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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勃洛莫夫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刚刚送别了落山的夏日,还在欣赏着它的余晖,两眼离不开落日的霞光,而没有回过头去看看后面正在降临的夜色,只想着明天太阳的光和热还会重新回来。

        他仰面躺着,回味着昨天幽会的情景,他的耳朵里还回荡着奥丽加的比任何歌都好听的声音“我爱,我爱,我爱!”她那深情的目光留有余波。他要继续研究其中的含义,确定她的爱的程度,并慢慢地沉入了梦乡,忽然……

        第二天,奥勃洛莫夫早上起来脸色苍白、阴沉,现出失眠的痕迹:额上布满皱纹,眼睛黯然无光。忙于事务的人的那种自豪感、快乐而有朝气的眼神、适度的自觉的急促感——全不见了。

        他无精打采地喝了茶,既无意看书,也不想写字,而是心事重重地点上一支雪茄烟坐在沙发上。要是过去,他早就躺下了,可现在已不习惯躺了,甚至连靠垫也不想用了,不过他还是一只胳膊支在靠垫上,这使人想起他过去的癖好。

        他满脸忧愁,不时叹口气,忽而又耸耸肩膀,伤心地摇摇头。

        他内心有一种东西在剧烈活动,但不是爱情。奥丽加的形象就在他面前,但又好像离得很远,在云雾中,没有光彩,像陌生人。他病态地望着这个形象,并且不断地叹气。

        “俗话说得好:要按上帝的意旨生活,不要自作主张,不过……”

        于是他陷入了沉思。

        “对,不能自作主张地生活——这是很清楚的,”他内心有个忧郁的固执的声音在说,“你会坠入矛盾的混乱之中,而这种矛盾靠一个人的智慧是解决不了的,不论你有多么聪明和勇敢。你昨天说出了愿望,今天竭尽全力去促其实现,后天你却为此而感到脸红,接着你就诅咒人生,不该去实现这个愿望——这就是人生道路上自作主张和胆大妄为的结果。应该摸索着走路,对许多事情都闭上眼睛,别胡诌什么幸福,别抱怨它溜走了——这才是生活。谁妄说生活是幸福,是享乐?简直就是疯子。奥丽加说:‘生活就是生活,是职责,而职责有时是很沉重的。我们在尽义务’……”

        他叹了一口气。

        “再不跟奥丽加见面啦……我的上帝!你使我睁开了眼睛,指出了义务,”他仰望着天空说,“我从哪里去获得力量呢?分手!现在还可以,虽然有痛苦,但事后将不至于诅咒自己为什么不分手。不过,她派来的人就要到了,她要给我送……她不会想到……”

        是什么原因?是什么风突然刮到了奥勃洛莫夫身上?吹来了什么云雾?他为什么会带上如此可悲的枷锁?昨天他好像还窥视了奥丽加的心灵秘密,看到了里面的光明世界和幸福的命运,读出了自己的和她的星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准是因为他吃了夜宵,或者是由于仰面躺着,从而诗意的心情便让位给了恐惧。

        常有这样的情况:夏天,你在晴空无云、星光闪闪的静静的夜里睡着了,以为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下的田野会多么美好!躲进森林深处去避暑会多么惬意……突然,夜来的风雨声把你惊醒,那阴云密布的灰暗天空,又冷又湿……

        晚上,奥勃洛莫夫像平时一样,仔细地倾听着自己的心跳,然后用手摸一摸,看看那个发硬的地方有没有扩大,最后便专心地分析了自己的恋爱,忽然他尝到了一滴毒汁,于是中毒了。

        毒汁的作用非常厉害,而且非常快。奥勃洛莫夫迅速回眸了自己的一生,对过去日子追悔莫及的遗憾第一百次地涌上心头。他想象自己当初要是勇往直前,今天会是什么样子;要是他过去积极上进,他今天会生活得更充实一些。接着他转而考虑了另一个问题:他现在算什么?奥丽加怎么会、怎么能爱上他?他有什么值得她爱?

        “这是不是一个错误呢?”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直落在他的心里,把他击倒了。他呻吟起来。“一个错误,是的……原来如此!”他反复在想。

        记忆突然又响起了“我爱,我爱,我爱!”心里变得热乎乎的,可是立即又冷却了。奥丽加的接连三遍“我爱”是什么意思呢?是她的眼睛受了骗?是她那至今空虚的心在作祟?那不是爱,那只是爱的预感!

        这种声音早晚会发出来的,它是那么响亮,就像是弹出一组洪亮的谐音,世界为之震动!婶婶、男爵都会听见,这一声轰鸣会传得很远!那情感也再不像小溪似的藏在小草丛里静静地流淌,发出听不见的潺潺声了。

        她现在的爱就像她绣花,慢慢地、懒洋洋地在十字布上绣出花纹;她更加懒洋洋地把绣好了的东西展开,欣赏它,然后把它收起来,把它忘掉。对,这不过是对爱的准备,是一次尝试,而他碰巧就是这第一个勉强可用来试验的对象……

        其实是偶然的机会把他们拉在一起的。她本来没有注意他,是施托尔茨介绍他来的。施托尔茨的同情心感染了她那颗年轻的易受感动的心,于是她也产生了对奥勃洛莫夫的处境的怜悯,出于自尊心的要求,她要把睡魔从这个懒惰的人的灵魂中驱除开,然后就不必再管了。

        “就是这么回事!”他吃惊地说,并从床上起来,用颤抖着的手点着一根蜡烛,“仅此而已。她本就到了该谈恋爱的年龄,心里焦急地等待着,如今偶然地碰上了他,就酿成了错误……一旦出现另一个人,她就会惊恐地从错误中清醒过来!到那时,她会怎么看待自己,会怎样转过脸去……真可怕!我窃取了别人的东西!我是小偷!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啊!我真是瞎了眼——我的天哪!”

        他照了一下镜子:脸色苍白、蜡黄,两眼无神。他想起了那些幸运的青年,他们像奥丽加一样,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眼神若有所思,有力而且深邃,还闪动着火花,微笑中显出胜利的自信,走起路来,精神抖擞,说话声音洪亮。总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会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时她会突然涨红了脸,打量一下他奥勃洛莫夫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又照了一下镜子。

        “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人爱的!”他说。

        然后他躺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

        “别了,奥丽加,祝你幸福。”他最后说。

        “扎哈尔!”他一早醒来便喊道,“如果伊林斯基家有人来请我去,你就对他说,我不在家,进城去了。”

        “是。”

        “哦……不,我最好给她写封信,”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然,她会感到奇怪,我怎么会突然不见她呢。必须解释清楚。”

        他坐到写字台前,迅速、冲动而又急躁地写起来,不是像五月份给房主写信那样,这回,两个连接词重叠的现象一次也没有出现。

        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本来我们常常见面,现在您却不是见到我,而是接到一封信,您会觉得奇怪吧。您把信读完后,就会明白,我只能这样做。我本该一开始就给您写这样的信,免得我们日后受许多良心的责备,不过现在写这封信也还不算晚。我们彼此相爱得如此突然,如此快速,好像我们两人都突然病倒了,使得我们不能早一点清醒。当然,老是看着您,听您说话,又有谁会乐意去接受那种从迷梦中清醒过来的沉重义务呢?又哪里去获得足够的谨慎和意志力,以求一分一秒都不至于见坡就下,而能及时止步呢!我每天都在想:“不能再迷误了,我得停住脚步。这取决于我。”可是我还是继续执迷不悟。现在我正面临着一场斗争,要求您帮助。我只有在今天,在昨晚才明白,我向下滑得多快。昨天我才向我跌进去的深渊的深处看了一眼,我决定止步。

        我只谈我自己。这并不是出于自私,而是因为在我落在这深渊的底层时,您仍旧是高翔天际的纯洁的天使,而且我不知道,那时您还愿不愿意朝这个深渊看一眼。请您听着,我就简单明了地直说吧:您并不爱我,也不可能爱我。请听听我的经验之谈,并无条件地相信我吧!要知道,我心里早就动过这个念头,即便有假,不合适,却也使我学会了分辨什么是真的动情,什么是偶然的。您不能,而我却可以而且应该知道,什么是真情,什么是误解,而且我有义务警告尚未了解这一点的人。所以我现在警告您:您错了,请回头吧!

        当我们的爱情表现为一个飘忽的微笑的幻影的时候,当爱情通过“圣洁的女神”传达出来,并在丁香枝的芬芳中、在没有流露的同感和羞涩的目光中翻飞的时候,我并不相信它,而是把它当作一种想象的游戏和自尊心的私语。然而玩笑过去了,我却犯了相思病,感觉到了狂热的种种症状。您变得心事重重,变得严肃了。您把空闲时间都献给了我。您开始有点神经质了,容易激动了!这时,也就是现在我才惊慌起来,感觉到我有责任就此中止,并把这事说清楚。

        我对您说过,我爱您。您也用同样的话回答了我。可是您听见没有,这里面有不和谐之音。您没有听见吗?那么,您稍后,当我跌进深渊之后,就会听到了。您看看我,想想我这个人吧,您能爱我吗?您真的爱我吗?您昨天说“我爱,我爱,我爱!”我却要坚决地回答说:“不,不,不!”

        您不爱我,但您也没有撒谎——我得立即补充说——您没有欺骗我。当您内心里说“不”的时候,您是不能说“是”的。我只想向您证明,您现在所说的“我爱”,并不是现在的爱,而是未来的爱;这只是爱的一种下意识的要求。它是一种由于没有真正的养料,由于没有火种而燃起的虚假的没有热度的光,有时就表现为女性对幼儿的抚爱,表现为对另一个女人的抚爱,甚至干脆表现为哭哭啼啼或歇斯底里的大发作。本来我一开始就该严肃地对您说:“您错了,您现在面对的不是您所期待和梦想的人。等着吧,他会到来的,那时您就会清醒过来;那时您会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懊丧和羞愧。而您的懊丧和羞愧又会使我痛苦。”这就是我应该对您说的话。如果我的头脑更敏锐一些,心胸更豁达一些,特别是更真诚一些,我早就该说了……其实我也说了,不过您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我说了,又怕您真的相信我的话,害怕事情真像我说的那样。我提前说了别人以后才会说的话,就是想让您不去听这些话,不去相信这些话;我急于要和您见面也是因为想到:“另一位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暂时我是幸福的。”这就是热恋和激情的逻辑。

        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等到我和您难解难分了,等到我和您的见面已不是一种生活的奢侈,而是生活的必需了,等到爱情深入到心中了(难怪我觉得心里有一块发硬的东西),我会怎么样呢?那时我将如何脱身呢?能经得住这种痛苦吗?我的处境将会很糟!就是现在,想到这一点时,我也不能不寒心。要是您经验多一点,年纪大一些,我也会感谢上帝赐给我幸福而把手永远伸给您了。可是……

        我干吗要写这封信呢?干吗不来当面跟您说:我想与您见面的愿望与日俱增,却又不应该见您呢?您自己想一想吧:当面对您说——我有这种勇气吗?有时我想说类似的话,可是说出来的却完全不一样。也许是您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如果您真的不厌恶跟我在一起的话),或者是您没有理解我的善意而感到受了委屈——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能忍受,所以我就没有把真心话说出来,真诚的意愿也成了泡影,最后还是决定第二天见面。如今,您不在我面前,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面对的不是您那温柔的眼睛和善良、美丽的脸庞,而是一张容忍一切、沉默不语的纸,我可以平静地(这是谎话)写道:“我们别再见面了!”(这不是谎话)

        要是换了别人,也许会加上一句:“我一边写,一边热泪盈眶。”但我不想在您面前故弄玄虚,假装悲戚,因为我不想加重痛苦,徒增懊恼和伤感。这种故弄玄虚通常都掩饰着那更深地扎入感情土壤中的意图,而我却要消除掉您我心中的感情的种子,况且哭泣只适合于那些用花言巧语抓住女性不谨慎的自尊心的诱惑者,或者是那些慵懒的幻想家。我说这些话向您告别,就像人们告别一个即将远行的好友。若再过三星期或一个月后再说,就太迟了,也太难了。因为爱情发展的速度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坏疽病。我现在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道日出日落,只知道:见到了您——没见到您;会见到您——不会见到您;您来了——您没有来;您会来……这一切对于年轻人没有什么,不管愉快还是不愉快,他们都能承受,而我却只适合于平静的生活,虽然百无聊赖、浑浑噩噩,但却是我熟悉的生活,我可对付不了暴风骤雨。

        我的行为会使许多人奇怪:为什么要逃跑呢?另一些人则会嘲笑我。就让他们嘲笑好了,我已经决定了。既然我已决定不再和您见面,当然也就决定接受一切了。

        在极度的苦恼中,我略感快慰的是,我们这个短短的人生插曲,给我永远留下了纯洁、温馨的回忆,它足以使我不再回到从前的那种心灵昏睡的状态中去,对您也不会带来害处,而是在将来的正常生活中对您有指导作用。别了,天使,快快飞吧!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从一根误栖的树枝上飞走,您也像它那样,轻盈、矫健而又快活地从这枝偶然落脚的树枝上飞走吧!

        奥勃洛莫夫兴奋地写着,鹅毛笔在纸上飞舞,两眼放光,双颊发烫。信写得很长。所有的情书都是这样,恋人们聊起来就没有完。

        “真奇怪!我现在倒觉得不烦闷了,不沉痛了!”奥勃洛莫夫想道,“我几乎感到幸福……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因为我把心里的重负卸到信里了。”

        他重看了一遍信,然后叠好,把它封上。

        “扎哈尔!”他喊道,“等有人来的时候,就让他把这封信给小姐送去。”

        “是。”扎哈尔说。

        奥勃洛莫夫真的变得快活了。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还问起早饭有什么可吃的。他吃了两个鸡蛋,抽了两支雪茄,于是心灵和脑袋都充实了。他在享受着生活,他想象着奥丽加如何收到了信,如何吃惊,看完信后脸上是什么变化,然后又会怎样……

        他在品味着这一天的前景和这一情况将会引发的各种新现象……他提心吊胆地倾听着是否有敲门声,是否有人来了,奥丽加是否已看过信了……可是,门厅里一片寂静。

        “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安地想道,“竟没有人来,怎么会这样?”

        有个秘密的声音立即对他说:“你为什么心情不安呢?须知,你不正需要没有人来吗?你不是要扯断关系吗?”但是他把这个声音压下去了。

        半小时后,他把和车夫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扎哈尔叫了进来。

        “没有人来吗?”奥勃洛莫夫问道。

        “不,来了。”扎哈尔回答说。

        “你怎么说?”

        “我说您不在家,进城去了。”

        奥勃洛莫夫瞪了他一眼。

        “你干吗这样说?”他问道,“我叫你等那边来了人做什么?”

        “可是来的不是男仆而是女仆。”扎哈尔不慌不忙地说。

        “信交出去没有?”

        “怎么能交呢?您开头叫我说您不在家,后来才叫我交信。等男仆来了后,我就交给他。”

        “哎呀,你真是杀人凶手!信在哪儿呢?拿来给我!”奥勃洛莫夫说。

        扎哈尔把信递过来,信已经被弄得很脏了。

        “你把手洗洗干净,你瞧!”奥勃洛莫夫指着他的手生气地说。

        “我的手很干净。”扎哈尔眼睛看着一边说。

        “阿尼西娅,阿尼西娅!”奥勃洛莫夫喊道。

        阿尼西娅从前室探出半个身子来。

        “你看看,扎哈尔都干了些什么?”他向她抱怨说,“你去把这封信交给伊林斯基家来的仆人,女仆也行,叫他们转交给小姐,听见了吗?”

        “是,老爷,给我吧,我去交。”

        可是她刚走进前室,扎哈尔就把信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去,去!”扎哈尔呵斥道,“干娘儿们的事去!”

        不久伊林斯基家的女仆又来了。扎哈尔去给她开门,阿尼西娅想迎上前去,扎哈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来干什么?”扎哈尔哑着嗓子说。

        “我只是来听听,看你……”

        “得,得,得!”他一面向阿尼西娅挥起胳膊肘,一面说,“一边去!”

        她笑了笑,走开了。不过她又从另一个门缝里望着,看扎哈尔是否按主人的吩咐办。

        伊里亚·伊里奇听见有人说话,便从屋里出来。

        “你有什么事?卡嘉!”他问。

        “小姐问您到哪里去了?而您却没有走,待在家里!我现在就跑去告诉她。”奥丽加的女仆说完,就要往回跑。

        “我在家,这都是他撒谎,”奥勃洛莫夫说,“好,你把这封信交给小姐吧!”

        “是,我交去!”

        “现在小姐在哪儿?”

        “她们到村里去了。小姐吩咐说,如果您看完了书,一点多钟就请您到花园去。”

        女仆走了。

        “不,我不去……既然一切都该结束了,又何必再动感情呢……”奥勃洛莫夫一面想,一面却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他远远地看见,奥丽加正沿着山坡走去,卡嘉赶上了她并把信交给了她。他还看见,奥丽加停了片刻,看了看信,想了想,然后向卡嘉点了点头,便走到公园的林荫道上去了。

        奥勃洛莫夫从山坡旁边绕过去,从另一端走上这条林荫道,走到半路,就在灌木丛中的草地上坐下来等她。

        “她要从这里经过,”他想道,“我只要偷偷地看她一眼,然后就永远离开她。”

        他心惊肉跳地等待着她的脚步声,可是周围一片静寂,大自然依旧生机盎然,无形地涌动着热火朝天的日常的细微工作,一切都好像处在庄严平静之中。

        草丛里的活物一直在动、在爬、在忙。瞧,蚂蚁在四面八方爬着,多么繁忙,时而聚在一起,时而散开,就像从一个高处观察人类的任何市场一样,同样是成群结队的人,拥挤不堪,乱跑乱动。

        瞧,一只丸花蜂围绕着一朵花嗡嗡叫一阵之后飞进花萼里去;瞧,一堆苍蝇像是被粘在从椴树裂缝里流出来的一滴汁液周围了;瞧,有只小鸟在密林深处长久地重复着一种叫声,可能是在呼唤同类吧。

        瞧,两只蝴蝶在空中相互追逐着转圈,仿佛在跳华尔兹,在树干旁边飞。青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草丛里还发出经久不息的小虫的唧唧声……

        “这里多么忙碌啊!”奥勃洛莫夫一面在想,一面在观察大自然这种繁忙的活动和细微的声音,“可是表面上却又是多么的安静、平和……”

        还是没有听到脚步声。终于来了……“哟!”奥勃洛莫夫轻轻地拨开树枝,松一口气说,“是她,是她……怎么啦,她哭了!我的天哪!”

        奥丽加静静地走来,用手帕拭擦着眼泪,可是边擦边流。她感到难为情,便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甚至不让树木看见,可又做不到。奥勃洛莫夫还从来没有见过奥丽加的眼泪,也没有料到她会哭,所以她的眼泪好像灼痛了他,但他感觉到的不是灼热,而是温暖。

        他赶快迎了上去。

        “奥丽加,奥丽加!”他在她身后温柔地喊道。

        她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惊讶地打量着他,接着转过脸去,继续往前走。

        他同她并列地走着。

        “您哭了?”他问。

        她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控制不住流泪,便用手帕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坐在一张长凳子上。

        “我都干了什么啊!”他惊愕地小声说,抓住她的手,力图把手从她脸上拉开。

        “别管我!”她说,“您走开!您干吗还到这儿来?我知道我不该哭,我干吗要哭?您说得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只要您不这样哭,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跪在她面前说,“您说吧,下命令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眼泪就是您要我流的,您可是没有权利制止它流……您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放开我!”她用手帕擦擦自己的脸说。

        他看了看她的脸,内心里直诅咒自己。

        “都是倒霉的信!”他懊丧地说。

        她打开手提篮,拿出那封信交给他。

        “拿回去!”她说,“省得我一看到它就要哭半天。”

        他默默地把信塞进口袋里,在她身边坐下来,垂下头小声地说:“这证明我是珍惜您的幸福的。”

        “对,珍惜!”她叹口气说,“不,伊里亚·伊里奇,您大概是嫉妒我平静的幸福,所以要急急忙忙地扰乱这种幸福。”

        “扰乱!难道您没有看我的信吗?我跟您说……”

        “我没有看完,因为满眼泪水,我很傻!不过我已猜到了后面的内容,您别再说了,免得我又要哭起来……”

        她眼眶又涌出了眼泪。

        “我现在和您分手,就是因为我预见到您的幸福还在前头,愿意为了您的幸福而牺牲自己啊……”他说,“难道这样做我心里就不难受吗?难道我不是内心在哭泣吗?我这样做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是什么?”她忽然停止了哭泣,转过脸对着他说,“您这样做和您刚才躲在灌木丛里偷看我会不会哭以及会怎样哭的目的是一样的!如果您真的像您信里所说的那样,如果您确实认为我们必须分手,您就到国外去了,就不会来见我了。”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他责备地说,但没有说下去。

        这个推断使他大吃一惊,因为他突然明白,事情正是如此。

        “对,”她肯定地说,“您昨天需要我说‘我爱’,今天却需要我的眼泪,而明天呢,也许就想看我怎样死了。”

        “奥丽加,您怎么可以这样侮辱我呢?难道您不相信,为了能听到您的笑声而不看到您的眼泪,如今我可以献出半条生命……”

        “是啊,您现在已经看见一个女人在为您哭了……”她补充说,“不,您没有良心。您说您不想看见我的眼泪,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您就不会这样做了……”

        “我事先怎么会知道呢……”他双手捂住胸口,用疑问和惊叹的口气说。

        “一颗心在恋爱时是很聪明的,”她反驳说,“它知道它要什么,它事先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家昨天突然来了客人,我不能到这里来,但我知道您会等我等得很难受,可能晚上都睡不好觉。我现在来了,是因为我不愿您那么难受……可是您呢……看见我哭,您却很开心。您就看吧,看吧,开心吧……”

        她又哭了起来。

        “我晚上也没有睡好觉,奥丽加,我一夜都很难受……”

        “而我昨晚睡得好,没有苦恼,您就觉得遗憾,是吗?”她打断他的话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哭的话,您今天就会睡不着了吧?”

        “那我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求您原谅?”他温顺地说。

        “只有孩子或者在人群中踩了别人的脚时,才请求原谅,在我们这里,原谅是于事无补的。”她又用手帕扇着脸说。

        “可是,奥丽加,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就是说您爱我真是错误的——怎么办?倘若您以后爱上别人,那时您看见我,就会脸红……”

        “那又怎么样?”她看着他问道,目光里含着深深的讽意,好像是把他看穿了似的,使他感到不安。

        “她想从我嘴里掏点什么东西!”他想,“伊里亚·伊里奇,你得坚持住!”

        “什么‘怎么样’!”奥勃洛莫夫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眼睛不安地看着她,猜不透她脑子里想些什么,她怎么样解释她的“那又怎么样”;如果他们的恋爱真是错了,她显然是无法为这一错误的后果辩白的。

        她望着他的目光是那么自然,那么自信,看来她是胸有成竹了。

        “您害怕沉到‘深渊的底层去’,”她讥讽地说,“害怕将来因我不再爱您而受屈辱……您信里写道:‘我的处境将会很糟’……”

        他还是不大明白她说的话。

        “如果我将来爱上别人,我的情况当然会很好,就是说我会幸福!可是您说,预见到我的幸福在前头,准备为我牺牲一切,乃至生命。是不是?”

        他的眼睛睁得比平时都大,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瞧,竟得出什么样的逻辑!”他小声地说,“必须承认,我真没料到……”

        她狠狠地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番。

        “而您为之发疯的幸福,”她继续说,“那一个个早晨和晚上,在这个公园和我说的‘我爱’——这一切都毫无价值,不值得为之牺牲,为之痛苦,是吗?”

        “唉,要是有地缝,我就钻进去了!”他想道。奥丽加把意思说得越明白,他心里就越痛苦。

        “如果您,”她激越地说,“就像厌倦了书本、公务、社交界一样厌倦了这次爱情呢?如果您将来没有情敌,没有下一次恋爱,您睡在我身边就像睡在沙发上一样,连我的声音也不能把您叫醒呢?如果您心里的那块东西终于也消失了呢?如果不仅是我,甚至别的女人也不如您那件长袍珍贵呢……”

        “奥丽加,那是不可能的!”他打断了她的话,不高兴地离开她一点。

        “为什么不可能?”她问道,“您说我犯了错误,以后会爱上别人。可我有时却觉得,您将来干脆不再爱我,到那时怎么办?我怎么证明我现在做的是对的呢?且不管别人,不管社交界,我如何向自己解释呢……为此我有时也睡不着觉,但我并没有拿对将来的猜测去折磨您,因为我相信美好的东西。我的幸福感强于恐惧感。当您由于我而变得两眼有神的时候,当您为了寻找我而竭力爬坡、忘却慵懒,冒着暑热急急忙忙进城去为我买花、买书的时候,当我看见,是我使您脸上露出笑容、让您有了生活的愿望的时候……我是多么珍视这一切啊……我期待,我寻求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幸福,并且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如果我错了,如果我将来真的要为自己的错误而哭泣,那么至少在这里(她把手按在心上)我感觉不能怪我,那是命运的捉弄,上帝不作美。不过我不怕为将来流眼泪,我的眼泪不会白流,因为我的付出已有了回报……我曾经是那么幸福……”她补充说。

        “但愿您将来再次得到幸福!”奥勃洛莫夫恳切地说。

        “而您却只看到前面的黑暗,对幸福不当一回事……这是忘恩负义,”她接着说,“这不是爱情,这是……”

        “利己主义!”奥勃洛莫夫接过去说。他不敢看奥丽加,不敢再说话,不敢再求她原谅。

        “您走吧,”她小声地说,“到您想去的地方去吧!”

        他看了她一眼:她眼泪已经干了,若有所思地看着脚下,用阳伞在地上画着。

        “您再仰面躺着去吧,”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样就不会犯错误,‘不会掉进深渊’了。”

        “我本可以做一个普通而又幸福的人,我却毒害了自己,也毒害了您……”他小声地追悔道。

        “去喝克瓦斯吧,您就不会中毒了。”她尖刻地说。

        “奥丽加!这太不宽厚了!”他说,“况且我已经惩罚了自己,已意识到……”

        “是的,您口头上在惩罚自己,往深渊里跳,献出半条性命,可是疑虑上来后,却夜不成寐;您对自己是多么柔顺,多么小心,多么关切,真是高瞻远瞩……”

        “她说的都是实情。真理是多么朴素啊!”奥勃洛莫夫想道,但又羞于说出口。

        为什么他自己却不能给自己说清这个道理,而要由一个刚开始生活的女子说出来呢?她的长进多快啊!可不久前她还像个孩子。

        “我们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她最后站起来说,“再见了,伊里亚·伊里奇,祝您……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须知,这才是您的幸福所在。”

        “奥丽加,看在上帝分上,别这样!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您别赶我走……”他拉住她的手说。

        “您还要我干什么呢?您怀疑我爱您是个错误,我无法消除您的怀疑。也许是个错误吧,我不知道……”

        他松开了她的手,又像刀子剐在心头上那么难受。

        “您怎么不知道呢?难道您感觉不到吗?”他又满脸狐疑地问道,“难道您怀疑……”

        “我什么也没有怀疑。我昨天对您说了我现在的感觉,至于一年之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难道一次幸福之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同样的幸福吗?”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说,“您说吧,您比我有经验。”

        但是他不愿意肯定她这种想法,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摇动了一下槐树。

        “不,人们只能相爱一次!”他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地说。

        “您瞧,我也相信这一点,”她补充说,“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将来真会不爱您了,也许我会为这个错误而痛苦,您也是一样;也许我们要分手……爱两次、三次……不,不……我不愿意相信这个。”

        他叹了一口气。这个“也许”搅动了他的灵魂。他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走着,但每走一步,都觉得轻松了一些,他昨晚想出来的那个“错误”变成了遥远的未来……“须知,不仅爱情是这样,整个生活也是如此……”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念头,“如果把一切机遇都当成错误而加以拒绝的话,那什么时候才不是错误呢?我究竟怎么回事?好像是个瞎子……”

        “奥丽加!”他说,两个手指碰一下她的腰部(她停住了脚步),“您比我聪明。”

        她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单纯一些,勇敢一些。您怕什么呢?难道您真的以为有可能不再爱了?”她骄傲而自信地问道。

        “现在我也不怕了!”他精神抖擞地说,“跟您在一起,命运也不可怕了。”

        “这话我最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好像是在欧仁·苏的书里,”她突然转过身来讥讽地对他说,“只不过那里是女人对男人说的……”

        奥勃洛莫夫顿时涨红了脸。

        “奥丽加,就让一切还像昨天一样吧,”他央求道,“我不再害怕‘错误’了。”

        她没有吭声。

        “好吗?”他胆怯地问道。

        “如果不想说话,您就做个什么暗示……一枝丁香花……”

        “丁香花……已凋谢了,晚了!”她答道,“您看那边,都剩下什么了?全蔫了!”

        “都谢了,蔫了!”他看着丁香花重复说,“那封信也过时了!”他忽然说道。

        她不赞成地摇摇头。他走在她的后面,暗自思考着那封信、昨天的幸福和蔫了的丁香花。

        “丁香花真的凋谢了!”他想道,“干吗要写这封信呢?干吗整夜不睡,一早起来写这信呢?瞧,现在心里倒又平静了……(他打了一个哈欠)……真想睡觉。如果不写这封信,今天就什么事也没有,她也不会哭,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我们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这林荫道上,相互对看着,谈论幸福。今天如此,明天亦然……”他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接着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如果这封信达到了目的,如果她同意了他的想法,像他一样怕犯错误,害怕遥远的未来会发生风暴,如果她听信了他的所谓经验和理智并同意分手,同意彼此忘记对方,又会怎么样呢?

        天哪,万万不可!和她分手,回到城里去,搬进新居!这之后便是漫长的夜,寂寞的明天,不可忍受的后天,以及连续不断的越来越平淡乏味的日子……

        这怎么可以呢?这是死啊!要真是那样,他一定会病倒。他不想分手,他忍受不了,他会去求见她。“我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他自问道。

        “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他说。

        “什么事?”

        “无论如何我还要向您补充一句……”

        “补充什么?”

        “这封信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不对,这封信很有必要。”她坚决地说。

        她回过头来,看见他脸上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了,两只眼睛由于惊讶而睁得很大,不由得笑了出来。

        “很有必要?”他慢悠悠地说,那吃惊的目光直盯着她的背脊。

        但是他只看见她披肩上的两条穗子。

        这些眼泪、责备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一种花招吗?可是奥丽加是不会耍花招的,这他很清楚。

        只有那些目光短浅的女人才会耍滑,靠耍花招过日子。她们由于缺乏智能,只好靠耍花招来处理日常生活琐事。她们对待家政就像织花边,不知道周围生活的主线在哪儿,伸向何方,在哪儿相会。

        花招——不过是一个小铜板,买不到多少东西。靠一个铜板可以活一两个小时。靠花招也能掩盖某些东西,蒙混过关,欺世盗名,却无法打开眼界看到远方的地平线,弄清重大事件的始末。

        花招是短视的:它只能看到鼻子底下的东西,却看不远,因此常常掉进自己为别人设下的陷阱里。

        奥丽加却是个聪明人。就拿今天这个问题来说,她处理得多么轻松、明确!其他事情也是这样。她立马就能看出事情的实质,并毫不含糊地加以解决。

        花招却是一只老鼠,走起路来兜圈子,东藏西躲……奥丽加也不是这种性格的人。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里还有什么蹊跷吗?

        “为什么说这封信很有必要呢?”奥勃洛莫夫问道。

        “为什么?”她猛地回过头来,重复一遍,满脸高兴地欣赏着他那越来越发窘的样子,“那是因为,”她一字一顿地说,“您一夜都没有睡,全是为我写的,我也是利己主义者!这其一……”

        “您现在既然同意我的看法,您刚才为什么还责备我呢?”奥勃洛莫夫打断她的话说。

        “是因为您虚构了痛苦。而我却没有虚构,我的痛苦是实际产生过的。我感到满意的是,这些痛苦已经过去了,而您是提前制造痛苦,并且欣赏它。您太狠!所以我责备您。其二……您在信里动了思想,动了感情……您在昨晚和今晨都不是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是按您的朋友和我所希望的那样生活了。其三……”

        她走到他跟前,离得那么近,使得他心脏和大脑充血,头脑发晕了,他感到呼吸困难,情绪激动。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第三是因为,您这封信就像一面镜子,里面可以看到您的柔情,您的谨慎,您对我的关心,为我的幸福的担忧,您的纯洁的良知……总之是安德烈·伊万内奇向我提及的您的一切。正是因此我爱上了您,而忘记了您的慵懒……消极无为……您在信里无意中表白了自己。您不是利己主义者。伊里亚·伊里奇,您写这封信全然不是要分手,您不愿意分手,而是因为害怕欺骗了我……这说明您诚实,否则这封信就会伤害我,而我出于自尊是不会哭的!您看,我知道我为什么爱您,并且不怕犯错误,我没有看错人……”

        她说这些话时,奥勃洛莫夫看见她神采奕奕,她的眼睛闪烁着爱情的胜利和自信自强的光辉,两颊泛起红晕。而他,他就是这一切的原因!正是他把自己一颗诚实的心的活动,向她的心灵投下了这把火,引发了这种光彩,演示了这出戏。

        “奥丽加,您……比所有的女子都好,您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女子!”他高兴地说,并忘形地张开双臂向她俯下身去。

        “看在上帝分上,吻我一下吧,作为无法表述的幸福的保证!”他梦呓般地小声说道。

        刹那间,她倒退了一步,得意的光彩消失了,脸上的红晕也没有了,温顺的眼睛里闪出了雷电。

        “决不!决不!别过来!”她吃惊地、几乎恐惧地说,并伸出双手和阳伞在前面挡住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屏住呼吸,石头般威严地怒目斜视着他。

        他立即变得老实了。他现在面对的已不是温柔的奥丽加,而是受了侮辱的、高傲而又愤怒的女神,她紧闭着嘴唇,眼睛里放射着电光。

        “请原谅……”他难为情地、沮丧地小声说。

        她慢慢地转身向前走了,同时害怕地斜视着背后,看他会怎样。他倒也没有什么,静静走在后面,就像一条被人跺了一脚夹着尾巴走的狗。

        她本想加快脚步,但看见他那副脸相,便忍住笑,走得尽量平稳一些,只是身上还不停地打战,两颊一阵红一阵白。

        她在路上走着,脸色逐渐开朗了,呼吸也慢慢趋于平稳,步子又不慌不忙了。她看到,她的“决不!”对奥勃洛莫夫来说是多么的神圣,于是怒气也一点点消下去,而被怜悯代替了。她走得越来越慢……

        她想缓和一下紧张气氛,并想找出一个说话的借口。

        “全都搞砸了!这才是真正的错误呢!‘决不!’我的天哪!丁香花蔫了,”奥勃洛莫夫一边望着干枯了的丁香花,一边在想,“昨天就褪色了,信也褪色了;当一位女子第一次对我说我身上有好的东西(有如从天而降的声音)时,这是我生命中最好的瞬间,如今这瞬间也褪色了……”

        他看了看奥丽加——她垂下眼帘站在前面等他。

        “把信给我吧!”她小声地说。

        “信已经褪色了!”他悲戚地说,把信递给她。

        她又靠近了他,而且头垂得更低了,眼帘也完全耷拉了下来……她几乎全身发颤。他把信给了她,而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走开。

        “您把我吓坏了。”她温和地说。

        “请原谅,奥丽加。”他小声地说。

        她没有说话。

        “这个好厉害的‘决不!’……”他悲伤地说,并叹了一口气。

        “会褪色的!”她脸带愧色,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她向他投去羞怯的、亲切的一瞥,拿起他的双手,紧紧握住,然后把他的手贴在自己心上。

        “您听,它跳得多厉害!”她说,“您吓坏我了,让我走吧!”

        于是,她没有看他,转身便沿着小道跑去,稍稍提起连衣裙的前襟。

        “您这么急着上哪儿去呢?”他说,“我累了,跟不上您……”

        “您就别管我了,我要跑去歌唱,歌唱,歌唱……”她满脸绯红地说,“我心里憋得慌,几乎隐隐作痛了!”

        他就在原地站着,久久地目送着她像天使般地飞去。

        “难道这个瞬间也会褪色吗?”他几乎悲伤地想,连自己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继续站着。

        “丁香花已经谢了,”他又想道,“昨天就谢了,充满幻想的、窒息人的夜晚也过去了……是的,这个瞬间也会过去的,就像丁香花一样!不过当今宵渐渐消逝的时候,早晨也就到来了……”

        “这又是什么呢?”他懵懵懂懂地说出声来,“连爱情也……是爱情吗?我却认为,爱情像暑天正午的太阳,高挂在恋人们的头上,在这种氛围里一切都静止了,屏息了。连爱情中也没有宁静,它总是在不断向前,向前……‘就像整个生活一样’,这是施托尔茨说的。能够对生活说‘站住,别动!’的约书亚还没有出世呢。明天又会怎么样呢?”他恐慌地问自己,并若有所思地懒洋洋地回家去了。

        他从奥丽加的窗户旁边走过时,听见她在唱舒伯特的曲子。她那被压抑的心胸舒展开来,仿佛由于幸福而放声大哭了。

        我的天哪!活在世界上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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