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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要稍稍回过头来讲一讲,在施托尔茨赶去参加奥勃洛莫夫的命名日之前,在离维堡区很远的另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那里会碰到一些读者认识的人物,关于这些人的情况,或者是施托尔茨由于某些特殊考虑并没有完全告诉奥勃洛莫夫,或许是奥勃洛莫夫有一些特殊的考虑而没有详细打听。

        施托尔茨在巴黎的一个林荫道上散步,没精打采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和商店招牌,什么也没有注意。他许久没有收到俄国的来信,无论是从基辅、从敖德萨、从彼得堡,都没有来信。他感到很寂寞,于是又在邮局里寄了三封信,就回家去了。

        忽然,他的眼睛惊奇地一动不动地停在了一个地方,可是不久又恢复了常态。两位女士从林荫道上转进一家商店去了。

        “不,不可能,”他想,“我想什么啦!要是她们的话,我早该知道了!这不是她们。”

        不过,他还是走到这家商店的橱窗前,透过玻璃仔细地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她们背着窗户站着。

        施托尔茨走进商店,打算买点东西。其中的一位女士转过身来,他认出是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都认不出来了!他想跑到她跟前去,却仍旧站着认真地打量着她。

        “我的天哪!变化多大!是她,又不是她。整个轮廓是她,但脸色苍白,眼睛有点陷进去了,嘴唇上那种带稚气的微笑也没有了,没有了那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精神,眉梢处有一种又像严肃又像悲戚的神情,眼神流露出许多过去没有表现过的东西。她看人也不像过去那样坦然、明朗、平静,整个脸都蒙上了一层悲哀或者是茫然的阴影。”

        他走到她的跟前。她的眉毛稍稍动了一下,困惑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才认出来:她的眉毛均匀地舒展开来了,眼睛闪现出平静的、不急不忙的,但却是深沉的喜悦之光。任何一个兄弟,如果他能够使亲爱的姐妹见了那么高兴,都会感到幸福。

        “天哪!这是您吗?”她用一种穿透人心、令人喜悦的声音说。

        婶婶也立刻转过脸来,三个人立即就说开了。他责备她们没有给他写信。她们则解释说,她们两天前刚到,并到处找他,有一个住所的人说,他去里昂了,她们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你们要到巴黎来也不通知我一声!”他责备说。

        “我们准备得很匆忙,所以就没想给您写信了,”婶婶说,“奥丽加想给你一个出其不意。”

        他看了看奥丽加。她的脸部表情并没有认可婶婶的话!他更仔细地打量她,但也摸不透她,看不出什么来。

        “她有什么事儿呢?”他想到,“平时我是一下子就能猜透她的,可现在……变化多大啊!”

        “您有长进,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您长大了,成熟了,”他大声地说,“我都不认得您了!其实我们不过一年没见面。您做什么了,有什么事吗?您说说,说说!”

        “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她一边说一边在看一块布料。

        “您的歌唱得怎么样?”施托尔茨说,继续探究着这位对他来说是新的奥丽加,并竭力想读出她脸上的那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可是这种表情却像闪电一样,瞬息即逝了。

        “早就不唱了,有两个月了。”她随便地说。

        “奥勃洛莫夫怎么样?”他忽然问道,“活着?给你写信吗?”

        这时,要不是婶婶赶快出来帮忙的话,奥丽加就要不由自主地把秘密说出来了。

        “您想想,”婶婶走出商店时说,“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然后突然就不见了。我们已准备出国,我派人去找他,他们的人说,他病了,不能接待,就这样,我们便没有见面了。”

        “连您也不知道?”施托尔茨关心地问奥丽加。

        奥丽加用长柄眼镜仔细地看着一辆驶过去的马车。

        “他真的是病了,”她说,假装注意着那辆驶过的马车,“婶婶,您看,这辆好像是我们同路来的人坐的车。”

        “不,应该把我的伊里亚的情况告诉我。”施托尔茨坚持地说,“您跟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呢?”

        “婶婶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她说。

        “他懒得可怕!”婶婶说,“而且很怕见生人,只要有三四个人来我家,他就马上走了。您想想,他买了歌剧院的长期票,可是看演出还不到一半。”

        “鲁比尼的歌他都没有去听。”奥丽加加了一句。

        施托尔茨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您们怎么决定到这儿来呢?要待很久吗?怎么突然想起出国呢?”施托尔茨问。

        “是医生建议她出来的,”婶婶指着奥丽加说,“彼得堡明显对她健康不利,我们就出来过冬。我们现在还没有决定到尼斯去,还是到瑞士去。”

        “是的,您变了很多。”施托尔茨若有所思地说,同时仔细地看着奥丽加,注意她的每一条血管,直视着她的眼睛。

        伊林斯基一家在巴黎住了半年,施托尔茨每天都来陪她们聊天,他是她们唯一的交谈者和向导。

        奥丽加明显地开始平复,从沉默不语转变为平静和冷漠,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至于她的内心活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她渐渐又成了施托尔茨从前的那个女友了,尽管她已不像从前那样发出响亮的、孩子气的、银铃般的笑声了,施托尔茨逗她笑时,她也只是拘谨地笑一笑,有时甚至因为不能不笑而似乎有些懊丧。

        他立即就发现,已不能再逗她笑了。她常常扬起一高一低不均匀的眉毛,蹙着额头听他说笑话,没有笑,继续默默地望着他,好像在责备他轻浮,或者是表示不耐烦,或者是对笑话不作回答而突然提出一个深奥的问题,并死盯着他,让他因为随便说了这些空洞无聊的话而感到内疚。

        有时她对人们每天无谓的奔忙和闲谈表现出内心的厌倦,使施托尔茨不得不突然进入一个他很少、并且很不愿意同女人们一起进入的领域。他反复思考,费尽心机,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奥丽加那深奥的、询问的目光变得明朗起来,安静下来,不再躲开他去探求、去寻找别的什么。

        每当因为他的一句不经心的解释而使她的目光变得冷漠、严肃,眉头紧皱,脸上出现无言的深深不满的阴影时,他就惊慌不安。他又得花上两三个昼夜,绞尽脑汁,甚至施展计谋,集中火力,使出他和女人们打交道的所有本领,才能艰难地、慢慢地使明朗的朝霞从奥丽加的心里回到脸上来,让和解的柔顺回到她的眼神和微笑中来。

        有时他一天都被这种斗争弄得筋疲力尽,而当斗争胜利时,他就感到幸福。

        “天哪,她真是成熟了!这个姑娘有多么大的长进啊!是谁教她的呢?她在哪儿获得这生活的一课呢?在男爵那里吗?男爵很单调,从他的漂亮词句中吸收不到什么东西!也不是向伊里亚学的……”

        他不能理解奥丽加,于是第二天又跑到她那里,小心而又害怕地注视着她的脸,常常感到手足无措,只是借助自己的智慧和生活知识才得以对付奥丽加脸上流露出来的怀疑和要求。

        他手举经验的火把,进入她智慧和性格的迷宫,每天都在揭示和研究全部新的特点和事实,却仍然看不到底层,只是奇怪而又恐惧地注意到,她的才智每天都需要食粮,她的心灵没有沉默,她一直在寻求经验和生活。

        施托尔茨日益把另一个人的活动和生活加入到自己的全部活动和生活中来了。他给奥丽加摆上花,放上书籍、乐谱和画册后,才放下心来,认为这些东西能长时间地填补自己女友的闲暇时光,自己才工作去,或者去参观矿场、模范庄园,去结识一些新的或者卓越的人物,回到她那里时已经感到很累了,便坐在她钢琴旁边,在她的歌声下憩息。忽然从她的脸上他看见她所要提的问题,她的目光中也表现了坚持要回答的要求,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不由自主地一点一滴地把他参观了什么,为什么要参观等事情讲给她听。

        有时她还表示要亲自去看看,去了解他看过的和了解到的那些事务。于是他便只好重复一遍自己的工作,跟她一道去参观那些建筑物、地方、机器,根据墙上、石头上刻画的东西去了解历史事件。他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养成了当着她的面大声说话、思考和感受的习惯。有一天,在严格审视自己之后,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已不是一个人生活,而是两个人,自从奥丽加来到之后,就是两个人在生活了。

        他几乎无意识地当着她的面自我评价他获得的宝物,既让自己也让她感到惊讶。然后他便关切地考察她的目光中是否还有疑问,她脸上是否出现了满足的思想霞光,她的目光是否像伴送胜利者那样伴送他离开。

        如果得出的结论是肯定的,他回家时就会感到自豪,激动得发抖,夜里暗自为明天做长时间的准备。最乏味的又必须做的事情他也不会觉得乏味,只会觉得必须。这些事已经深深地进入了他的生活,成了生活的基础。思想、观察、现象不是默默地、随便地堆放在记忆的档案库里,而是给每一天增添了明亮的色彩。

        还没有等奥丽加的询问的渴望的目光出现,他就火热地、精力充沛地将新的积累和新的材料投了过去,这时她那苍白的脸一下子会呈现出多么明亮的霞光啊!

        当她以同样的关切和柔顺急于去捕捉他的目光和每一句话的含义时,他自己也觉得充满了幸福,于是两个人彼此敏锐地对视着——他看她的目光里是否有疑问,她看他是否有话没有说完,他是否健忘,可千万别比这更糟——不屑于向她揭开一个迷雾似的、她不能理解的角落,不屑于发挥自己的思维。

        问题越重要就越复杂,他越认真地向她说明,她的感激的目光也就越长久、越专注地停留在他的身上,这目光也就更温暖、更深邃、更诚恳。

        “奥丽加!这孩子长得比我还高大了!”他惊讶地想。

        他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像现在对奥丽加这样用过心思。

        春天,他们三人都去了瑞士。还在巴黎的时候,施托尔茨就已得出一个结论,如今没有奥丽加他便无法生活。这个问题解答之后,他又着手解答另一个问题:奥丽加没有他能否生活。但这个问题他却不那么容易解答。

        他慢慢地、小心谨慎地接近这个问题,时而是摸索着前进,时而是大胆迈步,并且以为,已离目标很近,只要捕捉到一个毫无怀疑的信号,目光、词句、烦闷和高兴,再有一个小小的特征——难以察觉的奥丽加的眉毛动作及一声叹息,明天秘密就解开了:她爱他!

        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她像孩子般地信任他。她没有用看他的目光去看过任何人,也许只有对母亲是例外,如果她母亲还在的话。

        他的到来,他把全部的空闲时间整天整天地用来使她高兴,这种做法她既不认为是恩赐,也不认为是献殷勤和求爱,而只不过是尽义务罢了,好像他是她的兄弟、父亲,甚至是丈夫似的。而这就够了,这就是一切。她跟他在一起,说每一句话,走每一步路都那么自由、真诚,好像他对她有着无可争辩的声望和权威。

        他知道他有这种权威,他每时每刻也在证实这种权威。她说过,她只相信他一人,生活中她能盲目信赖的就只有他,整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了。

        他当然为此而自豪,可是要知道,任何一个中年以上、聪明的而又有经验的大叔,甚至男爵,如果他有清醒的头脑和性格的话,也都会自豪的。

        但这是否就是爱情的权威呢——问题就在这里!在这种权威里有没有某些诱人的爱情的欺骗呢?有没有那种使女人情愿残忍地犯错误而仍认为是幸福的那种痴迷呢……

        不,她是十分自觉地顺从他的。当他在她面前发挥某种思想,袒露心灵时,她的确两眼发光,用这种光芒照着他,但大家都很清楚这是为什么,有时她自己也道出这种原因。而爱情却总是盲目的、不知不觉的,幸福也就在这种盲目和不知不觉之中。她要是感到委屈,也马上就可以看出她为什么感到委屈。

        他从没有看见过她会突然脸红,或兴奋得吃惊,两眼发出痛苦的或者激动的火花。要说有过类似的情况的话,那就是上次他说最近要到意大利去的瞬间,当时他觉得她的脸好像痛苦得扭曲了。只是当这一宝贵的少有的瞬间使他热血沸腾得要停止心跳的时候,忽然又出现了一层薄雾,把一切遮住了。她天真而坦然地补充说:

        “真遗憾,我不能跟您一起去,可我多么想去啊!您回来后得把一切告诉我,转达给我,让我像亲自去过一样。”

        这一美妙的瞬间,就这样被这个显然地在任何人面前都无须隐瞒的愿望和对他的口才的庸俗而客套的恭维破坏了。他刚刚收集到那些最细微的特点,刚织好最精美的花边,只需再打一个结就可大功告成了,可是现在……

        忽然,她又变得那样平静、安稳、单纯,有时甚至是冷漠。她坐着,做针线活儿,默默地听他说话,不时地抬起头,向他投去好奇的、询问的、率直的目光,因此他不止一次沮丧地扔下书本或者中断对某件事的解释,站起来就走。可是回过头来,看见她正用惊讶的目光望着他,他又觉得难为情,便又折了回来,并想出办法为自己的行为做些辩解。

        她随和地听着他说,并且相信他的话。她脸上甚至没有一点怀疑和微笑的痕迹。

        “她爱我还是不爱我呢?”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头脑里翻动。

        如果是爱,那她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如此隐瞒呢?如果是不爱,又为什么要如此殷勤、如此顺从呢?他去巴黎和伦敦一个星期,没有事先告诉她,而是在出发的当天才对她说。

        如果她突然大惊失色,当然秘密也就暴露了,他会感到幸福!可是她只是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忧伤。这使他感到绝望。

        “我会非常寂寞,”她说,“我要哭,如今我就像个孤儿。婶婶!您瞧,安德烈·伊万诺维奇要走!”她哭丧着脸说。

        她使他很尴尬。

        “她还向婶婶求助呢!”他想,“真没想到!我看,她是舍不得我,爱我的,也许……爱情就像市场上的商品一样,多花一些时间,多一点注意,多一份殷勤,就能买到……我不回来了。”他阴郁地想,“谢谢啦,小姑娘,奥丽加!过去你很听话,现在怎么啦?”

        他陷入深深的沉思。

        她到底怎么啦?有一件事他不知道,就是她恋爱过一次了。她已尽自己所能越过了不善于控制自己、突然面红耳赤、不善于掩饰内心的痛苦、藏不住初恋的热病似的征兆的那个阶段。

        了解到这一点,即使他不知道她爱不爱他的秘密,至少他也会明白,为什么如此难以猜测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瑞士他们去了所有游客可以游玩的地方,但他们更常而且更喜欢去游客稀少的幽静之处。他们俩,至少是施托尔茨,非常关心个人的事,而把旅游放在次要的位置上。旅游往往使他们感到厌烦。

        他陪她登山,观看悬崖、瀑布,处处都首先为她着想。他跟着她走在羊肠小道上,婶婶则坐在山下的马车里。他暗暗地敏锐地注意着她,看着她登上山后,停下来喘着气,看她用什么眼神瞧着他,她一定会看他,而且首先要看他,这一点他已深信不疑。

        这本来都很好。他心里感到又暖和又明亮。可是她对那个地方扫了一眼之后,却忽然呆住了,站在那里出神——这时她眼前已经没有他了。

        他轻轻地动了动,提醒她一下,或是说一句话,她竟吃惊起来,有时叫起来。显然,她已经忘记了他在这里还是在很远的地方,忘记了世界上是否还有他这个人。

        可是事后回到住处,在窗户旁或阳台上,她又对他一个人说话,并且说得很久。从心灵中选取一个个印象,讲得热烈、迷人,直到全部讲完为止。有时也停下来,挑选适当的字眼,快捷地把他的提词接过去,眼睛里闪烁着感谢的光芒,感谢他的帮助;或者是在大圈椅里坐下来,由于疲劳而脸色苍白,唯有那渴求的、不知疲倦的眼睛告诉他:她想听他说话。

        她一动不动地听着,一字不漏,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不再说了,她却还在听,眼睛仍在询问。为了回答这种无言的挑战,他又以新的活力、新的热情继续讲下去。

        这本来都很好。她感到又明亮又暖和,心儿在跳动。这说明她就在这里生活着,别的就什么事也不需要了。这里有她的光、火和理智。可是,她突然疲惫不堪地站起来,刚才还是询问的眼睛,现在却请他离开,或者是说她想要吃点东西了,并且吃得很香……

        一切本来都很美好。他不是幻想家,他和奥勃洛莫夫一样,不想有突发的激情,不过他是出于别的原因。但是他希望感情在流入平缓的河道时,首先要在源头炽热地沸腾起来,在那儿吸收、痛饮一番,然后才会一辈子都懂得,这一幸福的源泉是从哪里涌出来的……

        “她爱我还是不爱我?”他痛苦不安地说,全身筋疲力尽,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了。

        这个问题像火一样,越来越厉害地焚烧着他、吞噬着他,使他束手无策。这已经不是爱情而是生命的主要问题,如今在他的心灵中任何别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位置了。

        在同女人们相遇时,他一向都是巧妙地提防着爱情的痛苦和拷问的,而这半年来,这种痛苦和拷问却好像一下子集中起来,愚弄他了。

        他感到,智能、意志和神经的这种紧张状态如果再延续几个月,他的健康肌体就承受不住了。他知道了迄今未曾知道的东西——心灵和激情的无形的斗争如何地消蚀精力,无法医治的创伤如何滞留在心中,没有流血,却让人不断地呻吟,生命也随之渐渐逝去。

        本来他是十分高傲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的,如今这种自信也减弱了。他已经不轻率地开玩笑了,因为他听人们说,现在有些人由于各种原因——也包括爱情的原因,被弄得丧失理性,形销骨立了。

        他感到害怕。

        “不行,我得结束这件事,”他说,“我要像从前那样探究她的灵魂,而明天,要是不能得到幸福,我就离开!”

        “没有力气啦!”他一边说,一边照镜子,“我都像什么样子啦……够了!”

        他直奔目标,也就是去找奥丽加。

        奥丽加怎么样呢?她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处境,还是对他无动于衷呢?

        她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哪怕不是像她那样细心的女人,也不会分不出朋友的忠诚和好意与另一种柔情的表露。她对真正的、并非虚假的,而且也不是由别人灌输给她的道德观念有正确的理解,所以她绝不会卖弄风情,她的情操要比这高尚得多。

        唯一可能的是,她喜欢像施托尔茨这样的人不断地向她表示充满智慧和激情的崇拜,却没有任何实际的企图。她当然喜欢,因为这种崇拜恢复了她那受过委屈的自尊心,使她慢慢地又回到从那里跌下来的台座上,慢慢地重新恢复了自豪感。

        可是她又怎么想的呢?这种崇拜的结果是什么呢?总不能让这种崇拜永远表现为施托尔茨的探求同奥丽加的固执的沉默所进行的斗争吧。至少奥丽加是否预感到,他的这一斗争不是徒劳的,他付出了如此大的毅力和性格去进行的事业将会取得胜利吗?他会白白地耗费这种热情和才华吗?这一才华的光辉能淹没奥勃洛莫夫及那一次爱情的形象吗……

        她对此一点儿也不明白,没有明确的意识。她拼命地躲闪这些问题,同自己进行斗争,也不知道如何走出这一困境。

        她怎么办?她再也不能迟疑不决了。锁在心中的感情的无言活动和斗争总是要通过语言表露出来的。她对过去的事情该作何回答呢?过去的那一段感情该称作什么呢?而现在对施托尔茨的感情又称作什么呢?

        如果她爱施托尔茨,那么她上次的爱情算什么?是卖弄风情,是轻佻,或者更糟?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像被扔进火里,羞得面红耳赤。她决不能背上这种罪名。

        如果她第一次爱情是纯洁的,那么她现在与施托尔茨又是什么关系?是玩弄、欺骗、巧妙的算计?是为了要引诱他和她结婚,并以此掩饰她行为的轻佻……想到这一点,她就像被扔进了冰窖里,面色苍白。

        既然不是玩弄、欺骗、算计,那么……是又一次爱情?

        这种折磨使她不知所措了。第一次恋爱才过去七八个月就来第二次!还有谁相信她呢?她一开口,不是引起惊讶,就可能……遭人唾弃!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没有这个权利!

        她搜索枯肠,也没有找到有关第二次恋爱的说法。她想起了有权威的姑妈、姨妈、老姑娘、各式各样的聪明人,最后还有作家,“恋爱问题专家”等,但到处听到的都是铁石心肠的判决:“女人真正的恋爱只有一次。”奥勃洛莫夫也宣告过这种判决。她还想起了索尼奇卡,她会怎样评论第二次恋爱呢?从来自俄国的一些人士说,她的这位女友已是第三次谈恋爱了……

        她断定,她对施托尔茨没有爱情,也不可能有!她爱过奥勃洛莫夫,而这一爱情已经死了,生命之花已经永远凋谢了!她对施托尔茨只有友情。这是建立在他的卓越品格上,建立在他对她的友谊、对她的关心和信任基础上的友情。

        这样她就排斥了她会爱上自己老朋友的想法甚至可能性。

        这就是为什么施托尔茨不能从她的脸上和言词中捕捉到任何或者是冷漠的迹象,或者哪怕是一次超越温馨、爱情,却又是普通的友情界限的闪电一样的感情火花。

        要立即了结这个问题,她只有一个办法:一旦发现施托尔茨有萌发爱情的苗头,决不能助长他,而是赶快离开他。然而她已经丧失了时机。事情早就发生了。她早该看见他的感情会发展为激情,况且,施托尔茨又不是奥勃洛莫夫,她根本离不开他。

        就算人能离开,她在精神上也离不开。起初她只是利用友谊的权利,像过去一样,有时把施托尔茨看作是一个爱玩的、俏皮的、爱嘲笑人的谈话伙伴,有时又把他看作是对生活现象的准确而深刻的观察家,包括观察他们自身及周围发生的令他们感兴趣的一切。

        但是,他俩见面越多,精神上就越接近,他的作用也越明显,他不知不觉地从现象的观察者变成了现象的解说者,变成了她的指导者。他无形中成了她的理智和良知。于是便出现了新的权利和新的秘密关系,这种关系捆住了奥丽加的整个生活,只有一个秘藏在心的神圣角落除外,那正是她小心地隐藏着不让他观察到和评判的地方。

        她接受了他对自己理智和心灵的道义上的监护,也看到,她自己对他也有影响。他们交换了权利。她好像是悄悄地默许了这种交换。

        现在怎么可以一下子把这一切都取消呢……何况这里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情趣……那么多的欢愉和多彩多姿的东西……那么多的生活。如果这一切一下子都没有了,她怎么办呢?而当她想到要逃跑的时候却已经晚了,她已无能为力了。

        凡不是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天,凡是没有告诉他和没有与他交流过的思想——对于她来说,都没有色彩和意义。

        “天哪!要是能够成为他的妹妹就好了!”她想道,“要是有永恒的权利做这种人,即不仅在智慧方面而且在心灵方面合法而不公开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快乐,而不必为此付出任何重大牺牲的代价,也不必伤心,不必将不幸的过去相告——那该多么幸福啊!可我现在算什么呢?他要走了,而我不仅没有权力挽留他,而且还得自愿跟他离别。我要是挽留他,又该怎么跟他说呢,有什么权力希望能每分钟见到他,听他说话呢……因为我寂寞,因为我忧伤,因为他能教我,让我开心?因为他对我有好处,令我高兴?当然,这些都是理由,但不是权利。我用什么去跟他做交换呢?让他有权无私地欣赏我却无权希望回报,许多别的女人都认为这是幸福……”

        她感到痛苦并默默地思考着,如何摆脱这种困境,却看不到任何的目标和结局。前头只有恐惧和永别的绝望。她有时真想跟他全部摊开,一劳永逸地结束她和他之间的斗争,可是稍稍考虑一下,又觉得喘不过气来,羞愧、痛苦。

        更奇怪的是,自从她和施托尔茨变得难分难舍、她的生活被他控制了以后,她就不再看重她的往事了,甚至为往事而感到羞愧。例如,被男爵或者别的什么人知道了,她虽然也会很不好意思、很尴尬,但却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想到施托尔茨知道了,心里就十分难受。

        她非常害怕地想象着他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他会怎样看她,会说些什么,然后又会怎样想。她突然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软弱、渺小。不,不,绝对不行!

        她开始观察自己,并吃惊地发现,她不仅为自己过去那次恋爱,而且也为恋爱的对象感到羞愧……她后悔自己不该对深深地忠于她的旧友忘恩负义,这种后悔烧灼着她的心。

        也许她会习惯于自己的羞愧,能忍受过去——人对什么事情不能习惯呢!如果她对施托尔茨的友谊没有任何自私的打算的话。可是,即使她能压抑所有狡猾地怂恿她的心声,却也无法控制幻想。这第二次爱情的形象偏不受她的控制,常常在她面前出现和发光,对美满幸福的幻想越来越诱人,不是跟奥勃洛莫夫一起生活的幸福,不是在懒洋洋地瞌睡中的幸福,而是与施托尔茨一起登上多面生活的广阔舞台,走近它的最深处,全面地体验这一幸福的美妙和悲痛。

        这时她就用泪水来洗刷自己的过去,但又不能洗掉。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却更小心地躲在那扇不透风的、无言的和让施托尔茨痛苦的那种淡淡友情的高墙后面。后来她又忘记了一切,再次沉溺于跟他无私地相处,表现出迷人、殷勤和信赖的姿态,直至这一非分之想再一次向她提醒:她已经丧失了这种权利,已没有了前途,玫瑰色的梦想已成为过去,生命之花已经凋谢了。

        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也会像所有的老处女那样容忍自己的处境,对前途不再抱什么希望,变得冷漠消极,或者从事一些慈善事业,但是当她从同施托尔茨的几句谈话中清楚地看到,她已经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热烈的崇拜者,她的非分的梦想忽然又变得更加可怕了,友谊被淹没在爱情里了。

        当她发现了这一点的那个早晨,她脸色苍白,整天没有出门。心情激动不安,进行自我斗争,考虑她现在该怎么办?她要负什么责任——却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来。她知道诅咒自己为什么起初不能战胜羞怯,早一点向施托尔茨谈出往事,而现在她还得去战胜恐惧。

        她几次下定决心,心头剧痛,泪如泉涌,要跑到他跟前去,不是用话语,而是用痛苦、抽搐、昏厥来说明那次爱情,让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

        她听说过,别人在她的处境下是怎样做的。例如索尼奇卡向她未婚夫谈起那位骑兵少尉时,就说,她愚弄过他,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她不止一次地故意让他在严寒中等她出门、上车等等。

        就是索尼奇卡在谈及奥勃洛莫夫时,也不会毫无顾虑地说,她是为了开心,同他开了个玩笑,说他很可笑,难道可以爱上这样一个“大草包”吗?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的。这种行为方式只能说服索尼奇卡的丈夫和许多其他的男人,对施托尔茨是不起作用的。

        奥丽加可以把事情说得更体面些,说她只想把奥勃洛莫夫从深渊里拉出来,她是为了让一个垂死的人重新活过来才友好地卖弄一下风情的……等他活过来之后就离开他。但是这种说法未免太做作、太牵强、太虚伪了……不行,救不了!

        “天啊,我陷进什么样的旋涡里了!”奥丽加痛苦地想道,“向他坦白……哎呀,不行!让他长久地永远都不知道吧!可是不坦白就等于是偷盗,这同欺骗、谄媚是一样的。天哪,帮帮我吧……然而她却孤立无援。”

        尽管奥丽加很愿意跟施托尔茨在一起,但她有时还是希望最好不再与他会面,最好像察觉不到的影子一样,在他生活中一闪而过,不至于因自己的不合法的激情而使他的明亮而又有理智的生活蒙上阴影。

        她还会为自己不成功的爱情苦恼一阵子,为往事痛哭流涕,把对他的思念埋藏在心里,然后……然后……也许会跟许多人那样,找到一个“相宜的配偶”,成为一个聪明体贴的贤妻良母,而把往事看作是少女的幻想,不再追求生活享受,而是熬过这一辈子。其实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可是,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还牵扯到另一个人,这个人却是把人生最美好的希望和归宿寄托在她身上了。

        “我当时为什么……爱上他呢?”她痛苦地想起了那一天上午在公园里发生的事。当时奥勃洛莫夫想躲开,而她却想到,如果他跑了,她的生命之书便永远合上了。当时她是多么大胆而又轻易地解决生命与爱情的问题,似乎她一切都很明白——于是一切都乱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

        她一时自作聪明,以为只要朴实地面对生活,径直地走路,生活就会像地毯一样顺从地铺在脚下。可是结果呢!她甚至无法诿过于人,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奥丽加没有猜想到施托尔茨今天为什么而来,无忧无虑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放下书,迎面向他走去。

        “我没有妨碍您吧?”他问道,一面在朝湖一面的窗户前坐下来,“您在看书?”

        “不,我已经不看了,天变黑了,我正在等您呢!”她温和、友好、信任地说。

        “好极了,我正要跟您谈一谈。”他严肃地说,把另一张圈椅给她推到窗口。

        她震颤了一下,呆呆地站在那里。然后机械地在圈椅里坐下来,低下了头,眼睛也不抬,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这时她真希望自己是处于一百俄里之外的地方。

        这一时刻,往事就像闪电一样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审判时间到了!不能像玩弄玩偶一样玩弄生活!”旁边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不能和生活开玩笑——那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他显然在集中思考,奥丽加则害怕地打量着他消瘦的脸、紧皱的眉头和表明他下定了决心的紧闭的嘴唇。

        “涅墨西斯……”她在想,心里直打战。两人好像准备决斗似的。

        “您,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当然猜到了我要说什么,是吗?”他说,用询问式的目光看着她。

        他坐在两扇窗之间的墙边,所以他的脸都被盖住了,而从窗户直接射进来的光线正好照在她的脸上,这使他能看出她的心思。

        “我怎么能知道呢?”她小声地回答。

        在这个危险的对手面前,她已经没有往常在奥勃洛莫夫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意志力、性格、洞察力和控制自己的本领了。

        她明白,如果说她迄今还能骗过施托尔茨的犀利的眼睛,而顺利进行战争的话,那么这完全不是靠了她自己的力量,这和她与奥勃洛莫夫较量的情况不同,而是由于施托尔茨坚持地保持沉默,没有把事情公开。一旦公开,优势就不在她这一边了。因此“我怎么能知道”的回答,只是她想用来赢得一点空间和时间,以便让对手更清楚地暴露自己的意图。

        “您不知道?”他认真地说,“好吧,那我来说……”

        “啊,不要!”她忽然说道。

        她拉着他的手,直视着他,好像是求饶似的。

        “您瞧,我猜您是知道的!”他说。“干吗说‘不要’呢?”他接着忧郁地补充说。

        她没有说话。

        “既然您预料到我迟早会说,那么您当然也就知道怎样回答我吧?”他问道。

        “我预料到了,而且很苦恼!”她说,同时往椅背上一靠,避开阳光,暗自祈求黄昏快来帮助她,不让他看见她脸上的窘态和烦恼。

        “苦恼!这是个可怕的字眼,”他差不多是耳语似的说,“诚如但丁所说:‘把一切希望抛在后面吧!’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就是一切!不过,我还要感谢您,”他深深叹口气又说,“我已经从混沌、黑暗中走了出来,但我现在至少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唯一的办法是:赶快离开!”

        他站起来。

        “不,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离开!”她冲向前去重新抓住他的手,惊慌地恳求他说,“怜惜怜惜我吧,我将会怎么样呢?”

        他坐下来,她也坐下来。

        “可是,我爱您,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几乎严厉地说,“您看到了,这半年来,我的变化多大!您想要什么呢?要彻底的胜利吗?要我变得憔悴或者发疯吗?太谢谢了!”

        她的脸色都变了。

        “您走吧!”她威严地说,同时却掩盖不住委屈和深深的悲哀。

        “请原谅我,是我的过错!”他道歉说,“瞧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但却吵嘴了。我知道,您并不想这样,可是您也不能理解我的处境,所以您对我的离开感到很奇怪。人有时会不自觉地变成利己主义者。”

        她好像坐得不舒服,在圈椅里换了一个姿势,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算我留下来,那又怎么样呢?”他接着说,“您当然会对我建议保持我们的友谊,但是不用您的建议这友谊已经有了。我走了,一两年之后友情也还会有的。友情是好东西,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如果它是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或者是一对老夫妻对爱情的回忆的话。但是,可千万不要在一方是友情,而在另一方是爱情!我知道,您跟我在一起不觉得寂寞,但是我跟您在一起时又是什么感觉呢?”

        “既然是这样,那您就走吧,上帝保佑您!”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留下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在刀刃上行走——真是好友情!”

        “难道我会好受一些吗?”她忽然说。

        “您这是为什么?”他立即问道,“您……您并不爱……”

        “我不知道,对天发誓,我不知道!但如果您……如果我现在的生活发生了某种变化,我会怎样呢?”她忧郁地几乎是劝慰自己说。

        “我应该如何理解这些话呢?看在上帝分上,开导开导我吧!”他一边说,一边把圈椅向她挪近了一些。她的话和深刻的、不是做作的语调使他大惑不解。

        他极力想看清楚她的面庞。她没有说话。她很想安慰他,收回“我很烦恼”这句话,或者做出与他所理解的不同的解释,但是该作何解释——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们两人处在不幸的误解和重压之下,处于不自然的境地,两人都为此感到难受,只有他,或者她在他的帮助下才能够把问题说清楚,把过去和现在的事情弄出一个头绪来。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越过深渊,把她发生过的事情向他坦白。她是多么希望又多么害怕他对她的这一审判啊!

        “我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处在比你更混沌更黑暗的境地!”她说。

        “您听我说,您相信我吗?”他握住她的手问道。

        “无限的信任,就像信任母亲一样!这您是知道的。”她有气无力地说。

        “那您告诉我,自从我们分别后,您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我摸不透您,而以前,我一看您的脸,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好像是我们彼此理解的一种方法。您同意吗?”

        “唉,是的,这很必要……应该想办法结束了……”她说,由于不得不承认而苦恼。“涅墨西斯!涅墨西斯!”她想道,脑袋耷拉到了胸前。

        她垂着头,不说话。这几句简单的话,特别是她的沉默,使他心里发慌。

        “她很苦恼!天哪!她发生了什么事啊?”他想,额头冰凉,手脚发抖。他脑海里呈现出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她一直沉默着,显然是在思想斗争。

        “那么……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催促说。

        她沉默着,又做了一个神经质的动作。在黑暗中他无法看清楚,只听见她的绸衣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正在给自己打气呢!”她终于说道,“多么难啊!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接着她把脸转过去,极力克制着自己说。

        她本来希望施托尔茨不是从她的嘴里,而是通过某种奇迹获悉一切。幸好,天越来越黑,已经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声音才能暴露她内心的秘密,而且她总是难于开口,好像不知用什么语调说话才好。

        “我的天哪!我是多么羞愧,多么痛苦,可是我是罪有应得!”她深深地感到内疚。

        她不久前还那么有信心地把握着自己和别人的命运,那么聪明,那么坚强有力!现在却轮到她这个小姑娘发抖了!往事使她羞愧,现在又使她自尊心受到拷问,还有难堪的处境,这一切都使她十分苦恼……难以忍受!

        “我帮您说罢……您……谈过恋爱了。是吗……”施托尔茨好不容易才说出来。这话由他说出来,他感到心里非常难受。

        她用沉默肯定了他的话。他又恐慌起来。

        “您跟谁谈恋爱了?这不是秘密吧?”他问,尽量做得镇定,但自己也感觉到嘴唇在发颤。

        而她还要痛苦。她真想说出另一个名字,杜撰出另一个故事来。她犹豫了片刻,但没有办法,只好像一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纵身跳下陡岸和投入火海一样,突然说出:

        “奥勃洛莫夫!”

        他惊呆了,有两分钟长的时间说不出话来。

        “奥勃洛莫夫!”他吃惊地说,“这不是真的!”接着他又降低声音补充说。

        “是真的!”她平静地说。

        “奥勃洛莫夫!”他又重复一遍,“不可能!”他又确定不移地说,“这里有问题,您不懂得您自己,不懂得奥勃洛莫夫,或者就是不懂得爱情。”

        她没有说话。

        “这不是爱情,这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坚持说。

        “是,是我向他卖俏,愚弄他了,是他不幸……过后,你以为,我现在也要这样来捉弄你了!”她矜持地说,声音里仍然含着委屈的眼泪。

        “亲爱的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请不要这么说,别生气。这不是您说话的口气。您知道,我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真的不能想象,我不明白,怎么会是奥勃洛莫夫……”

        “但是,他配得到您的友谊,您还不知道如何珍惜他才好。他为什么就不配得到爱情呢?”她申辩说。

        “我知道,爱情并不像友谊那样苛求,”他说,“爱情甚至常常是盲目的,爱不是论功行赏,的确如此。爱需要一种有时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无法确定、也难以名状的东西。在我那位无与伦比却又无活力的奥勃洛莫夫身上是没有这种东西的。所以我感到很惊讶。你听我说,”他很快又接着说,“这样我们将永远谈不出结果来,彼此无法理解。您不要羞于谈细节,您花它半个小时,把一切告诉我,我也会告诉您,这到底算什么,甚至也许我还能告诉您将来会怎么样……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唉,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好了!”他兴奋地说,“如果你爱的是奥勃洛莫夫,而不是别人,那就好了!您爱的是奥勃洛莫夫!那就是说,您不属于过去,不属于爱情,您是自由的……你来说一说,快说吧!”他用平静的甚至是高兴的语气说。

        “是的,看在上帝分上!”她信任地说,由于部分地解脱了锁链而高兴起来,“我一个人会发疯的。您不知道,我多可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过错,往事对我是不是羞耻,该不该惋惜,对未来该抱希望还是绝望……您谈到了您的痛苦,但没有想到我也痛苦。您听我把话说完,只是不要用理智来听,我害怕您的理智,您最好用心来听,您的心也许会判断出,我没有母亲,我好像迷失在森林里……”她轻轻地用沮丧的声音说,“不,不要可怜我。”又急忙改正说:“如果上一次是爱情,那么……您就走吧。”她停顿了片刻,“等以后您又对我说只有友情的时候,您再回来。如果上一次只是一种轻佻和卖弄风情,那您就惩罚我,跑得远远的,把我忘掉吧。请您听好。”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作为回答。

        奥丽加开始了很长的详细的自白。她清楚地、一字一句地把长期以来折磨着她、使她脸红的一切,把先是使她感动和幸福而后又突然使她掉进悲哀和怀疑深渊的一切,向施托尔茨和盘托出了。

        她给他讲了散步、公园、自己的希望,讲了奥勃洛莫夫的省悟和沉沦,讲了丁香枝,甚至接吻,只是没有讲那个闷热的晚上在花园里的事,也许是因为她迄今还不清楚,那突然的发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起初她只是不好意思地小声地讲,但越往下讲,她的声音就越清楚、越自由了,从低音变为中音,然后又上升为丰满的胸音。结束的时候也很平静,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她面前的帷幕降下了,一分钟前她还讳莫如深的往事现在展示了出来,她眼前明亮了许多,如果不是天色黑了,她会勇敢地瞧一瞧她这个交谈者。

        她说完之后正等待审判,但等到的却是坟墓般的沉寂。

        他怎么啦?既听不见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呼吸的气息,好像她跟前根本就没有人。

        这种沉寂又使她产生了疑惑。他沉默了许久。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呢?这世界上最有洞察力的、最宽容的法官会对她作何判决呢?所有其他的人都会无情地定她的罪,唯有他一个人会为她辩护。她会选择他做辩护人的……他会明白一切、权衡一切,会作出比她本人还要有利的裁决。可是他却一直缄默着。难道是她败诉了……

        她再次感到害怕。

        门打开了,女仆拿来两支蜡烛,点亮了他们所在的一角。

        她向他投去畏葸的,却又是热切的、询问的目光。他两手交叉成十字,同样十分温柔而坦诚地看着她,欣赏着她的窘态。

        她的心放下了,暖和了。她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差一点没有哭出来。顿时她又恢复了对自己的宽容和对他的信任,她像一个得到原谅、安慰和受到爱抚的孩子那样幸福。

        “讲完了?”他小声问道。

        “讲完了!”她说。

        “他的信呢?”

        她从皮包里取出那封信交给他。他走到灯光跟前,看完后,把信放在桌上。他又用那种她已很久没有看见过的表情望着她。

        站在她面前的又是从前的那位自信而又喜欢讥笑人,却是无限善良和宠爱她的朋友,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和怀疑的影子。他握着她的双手,分别吻了一下,然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她也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脸上反映出来的思想活动。

        他忽然站起来。

        “我的天哪!早知道那是奥勃洛莫夫,我还会这样痛苦吗!”他说,并十分温柔、十分信任地望着她,好像她根本没有过那一段可怕的往事似的。

        她心里也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感到很轻松。她现在明白了,她只在他一个人面前感到惭愧,而他并没有惩罚她,没有躲开她!至于全世界的人是否要惩罚她,与她又何干呢!

        他为能重新控制住自己而感到高兴。但她却觉得这还不够。她看到,她被宣判无罪,但她像一名被告那样,还想知道判决书的内容。

        而他却拿起了帽子。

        “您很激动,休息一下吧!”他说,“我们明天再谈。”

        “您想叫我整夜睡不着觉吗?”她打断了他的话,同时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您还没有说,这过去……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该怎么办?将来……又会怎么样?而您就想走了!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您就怜惜怜惜我吧!您不说,谁会对我说呢?如果我受罚,又谁来惩罚我呢?或者……谁来原谅我呢……”她说,两眼含着如此温柔的友情,使得他扔下了帽子,几乎要在她跟前跪下来。

        “天使!——请允许我这样叫您一声吧!”他说,“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您无须惩罚,也无须宽恕。对于您所讲的一切,我甚至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您早就知道……奥勃洛莫夫的信在哪里呢?”

        他从桌上又拿起了信。

        “您听吧!”他说,并念起信来,“‘您现在所说的我爱,并不是现实的爱,而是未来的爱;这是爱的一种无意识的要求。它是由于没有真正的养料,由于没有火种而燃起的一种虚假的、没有热度的光,有时就表现为女人对幼儿的抚爱,表现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甚至干脆表现为哭哭啼啼或歇斯底里大发作……您错了(施托尔茨特别强调这个词),您现在面对的不是您所期待的和梦想的人。等着吧,他会到来的,那时你就会清醒过来,那时您就会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懊丧和羞愧……’”

        “瞧,说得多么正确!”施托尔茨说,“您的确是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愧和懊丧。对此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他说得对,而您却不相信他的话。这就是您的全部过错。当时你们就该分手……可是您的美丽征服了他……而他的鸽子般的温柔也打动了您!”他稍稍带点讽刺的口吻说。

        “我当时没有相信他的话。我想,我的心是不会错的。”

        “不,心也会犯错误的,有时还会犯致命的错误!不过您的心没有动。”他补充说,“一方面是因为您还有想象力和自尊心,另一方面是由于软弱……您害怕这辈子不会有别的节日了,以为这一苍白的光线会照着您一辈子,以后就永远是黑夜了……”

        “而眼泪呢?”她说,“我哭泣的时候,难道这眼泪不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我没有撒谎,我是真诚的……”

        “我的天哪!女人碰到什么事不哭呢?您自己不是也说过,您曾经为那丁香花难过,为那条心爱的长凳难过吗,您还可以补充说,那自尊心受到了欺骗,救星的角色扮演得不成功,还有一些是出于习惯……哭的原因多着呢!”

        “我们的幽会,我们的散步也都是错误的吗?您记得吧,我曾去过他那里……”她不好意思把话说完,好像要把自己的声音压下去。

        她极力自己责备自己,为的是要让他更炽热地为她辩解,使她在他的眼里变得更正确些。

        “从您的讲述中,可以明确看出,最后的几次约会中你们之间已无话可谈了,你们的所谓‘爱情’缺乏内容,再也谈不下去了。你们在分手之前实际就已经分手了。你们不是忠于爱情,而是忠于你们自己臆想出来的爱情的幻影——这就是全部秘密。”

        “那么,接吻呢?”她的声音说得那么小,因此这句话他不是听见的,而是猜到的。

        “哦,这点很重要,”他滑稽地绷着脸说,“为此,吃午饭时要给您……减少一道菜。”

        他瞧着她,表露出更多的温存和爱。

        “玩笑并不能为这种‘错误’辩解!”她严厉地说,他那冷漠的漫不经心的语调使她生气了,“您若是要用严厉的话来责罚我,就直言不讳地指出我的过错,我倒要轻松一些。”

        “要是事情牵涉到的不是奥勃洛莫夫,而是别人,我就不会开玩笑了,”他辩解说,“别人的错误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但是奥勃洛莫夫我了解……”

        “别人?绝不可能!”她气愤地说,“我比您更了解他……”

        “那是!”他同意地说。

        “如果他改变了……重新振作起来,听我的话,我难道会不爱他吗?那样的话,还会有虚假的东西和错误吗?”她说。她想从各方面全面地看这个问题,不留下最后一点污迹和任何可疑之处。

        “就是说,如果他换成另一个人,”他打断她的话说,“毫无疑问,你们的关系就会发展为爱情,并巩固下来,不过……这已经是另一部罗曼史,另一个主人公了!已与我们无关了。”

        她叹了一口气,好像把心头的最后一个包袱也丢下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平静了……多么幸福!”她像鲜花绽开似的慢慢吐出了这句话,并向他投去深深感激的、热情的和从未有过的友好目光。从这一目光里他看到了徒然寻觅了几乎一年的火花,兴奋得全身发颤。

        “不,是我平复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唉呀,要是我早知道这部罗曼史的主人公是奥勃洛莫夫就好了!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血啊!何苦呢?为啥呢?”他几乎懊丧地说。

        但是他忽然又好像从这一懊丧中清醒过来,从痛苦的沉思中明白过来,脑门舒展了,眼神快活了。

        “不过,这显然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我是多么的平静,而且……又是多么的幸福!”他高兴地说。

        “像是一场梦,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若有所思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新生感到惊讶,“您不仅消除了我的羞愧和悔恨,也消除了我的烦恼和痛苦。这一切……您是怎么做到的呢?”她小声问道,“这一切,这……错误都会过去吗?”

        “是的,我想,都已经过去了!”他说,第一次用激情的目光看着她,而且不加掩饰,“就是说,一切都过去了。”

        “以后……将不是错误……是真的……”她问道,没有把话说完。

        “瞧,信里写着,”他又拿出信来念道,“‘您现在面对的不是您所期待的和梦想的人。等着吧,他会到来的,那时您就会清醒过来……’我再加上一句:您会爱他的,不仅是爱他一年,而且会爱他一辈子。只是我不知道……您爱的是谁?”他两眼直盯着她,把话说完了。

        她垂下眼帘,紧闭着嘴,但透过眼帘却放射着光芒,嘴唇也抑制不住微笑。她看了他一眼,从内心里发出了笑声,甚至流下了眼泪。

        “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您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今后会怎么样,我都告诉您了,”他最后说,“而您却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让我把问题作个了结。”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她不好意思地说,“即使我说出您所需要的……而且也是您当之无愧的话,可我有这种权利吗?”她羞涩地望着他,小声补充说。

        他仍感到了她目光中那种从未有过的友情的火花,再一次由于幸福而全身发颤。

        “您不必着急,”他接着说,“等您内心的哀伤、合乎礼节的哀伤过去以后,您再告诉我您那句我当之无愧的话吧!这一年来,我也听到一些事。如今只要您解决一个问题:我是走,还是……留下来?”

        “我说,您这是在向我献殷勤!”她忽然高兴地说。

        “噢,不!”他认真地说,“这个问题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它有了别的含义。假如我留下来,那么……是什么权利呢?”

        她忽然感到难为情。

        “您瞧,我可没有献殷勤!”他得意地笑了,因为他抓住了她的心思,“要知道,这次谈话之后,我们彼此的关系就不同了,不像昨天那样了。”

        “我不知道……”她低声地说,感到更难为情。

        “让我给您出个主意吧?”

        “您说吧……我会不加思考地照办!”她几乎是热烈地顺从着他说。

        “在您期待他到来之前,先嫁给我!”

        “我还不敢……”她双手捂住脸,小声地说,感到又激动又幸福。

        “为什么不敢?”他小声地问,让她的头靠近他。

        “那么过去的事呢?”她又小声地说,把头靠在他胸前,像靠着母亲一样。

        他轻轻地把她的手从她脸上挪开,吻了她的头,并久久地欣赏着她的窘态,开心地看着她的泪水怎样地涌出来及其热泪盈眶的样子。

        “过去的事也像您的丁香花一样会褪色的!”他肯定地说,“您已经有了教训,现在该是使用它的时候了。生活就要开始,您把未来交给我吧,什么也别去想,我来保证您的一切。我们到婶婶那里去吧。”

        施托尔茨很晚才回家。

        “我已找到了我所要的东西。”他一边想,一边用恋人的眼睛看着树木、天空、湖泊,甚至那升到湖泊上面的云雾,“终于等到了。经过了多少年的感情饥渴、忍耐和心力的节制啊……一切都有了回报。这就是一个人的最后的幸福!”

        现在幸福遮盖了他眼里的一切:事务所、父亲的马车、麂皮手套、油渍渍的账本,即全部的商务活动。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他母亲的芳香馥郁的房间、赫尔兹的变奏曲、公爵的画廊、天蓝色的眼睛、扑了香粉的栗色头发——而这一切又被奥丽加温柔的声音盖住了,他好像听见了她的歌声……

        “奥丽加——我的妻子!”他激动地震颤了一下,小声说道,“一切都找到了,再不要寻找什么,再不需要跑任何地方了!”

        他在幸福的沉醉中走回家去,已不知道走的是哪一条路,哪一条街了……

        奥丽加目送了他很久,然后打开窗户,呼吸了几分钟夜晚的凉空气,激动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胸部平稳地起伏着。

        她眼睛望着湖泊,望着远方,静静地沉思着,像睡着了一样。她想捕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但徒劳无益。思想象波浪一般平稳,血在血管里缓缓流动。她感受到了幸福,但却不能确定它的界限,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她在想,为什么她会那样安静、平和,心情竟没受到干扰,为什么这样放心,同时又……

        “我是他的未婚妻了……”她小声说。

        “我是未婚妻了!”一个姑娘在终于等到了照亮她一生的这个时刻时,就会自豪而又激动地这样想。同时她也好像长高了,从这个高度来回眸她昨天单独地、不为人知地走过的那条黑暗小道。

        奥丽加到底为什么会不颤抖呢?她也曾单独地、不为人知地走在一条小道上,也是在十字路口遇上了他,不过他伸出手来不是把她引到耀眼的光芒中,而好像是领她到泛滥的河边、宽阔的田野里和友好地微笑的山丘上。她的眼睛没有被光芒照得眯缝起来,心没有屏息不动,头脑也没有突发的幻想。

        她用平静的喜悦心情去看待生活的洪流、生活的宽阔田野和翠绿的山丘;她的双肩没有战栗,目光中没有自豪的神色。只有当她把目光从田野和山丘转移到向她伸出手来的人的身上时,她才感觉到眼泪正沿着两颊慢慢地流下来……

        她一直坐着,好像睡着了。她的幸福之梦是如此宁静,她一动不动地几乎连气也不喘一口,她出了神,思想的视线投向那寂静的、蔚蓝色的夜空,那里有柔和的亮光,暖和而温馨。幸福之梦展开宽阔的翅膀,像空中的云彩一样,慢慢地在她的头上浮动……

        她并没有梦见自己穿两小时婚纱后就一辈子穿着日常的便服。她也没有梦见过任何大宴会、大灯火和开心的大喊大叫。她梦见了幸福,但那是简单的、不加修饰的幸福,所以她又一次没有自豪的激动,只是深情地小声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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