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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过去了。奥勃洛莫夫早晨起来,首先是惶恐不安地打听桥修好了没有。

        “还没有。”有人告诉他说。于是他又平静地过了一天,听着那钟摆的嘀嗒声、咖啡磨的噼啪声和金丝雀的鸣叫声。

        再没有小鸡的叽叽声了,它们都已长成大鸡并躲进了鸡舍里。奥丽加送来的书他没有读完,有一本书他翻到了一百零五页就倒扣着搁在那里,几天都没动了。

        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是辅导房东太太两个孩子的学习。万尼亚的记性很好,念三遍就能记住欧洲的主要城市。伊里亚·伊里奇答应,一旦去了河对岸,就买个小地球仪送他;玛莎给他锁了三条手绢边,虽然做工不好,但她的两只小手干起活来很好笑,而且每锁好一个边儿就拿去给他看。

        他只要从半掩着的门里看见房东太太的胳膊肘,就跟她没完没了地聊天。他根据她的胳膊肘的习惯动作就能判断出她在干什么活儿:筛东西、磨东西或者熨什么东西。

        他甚至尝试着与老奶奶搭话,她怎么也谈不下去,刚说半句,就得停顿下来,用拳头顶着墙,弯着腰,咳嗽不止,仿佛是干了重活似的,然后哼哼着,全部谈话就此告终。

        只有房东太太的哥哥总见不到,或者说只看见那大纸袋在窗户前一闪而过,家里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当奥勃洛莫夫无意中走进他们一家人挤在一起吃饭的房间里时,他很快地用手指揩揩嘴,躲到自己屋里去了。

        一天,奥勃洛莫夫刚刚无忧无虑地醒来,正要喝咖啡,扎哈尔突然来报告说:桥修好了。奥勃洛莫夫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明天是星期天,”他说,“应该到奥丽加家去,一整天英勇地忍受别人的含有深意的好奇目光,然后跟她说,我打算几时去与婶婶谈。”

        可是他仍然处于不能前进的境地。

        他活生生地想象着,他怎样地被宣布为未婚夫,第二天和第三天又怎样地来了形形色色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他怎样立即成了他们猎奇的对象,怎样举行正式宴请,为他的健康干杯。然后……然后按照未婚夫的权利和义务,他向未婚妻送礼……

        “送礼!”他吃惊地自言自语地说,并大声地苦笑起来。

        送礼!他兜里现在只有二百卢布!即使村里的钱能送到,也得等到圣诞节,也可能还要晚一些,等卖了粮食之后。什么时候卖粮,有多少粮食,会有多少进款,都得等来信后才能知道。可是信就是不来,有什么法子呢?再见了,两周的平静生活!

        除这些操心事外,他脑海里也显现了奥丽加的美丽的脸庞,她那柔软的会说话的眉毛和聪明的蓝灰色的眼睛,她的整个小脑袋以及垂在脑后壳的发辫——这使她从头到肩直到身躯的整个身段都显得更加高雅。

        可是只要他的心在为爱情而颤动的时候,种种沉重的思想就会像一块石头那样压在他的身上:如何是好?怎么办?如何解决结婚问题?到哪里去弄钱?以后怎么生活……

        “再等一等,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钱就到了呢!”于是他开始计算起来:他的信什么时候能到村里,邻里那里要耽搁几天才回信,回信要几天才能收到。

        “这三天,顶多四天回信就该到了,我等一等再到奥丽加那里去。”他就这样决定了,“何况她也未必知道桥已经修好了……”

        “卡嘉,桥修好了吗?”在同一天的早晨,奥丽加醒来后问自己的女仆。

        奥丽加每天都要问起这个问题。这是奥勃洛莫夫所没有料到的。

        “我不知道,小姐,我今天既没有看见车夫,也没看见扫院子的人,尼基塔是不知道的。”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奥丽加躺在床上,看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不满地说。

        “我现在就去打听,小姐。我不敢离开,怕您醒来了,不然我早就跑去打听了。”说完,卡嘉就离开了房间。

        奥丽加拉出小桌子的抽屉,取出奥勃洛莫夫最后那张便条。“他生病了,真可怜!”她关切地想道,“他一个人在那里会感到寂寞……唉,我的天哪,能快点吗……”

        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卡嘉满脸通红地跑进了房间里。

        “桥修好了,昨晚修好了!”她高兴地说,把从床上一跃而起的小姐抱住,给她披上一件短衫,又把那双很小的便鞋推到她的脚边。奥丽加迅速打开抽屉了拿个什么东西放在卡嘉的手里,卡嘉吻了吻小姐的手——所有这一切,即小姐从床上一跃而起,拿一个硬币给卡嘉及卡嘉吻小姐的手,都是在一分钟之内完成的。“啊哈,明天是星期天,多么巧啊!他要来了!”奥丽加想道,很快地穿好衣服,匆忙喝完茶,便和婶婶一道上商店去了。

        “婶婶,明天我们去斯莫尔尼教堂做礼拜吧。”奥丽加请求说。

        婶婶稍稍眯缝着眼睛,想了想后说:

        “好吧,只是太远了点,亲爱的!你怎么冬天也想到那儿去呢?”

        奥丽加想上那儿去,只是因为奥勃洛莫夫从河上指给她看过这个教堂,她想上那儿去……为他祈祷,希望他健康,希望他爱她,希望他幸福,希望……目前这迟疑不决和前途未卜的状况赶快结束……可怜的奥丽加!

        星期天到了。奥丽加按奥勃洛莫夫的口味精心地准备了午餐。

        她穿上雪白的连衣裙,把他送的手镯藏在花边下面,梳成他喜欢的发式,前一天就叫人调好了钢琴,早晨试唱了圣洁的女神。自从离开别墅以来,她的嗓子从来没有如此洪亮过。然后她就开始等待。

        她正在等待的时候,男爵来了。男爵说她像夏天一样漂亮,只是消瘦了一些。

        “没有了乡村的空气,又不大注意生活规律,这对您都有很大影响,”男爵说,“亲爱的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您需要有野外的空气和乡村。”

        他几次吻了她的手,以致他那染了色的胡子在她手上留下了小小的印迹。

        “是的,乡村。”她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但不是回答他,倒好像是在回答空中的某人。

        “说到乡村,”男爵又说,“下个月您那田产案子就将结束,四月份我们就可以到您的田庄去了。那田庄虽然不大,但地点很好——好极了!您一定会满意的。多么好的房子!多么好的花园!山上有一座凉亭,您一定会喜欢它。那河上的风景……您不记得了,您父亲离开田庄带您来的时候,您才五岁。”

        “嗯,我很高兴!”她说,又沉思起来。

        “现在事情已经定了,”她想,“我们要到那边去,但是在他知道之前,得先……”

        “是下个月吗,男爵?”她急切地问道,“真的吗?”

        “就像您平时很漂亮而今天特别漂亮一样真实。”他说完就到婶婶那儿去了。

        奥丽加仍待在那儿,幻想着就要到来的福分,但她决定不告诉奥勃洛莫夫这个消息和她的未来计划。

        她想知道个究竟,看爱情如何使他的慵懒的心灵发生根本转变,如何彻底地从他身上打掉重负,使他不能不为近在眼前的幸福所动,如何在收到村里的回信后飞奔过来,把信放在她的脚边,然后两人又如何争先恐后地跑去见婶婶,然后……

        然后她就突然对他说,她也有了乡村、花园和凉亭、河上的风景和现在就可以居住的房子,应当先到那儿去,然后再去奥勃洛莫夫田庄。

        “不,我不希望他有令人高兴的回信,”她想道,“这样他会高傲起来,甚至得知我也有田庄、房子和花园……后都不会感到高兴。倒不如让他收到一封不愉快的回信,这样他会垂头丧气地跑来说:农村里一团糟,要他亲自跑一趟,于是他会不顾一切地赶到奥勃洛莫夫田庄去,匆忙地做出一切必要的安排,由于忘记了许多东西,有些事情还不会做,马马虎虎地料理完之后又赶回来。后来又突然发现,根本就不需要跑这一趟,因为房子、花园、风景、很好的凉亭都有了,没有奥勃洛莫夫田庄他也有地方住……对,对,我绝不向他说,坚持到最后。就让他去跑一趟吧,让他动一动,活跃一下——这也是为了我,为了未来的幸福!不过,为什么要他到村里去呢?为什么要分开呢?不,等他穿上旅行服,脸色苍白而忧郁地来向我告别说要离开一个月时,我再突然对他说:在夏天到来之前不必到乡下去,等到了夏天,我们一起去……”她就这样寻思着,并跑去找男爵,巧妙地通知他,这个消息不到时候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谁。而这个不管是谁,其实指的就是奥勃洛莫夫一人。

        “是,是,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呢?”男爵肯定地说,“不过奥勃洛莫夫是例外,如果谈到……”

        “不,对他也别说。”奥丽加沉着而又冷静地说。

        “听便,您知道,您的意愿对我来说就是法律……”男爵殷勤地说。

        她不是一个没有心眼的人。有人在场的时候,她若是很想看看奥勃洛莫夫,她必定先看看另外一个人,然后再看他。

        她费了多少心思啊!都是为了奥勃洛莫夫。她的双颊多少次泛起红晕!她又多少次触动琴键,看钢琴的音是否调得太高了,或者就是不断地调换乐谱的位置!可是,他还不来!这是什么意思呢?

        三点钟,四点钟——他还是没有来!四点半的时候,她这朵盛开的花开始失去光彩,明显地凋谢了。她脸色苍白地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其他的人像平时一样。谁也没有觉察出什么,大家都吃着为他准备的那些菜肴,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无动于衷地谈着话。

        午饭后,直到晚上他都没有来。十点钟以前,希望和恐惧弄得她焦躁不安。十点钟她回自己房里去了。

        起初,她想把心中翻腾的所有怒火全都发泄到他头上,倾她词汇中所有能挖苦的、激烈的词去抨击他。

        接着她觉得全身火烧火燎,然后又全身发冷。

        “他生病了,他一个人,甚至写信也写不了……”她脑子里又闪现了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完全控制了她,让她整夜无法入睡。她像害了热病似的只小睡了两小时,一夜说梦话,不过早晨起来后,虽然脸色苍白,倒还十分平静、坚定。

        星期一早晨,房东太太把头探进奥勃洛莫夫的书房里,对他说:

        “有一个姑娘来找您。”

        “找我?不会吧!”奥勃洛莫夫说,“在哪里?”

        “就在这里,她走错了,走到我家台阶上来了。让她进来吗?”

        奥勃洛莫夫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卡嘉就出现在他面前了。房东太太也走开了。

        “卡嘉!”奥勃洛莫夫惊讶地说,“怎么是你?有什么事吗?”

        “小姐在这儿呢,”她小声回答说,“她叫我问您……”

        奥勃洛莫夫的脸色突变。

        “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吃惊地小声说,“不对,卡嘉,你开玩笑吧?可别折磨我!”

        “真的,她雇的马车就停在茶叶店门口,她要到这儿来,先叫我来跟您说,把扎哈尔支走,她过半小时就到。”

        “不如我自己去,她怎么能到这儿来呢?”奥勃洛莫夫说。

        “您来不及了,她眼看就要到了。她以为您病了。再见,我得赶快回去,她一个人在等着我……”

        于是她走了。

        奥勃洛莫夫以非同寻常的速度打上领带,穿上坎肩和皮鞋,叫了一声扎哈尔。

        “扎哈尔,不久前你不是说想到对岸戈罗霍夫街去做客吗?你现在就去吧!”奥勃洛莫夫焦急地说。

        “不去。”扎哈尔坚决地回答说。

        “不行,你现在就去!”奥勃洛莫夫坚持说。

        “平白无故做什么客?我不去!”扎哈尔固执地说。

        “去吧,散散心去,别固执了,主人开恩放你走……你就找朋友玩玩去吧!”

        “就他们?也算朋友?”

        “难道你不想见他们?”

        “都是些坏蛋,有时我真是不想看见他们!”

        “你还是去吧,去吧!”奥勃洛莫夫仍然坚持说,快要冒火了。

        “不,我今天在家里待一整天,也许星期天会出去。”扎哈尔冷冷地说。

        “你现在就去,马上走!”奥勃洛莫夫焦躁地催促他,“你应该……”

        “你让我跑七俄里去喝一杯酸果汁吗?”扎哈尔说。

        “那你就随便去逛两个小时好了,瞧你的丑脸,像没有睡醒似的,透透风去。”

        “丑脸?我的脸怎么啦?我们这号人的脸都是这样的!”扎哈尔懒洋洋地看着窗户说。

        “唉,我的天哪,她马上就要到了!”奥勃洛莫夫想道,拭去脑门上的汗珠。

        “就请你出去玩玩吧,我求你了!这里有二十戈比你拿去和朋友喝酒去吧。”

        “我不如在台阶上待一会儿,大寒天我上哪儿去呢?也许我可以在大门口坐一坐……”

        “不行,得离大门口远一些,”奥勃洛莫夫连忙地说,“你到另一条街上去,那边,向右拐,到花园里去……在那个方向。”

        “这是什么怪事啊!”扎哈尔想道,“赶我出去闲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伊里亚·伊里奇,我还是星期天去吧……”

        “你走不走?”奥勃洛莫夫咬牙切齿地逼扎哈尔离开。

        扎哈尔走了,奥勃洛莫夫又把阿尼西娅叫来。

        “你到市场上去,”他对她说,“买些做中午饭的菜……”

        “中午饭的菜都有了,饭快做好了……”她带着鼻音说。

        “住嘴,听着!”奥勃洛莫夫吆喝道。阿尼西娅害怕起来。

        “买去……你就买点芦笋吧……”他说,想不出叫她买什么好。

        “老爷,现在哪会有芦笋卖呢?上哪儿去找呢……”

        “快走!”他吼了一声,她便跑出去了,“你赶快走,莫回头,买完菜回来时则可以走得慢一些,两点钟以前不要露面。”

        “真是怪事!”扎哈尔在大门口碰着阿尼西娅时说道,“赶我出去闲逛,还给我二十戈比,我上哪儿去玩呢?”

        “老爷有老爷的事。”机灵的阿尼西娅说,“你就去找伯爵的车夫阿尔捷米吧,请他喝茶,向来都是他请你的。我就上市场去。”

        “这是什么怪事啊,阿尔捷米?”扎哈尔后来又对阿尔捷米说,“老爷赶我出来闲逛,还请我喝酒……”

        “也许是他自己想喝酒吧?”阿尔捷米俏皮地猜测道,“所以也给你一点酒钱,免得你嫉妒。咱们走吧!”

        他向扎哈尔眨眨眼睛,又向一条街摆摆头。

        “我们走!”扎哈尔也重说一句,也向那条街摆摆头。

        “真是怪事,赶我出来闲逛!”扎哈尔讥笑地自言自语道。

        他们走了。阿尼西娅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便在围栅后面的小沟里停下来,等着,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奥勃洛莫夫留心倾听着,等待着。有人叩门环了,就在同一瞬间,狗也狂吠起来,带着链子乱撞乱跳。

        “该死的狗!”奥勃洛莫夫咬牙切齿地说,同时拿起帽子朝门口奔去,打开门,几乎把奥丽加抱到门廊里。

        她一个人来,卡嘉在离大门不远的马车里等着。

        “你没有生病?没有躺着?你怎么啦?”当他们走进奥勃洛莫夫的书房时,奥丽加不脱大衣,也不脱帽,而是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接连地问道。

        “我现在好一些了,嗓子不痛了……差不多全好了。”他摸摸喉咙,轻轻地咳一声说。

        “昨天你怎么没来?”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他问道,使他无言以对。

        “奥丽加,你怎么采取这种行动呢?”他吃惊地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问你,你不露面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作声。

        “你没有生病,你没有嗓子痛?”她皱着眉头说。

        “没有。”他像小学生回答问题一样地答道。

        “欺骗我?”她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

        “我可以向你解释清楚,奥丽加,”他申辩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我两星期没上你家去……我害怕……”

        “怕什么?”她一面问,一面坐下来,脱掉帽子和大衣。

        他把帽子和大衣接过来,放在沙发上。

        “怕别人议论,怕别人说坏话……”

        “可就是不怕我夜里睡不着!天晓得我反复地想了多少?差一点没有病倒。”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奥丽加,你不知道我这里的情况,”他指着自己的心和脑袋说,“我像火烧一样地惊恐不安。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她冷冷地问道。

        “关于你和我的事传得多远啊!我不愿意惊动你,所以害怕露面。”

        他把从扎哈尔、阿尼西娅那里听到的都告诉了奥丽加,还提及了花花公子们的谈话,最后说,他打从那时起就睡不着觉了,从每个人的目光中都看到猜疑,或者是指责,或者是狡黠的暗示——暗示他俩的幽会。

        “要知道,咱们已经决定这个星期就跟婶婶说了,”她说,“以后这些议论就该停止了……”

        “是的,可是我不愿意在这个星期收到村里回信之前向婶婶说。我知道,她不会问我爱情方面的事,而会问我的田产,要求了解详细情况,可是我在接到代理人的回信之前,却无法说清楚。”

        她叹了一口气。

        “我如果不了解你的话,”她若有所思地说,“天晓得我会怎么想。你竟然害怕下人们的议论惊扰我,却不怕我为你担惊受怕。我真不懂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以为他们的闲话会打搅你。卡嘉、马尔华、谢苗和傻瓜尼基塔,天晓得都说了些什么……”

        “我早就知道他们说什么。”她冷漠地说。

        “怎么,你知道?”

        “知道,卡嘉和保姆早跟我说了,也问起你,对我表示祝贺。”

        “真的祝贺了,”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办?”

        “没什么,我感谢了她们。我送保姆一块头巾,她答应徒步去朝拜谢尔盖教堂。我许诺替卡嘉张罗把她嫁给糖果点心商人,她有自己的罗曼史……”

        他吃惊地看着她。

        “你每天都来我家,下人们有议论,这很自然,”她接着说,“就是他们首先议论起来的。索尼奇卡也是一样。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呢?”

        “这些流言是从哪里来的呢?”他拖长声音说。

        “难道都没有根据吗?要知道,这都是事实。”

        “事实!”奥勃洛莫夫重复一句,既不是提问,也不是否定,“是的,”然后又补充说,“实际上你是对的。只是我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幽会,因此我害怕……”

        “你害怕,你发抖,像个小孩子……真不明白,难道是你把我偷走了?”

        他很尴尬,她则认真地盯着他。

        “你听着,”她说,“这里面有假,不是那么一回事……你过来,把你心里所想的全部说出来。你可以一天、两天,也许一个星期不来看我,但你总得预先告诉我或写信给我吧!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那么轻易地受胡言乱语的影响。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吻了吻她的手,叹了一口气。

        “奥丽加,我是这样想的,”他说,“这一段时间以来,一种怕你遭殃的想法使我吓破了胆,许多操心事折磨着我,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希望和期待,使我心力交瘁,令我全身发颤,我快要麻木了,需要哪怕是暂时的安静……”

        “为什么我的身心就不麻木,而且只在你身边找安静呢?”

        “你有年轻健壮的力量,你爱得光明磊落、平静,而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他说,跪下去吻她的手。

        “不,我还是不太了解。你这么奇怪,我琢磨不透。我都要失去思考力和希望了……很快我们就将彼此不理解,那可就糟糕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几天干什么了?”她问道,头一次打量了一下房间,“你这个地方很不好,房子那么矮!窗户那么小!壁纸是旧的……还有几个房间在哪儿呢?”

        他连忙起来指给她看,以便回避这几天他干什么的问题。后来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他也重新坐在地毯上她的脚边。

        “这两星期你干什么了?”她继续问道。

        “看书,写东西,想你。”

        “我送来的书,你看了吗?怎么样?我要把书带回去。”

        她从桌子上把书拿起来,并看了看翻开的那一页,整页布满了灰尘。

        “你没有看!”她说。

        “没有看。”他回答说。

        她又看了看被揉皱了的绣花枕头,乱七八糟的房间,布满灰尘的窗户、写字台,翻开几张满是灰尘的纸,动了动插在空墨汁瓶的羽笔,再惊奇地看了看他。

        “你到底干什么了”她又说一遍,“你既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吧?”

        “时间不够用,”他结结巴巴地说,“早晨起来便收拾房间,妨碍我干事,然后便商量中午饭吃什么,房东太太两个孩子来请我给他们判作业,接着就吃饭了,午饭后……哪里有时间看书啊!”

        “午饭后你就睡觉了。”她十分肯定地说。

        他犹豫片刻后也只好小声答道:

        “睡觉了……”

        “为什么呢?”

        “为了打发时间。你不在我身边,奥丽加,我感到无聊!没有你,我无法忍受……”

        他没有说下去,她却严厉地看着他。

        “伊里亚!”她一本正经地说,“你记得吗?那天你在公园里曾对我说,你身上燃起了生活之火,并要我相信,我就是你的生活目的、你的理想,你还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你的,而我也表示了同意。”

        “是的,这哪能忘记呢?难道它不是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吗?你没有看见我是多么幸福吗?”

        “不,我没有看见,你欺骗了我!”她冷冷地说,“你又渐渐消沉了……”

        “我欺骗了你?这可是罪过啊!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是骗你,我就立即跳进深渊里……”

        “是的。如果深渊就在这里,就在脚下,你会跳的,”她打断他的话说,“可是如果过了三天,你就会改变主意了,害怕了,特别是听到扎哈尔或者阿尼西娅的议论之后……这不是爱情。”

        “你在怀疑我的爱情?”他着急地说,“你以为我迟疑不决是担心我自己而不是担心你?难道我不是像一堵墙一样捍卫着你的名誉,像母亲一样日夜清醒地守护着你,不让流言蜚语伤害你……哎呀,奥丽加,你要什么样的证明啊?我再对你说一遍:如果你跟别人在一起能更幸福的话,我将无怨无悔地放弃我的权利;如果为了你,要我去死,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死!”他泪流满面地把话说完。

        “根本不需要这样,没有人这样要求!我干吗要你的命呢?你做你该做的事。提出那种不需要的或者不可能做出的牺牲,以便不做必要的牺牲——这是奸诈者的伎俩!你不是狡猾的人,这我知道,但是……”

        “你不知道,这些激情和操心多么严重地损害了我的健康!”他接着说,“自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我就没有过别的想法……现在我也要重复说:你是我生存的目的,只有你一人。如果我失去你,我会立即死去,立即发疯!我现在就靠你来呼吸、观察、思考和感觉。在我见不到你的日子里,我就是打瞌睡、消沉,这你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对一切都反感,一切都枯燥乏味,我成了一架机器:走路,做事,却不知道在做什么。你就是这架机器的火光和动力。”他说,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他的眼睛像在公园里那样闪着亮光,再次流露出自尊和意志的力量。

        “我现在就愿意按你的吩咐行事,做你要我去做的事,只要你看着我,对我说话、唱歌,我就觉得我活着……”奥丽加严肃地沉思着倾听了这些激情的吐露。

        “伊里亚,你听着,”她说,“我相信你的爱,也相信我对你的影响力,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迟疑不决的态度来吓唬我,让我产生怀疑呢?你说我是你生存的目的,可是你朝这个目的却走得如此之慢,如此胆怯,还要走多长的路啊!你应该站得比我高,我期望你能做到这一点!我见过许多幸福的恋人们,知道他们彼此多么相爱。”她叹口气接着说,“他们生活得多么炽热又多么安定,可不像你,成天垂头丧气;他们目光炯炯,很少睡觉,他们在行动!可你呢……不,爱情和我都不像是你生存的目的……”

        她怀疑地摇了摇头。

        “你,你……”他又一次地吻她的手,在她的脚边激动地说,“只你一个人!天哪,你多么幸福!”他梦呓般地说,“而你还认为,我可能骗你,认为一个人在这样的觉醒之后还会睡去,做不了英雄!你们,你和安德烈会看到,”他用感悟的目光看看四周,接着说,“像你这样一位女子的爱情能使一个人上升到怎样的高度啊!你看,你看我,我不是已经复活了吗?让我们离开这里!走,走!我一分钟也不能留在这儿了,我感到憋气、恶心!”他十分厌恶地看看四周,“就让我在这种心情下过完今天吧……唉,真希望此刻点燃我的火,明天再点燃我,永远点燃我吧!否则,一旦失去你,我就会熄灭,就会消沉!现在我新生了,复活了,我觉得,我……奥丽加,奥丽加!你比世界上的一切都要美丽,你是天下第一女子,你……你……”

        他把脸贴在她的手上不动了,再说不出话来了,只把手压在自己胸口上,以压制内心的激动,炽热的湿润的目光直盯着奥丽加。

        “温存,温存,多温存啊!”奥丽加心里想,但却叹了一口气,与以前在公园里不一样,而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我该走了!”她定了定神,温和地说。

        他忽然清醒过来。

        “天哪,你在这儿?在我家里?”他说,感悟的目光被胆怯的环视代替了,再也说不出热情的话了。

        他连忙抓起帽子和女大衣,慌忙中差点儿把女大衣套在了她的头上。

        奥丽加笑了起来。

        “别为我担心,”她安慰他说,“婶婶要出去一整天,家里只有卡嘉和保姆知道我出来。你送送我吧!”

        她把手伸给他,泰然自若、心平气和地走出院子,在那只被链子拴着的狗的狂跳和狂吠下,坐上马车走了。

        几个人从房东太太的窗户里往外看,阿尼西娅则在围栅后面的小沟里探出头来。

        当奥丽加的马车拐往另一条街之后,阿尼西娅才走回来,并且说,她跑遍了整个市场,也没有找到芦笋。扎哈尔则三个钟头之后才回来,然后整整睡了一昼夜。奥勃洛莫夫久久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得意忘形,甚至有点飘飘然。

        带走他的生命和幸福的马车的车轮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声。这种声音一停息,的不安也过去了。他直了直自己的背脊和脑袋,感悟的亮光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幸福和感动使他热泪盈眶,感到浑身温暖、清新和振奋,又像从前那样,忽然想到各地去走一走,到遥远的什么地方去,同奥丽加一起去找施托尔茨,到农村、田野、树林里去,又想独自在书房里埋头工作,还想去雷宾码头,去修路,想去看看最新出版的、大家正在议论的书,或者去听歌剧——今天就去……

        是的,今天她到这儿来了,他要上她家去,然后去歌剧院,一天过得多么充实啊!在这样的生活中,在奥丽加的圈子里,在她那处女的风采、旺盛的精力及其细腻深邃而又健康的智慧的光芒照耀下,呼吸多么轻松啊!他现在走起路来好像在飞,好像有人抬着他在屋里走似的。

        “前进,再前进!”奥丽加说,“升高,再升高,升到温存与优雅失势而男性开始统治的地方去!”

        她对生活了解得多么清楚!在生活这部繁难的书中她不仅看到了自己的道路,并且本能地摸索到了他的道路!两个生命,就像两条河流,应当汇合,他将是她的引路人、领导者。

        她了解他的力量、才干,知道他有多大能耐,顺从地等待他来统治。奇妙的奥丽加!她沉着、不胆怯,是一个单纯而又坚定的女子,像生活本身一样自然!

        “这里真叫人恶心!”他看看四周说,“这个天使来到这个泥沼中,用她的光临使这个地方变得圣洁!”

        他爱恋地看着她坐过的那张椅子,忽然两眼发光,在椅子旁边他看见了一只小手套。

        “一件信物!代表她的手,是一种征兆!啊!”他把小手套贴在嘴唇上,激越地哼哼了一阵子。

        房东太太从门后探出头来叫他看麻布,说有人拿布来卖,问他要不要买。

        他冷淡地表示了谢意,没有看她的胳膊肘儿,只对她道歉,说自己很忙。接着他便沉浸在对夏天的回忆里,想起了所有的细节,回忆起每一棵树、她说过的每句话,觉得这一切比当时更可爱。

        他决定完全放松自己,还唱了歌,温和地同阿尼西娅聊天、开玩笑,说她没有孩子,并承诺孩子一生下来他就做教父。他同玛莎大声喧闹,使得房东太太探出头来,把玛莎赶回家去,免得妨碍房客工作。

        这一天还有另外的疯狂举动。奥丽加很高兴,唱了歌,然后去歌剧院看戏,接着他到她家喝茶,喝茶的时候,他和婶婶、男爵、奥丽加进行了极其诚恳的推心置腹的交谈;奥勃洛莫夫感到自己完全是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了。他独居的生活过够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一个角落,他要紧紧地把握住自己的生活。他有了光明和温暖,这种生活多美好啊!

        晚上他也很少睡觉,在读奥丽加送来的书,读了一本半。

        “明天村里的信该到了。”他想道,他的心在跳呀,跳呀……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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