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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奥勃洛摩夫》

        尽管时间不早了,他们还是到一个地方去办了点事,然后施托尔茨又拉了一位金矿主一起去吃饭,接着又到这位金矿主的别墅去喝茶,遇上了一大群人。奥勃洛莫夫从完全独居的生活突然陷入了大群人当中。这一天,他们深夜才回到家里。

        第二天第三天也是这样度过的。一个星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奥勃洛莫夫虽表示过异议、埋怨、争辩,但每天还是被拉了出去,陪着朋友到处跑。

        有一天,他们回来很晚,奥勃洛莫夫特别强烈地表示反对再这样奔跑了。

        “整天穿着皮靴,脚痒得难受!”奥勃洛莫夫一边穿长袍,一边抱怨说,“我不喜欢你们这种彼得堡的生活!”他说着,便往沙发里躺下去。

        “那你喜欢哪种生活呢?”施托尔茨问道。

        “反正不是这种生活。”

        “这样的生活你究竟什么地方不喜欢呢?”

        “一切都不喜欢。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先恐后地跑,没完没了地玩味各种卑劣的七情六欲,特别是贪欲。大家互相倾轧,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暗中捣鬼。看一个人则从头看到脚;听他们说话,你会头脑发晕,会变傻。表面上看,都像是聪明人,一个个有脸有面,可是你听听,他们都谈论些什么:这一位获得了什么,那一位承租了什么。有的人则大声喊叫:得了吧,凭什么?这一位昨天在俱乐部赌输了,那一位获得了三十万!真无聊,无聊,无聊……这里哪有什么真正的人呢?找得到一个完整的人吗?真正的人都哪儿去了?他们怎么都把自己的精力耗费在一堆琐事上去呢?”

        “社会总应干点事吧,”施托尔茨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需要。这就是生活……”

        “社会!你,安德烈,特意把我送到这个社会来,大概是为了要我坚决地离开这个社会吧。生活,生活真美好!能从生活中找到什么呢?头脑和心灵的需要吗?你看看,有让这一切围着转的中心吗?根本没有。没有任何深刻的切中要害的东西。这些社会成员全都是死人,处于休眠状态的人,比我还要糟糕。生活中引导他们的是什么呢?瞧,他们虽没有躺着,却像苍蝇似的飞来飞去,又有啥用呢?走进客厅,你就会看到,客人们两相对应,温良恭让地规矩地坐着打牌。没啥说的,这就是生活赋予他们的光荣任务!是给寻求智力活动的人树立的最好的榜样!难道他们不是死尸?难道他们不是终身坐在那里睡觉?我躺在自己的家里,没有让纸牌去污染自己的头脑,为何要受到比他们更多的指责呢?”

        “这都是老生常谈,你已经说过千遍了,”施托尔茨说,“你就不能说点什么新的?”

        “而我们的青年,他们又做些什么呢?尽管他们在涅瓦大街上游逛、跳舞,这难道不也是在睡觉吗?每天都在虚度光阴!可是,你看,他们又是多么高傲,神气得莫名其妙,以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目光,打量着与他们穿着不一样、没有他们那样的门第和封号的人。这些可怜虫还自以为高人一等,说什么‘我们所任的职务,除了我们,是任何人也担任不了的;我们坐的是池座第一排,只有我们才可以参加某某公爵的舞会’……可是他们走到一起便酗酒、打架,像一群野人!难道他们是活人,不是在睡觉?何止青年是这样,再看看成年人吧!他们虽然聚会,相互请客吃饭,但他们并不亲热、友善,彼此间也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参加宴会、舞会,就像去上班一样,毫无乐趣,毫无热情,只不过是为了炫耀一下自己的厨子、客厅,事后又相互嘲笑、下绊。在前天的一次宴会上,他们竟无端地贬损了没有出席宴会的人,说这个愚蠢,那个下贱;这个是小偷,那个是小丑,真是污蔑陷害!我的眼睛都不知道朝哪儿看才好,真想躲到桌子底下去。他们说这些话时,也互相打量着,流露出这么一种思想:瞧,等你一出门,人家也会这样说你的……他们既然都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聚在一起呢?为什么还要紧紧握手呢?没有一点真诚的笑声,没有丝毫的好感!都在拼命地争名夺位,事后还要夸耀一番:某某到过我的家,我到过某某家……这算什么生活啊?我不需要这样的生活!从中我能学到什么呢?能得到什么呢?”

        “你知道吗,伊里亚?”施托尔茨说,“你像古人一样在发议论,你说的这些在古书上都有记载。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是在议论,而不是在睡觉。好吧,还有什么,你继续说吧。”

        “说什么?你看看吧,我们这里的人脸色都不好看,都不健康……”

        “这里的气候就这样,”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说,“你也是满脸倦态,你可是没有到处跑,老是躺着啊。”

        “没有一个人的眼神是明亮而安详的。”奥勃洛莫夫接着说,“他们彼此都用焦虑、烦恼去感染对方,都病态地摸索。要是他们在为自己和别人摸索真理和幸福,那倒也好。可是,不,他们看到伙伴有了成就,脸色就发白。这个人的心事是,明天他得上衙门去,那案子已经拖了快五年,对方已占了上风,这四年多来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个意愿,就是要把对方打倒,在对方倒下去的地方建立起自己幸福的大厦。近五年来,他来回走啊,坐着等啊,在接待室里叹气啊!这就是他生活的理想和目标。另一个人所操心的则是,他必须每天去上班,一直坐到下午五点钟。而第三个人却又因为没有这样的福气而沉重地叹气……”

        “你是一个空谈家,伊里亚!大家都在为什么事情操劳奔忙,唯有你什么也不需要!”

        “瞧,这位戴眼镜的黄脸先生,”奥勃洛莫夫继续说,“他老盯着我,问我有没有看过某某议员的讲话。当我说我不看报时,他就瞪大眼睛看着我,并且大谈起路易·菲力普来,就像谈他的亲爹一样,然后又缠着我,问我对法国公使离开罗马有什么看法。怎么,一个人一辈子都注定要天天拿全世界的新闻去填塞自己的脑袋吗?而且整个星期都这样地议论着,直到无话可说为止!今天穆罕默德·阿里派一艘军舰去君士坦丁堡,他就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要派?明天唐·卡洛斯失败了,他又惊恐万状。这里开凿运河啦,那里出兵东方啦,我的爷,不得了啦!他面无人色,东奔西跑,大喊大叫,好像战事就落在他头上了!人们在议论着,琢磨着,其实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无聊,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通过这些叫喊,可以看出,他们的心智还在昏睡之中!这本不是他的事,与他毫不相干,只因闲极无聊,才去多管闲事,浪费精力,而且毫无目的。在外表‘知识广博’后面掩盖着空虚和对一切事物的漠不关心!而选择一条普通的、劳动的小径,并沿着这条小径开辟一条深深的轨迹——他们又觉得寂寞,默默无闻,而且在这里他的‘广博知识’也无用武之地,无法自吹自擂地蒙骗别人了。”

        “伊里亚,我和你都没有去多管闲事,浪费精力,那么我们普通的劳动的小径又在哪儿呢?”施托尔茨问道。

        奥勃洛莫夫忽然不作声了。

        “只要我完成……计划……”他说,“算了,别管它了!”接着他又懊丧地说:“我不想去触动他们,也不去追求什么,我只是不认为他们的生活是正常的。不,这不是生活,而是对大自然向人类指出的理想生活常规的歪曲……”

        “是什么样的理想和常规呢?”

        奥勃洛莫夫没有回答。

        “那么,你告诉我,你想为自己设计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施托尔茨继续问道。

        “我已设计好了。”

        “那是什么样的?请说说看。”

        “是什么样的?”奥勃洛莫夫翻过身来,仰面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是这样——我要到乡下去。”

        “谁不让你去呢?”

        “计划没有做好。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去,最好带着妻子……”

        “原来如此!这太好了!还等什么呢?再过三四年就没有人肯嫁给你了……”

        “有啥办法呢?这是命!”奥勃洛莫夫叹口气说,“经济情况不允许。”

        “得了吧,那么奥勃洛莫夫田庄呢?有三百个农奴啊!”

        “那又怎么样呢?我和妻子靠什么生活呢?”

        “两个人的生活,有什么可愁的?”

        “将来生了孩子呢?”

        “孩子好好教育,他们将自食其力,要善于引导他们……”

        “不对,怎么能把贵族变成工匠呢?”奥勃洛莫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再说,除了孩子,也不是两个人。‘我和太太俩人’,这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实际上,一旦结了婚,家里就会多出好些女人。你瞧,哪一家没有几个说不清到底是亲戚还是管家之类的女人呢,即使不是住在家里,也是天天要来喝咖啡、吃饭……就是有三百个农奴也供不起这么多人吃喝啊!”

        “好吧,假设有人送你三十万卢布,你打算怎么用呢?”施托尔茨十分好奇地问道。

        “我立即送到钱庄去,吃利息。”奥勃洛莫夫说。

        “利息低,你为什么不去投资一家公司呢?比方说,投资我们的公司?”

        “不,安德烈,你骗不了我。”

        “怎么,连我你也不相信?”

        “绝对不相信。问题不在于你,如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万一公司破了产,我就分文无有了。要是放在银行,情况可就不同了。”

        “好吧,那么你究竟打算干什么呢?”

        “我想搬到一所新的安静的宅子里去住……周围都是好邻居,比方,就像你……不行,你是不会住在一个地方的……”

        “难道你就永远住在一个地方,哪儿也不去吗?”

        “绝对不去。”

        “既然理想的生活就是永远待在一个地方,那么,干吗人家到处都在忙着铺铁路,造轮船呢?伊里亚,我们干脆去提个建议,让他们把那些工程都停下来,因为我们哪儿也不去。”

        “就算没有我们,也还有许多总管、管事、商人、官吏和游手好闲的旅游者们,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就让他们四处游逛去吧!”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奥勃洛莫夫没有回答。

        “你到底属于哪一个社会阶层呢?”

        “你问扎哈尔去。”奥勃洛莫夫说。

        施托尔茨真的照他说的做,叫了一声:“扎哈尔!”

        扎哈尔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施托尔茨问他:

        “躺着的这位是什么人?”

        扎哈尔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疑心重重地侧目看了看施托尔茨,又看了看奥勃洛莫夫,说:

        “什么人?难道你没看见吗?”

        “我没看见。”施托尔茨说。

        “真奇怪,这是老爷,伊里亚·伊里奇。”

        他露出一丝讥笑。

        “好,你去吧!”

        “老爷!”施托尔茨重复一句,哈哈大笑起来。

        “是绅士。”奥勃洛莫夫恼火地纠正道。

        “不,不,你是老爷!”施托尔茨仍旧笑着说。

        “有啥区别呢?”奥勃洛莫夫说,“绅士也就是老爷。”

        “绅士是自己穿袜子、自己穿鞋的老爷。”

        “是的,英国的绅士是自己动手的,那是因为他们的仆人少。而俄国绅士……”

        “你就继续给我描绘一下你的理想的生活吧……周围都是你的好朋友,你接着说,你今后如何打发自己的日子。”

        “我嘛,早晨起来,”奥勃洛莫夫一边说一边把手垫在后脑勺下面,脸上露出安逸的神色,他在想象着到了乡下的情景,“天气好极了,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我计划中的房子一面凉台朝东,向着花园和田野,另一面朝着村子。妻子还没有睡醒,我便穿着长袍子在花园里散步,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在那里我碰到了园丁,我们一起浇花、剪枝,我为妻子采了一束花。然后到澡房或小河里洗个澡,回来时,凉台已打开了,妻子穿着一件短上衣,戴一顶轻薄的包发帽,眼看那帽子就要飘下来了……她在等我。‘茶泡好了。’她说。多么温馨的吻啊!多么清香的茶啊!多么舒服的圈椅啊!我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桌子上放着面包干、酸奶、鲜黄油……”

        “然后呢?”

        “然后我穿上宽松的常礼服或随便一件短上衣,搂着妻子的腰,带着她走进漫长而幽暗的林荫小道,静静地走着,沉思着,彼此都不说话,或者是把思想、梦幻都说出声来,像数脉搏跳动那样数着幸福的分分秒秒,倾听着心如何跳动、如何顿歇,并在大自然中寻找同感……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河边,走到田野……河水发出汩汩声,麦穗在微风中、热浪中摇曳……我们坐上小船,妻子轻轻地摇起双桨……”

        “伊里亚,你真是个诗人!”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说。

        “是,我是生活中的诗人,因为生活就是诗,而人们却任意歪曲它!”奥勃洛莫夫继续说,沉醉在自己所描绘的幸福的幻想里。

        他从想象中挑出来的是他早已描绘好了的现成的画面,所以他说得很兴奋,滔滔不绝。

        “然后我们可以到花房里去,看看桃子,看看葡萄,”他说,“再去告诉仆人,我们吃什么,然后回来,稍稍用点早餐,便等候客人来访……一会儿,玛丽娅·彼得罗夫娜派人给妻子捎来一张便条,还有一本书和一本乐谱;一会儿又有人送来菠萝,或者是自家温室里种的神奇的大西瓜成熟了——派人送给好朋友明天宴会上吃,自己明天也要去……这个时候,厨房里也忙得不可开交:系着雪白的围裙、戴着雪白的高帽子的厨师们手忙脚乱,搁上这只锅,取下那只锅;这里要和面,那里又要揉面、冲水……菜刀咚咚响……剁碎青菜……搅拌冰淇淋……吃饭前,到厨房里去瞧瞧,打开锅盖闻一闻,看他们怎样做馅饼,怎样搅奶油,真是令人愉快的事。然后躺在卧榻上,让妻了念点新闻给我听,我们不时地停下来,争论一番……但是客人到了,比方,你和你太太来了。”

        “啊呀,你也要我结婚吗?”

        “当然!还有两三位朋友,仍是那几个人。我们又开始继续昨天没谈完的话题,或开开玩笑,或富有表情地沉默一阵、深思一阵,不是因为谁丢了官职,也不是因为参议院出了什么事,而是因为我们都心满意足了。这是一种充满惬意的遐想……这里听不到那种喷唾沫星子的激愤地指责不在场的人的演说,也没有人向你投来那么一种目光,即暗示你一出门就会有人骂你;你也不用与你不喜欢或不要好的人同用一个盐碟里的盐就面包吃。你在交谈者的眼里看到的是同感,在玩笑中听到的是没有恶意的真诚的笑声……大家都开诚布公,眼睛里,言语里流露的也就是心里所想的!饭后我们在凉台上喝上等穆合咖啡,抽哈瓦那雪茄……”

        “你给我描绘的生活跟你父辈、祖辈的生活一样。”

        “不,不一样,”奥勃洛莫夫几乎生气地说,“什么地方一样呢?难道我的妻子也去做果酱,腌蘑菇?难道我的妻子也去数线卷,检查土布?难道她也会打女仆的耳光?你是听见的,我说的是乐谱、书、钢琴、精美的家具,是吗?”

        “那么,你自己呢?”

        “我也不再去看旧报刊,不去坐笨重的老式的大马车,不吃通心粉和烤鹅。我要把厨师派到英国的俱乐部或公使馆去培训。”

        “然后呢?”

        “然后,暑天一过,我们就坐一辆大车,带上茶炊和甜食到桦树林去,或到割了草的田野里去,在草垛中间铺开毯子,享受享受,直至吃杂拌汤和烤牛排的晚饭时分。这时庄稼人背着大镰刀从地里收工了,一辆装满干草的大车慢慢地爬上来,上面的干草遮住了马和整个大车,干草上面露出一顶农民的帽子,还有一个小孩的脑袋;一群赤足的农妇拿着镰刀大声地说话……突然,她们看见了老爷和太太,便立即静了下来,弯腰鞠躬,其中一个脖子晒得很黑、露着两条胳膊肘的农妇羞怯地低下了眼帘,做出要回避老爷的爱抚的样子,其狡黠的眼睛却流露出她的喜悦之情……嘘……可别让太太看见了,上帝保佑!”

        奥勃洛莫夫自己和施托尔茨都放声大笑起来。

        “地里很潮湿,”奥勃洛莫夫最后说,“天也黑了,云雾倒海翻江似的盖住了麦田,马儿抖动着肩背,踢着蹄子:该回家了。家里已点上了灯。厨房里五把菜刀咚咚地在剁菜,烧了一大平锅的蘑菇,还有肉饼、草莓……还有音乐……”这时奥勃洛莫夫用意大利语唱起歌来:“圣洁的女神……圣洁的女神!”他唱了这首咏叹调的开头一句后说:“我一想起圣洁的女神,心里就不能平静。这个女人哭得多么伤心!在这些音响中充满着多少凄苦啊……周围没有一个人了解内情……她孤单一人,那秘密沉重地压迫着她,她只有向月亮倾诉……”

        “你喜欢这段咏叹调吗?”施托尔茨说,“我真高兴,奥丽加·伊林斯卡娅唱这段咏叹调唱得很好,我介绍你跟她认识,那歌喉,那歌,唱得真棒!而且她本人也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孩子!也许我有点儿偏心,因为我太喜欢她了……不过别扯远了,别扯远了。”施托尔茨补充了一句:“你接着说吧!”

        “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奥勃洛莫夫接着说,“都说了!……客人们都各自回房休息,第二天是分散活动,有的去钓鱼,有的去打猎,有的干脆在家里待着……”

        “空着手待着?”施托尔茨问道。

        “你想怎样?好,那你就拿上一块手绢吧。怎么,你不想这样打发日子?”奥勃洛莫夫问道,“这不叫生活?”

        “一辈子就这样过?”施托尔茨问。

        “直到头发变白,直到进棺材。这就是生活。”

        “不,这不是生活。”

        “怎么不是生活?还缺什么呢?你想想,你看不到一张苍白的痛苦的脸,碰不到为参议院、交易所、股票、报告、部长接见、官衔、膳食津贴等问题而操心的事,所有的交谈都十分诚恳!你永远不需要搬家——单这一点就比什么都宝贵!这还不是生活?”

        “这不是生活!”施托尔茨坚持地说。

        “那你认为这是什么?”

        “这是……(施托尔茨思索起来,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生活)这是一种……奥勃洛莫夫性格。”施托尔茨终于说道。

        “奥——勃洛——莫夫性格!”伊里亚·伊里奇慢吞吞地说,对这个奇怪的字眼感到惊讶,并按音节把它拆开,“奥勃——洛——莫夫性格!”

        他目光怪怪地盯着施托尔茨。

        “按你的看法,生活的理想究竟何在?什么才不是奥勃洛莫夫性格呢?”奥勃洛莫夫干巴巴地胆怯地问道,“我所梦想的难道不也是大家所追求的吗?”他又大着胆子补充一句:“你们四处奔忙,强烈地追求,打仗,做买卖,搞政治,其目的难道不也是为了得到安宁,实现那失去的天堂的理想吗?”

        “连你的空想也是奥勃洛莫夫式的。”施托尔茨说。

        “所有的人都在寻找休息和安宁。”奥勃洛莫夫为自己辩解说。

        “不是所有人,就连你自己有十年光景所追求的也不是这个。”

        “我究竟追求过什么呢?”奥勃洛莫夫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困惑地说。

        “你回忆回忆吧,想一想吧。你的书呢?译作呢?”

        “不知扎哈尔搁哪里了,”奥勃洛莫夫答道,“可能放在哪个角落里了。”

        “角落里!”施托尔茨责备地说,“你把你原来的志向也搁在那个角落里了吧,你曾说过:‘我要不遗余力地为俄罗斯服务,因为她需要许多人的双手和大脑去开发无尽的资源;工作是为了休息得更甜蜜,而休息又意味着过另一种优美的、雅致的生活,艺术家的生活,诗人的生活。’难道所有这些志向都让扎哈尔搁到某个角落里去了?你记得吗?你曾准备把书写完后要到国外去,以便更好地认识和热爱自己的国家。‘思想和劳动就是全部的生活,’你当时是这样说的,‘要劳动,即便是不为人知地默默地劳动,但却是不停地劳动,就是在死的时候你也会意识到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把这一切都搁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是啊……是啊……”奥勃洛莫夫不安地聆听着施托尔茨的每一个字,“我记得,我真的……好像……这是怎么啦,”他说,突然想起往事,“安德烈,我们曾经打算游遍欧洲,徒步走遍瑞士,登上那烫脚的维苏威火山,再下山去看赫库兰尼姆古城。当时真是要发疯了!多么糊涂啊……”

        “糊涂!”施托尔茨责备地重复了他这个词,“你在观看拉斐尔的画《圣母像》、柯勒乔的、观景殿上的阿波罗雕像时,不是曾经流着眼泪说过:‘我的上帝!难道永远不可能看到这些画和雕像的原作,永远不能站在米开朗琪罗和提香的作品面前,踩着罗马的土地而吃惊发呆吗?难道一辈子就只能在花房里看看这些香木桃、柏树、酸橙树,而不能在它们的故乡看到它们?不能去呼吸一点意大利的空气,陶醉一下它那蔚蓝的天空吗?’从你的头脑里放出过多少绚丽多彩的焰火啊!现在却说这是糊涂!”

        “是,是,我记得!”奥勃洛莫夫回想着过去说,“你当时还握着我的手说:‘我们来许个愿:不看到这一切我们就不死’……”

        “记得,”施托尔茨接着说,“有一次你带给我一篇萨伊的译文,是作为命名日礼物送给我的。译文我还完好地保存着。当时你还关起门来,一定要数学老师讲明白,说什么你非要知道圆形和正方形不可。但是你半途而废了,没有坚持到底。是吗?你开始学习英语……可是也没有学成!当我做好了出国计划,邀你一起去看看德国大学校,你跳起来拥抱我,并庄重地伸出手来对我说:‘安德烈,我是你忠实的朋友,去哪儿我都跟着你。’这是你说的话。你什么时候都有点儿像演员。结果怎样呢?伊里亚,我都已经出国两次了。我受完高等教育后又在波恩、耶拿、埃尔兰根等地的大学课堂里乖乖地听过课,然后又认真地像研究自己的庄园一样研究了欧洲。不过,就算出国旅行是一种奢侈,不是人人都有这种经济能力,也不一定要采取这种方法,那么观察观察俄罗斯总是可以的吧!我走遍了整个俄罗斯,我在劳动……”

        “你总有一天也会停止劳动的。”奥勃洛莫夫说。

        “永远不会停止。我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等你的资本增加一倍的时候。”奥勃洛莫夫说。

        “等我的资本增加三倍了,我也不会停止劳动。”

        “既然你的目的不是要获得经济上的终身保障,继而引退,颐养天年,那么你如此拼命干又是为什么呢……”

        “这是一种乡村的奥勃洛莫夫性格。”施托尔茨说。

        “要不就是社交界青云得意之后,再光荣引退……”

        “这是彼得堡的奥勃洛莫夫性格。”施托尔茨说。

        “那么,什么时候才生活呢?”奥勃洛莫夫沮丧地反问施托尔茨说,“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一辈子呢?”

        “不为什么,就为了劳动本身。劳动就是生活的方式、内容、元素和目的,至少是我的生活的方式、内容、元素和目的。瞧,你已经把劳动排除在生活之外了,那么你的生活成了什么样子呢?我试试把你扶起来,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你今后仍旧和塔兰季耶夫及阿列克谢耶夫混在一起,那你就彻底完蛋了。你甚至会成为自己的包袱。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施托尔茨最后说。

        奥勃洛莫夫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听他说话。他的朋友好像在他面前立起一面镜子,当他看清自己后,吓坏了。

        “安德烈,你别骂我,还是实际帮帮我吧!”他叹口气说,“我自己也在为此而苦恼。既然你今天已看到和听到我如何的自掘坟墓和哭泣自己,你就不会只忍心骂我。我一切都知道,一切都明白,可就是没有力量和意志。你给我意志和智慧吧,你领我到哪里去都行。也许跟着你,我还能往前走,而我自己则会寸步难行。你说得对:‘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再过一年就晚了!”

        “这是你吗,伊里亚?”安德烈说,“我记得当你还是一个瘦瘦的活泼的孩子时,天天都从圣母堂街走到库德林诺。在那边的一个小花园里……你没有忘记那两姊妹吧?还有卢梭、席勒、歌德、拜伦呢?是你把这些作家的作品带给她们姊妹俩,又向她们借了科坦、让莉斯的小说……你曾在她们面前摆起架子来,说要提高她们的欣赏趣味……”

        奥勃洛莫夫从床上跳起来。

        “你怎么连这些都还记得,安德烈?可不是吗!我曾经和她们一起幻想过,向她们诉说过我对未来的憧憬,阐述过我的宏图、思想和……感情,这些都是我背着你悄悄地干的,怕你笑话我。可是这一切也在那里熄灭了,从来没有重现过!它们都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会熄灭呢?不可理解!其实在我的生活中并没有发生过暴风雨和地震,我没有失去过什么,良心上也没有过什么重负,它清白如镜,我的自尊心也没有受过任何打击,天晓得为什么一切都消失了呢!”

        他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安德烈?我的生命从来没有点燃过什么大火,不论是拯救之火,还是毁灭之火,它不像其他人的生命那样,开始时如同早晨,渐渐地散发出光和热,然后变成白天,暑热开始,在炎热的中午,一切都沸腾、运动,然后逐渐趋于平静,越来越苍白,自然地、逐步地熄灭,走向黄昏。我的生命却是从熄灭开始的。说来奇怪,可事实就是如此。从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自己在熄灭下去。我在衙门里写各种文件的时候,就开始熄灭了。后来,当我读到书上讲的种种我不知道如何运用的道理时,当听到朋友们在议论、搬弄是非、互相挑拨、凶狠而又冷漠地胡说八道时,当看到友谊是由毫无目的、毫无好感的聚会维系着时,我慢慢地熄灭了。在和明娜交往的时候,我也在熄灭,在浪费精力,因为我把多半的收入都给了她,自以为爱她。我在涅瓦大街上精神沮丧、无精打采地踯躅于那些穿海狸皮大衣和浣熊皮大衣的人们中间时,在别人每周举行的宴会上人家把我当作一个还看得过去的求婚者而加以亲切接待时,我同样是在熄灭;跟别人一样,把生命和智慧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琐事上,从城里迁到别墅,再从别墅迁到戈罗霍夫大街,看见市场上运来了牡蛎和大虾时,才断定是春天到了;秋季和冬季也有固定的日子为标志:可以散步游玩的时候就是夏天到了。整个生活就是懒洋洋地安逸地瞌睡……那自尊心都用到什么上面去了?做件衣服就一定得找有名的裁缝吗?一定要到名门大户去串门?一定要让某某公爵握我的手?可是要知道,自尊心乃是生命之柱啊!它到哪儿去了呢?或者是我不懂得这种生活,或者是生活本身很不好,可是更好的生活我又不知道,没看见过,也没有人向我指出过。你的出现就像彗星一样,光芒四射,却瞬息即逝。我逐渐地忘记了这一切,便慢慢熄灭下去……”

        施托尔茨对奥勃洛莫夫这席话不再报以一种不经心的嘲笑,而是认真地听着,抑郁地沉默着。

        “你刚才说我的气色不好,满脸倦态,”奥勃洛莫夫接着说,“是的,我萎靡不振,迂腐得像一件穿破了的长袍,但不是由于气候,也不是由于劳动,而是因为十二年来我心里的光已经被锁起来了。它曾经寻找过出路,结果只烧着了自己的牢房,还没有从牢房里冲出来,光就熄灭了。我亲爱的安德烈,十二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已不想再苏醒了。”

        “你为什么不挣脱出来,跑到什么地方去,而是默默地毁灭呢?”施托尔茨急忙地问道。

        “跑到哪里去呢?”

        “跑到哪里去?哪怕跟自己的农民到伏尔加河去也行,那里有更多活动的余地,有利可图,有目标,有劳动。要是我,我就到西伯利亚去,到锡特卡去。”

        “瞧,你给我开的是多么厉害的药剂!”奥勃洛莫夫懊丧地说,“又何止我一个人是这样呢!你看米哈依洛夫、彼得洛夫、谢苗诺夫、阿列克谢耶夫、斯杰潘诺夫……你简直数不过来,我们这样的人多得数不胜数!”

        施托尔茨还在思考着刚才奥勃洛莫夫的独白,没有说话,后来叹口气说:

        “是的,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不能让你就这样下去,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先到国外去,然后到乡下去,等你减肥以后,你就不再忧郁了,然后再找点事干……”

        “对,我们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奥勃洛莫夫忽然说道。

        “明天我们开始办理出国护照,然后准备行装……我是不会后退的,你听见没有,伊里亚?”

        “为什么都等明天!”奥勃洛莫夫一反常态地表示不赞成施托尔茨的意见。

        “你想‘今天的事今天办,不要等明天!’你真来劲啦!可是今天已经来不及了,”施托尔茨补充说,“不过,两星期之后,我们就将离这里很远了……”

        “老兄,这个‘两星期之后’是什么意思,这样太突然了吧!”奥勃洛莫夫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做好准备……要有一辆旅行马车……也许再过三个月吧。”

        “要什么旅行马车!我们坐驿车到国境上,或坐轮船到吕贝克,怎么方便怎么走。到了那边,许多地方都有铁路了。”

        “那么,房子呢?扎哈尔呢?奥勃洛莫夫田庄呢?都需要安排一下吧。”奥勃洛莫夫申辩说。

        “奥勃洛莫夫性格,奥勃洛莫夫性格!”施托尔茨笑着说,然后拿起一支蜡烛,向奥勃洛莫夫道了晚安,便去睡觉了。“记住,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他转过脸去对奥勃洛莫夫补充了一句,便随手把房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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