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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股热风吹起了布拉西达斯的头发,他一只脚站在安培波利斯那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南面护墙上,凝视着外面干枯的草地。斯特赖蒙河在城市的北面城墙周围分出了支流,而一座小山就坐落在南面一箭之遥的地方。前一天的早晨,这座山还是一座安静宜人的土丘——仅此而已。然而后来,克勒翁的船到达了埃昂港——一处由雅典人控制的小码头,那里也是斯特赖蒙河流入爱琴海的地方。现在,那里已经挤满了成千上万的雅典步兵,他们身上特有的银白蓝三种颜色也已经覆盖了这座山头。那里还有无数的铁甲骑兵和希腊人的同盟军。他们唱着无礼的歌曲,嘲讽斯巴达人在斯法克特里亚的失败。他们的歌声绵延不断,让对面的红衣人丢尽了脸面。

        “敌我兵力差得太远了啊。”他的副手克里亚利达斯说。

        布拉西达斯用余光向城里看去:那里驻扎着被派来协助他攻取并防御这座北方要冲都市的军队,而现在,那里所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百五十名斯巴达人像雕像一样站在门楼附近。那么其他人呢?在这场北方战役中,黑劳士们也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进攻勇敢,守备坚牢,问题在于,他们从未对抗过这样的敌人。他们戴着代替头盔的狗皮帽,穿着破旧的棕色——而不是代表斯巴达的红色斗篷。他瞥了一眼北边,朝河对岸望去,然而那里除了一线扭曲的热气之外,什么都没有。色雷斯人就驻扎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在那座山上的红发混账打下了这块土地并向他们敞开大门,那希腊就要倒霉了。但比起他们,最可怖且危险的存在现在就站在山上的克勒翁旁边——那头野兽差点儿在斯法克特里亚杀了他。

        德谟斯。无敌的恐惧化身。

        “我们该怎么办?”克里亚利达斯追问道,“我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克勒翁也知道这一点。”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布拉西达斯回答说,“雅典人好不容易有一次敢于在战场上直面我们时,我们却不能打开城门跟他们直接较量——我重视我队伍中的每一个斯巴达人,但是也重视每一个黑劳士……但如果我们在激战中直面平原上的雅典精英,那么大家都会枉死在战场之上。我们唯一的选择是等待,并祈祷提喀女神会垂恩于我们。”克里亚利达斯从他身边走开,去给下面的士兵进行演说,以激励他们的士气。布拉西达斯盯着城外庞大的军队,心中有一种最陌生、也最不斯巴达式的情绪升腾而起。

        恐惧。

        阳光灼伤了克勒翁的脖子,他在马鞍上也坐得屁股发麻。但是对于他来说,下马和站在地面上的凶徒——和德谟斯在一样的水平线上,是决然不可能的事情。他看着那战士,他站在山脊之上。“我可不需要你啊,你这条狗。”他腹诽道。

        一路上,德谟斯每出现一次。便会有从营房中传来的喝彩声。在埃昂港的时候,士兵们还传唱他在斯法克特里亚时的英雄事迹。然而,当他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大多数人都畏缩了起来。“恐惧和尊重,真是荣光的组合呢。”克勒翁心中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他斗篷下的手在稀薄的空气中徒劳地抓着,他攥成拳头的手因愤怒而战栗着“好吧,等到战斗来临的时候,也许你会得到最高的荣誉呢,德谟斯。”他微笑着,紧握的手环着一张弓的上臂。以英雄的身份战斗……然后在战争中死去。

        就在这时,一阵笑声从山顶传来。在最前列队形整齐的队伍后面,来自科基拉岛的同盟士兵放下了他们的矛和盾牌,在那里喝着水,分享着面包。其中一人绕着在那里另一个人跳着舞。“看看我!看看我啊!”那个跳舞的人怪叫道。

        于是,更多人爆发出了笑声。炽热的耻感像手指一般爬上了克勒翁的脖子。是那出戏剧……那出该死的戏剧!有关雅典诸多事体的流言此时已经传到了他们所在的埃昂港。他听到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又看到了旁人笑得通红的脸——当他们迎上了克勒翁的视线,便飞快地转过了头去。一位信差证实了这一切:就在他远离雅典的时候,伯里克利手下残留的鼠辈们从洞里爬出来,向人们散布有关他的种种谎言。

        克勒翁只觉又一股无名业火翻腾上来。“我会把话传给我那些有权有势的朋友,然后他们就会……”然后,他想起了上一次教会集会,思绪便就此停住——出席者只有他和另外一个蒙面客,其他人都已经到冥河的彼岸去了。等我回到雅典,我就会把那些鼠辈的脚踝捆住,把他们倒吊在城墙上,然后乌鸦就会啄出他们的眼睛。

        那些戏仿雅典剧目的演员演得十分卖力。克勒翁的胸口也因愤怒而刺痛起来,但现在,他也不能在这里直接惩治他们——全军上下的视线可都看着呢。这群人会尊重他的决定,这倒没错,然而,如果他们看到了他给这群不敬之徒安排下的凄惨死相,那他们自不会漠然视之。他想起他在埃昂时养的那些狗来,然后向南看了看那个小小的港口。要是那些猎犬还活着,他们早就该在这群应该被开膛的演员身上大快朵颐了。

        “将军,”一个雅典军的旅团长向克勒翁发问,“您怎么说?我们要向城墙进攻吗?”克勒翁注视着安培波里斯,城头空无一人,只有布拉西达斯的孤影在城墙上向他回望着。他的一些军官们声称,雅典的骑兵们已经越发焦躁起来,他们低声说,在对伯里克利的保守策略进行了这么多年的轰炸之后,现在伟大的克勒翁却连一群黑劳士都不敢对付。

        一股火热的傲气刺穿了他的身体,他抓起他的剑,想象着自己把剑高高举起,发出进军命令的模样——这样的英雄时刻将会被永世流传,把那些戏剧中惹人厌的流言踩在脚下……“因为我不太确定我们该不该这么做,”那旅团长补充道,“您看城外的森林,里面可能埋伏了骑兵。还记得底比斯骑兵在波耶提亚进行的大屠杀吗?如果这样的力量在这里降临到我们身上……”克勒翁感到自己的肠子扭曲蠕动起来,他的腹部发出一声响亮而痛苦的怪叫。声音几乎盖过了那旅团长的提议。

        “派侦察员去侦察树林。在这里设置一个哨站。然后让军队掉头,返回埃昂。”雅典人的怨言和沮丧的喘息声从他们的队伍中升腾而起。克勒翁的脖子因愤怒而发烫。“我们明天再来。”他吼道。“到那时,斯巴达人又将缺粮少食物,恐惧不堪。明天我们就会把他们的脑袋穿在长矛上示众!为了胜利,我们明天再战!”

        他的讲话勾起了几声喝彩,但许多军官发出的命令声很快就把它淹没了,他们叫喊着,要自己手下的士兵掉转方向。当雅典军队蹒跚而来的时候,隆隆的靴子声从山顶升起,离开了安培波利斯市,掀起了一股厚厚的尘土。克勒翁看到科基拉人的盟友组成了旋转力量的左翼。从理论上讲,他们应该带领队伍返回伊安。然而,他们行动迟缓,步履散乱,有些人还在捡起他们的头盔和矛,把软木塞放回他们的水囊上。他的怒火如一股熔化的青铜般高涨。

        “快走!”他咆哮着,骑着马朝他们走去,一棍子打在他们的后脑勺上。那一刻,布拉西达斯感到热风顿时停息了下来。“他们撤退了吗?”他自言自语。透过尘埃落定后那清澄的阳光,他看到了敌人杂乱无序的队伍。童年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爆发开来:战术家教他和其他男孩如何识别敌军中的一个弱点。背部和侧翼,这位古板的老专家也是循循善诱,在泥土地板上排成了一排排磨光的鹅卵石来演示。他的脖子伸长,一股寒战从他的脊椎底部蹿将上来,从他的头皮掠过。

        “斯巴达人们,”他猛地跳到那一百五十人面前,“做好准备。”

        士兵们应声挺直身躯,将长矛高高举起。

        “吼!”

        “斯法克特里亚的耻辱已经压在我心中太久了。对你们来说不是一样吗?”他咆哮着,飞快地走下台阶,要走到他们面前。他们大声疾呼,把长矛击在盾牌上。他转向由克里亚利达斯领导的黑劳士群众。“还有你们,勇敢的战士们,扔掉你们的狗皮帽,拿起你们的长矛,准备和我们一起大步前进……准备永垂不朽!”

        艾德莱斯提亚号冲上了斯特赖蒙入海口处的沙湾,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停了下来。卡珊德拉跳进了粗糙的沙地。四下一片寂静。直到她听到乘着热风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先是一阵木头的嘎吱声,然后人们的吼声便从中涌出。她抬头仰望那长长的低矮山脊——一堵长满草的墙挡住了的声源。她冲上坡去,在碎石地上滑行,皮肤也被汗水浸得光滑起来。伊卡洛斯疯狂地盘旋着,尖叫着,它已经来到了高处看到了对面的一切。当她来到山脊之上,她踉跄着停了下来,她只觉自己被一阵热风击中,然后眼前的景象让她愣在了那里。

        平地上有一处圆形的山丘作为要冲。而雅典军队此时正沿着南面的坡道向下行进,形成了一个危险而松散的队形。在山上东侧的远处,有一小群身穿红色斗篷的斯巴达人正从那里迂回着,她马上就明白了这群人的领袖是何许人也。然而,斯巴达的这股小部队在数量上比起雅典军队实在是相差甚远。

        “你在干什么,布拉西达斯?”她说,“你知道你赢不了这场战斗的。”但是,当那一百五十人冲向毫无防备的雅典人之后,他们便毫不留情地在阵列中挖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在雷鸣般的盾牌声、长矛的铿锵声、尖叫声和破碎的尸体声中,布拉西达斯率领的斯巴达军把雅典军的左翼打作一团乱象,而阵列中心也被牵制,在那里动弹不得。此时的景象就与她幻视的“温泉关”情形十分相似:布拉西达斯一头跳到敌人中间,在他们中间闪展腾挪,与战友们一起大批收割着敌人的生命,但她知道,因为兵力过于悬殊,他最终还是不可能获胜的。当雅典人的号角吹响时,她看到,从克勒翁的右翼杀出一彪军来,开始对乱作一团的左翼进行支援,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向自己袭来,因为她知道,这将是布拉西达斯的末日。

        然而后来,斯巴达人的号声又从山坡上无法得见的西侧喷涌而出。从薄雾中,一股武装黑劳士的巨浪冲了出来。卡珊德拉在黑劳士们的战吼中战栗起来,他们在山坡上飞驰而入,突进了雅典人毫无防备的后心。

        闪亮的银色和不时涌现的红色在山坡上顿时搅作一团。卡珊德拉看到,布拉西达斯现在已经深陷在这场争斗中,前线的雅典人围住他,克勒翁自己也高声叫喊,安抚着手下的士兵,要他们把布拉西达斯的人头带来给他。她脑海中闪现出温泉关的景象,那是斯巴达英雄的末路。不,这次可不会这样。

        她从山脊上跳下,跳过一条小溪,飞快地跑到了战团的边缘。她避开雅典人的长矛,滑过血淋淋的泥土,然后纵身跃起,把一个试图攻击她的科基亚人撞去了一边。除了克勒翁,今天的战场上并没有她的敌人。一个瞪着眼睛的头从她的路上弹跳着滚了过去。她跑的时候,一阵热血和内脏拍打着她的背。最后,她来到了战团的中心。雅典的冠军战士们正朝布拉西达斯砍去,她抓住一个敌人的肩膀,逼他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用列奥尼达斯之矛刺向他的肋骨。而有一个敌人却攻了过来,用长矛把她的肚子捅了个对穿,她的皮肤被割裂开来,她的大腿上也流满了鲜血。她避开了那人的第二次打击,然后砍下了他的手。现在,布拉西达斯猛地抓住自己命运的转机,迎头朝第三个雅典冠军战士撞了过去,然后把第四个人从脸上砍开,一路撕到了腹股沟。在这狂乱的战斗之中,他就在那里摇晃着,颤抖着,脸上沾满了鲜血,洁白的眼睛和牙齿却还展露着杀红眼的人才有的狂热的笑,他举起长矛向卡珊德拉致敬。“我就知道你还没死!而且你抓的时机也很完——”

        他抽搐了一下,然后一支长矛的矛头带着一股红色的奔流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卡珊德拉大声喊道,伸出手去。

        长矛立了起来,布拉西达斯像渔夫一样被举起来。我们的将军现在正抽搐着,在那里吐着血。德谟斯举起长矛,像是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般,在他把布拉西达斯扔下来之前,肌肉也随着力道而凸起。

        德谟斯就那么盯着自己的姐姐。

        “看样子克勒翁没能完成对你的处刑啊?”他啐了一口。“也许他本就该把这件事儿留给我来办。”说完,他飞身朝卡珊德拉奔来,一面拔出他的剑,向她的脖子挥去。她后退一步,飞快地拔出列奥尼达斯之矛,挡下了那一击。两把刀刃紧紧格在一起,在那里疯狂地摇晃着——就像他们在斯法克特利亚时一样——两人都在用力,一面咆哮起来,而战斗在他们身旁依旧如火如荼地持续着。

        “是的,姐姐。”德谟斯厉声说着,然后在剑上发力,一点点地把她的武器逼向了她自己的脖颈。“我们之中有一个人非死不可。”

        她感觉一股战栗的力量压制在她的身上,借他的刀刃把自己的矛逼了回来,好像一个掰手腕的人进行着自己的逆转,她开始起身,而德谟斯却继续向下压了过来,现在,她的矛尖却反向他的脖子刺去。德谟斯的自信开始崩溃。她看到他的眼睛睁大了起来。于是她又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一处悬崖上,在这里,她可以拯救自己的兄弟,或者杀掉他一了百了。

        然后,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德谟斯开始抽搐起来。

        他倒了下去。卡珊德拉向后退开,盯着她的长矛。是她做的?不,她的刀刃没有触及他的身体,上面也没有新鲜的血迹。那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然后,她便看到一支箭刺进了德谟斯的后心,她看着他跪在地上,滑到一边。他的身体被一群扭打在一处的士兵,猛力挥动的胳臂和飞旋的长矛掩去了踪迹。她沿着箭道看过去——目光停留在了德谟斯身后的一块小岩上。克勒翁站在那里,他的弓弦还在抖动,脸拉得老长好像还在怀疑着什么。他的嘴唇一挑,露出一种狂乱而短暂的胜利微笑,然后连忙扣上了一支新箭。然而,还没等他把弓拉开,卡珊德拉就向他一头冲了过来。

        “浑蛋!”他尖叫着,手里还摸索着箭,手臂却被弓缠住了。

        当她提起矛来,向他胸膛刺去时,他扑向一边,把弓甩了下去,然后在战场上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她也飞奔起来,追在他的后面,奋力挣脱大簇袭来的长矛,只是为了冲破混乱,让克勒翁保持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当她从呻吟的伤者,从道道血池、呕吐物和散落的肠子上跃过时,流矢的嘶鸣还有飞石的呼啸从也她的头顶疾掠而过。

        等她来到战场的边缘,才算是来到了战斗相对不那么激烈的地方。最后,战场的喧嚣被她抛在脑后,成了远处嗡鸣。最重要的还是正在前面夺命狂奔的雅典人。他跌跌撞撞,不住翻滚,蓝色的斗篷在他起身时受了冲击,被撕裂开来。她像母鹿一般奔跑着,感觉到自己的脚底在裸露的土地上,然后是湿润的沙地上摩擦着。当她在海滩上追到了克勒翁时,海浪的轰隆声包围了她。一团湿沙在他起身的时候被扬将起来,当他冲入浅滩时,海水又泛起了一股泡沫。他涉水而出,直到水涨到他的胸口之后,这才停了下来,在那里喘着气,头转向她的所在,然后又看向了海面。他的脸像月亮一样惨白。“我……我不会游泳。”他喘着粗气说道。

        卡珊德拉默默地向他走去。他举起剑来。而她只是抓住他的手腕,扭转起来,直到他放下武器为止,然后抓住他的长袍领子,把他拖回水及脚踝的浅滩。在那里,她让克勒翁跪了下来。他开始哭泣和恳求。卡珊德拉一句也没听,只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把他按趴在地上,又把他的脸推到沙子里。他的胳膊和腿被打得粉碎,而被闷在地面中的尖叫也让沙子震动起来。最后,克勒翁终于一动不动,没了反应。

        她又坐了下来,呼吸也变作了深深的喘息。最后一个也是最危险的教会成员死了。在她身后,她听到了斯巴达军号的呻吟,还有象征胜利的庄严呼吼。

        “吼!”他们叫喊着,举起长矛,在他们崇拜的领袖的尸身旁围作一圈。

        布拉西达斯已经死去,但尽管历尽艰险,安培波里斯还是得救了,北方也得救了。

        从克勒翁的长袍里,有东西漂进波浪里。她意识到,那是一个面具,而它的额头上还有刀剑留下的刻痕。伊卡洛斯飞了过来,然后落在她的肩膀上,看着那恶物沿着海岸线漂流。老鹰对着那块不断缩小的浮物尖叫起来。

        “是的,”卡珊德拉说,抚摸着它的羽毛,“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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