男孩们想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他们愿意代替约翰。女孩们轻轻擦了擦眼睛。这时,班里的壮汉肯尼·鲍尔发话了:这只是个故事,这都是些什么废话?他说: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句子,接下来就是这个家伙到商店抢了一本书,落得个身陷新新监狱的下场。有谁听说过这样的牛皮?这到底是英语课还是别的什么?
罗恩说:哎,我猜你可以做得更好,对吧?
所有这些虚构的故事没有任何意义。它们不能帮你找到工作。
铃声响起。他们走了,我把黑板上的“约翰去商店”擦掉。
第二天,罗恩又举起了手:嘿,老师。如果你拿这些词混日子,会发生什么?
你什么意思?
噢,我是说,你在那儿写下“约翰去的是商店”,那是怎么回事?
一回事。约翰仍是句子的主语。
好吧。“约翰是去商店”是怎么回事?
还是一样。
或者“约翰向商店去”。可以吗?
当然。这讲得通,是不是?但你把句子搞乱了。如果你对别人说“约翰商店去”,他们会认为这话文理不通。
什么叫文理不通?
就是没有任何意义。
我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个主意。我说:心理学是研究人类行为方式的学科,语法则是研究语言行为方式的学科。
继续,教书匠。告诉他们你的绝妙发现、你的伟大突破。提问:有谁知道什么是心理学?
在黑板上写下这个词。他们喜欢大词。他们会把大词带回家,恐吓他们的家人。
心理学。有谁知道?
就是在人们发疯时,你得弄清楚他们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再把他们扔进疯人院。
全班大笑起来。是的,是的,就像这所学校,哥们儿。
我继续引导。如果有人举止不正常,心理学家就会研究他们,找出他们的问题。如果有人说话很古怪,你无法理解,那么你就要考虑语法了。比方说,约翰商店去。
哦,那就是文理不通,对吗?
他们喜欢这个词,我为自己带给他们这个词、这则来自广阔英语语言世界的消息而自我表扬了一番。教学就是传播消息。新老师取得了巨大突破。文理不通。他们互相说着这个词,开怀大笑,但这个词会牢牢印在他们脑海中。从事教学几年后,我成功地让学生记住了一个单词。十年后,他们听到“文理不通”仍会想起我。有些事正在发生。他们开始理解什么是语法。如果我坚持下去,可能我自己也会明白。
研究语言行为方式的学科。
现在没人打断我的讲课。我说:商店去约翰,这句话讲得通吗?当然讲不通。所以你们看,你们得按照正确的顺序摆放单词。正确的顺序就是句子要有意思。如果你们的句子没有意思,你们就是在胡言乱语。穿白大褂的人就会来把你们带走,把你们扔到贝利弗医院文理不通科。这就是语法。
罗恩的女朋友唐娜举起手:约翰,第一个因为偷语法书而坐牢的男孩,他怎样了?你把他扔在新新监狱,让他和那些卑鄙小人在一起。罗丝怎么样了?她等约翰了吗?她对他是真心的吗?
壮汉肯说:不,他们不会等你。
对不起,唐娜带着一种嘲讽的口气说,如果罗恩因为抢了一本语法书而坐牢,我会等他。
是偷,我说。上级要求英语老师纠正学生的小错误。
什么?唐娜说。
不是抢。正确的词是偷。
是的,好吧。
我对自己说:闭嘴,不要打断他们。是谁说偷和抢有区别这样骗人的屁话?就让他们说吧。
肯嘲笑唐娜:噢,当然了。我打赌你会等。所有这些家伙在法国和朝鲜被打烂屁股后,接下来都会收到女朋友或妻子写给“亲爱的约翰”的信件。噢,是的。
我不得不介入他们的对话:好了,好了,我们谈的是因为偷语法书而被判入新新监狱服刑的约翰。
肯再次嘲笑道:是的,他们在新新监狱里喜欢读语法。所有这些杀人犯坐在死囚区,不停地说着语法。
我说:肯,那不是罗恩。那是约翰。
唐娜说:对,是约翰在那儿。他开始教大家语法。离开新新监狱时,他们的谈吐就像大学教授一样。政府很欣赏约翰,给了他一份在麦基职业技术高中教语法的工作。
肯想对此作出回应,但全班同学欢呼鼓掌,说:好哇,唐娜,好哇,压过他。
英语老师们说过:如果你能在职业高中教语法,那么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教任何课程。我的学生听课,也参与活动,但他们不知道我在教语法,也许他们认为我们只是在虚构新新监狱里约翰的故事。但是,当他们离开教室时,他们看我的方式都变了。如果每天的教学都能像这样,我也许会在这儿待到八十岁。老银锁挂在那儿,背有点驼,但可别低估他。只要问他一个关于句子结构的问题,他就会挺直腰杆,告诉你他如何早在二十世纪中期就将心理学和语法结合在一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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