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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登基以后的第六个元旦,永乐是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度过的。在过去的一年中,安南黎氏被彻底击败,郑和出使西洋亦凯旋而归,堪称古今第一巨著的《永乐大典》也终告完成,这接踵而来的三件大事,不仅昭示着开拓振兴的国策初见成效,也象征着永乐的文治武功达到一个新的高峰。上午的大朝仪上,当各番邦贺使与文武百官一起山呼拜舞,口诵恭贺赞词时,永乐的内心萌发出一股强烈的骄傲和自豪。而这种感觉,让永乐深深地陶醉和沉迷。

        元旦过后没几日,高煦便进了乾清宫的御书房。见永乐心情不错,高煦趁机抛出了御驾北巡的建议。高煦的建言是史复精心准备的。巡视行在、检阅军卫、勘定陵寝,随便哪一条都是正正当当的理由,其中隐约透出的推动迁都之意,更是让永乐心有所动。而且此时提出北巡,时机选择的也相当不错。大明王朝如初升的朝阳,正蒸蒸日上,作为天子的永乐,也受连番捷报激励,正满腔热情,欲建更大功业。有这么几层因素,高煦御驾北巡的建议一经提出,永乐立刻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北巡行在,动静会不会大了些?真要成行,少说也得花上百万贯!朝廷眼下用钱的地方甚多,似无必要行此铺张之举吧?”此时杨荣正在永乐身边随侍。这位刚刚晋升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天子近臣对高煦抱有极大的戒心,此刻见他突然提出这么一项重大建议,杨荣本能地怀疑其中是否暗含对东宫不利的阴谋,随即出言质疑。

        “这哪是铺张?”对杨荣的质疑,高煦早有准备,当即一哂道,“道理刚才都讲了。而且眼下国库虽不富裕,但较去年时已好转许多,交趾平定后,朝廷在南边的粮饷开支也省下不少。待到北巡成行时,户部怎么着也有七八百万贯的盈余了吧?拿百十万贯用于北巡,实在是绰绰有余!”

        见高煦如此积极,杨荣更加疑惑。他在御前随侍数年,经常碰见高煦向永乐建言国事。但高煦论政,大都只是迎合上意,对永乐的既定决策予以完善和支持,像今日这般自作主张提出一件大事,杨荣还是头一回见。想到这里,杨荣愈发觉得此事不简单,虽不能断定高煦一定别有用心,但仍出言驳道:“北京有赵王留守,从未生出什么大乱子,陛下去或不去都差不多。至于检阅军卫、勘定陵寝,遣一二大臣去做便可,何劳陛下躬亲?朝廷用钱的地方不少,就算有所盈余,也当用在有益之处!”

        “这怎么会是无益?”高煦哼的一声道,“御驾北巡,就算花了些钱,也是用在经营行在上头。如今鞑靼威胁与日俱增,塞上已是风声鹤唳,父皇亲临北京,对遏制鞑靼,巩固塞防大有裨益!这其间用处,岂是区区百万贯钱换得来的?”

        刚才高煦和杨荣争论,永乐听在耳里,觉得他二人说的都有道理,故一时不能决。但当高煦把鞑靼抬出来后,永乐顿时心念一动。

        自永乐元年以来,塞外的鞑靼在知院阿鲁台统领下迅速崛起,渐有南侵之势,这已经成为朝廷的一块心病。

        永乐绝不能容忍鞑靼坐大。但朝廷刚刚收复交趾,又要支持郑和下西洋,一时没有余力派兵出塞,故只能采取怀柔之策,希望暂时安抚住阿鲁台这头桀骜不驯的草原苍狼。

        可是形势的发展却远超永乐所料。近两年,鞑靼几次击败草原上的另一个强大部落瓦剌,连作为明朝屏藩的朵颜三卫也受其胁迫,渐渐首鼠两端,如此一来,鞑靼对大明的威胁就愈发明显。据漠北传来的消息说,阿鲁台正厉兵秣马,野心勃勃地准备南侵中国。

        朝廷当然不怕鞑靼,但也不想这么早就和阿鲁台开战。在当前形势下,如何拖延时间,就成了摆在永乐面前的一个难题。对此,永乐思谋许久,可除了遣使安抚以外,他一直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可高煦的这一番话,却给了他一个启发——北京乃边塞重镇,自己以天子之尊御驾亲临,那阿鲁台纵然再狂,也得忌惮三分。若他果因此而心生犹豫,放缓南侵步伐,对大明倒真是一件天大好事!想到这一节,永乐内心顿时偏向了高煦。

        不过北巡牵涉太广,永乐再强势,也不能在这件事上乾纲独断。想了一想,他微咳一声,打断了杨荣和高煦的争论,继而威严地道:“兹事体大,非一时可决,待来日上朝再议!”

        高煦也没打算一次提议便让永乐答应。方才他在争论时,也一直暗中窥伺父皇神色。从永乐微微颔首的举动中,高煦断定父皇已对北巡起意,心中便有了数,遂不再多说,只闲叙一阵,便告退出宫。

        高煦走后,永乐与杨荣议了几件无关紧要朝政,便也让他道乏。杨荣走出乾清宫,回想刚才一幕,越想越觉得古怪,于是也不回文渊阁,而是直接往春和殿而去。

        杨荣到春和殿书房时,高炽正和黄淮、杨士奇、蹇义几个围着火炉叙话。见杨荣进来,高炽遂叫一旁侍候的内官搬了张檀木凳子到火炉前,随即笑着道:“勉仁快过来坐,元旦过后就没见你影子,还以为你把吾这春和殿忘了呢!”

        尽管高炽明显是在挪揄,但杨荣还是吓了一跳,赶紧解释道:“臣岂敢!只是这几日陛下使唤得紧,臣每日都是宫门下匙前方从乾清宫出来,故一直未寻得机会拜谒太子!失礼之处,还请太子恕罪!”说完又深深一揖。

        高炽与杨荣一直很亲密。他也知道杨荣在父皇跟前极忙,方才这么说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见杨荣如此郑重,他倒有些过意不去。但心中又颇为欣慰。从杨荣的反应可知,他对自己是忠心耿耿的。在如今这形势下,这份忠心可以说是极其可贵。想到这里,高炽招呼贴身内官王三儿道:“还愣在旁边做什么?赶紧把新贡的朱橘拿来,还有如意糕和八宝茶也都一并端来!”朱橘是明时对福橘的别称。福橘产于福建,色泽鲜红、甘美爽口,而且又以福字命名,橘字也与吉字同音,故很受欢迎,是春节时招待来客的必备之品,宫中也不例外。如意糕和元宝茶亦如此,都是为了在新年时博个好兆头。

        杨荣在乾清宫一直未有进食,此时也觉得有些饿了,遂也不推辞,便接过托盘拿了几块糕和着茶吃了,又剥开一个福橘,拿出几瓣嚼了,方抹抹嘴道:“其实臣此番来,是有事要禀知殿下!”遂把方才乾清宫里的事说了,末了又道,“汉王一向少有倡议,此番突然提出北巡,臣觉得有些突然,便来跟殿下通个气!”

        杨荣话一说完,书房内立时安静下来。这两年高煦气势咄咄逼人,东宫这边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在座的大臣都属太子系,他们听得此言,立刻都开始紧张思考!

        “其实这是好事啊!”半晌,蹇义首先开口道,“咱们正可趁此机会,请太子主持国政,陛下不可能不答应。只要殿下开始监国理政,就可以在朝中站稳脚跟。”高炽已年过而立。身为国储,他完全应该走到前台,开始学习处理朝政。可一直以来,高炽都只能和高煦一样从旁建言,而从未有机会直接理政,这一点一直让太子系大臣忧心不已。如果能趁永乐北巡之机将高炽推上监国的位置,那无疑对巩固高炽的太子地位十分有利。

        “蹇大人所言不差!”杨荣皱着眉头解释道,“且不论北巡于朝廷究竟是利是弊,仅就由汉王首倡来看,这里头就显得诡异离奇。天子出巡、太子监国,这是沿袭千年之制,难道汉王会瞧不明白?他既知晓,又岂会给太子留下这么一个天大的良机?”

        杨荣这么一说,房内众人便又陷入沉默。的确,任何一个人倡议北巡都很平常,可惟独由这个汉王提出,就很不合情理。沉思半晌,高煦抬头望向黄淮:“宗豫,你怎么看?”

        黄淮心中一紧。这一年来,这位内阁学士已憔悴许多。当初黄淮协助纪纲斗倒解缙,本是想趁机取而代之。孰料解缙出京后,永乐却将翰林学士之职给了胡广,使胡广跃居内阁之首。而这之后不久,关于纪纲曾造访黄府的消息在坊间不胫而走,各种流言蜚语皆直指黄淮,认为解缙倒台一事他也有参预。尽管传言并无证据,永乐、高炽以及众内阁同僚也觉得纯属捕风捉影,但士林间的非议却并未因此而销声匿迹,反倒传出好几个版本,且都活灵活现,对黄淮的清誉造成了十分不利的影响。黄淮猜到这股妖风是纪纲故意放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抹黑自己,可他做贼心虚,也不敢奋起还击,唯有咬牙忍了。只是黄淮本就不是度量恢宏之人,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又气又悔又恨之下,生生被憋出了一场大病。病愈后,黄淮的精神大不如前,此刻听得太子发问,黄淮怔了好一会,方有些不自信道:“臣也想不明白,要不……索性走一步看一步?待形势明朗再说?”

        黄淮的答案显然不能让人满意,高炽遂又将目光投向杨士奇。这几个臣子中,杨士奇最得高炽信赖,且他又一向稳重,高炽希望他能从中瞧出几分端倪。

        杨士奇低着脑袋,右手不停地捋着颚下胡须,过了许久,方抬头淡淡道:“臣亦参不透其中玄机!”

        高煦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正欲再言,杨士奇又道:“不过臣倒觉得,宗豫兄所言,也不失为应对之法!”

        “哦?为何这么讲?”

        杨士奇目光炯炯道:“敢问殿下,对于北巡一事,您以为陛下意下如何?”

        高炽稍一沉吟,便道:“父皇在北京就藩多年,如能故地重游,也是一大快事;而且二弟所列理由也都是说得过去的。以吾所料,父皇八成会赞同北巡!”

        “不错!”杨士奇点点头道,“二殿下持理甚正,又迎合了陛下心意,故北巡一事虽未最终定议,但其实已势在必行。既然如此,那我等也无需反对,来日廷议时也点头附和便是!”

        蹇义面带忧虑地道:“万一汉王包藏祸心怎么办?事有反常即为妖。我就不信汉王此举完全出自公心。更不信他会白白送给太子爷这么一份大礼!”

        “吾亦不信!”杨士奇眉头紧锁,“可至少眼下还看不出汉王图谋何在!甚至从表面上看,对东宫还有好处!如今形势,敌在暗我在明,唯有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否则还能有何良策可以应之?”

        褰义当然没什么办法。思虑再三,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咕哝道:“就怕瞧出门道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听褰义这么说,杨士奇也是满脸无奈,遂将目光投向高炽。高炽也是一脸苦相,只得道:“眼下也唯有如此了!”说着,他又对杨荣颇怀期许地道,“勉仁,如今父皇身边,就数你最受信任。接下来你还得多留个心眼,万一瞧出二弟有什么动静,一定要及时来告!”

        “殿下放心!”杨荣赶紧郑重应答。一旁的黄淮听着高炽之言,心中顿时酸溜溜的,但最终却也只是暗中一叹,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汉王倡议、永乐暗许,东宫也不反对,廷议时北巡一事的通过也就顺理成章了。其后几个月里,朝廷上下就天子北巡一事展开筹备:礼部制定北巡相关礼制,并布告各省;兵部会同五府甄选扈驾亲军;户部则筹措粮饷,以供北巡期间种种开销,北京行部亦接连行文朝廷有司,询问接驾事宜……不过虽然天子北巡事关重大,但毕竟不比征战赈灾,加之永乐亦不想太过铺张,故筹备起来事情虽芜杂,但并不棘手,用度也不至于太过惊人。何况朝廷定下的北巡日期是永乐七年初,其间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样各衙门处理起来就更加游刃有余,并未因此耽搁了日常政务。

        转眼间就到了永乐六年的初夏,随着北巡日期的日益逼近,朝廷愈发逐渐忙碌起来。这一日早朝,礼部议奏北巡合行事宜。朝会结束,永乐又移驾武英殿,召见胡广、金幼孜、杨士奇、黄淮、褰义、夏元吉、金忠、赵羾,以及刚刚接替病逝的郑赐就任礼部尚书的刘观等。君臣絮絮叨叨议了一个多时辰,众臣僚才告退出来。出了殿门,其他外臣皆从午门出宫,各自衙门署事;吏部尚书褰义一直肩负皇帝与太子之间沟通联络之职,今日所议涉及东宫,他便先不出宫,而和胡广、金幼孜两人一起穿过左顺门,在文渊阁外拱手道别,两位阁臣自回内阁署事,褰义则往北走过金水河上的小桥,向春和殿而去。

        蹇义进了春和殿,刚走到书房前,便从里面传来一阵诵读声,褰义遂先站在外头,伸头往里一瞧,却见皇长孙瞻基正侧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案前背诗: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去年四月开始,瞻基在永乐的亲自安排下正式出阁就学,师从太子少师姚广孝及翰林院待诏鲁瑄、郑礼。几个月后,仁孝皇后大行,姚广孝奉命赴北京勘察陵寝,永乐遂命几位内阁学士暂代姚广孝之职,教授《四书五经》。此刻瞻基背的正是《诗经·小雅》中的“小旻”一节。蹇义知道这位皇长孙少年聪慧,深受永乐喜爱,此刻侧耳旁听,见其抑扬顿挫、一气呵成,声调中虽仍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但却隐隐透着一股老成稳重之气。蹇义暗道:太子一向不受陛下待见,却偏偏生了这么个天资聪颖的皇孙,当真是大幸也!不过当瞻基背到最后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蹇义联想到刚才武英殿内的计议,心中不由一紧。

        瞻基背诗时,王三儿正在房内随侍。他站的位置侧对着房门,已先看见了房门外的蹇义,不过高炽正在考校瞻基,他便未有吭声,待瞻基背完,他方侧身跟书案后头低声说了一句,高炽遂命瞻基站到一边,提高声调道:“宜之大人请进!”

        蹇义整了整衣冠,进房向高炽和瞻基行礼,高炽向王三儿使了个眼色,他赶紧端了张凳子到蹇义跟前让他坐了,高炽方端直身子,问蹇义道:“宜之大人刚从父皇那过来吧?听说早朝时议了北巡之事,可是父皇有什么话要跟本宫交待的?”高炽虽为太子,但一直没有理政,故平常也只是三日一朝。一般政事都是右兼着詹事府官职的内阁阁臣向他禀报,凡有重大朝政且涉及东宫的,则由蹇义过来传达。虽说这种安排符合制度,但却明显透着隔阂;尤其是与虽也不能上朝,但却日日在父皇跟前随侍的高煦一比,这里间的差别就更耐人寻味了。本来高煦能办到的事,高炽也没道理不能,但他在朝政见解上与永乐分歧太多,每每他话一出口,永乐便怫然不悦,久而久之,永乐便对他冷淡不少,平常也懒得见他,这才有了今日局面。

        蹇义起身,恭敬地道:“回殿下话,今日早朝,礼部议奏巡狩合行事宜,后经武英殿再议,已将此事大体定下,故陛下特遣臣来告知!”说到这里,蹇义咳了一声,又继续道,“礼部所议,一为巡狩之制,一为东宫监国。此次北巡,扈从马步军共五万,凡有要事及四夷来朝与进表者,皆送行在,由皇上亲决。殿下则以监国留守南京,主持朝政,凡内外军机及各藩国急务,有边警,则调军征剿,仍驰奏行在。皇城及各门守卫,皆增置官军。至于其间具体仪制,皇上命礼部再行推敲,现在尚无定论。”

        高炽神情一松。对于北巡,他最关心的则是自己能否顺利监国。按理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但如今高炽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江河日下,这就不能不让他有些担心。而且,北巡乃汉王首倡,高炽一直怀疑这个二弟会不会是想趁此机会,鼓动父皇命他取代自己主持朝政。虽然这种猜测看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动机。前段日子礼部议巡狩之制时,高炽整天提心吊胆,生怕高煦突然插上一杠子。不过让他感到庆幸而又颇有些意外的是,高煦在这件事上头十分安分守己,完全没有跳出来拆台的意思。由于摸不清高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高炽即便事先已得知了礼部奏议的内容,但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也绝不敢掉以轻心。直到此刻从蹇义口中确认父皇已同意由自己监国,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但一个疑惑立刻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既然高煦不想夺这监国之位,那他倡议北巡,又意欲何为?不过这一节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遂换了话题问道:“行程既已议定,那扈驾及留守官员是如何安排的?”既然已经确定自己将在京师监国,高炽对朝廷人事自然也就上了心!

        蹇义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回道:“文官中除臣随殿下留守外,其余五部各出尚书一名扈驾,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以及小九卿衙门各出堂上官一人,具体是掌印还是佐贰官则待定。五府中也各出都督一名!至于随驾阁臣人选,则由陛下亲抉,不在礼部议奏之内。”顿了一顿,蹇义又道,“不过金本兵身子不大好,或许无法北上,皇上有意命兵部左侍郎方宾为替,不过这要视金大人病情而定!”金忠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一直是抱病上朝,故不能受车马颠簸。

        “二弟呢?他去行在还是留京?”高炽最关心的还是高煦的去向。

        蹇义稍一踌躇,应道:“汉王也北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亦被选中扈从!”

        高炽一琢磨:圣驾虽然北上,但一应军国大事仍需由父皇决断,这在礼部议奏中写得明明白白,故六部尚书扈从自在情理中。既然是去北京,那扈从武官选用燕藩旧将也是顺理成章。而此次北上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巡视塞防、检阅军卫,二弟高煦一向跟父皇最紧,又是戎马出身,他跟着去行在就更没什么不对了。至于纪纲,他本就是鹰犬,自然会跟着父皇跑。所有的安排都合情合理。想到这里,高炽遂笑道:“既然父皇作了安排,本宫遵行便是。只是吾虽是太子,但毕竟从未打理政务,此番初任监国,恐还有诸多不适应之处。宜之大人既然留京,届时还请多加指点!”

        “臣何德何能,岂敢指点殿下?唯尽心辅佐便是!”蹇义赶紧一揖,随即又抬头望向高炽,见其一脸欢喜之色,当即嘴角蠕动一下,似乎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露出一丝犹豫,终咽了回去。蹇义的这个细微举动,高炽未有察觉,却被一直静静旁听的小瞻基瞧在了眼里。

        说完正事,蹇义便告退出宫。高炽想着自己即将监国,可以趁此机会一展身手,心中正是兴奋不已。就在他暗自欣喜之际,小瞻基突然出声道:“父亲殿下,方才儿臣看蹇大人临走时面露犹疑,似乎欲言又止!”

        蹇义进房后,高炽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北巡一事上头,几乎把站到角落的小瞻基给遗忘了。此刻瞻基出声,高炽先是一愣,继而回忆刚才的场景,才想起蹇义确实有犹疑之态,遂自言自语道:“难道宜之还有什么不便跟我说的吗?”蹇义因时常受永乐之命到东宫传话,故是外臣中除金忠外与高炽联系最为密切的。在高炽看来,蹇义如果真有什么事,断无道理瞒过自己。

        高炽尚在自顾自的思考,小瞻基又说话了:“或许是蹇大人对北巡有什么想法,但又拿不准,故就没有跟父亲大人说!而且儿臣以前听杨荣师傅说过,蹇大人一向谨慎,他又不算东宫属臣,所以比几位学士师傅顾忌多些。”

        高炽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个大儿子。他一直流年不利,没有太多心思亲自照顾自己的几个儿子。加之永乐非常宠爱瞻基,时常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这就使高炽对这位嫡长子更缺乏了解。平日父子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享天伦之乐罢了,最多像今日这般考校考校诗词。在高炽看来,瞻基虽然一直有神童美誉,但也不过是比一般孩童聪明机灵些,却不料他竟能说出这种深谙人心且洞察入微的话来!瞻基今年不过十一岁,就能有这等心智,这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少年老成来形容了!一时间,高炽对这个大儿子刮目相看!暗道:“难怪父皇这么宠爱基儿!”不过,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等见识,高炽惊喜之余,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瞻基却不知道父亲一时间动了这么多心思,见高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他一时有些慌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很快他便调整过来,一脸镇定地直面父亲含义复杂的目光。

        “尔之言似乎有点道理!”高炽淡淡做了回答。其实他已信了瞻基的分析,但却不愿在此类算计人心之事上太过夸赞这个儿子。略一思忖,他扭头对身旁的王三儿道:“去趟文渊阁,把几位学士都请来!”

        “是!”王三儿应了个诺,正要迈步,高炽望了一眼瞻基道:“且慢,先将基儿领到他母亲那,再去文渊阁不迟!”

        瞻基听得几位师傅要来,知道是与自己刚才的话有关,遂有意在此旁听,不料却被高炽打发回避,不禁有些失望,但也不敢违命,乖乖地跟王三儿出了书房,向后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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