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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哈尔刚刚听到伊里亚·伊里奇的鼾睡声,便立即小心地不出一点声音地从炕床上跳下来,踮起脚尖走到过道里,把老爷的门锁上,朝大院门口走去。

        “喂,扎哈尔·特罗菲梅奇,欢迎光临!久违了!”马车夫们、女仆们、孩子们都异口同声地招呼说。

        “怎么,你们主人出门了?”门房问道。

        “睡觉呢。”扎哈尔阴郁地说。

        “怎么?”一个马车夫问道,“这个时候睡觉不早点儿了吗?……看来是生病了吧?”

        “嗨,生什么病!喝醉了!”听扎哈尔那口气,好像真的似的,“你信不信,他一个人喝了一瓶半的马德拉酒,两俄升克瓦斯,瞧,现在躺倒了。”

        “是吗?”马车夫羡慕地说。

        “他今天怎么喝那么多呢?”一个女仆问道。

        “不,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扎哈尔斜眼看了看她,回答说,“不是今天,早就没人样了!说起来都叫人恶心!”

        “看来,跟我们家的太太一样!”她叹口气说。

        “怎么样,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今天太太出门了吗?”马车夫问道,“我得到那边走一趟,不算远。”

        “她会上哪儿去呢?!”塔季扬娜说,“她现在正跟她亲爱的在一起,两人亲热还亲热不够呢。”

        “他经常来,”门房说,“夜里闹得人心烦,该死的!他总是最后一个来,最后一个走,还骂人,说不该把正门锁上……我才不到正门台阶上去守候他呢!”

        “真是一个傻瓜,”塔季扬娜说,“一个难得的傻瓜!什么都拿来送给太太!太太打扮得像个孔雀,走起路来可神气了!可是,你看看他穿的是什么裤子,什么袜子,那才叫丢人呢!脖子两个星期不洗,脸上涂抹得……作孽呀,有时我在想:瞧你这德行!上头巾早日修行朝圣去吧……”

        大家都笑了,只有扎哈尔没有笑。

        “嘿,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说的没有错。”大伙儿都称赞道。

        “就是吗!”塔季扬娜接着说,“那些老爷们怎么就看上这号女人呢……”

        “你这要上哪儿去?”有一个人问她,“你拿的是包什么东西?”

        “我送衣服到裁缝铺去,是我那位爱打扮的太太派我去的,说是衣服太肥了,可每次我和杜尼雅莎给她束那肥腰,都累得两只手三天后还不能干活儿,就像断了似的!得了,我该走了,再见。”

        “再见,再见!”几个人应道。

        “再见,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马车夫说,“晚上过来!”

        “不,说不好,也许来,要不……再见吧!”

        “好的,再见了!”大家也说。

        “再见……祝你们好运!”她一边走一边说。

        “再见,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马车夫望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再见!”远远地听见她一声响亮的回答。

        她走了,扎哈尔似乎在等待着该他说话的时刻。他往大门口的铁墩子上一坐,晃动着两条腿,阴郁而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和车辆。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今天你的主人怎么啦?”门房问道。

        “老样子,油水多了,脾气大,”扎哈尔说,“都是因为你,为了搬家的事儿,我可受了不少罪,他最不喜欢搬家,一说就冒火……”

        “怎么怪我呢?”门房说,“与我何干,你要住一辈子也可以!我又不是房东,是人家叫我催……我要是房东就好了,可我不是……”

        “你们老爷怎么啦?骂人了,是吗?”一个不知是哪家的马车夫问道。

        “骂得可凶啦,全靠上帝给我力量忍着!”

        “那有什么?只是骂骂人,这就算是好老爷了!”一个男仆说,慢慢地并且轧轧响地打开一个圆鼻烟盒,除扎哈尔外,所有的人都伸出手去拿烟叶,大家便开始嗅鼻烟,打喷嚏,啐唾沫。

        “要是光骂人倒也好,”那个男仆接着说,“骂得越凶越好,因为他既然要骂人,至少就不再打人了。可我伺候过一位老爷,你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已一把揪住了你的头发了。”

        扎哈尔鄙薄地等着这个仆人把自己的议论发完,然后对他说道:

        “瞧,那样无缘无故地羞辱人,这他也不当一回事儿!”

        “很难伺候吧,对吗?”门房问道。

        “咳!”扎哈尔眯缝着眼睛,意味深长地哑着嗓子说,“那个难伺候啊,真要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说你不会走路,不会递东西,什么都弄坏,还偷窃,吃得很多……嘿,真该死……今天又责骂了我一顿,难听极了!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上星期剩下的一小块干酪,扔给狗吃都难为情,可人不让吃!他向我要,我说没有了,他就骂开了,他说:‘该把你吊死!’还说:‘该叫你下油锅,拿烧红的三角钳把你撕了,用杨木橛子把你钉死!’……他就这样骂个没完……你们猜怎么着,前两天我把他烫伤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脚被开水烫了,他大叫起来!要不是我躲得快,他就一拳打着我的胸口了,他真是想打我!真打……”

        马车夫摇摇头,门房却说:

        “瞧,一位厉害的老爷,毫不含糊。”

        “他既然骂人,就算是好老爷!”还是那个仆人平淡地说,“换一个不骂人的会更坏,一声不吭,突然就揪住你的头发,而你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呢!”

        “骂也白骂,”扎哈尔还是没有理会那个插嘴的仆人的话,“脚伤至今也没有痊愈,还在涂药膏。他活该!”

        “你家老爷很特别!”门房说。

        “上帝保佑!”扎哈尔接着说,“说不定什么时候要打死人的!往往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就骂人家‘秃子’……后面的话我就不想说了。今天又想出了一个新词‘恶毒’!舌头转得真快……”

        “这算什么?”还是那个仆人说,“要是骂人,那就谢天谢地了,祝这位老爷身体健康……平时总不吭声,等你从他跟前走过时,说不定就扑上来,就像我伺候过的那位那样。骂人,算不了什么……”

        “你活该!”扎哈尔生气地对这个多嘴的男仆说,“要是我的话,就不只是揪你的头发。”

        “扎哈尔·特罗菲梅奇,他怎么骂你‘秃子’呢?”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厮问道,“是想说你是魔鬼吧?”

        扎哈尔慢慢地转过脸,把浑浊的目光停在小厮身上。

        “你给我听着!”扎哈尔厉声说道,“说俏皮话你还嫩了点!我可不管你是否是将军家的人,看我不揪掉你的头发!滚回去!”

        小厮退了两步,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扎哈尔。

        “你龇什么牙?”扎哈尔狂怒地粗着嗓子说,“你等着,到时候我就揪断你的耳朵,看你再龇牙!”

        就在此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仆人从大门道里跑过来,身穿带有肩饰的敞开的仆役制服,脚穿半高腰皮鞋,他跑到小厮的跟前,先是给他一个耳光,然后骂他一声“傻瓜”。

        “您怎么啦,马特维·莫谢依奇,你这是干吗?”一时不知所措的小厮捂着脸,抽搐地眨巴着眼睛。

        “哼!你还有话说?”男仆说,“我跑遍整个屋子,到处找你,你却在这里!”

        他一只手揪住小厮的头发,把他的头按下去,颇有章法地朝他的后脖颈均匀地、慢慢地擂了三拳。

        “老爷拉了五遍铃,”他又用教训的口气说,“害得我替你这个狗崽子挨骂!快滚回去!”

        他命令式地向小厮指了指楼梯,小厮困惑不解地站了一会儿,眨了两下眼睛,望着男仆,看出来再等下去只会多挨几下子时,便甩甩头发,霍地上楼去了。

        扎哈尔得意极了!

        “使劲揍他,使劲儿,马特维·莫谢依奇!再来,再来!”他幸灾乐祸地说,“嘿,打得还不够,马特维·莫谢依奇,你真是好样的!谢谢你!要不,那小子嘴巴也太损了……哼,‘秃鬼’!以后看你还再损人。”

        仆人们哈哈大笑,他们都同情那个揍人的男仆和幸灾乐祸的扎哈尔,却没有人同情小厮。

        “就像我以前那位老爷一样,完全相似,”老是打断扎哈尔说话的那位仆人又说,“有时当你正高兴的时候,他好像猜透了你的心思,突然走过来揪住你的头发,就像马特维·莫谢依奇揪安德留什卡一样。光是骂人,这算什么!骂一声‘秃鬼’,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老爷揪你的头发还就揪得住,”马车夫指着扎哈尔回答说,“瞧你头上的头发,像毡子一样厚!可是怎么揪扎哈尔·特罗菲梅奇呢?他的脑袋就像南瓜似的……揪他脸上的两片胡子倒可以,那里还有东西可揪……”

        大家都笑了起来,扎哈尔则给马车夫的乖张行为打了一闷棍,他们两人本来一直很友好地交谈着。

        “那你就等着我去告诉我家老爷,”扎哈尔哑着嗓子愤怒地对马车夫说,“他会有办法揪你的,他要把你的胡子揪光,瞧你那胡子,稀疏得像冰柱子!”

        “你家老爷真有能耐,能把别人的马车夫的胡子揪光!不,你们还是雇几个自己的马车夫,那时再去揪他们的胡子吧!否则,不是管得太宽了吗?”

        “雇你这号骗子来赶车?”扎哈尔声音嘶哑地说,“你想给我家老爷拉车还不配呢!”

        “老爷!”马车夫尖酸地说,“你从哪里挖出这么一位宝贝老爷来?”

        所有的人,包括马车夫自己,门房、理发师及那位赞成骂人的男仆全都笑了。

        “你们笑吧,笑吧,我要到老爷那儿告你们去!”扎哈尔哑着嗓子说,“而你,”他又对门房说,“本就该管住这些强盗,而不是跟着笑。把你派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是要你维持各方面的秩序,可你干了什么呢?我得去告诉老爷,你们等着瞧吧!”

        “算啦,算啦,扎哈尔·特罗菲梅奇!”门房尽力安慰他说,“人家对你也没有怎么样嘛!”

        “他怎么竟敢这样说我们老爷呢?”扎哈尔指着马车夫激动地反驳说,“他知道我们的老爷是谁吗?”他又用虔敬的口吻说道:“而你,做梦也见不到这样好的老爷:他善良、聪明、漂亮!你们的东家才活像一匹饥饿的劣马!出门驾一匹牝马拉车,让人看着寒碜!就跟乞丐一样,拿萝卜头就着克瓦斯吃。瞧你这身衣服,窟窿都数不过来了……”

        应当指出,马车夫身上的这件衣服并没有窟窿。

        “是的,到哪儿去找这样的衣服呢?”马车夫打断了扎哈尔的话,并且灵活地把扎哈尔腋下露出来的衬衣扯了出来。

        “得了,得了!”门房急忙地说,把两个人都拉开。

        “好啊!你把我的衣服扯破了!”扎哈尔喊叫起来,并把衬衣拉得露出来更多,“你等着,我要给我们老爷看看!弟兄们,你们看,他都干了什么,他把我的衣服撕破了……”

        “是我吗?”马车夫有点心虚地说,“大概是你们老爷揪的吧……”

        “这么好的老爷会揪人!”扎哈尔说,“如此善良的灵魂,他简直就是金子,而不是老爷,让上帝保佑他健康!我在他那儿,就像在天堂一样,什么也不缺,有生以来从没有骂过我傻瓜,生活得很幸福,很舒心,与主人吃一样的饭菜,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就是这样……在乡下有我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菜园子,有固定的口粮,庄稼人看见我都向我鞠躬!我既是管事,也是大管家!而你与你的主人……”

        他本想彻底把对手打倒,可是由于气恼,却说不出话来。他停顿了一会儿,积蓄力量,想出一些狠毒的词来,但是由于肝火过旺,而没有想起来。

        “你等着吧,为这衣服我是要跟你算账的,让你撕吧!”他最后只说了这些话。

        别人骂他的老爷也就等于骂他自己,触动了他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对主人的忠心终于苏醒了,并且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要把恼恨之毒不仅洒在敌人的头上,也洒在敌人的主人以及主人的亲友的头上,尽管他并不知道其主人是不是有那些亲友。这时他还极其准确地重新说出了他过去与马车夫谈话中听到的诽谤和咒骂老爷的那些话。

        “你和你的主人都是该死的穷光蛋,犹太鬼,比德国人还坏!”他说,“我知道你们东家的祖上是什么人,是旧货市场的伙计。昨晚从你们家出来的那些客人,我还以为是一群骗子钻进屋里了,真让人目不忍睹。他妈也是旧货市场做买卖的,卖那些偷来的捡来的破烂衣服。”

        “算啦,你们都别说了……”门房劝阻道。

        “哼,”扎哈尔说,“谢天谢地,我们家老爷可是世袭贵族,他的朋友都是些将军、伯爵、公爵!还不是任何伯爵他都接见,有的来了,还得在前室里站很久……上门来的都是些作家……”

        “我的老兄,作家算是哪一号人物?”门房一心想终止这场纷争,便问道,“是官员吗?”

        “不是,这些老爷们想要什么,就能自己去编造出什么来。”扎哈尔解释说。

        “他们在你们家都干些什么呢?”门房问道。

        “干什么?这个要求抽烟,那个要求喝酒……”扎哈尔说,当他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带着讥讽的微笑时,他停顿了一下,“你们全都是坏蛋!”他斜视了大家一眼,急速地说。“让你撕我的衣服!我要到老爷那儿告你去!”他补说了一句后,便快步地回去了。

        “等一等,等一等,你就算了吧!”门房喊道,“扎哈尔·特罗菲梅奇!我们喝啤酒去,走吧……”

        扎哈尔停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来,没有看那仆人一眼,便更快地朝大街奔去了。他没有回头看任何人,一直走到对面的啤酒店门口,这时他才转过脸来,阴郁地看了大家一眼,并更阴郁地向大家招了招手,让大家跟着他,然后就消失在店门里了。

        有的进了啤酒店,有的回家去,其余的人也都散了,只剩下男仆一人。

        “就算他去告诉他老爷,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他慢慢地打开鼻烟盒,冷漠地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从各方面看,这位老爷倒是个善心人,顶多是骂骂人!只是骂骂,但这还是好的,可有的老爷,动不动就揪你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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