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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菊花大年三十下午,从医院出来后,胡乱到大雁塔、钟楼附近逛了一阵,也不好到同学家去,唯一的亲戚———娘舅家,更是不想去,那一家人也都势利,不仅从骨子里,根本瞧不起她这个靠父亲蹬三轮活人的外甥女,而且每次去,拿的东西少了,都是要看舅娘脸色的。最后,她干脆住进了刁大军住过的那家五星级酒店,既然是过年,那就好好过一回,反正钱这东西,自己不花,刁顺子还是要让其他女人花完的。

        高级酒店真的很美,很舒服,她住进去,先把温度调到二十六度,然后泡到池子里,直到大汗淋漓。外面的风,在高楼的玻璃窗上碰撞、敲击、抽打个不住,并且是发着厉鬼一般的怪叫声,加之不停升空的烟花爆竹,从落地窗,投射进室内各种玻璃器皿和镜片上的,便是十分光怪陆离的奇异魅影了。她躺在浴盆中,用水轻轻拂去脸上的灰尘,她甚至感到那灰尘是颗粒状的,连嘴里也被沙化了,她对着龙头,漱了一下口,吐出来的水,竟然跟黄河一般浑浊,足见今夜西京城的寒风,是裹挟着怎样复杂的物质,在满城无孔不入的。而现在,这一切都被严严实实地阻挡在外面了,室内,已是温暖润泽的春天了。

        她静静地端详着自己的身体,几乎连每一个关节都不放过,她要找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除了这张脸,长得实在令她奈何不得外,这身上的哪一寸,哪一公分,又比她乌格格差了多少,怎么乌格格就有了“高大上”,而自己还是这等落魄的模样呢?她在一点点揉搓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揉着搓着,就发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尤其是皮肤的质地,几乎完全随了刁顺子,胳膊上,腿上,甚至屁股上,毛囊都呈颗粒状,用手抚摸过去,甚至有滑过砂纸一般的感觉。人家乌格格,就不是这样,虽然粗胳膊粗腿、甚至大骨节、大屁股的,可她们在一起洗澡时,她抚摸过,那是如绸缎一般光滑润泽的白皮肤,而自己粗糙的皮肤,还呈褐红色,特别像刁顺子刚扛过箱子的肩头。自己虽然个头不低,可腿多少有点O形,那也是完全随了刁顺子,也许都怪那些年,跟他一起去装台,喜欢帮人家搬道具,搬戏箱的缘故,搬着搬着,这腿就跟那些装台人的腿十分相似了。越看她越是恨着刁顺子,最后,干脆搭上很多浴液,将一盆水变成泡沫,把不想再看的身体,全部淹没了。

        泡完澡,她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用酒店的护肤霜,给全身一点点涂抹着,尤其是那些粗糙的地方,她几乎是在刷漆、打蜡般地层层覆盖了。电视里好多台都在播放春节晚会,她早不喜欢看这些东西了,里面所有人,都在做着一种今日真高兴的表情,而她已经有好几年,一到过年,就越发地不高兴,越发地上火气,越发地想号啕大哭一场了。她把一百多个台,来回搜索了好几遍,最后停在了一个讲美容的台上。美容竟然那么神奇,把那么丑的女人,几乎变成天使了,可那不是神话,有些已实实在在出现在自己身边了。她打听过,一个想彻底改变自己面貌的美容手术,高的甚至需要花数百万,少的也得几十万,那也就永远是富人的游戏了。给刁顺子做女儿,哼,你就认命做一辈子丑八怪吧。

        过了零点,当电视里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就如同电影电视里,某场战争的总攻打响了一样,几乎是万炮齐发的阵仗,菊花觉得自己脚下的大楼都在抖动。有射向天空的连发炮,竟然炸响在窗外的玻璃上,虽然玻璃没有震碎,却留下了焦煳的炸痕。这种狂轰滥炸,很是进行了一阵,西京城才在逐渐显得零星的乱“枪”声中,慢慢归于宁静。

        她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就爬起来,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里面有薯片,有进口饼干,有巧克力,有酸奶,有果汁,还有几小瓶洋酒和听装啤酒。她知道宾馆里的这些东西都很贵,但她还是把洋酒打开了一瓶,就着薯片、饼干、巧克力、果汁,细细品了起来。她几次想打开手机,但到底没有开,她不想跟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联系,也不想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跟她联系,她觉得,她不需要他们,他们也都不怎么需要她,就让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彻底底地隔绝了吧。

        突然,电话铃响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刁顺子,但又一想,刁顺子怎么会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呢?她接了,不过没有先开口,等对方先说话,“Excuse''''me!”不是刁顺子,她回答了一句:“请讲!”“对不起,打扰了,我们总经理为您准备了新年饺子,需要享用吗?我们可以送到您的房间。”她突然有点小激动,真是太需要,太幸福了,宾馆竟然想得这么周到,就说:“谢谢!给我送一点。”“不客气,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她一骨碌爬起来,穿上睡衣,把茶几还整理了整理,准备好放饺子。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她打开门,服务生竟然是用推车把饺子送来的,推车本身就是一个小餐桌,餐桌上酱油、醋、辣椒,甚至蒜瓣,饺子汤,什么都配好了,她说了声谢谢,服务生说:“小姐用完餐,把餐车推到门外就行了,谢谢!晚安!”“谢谢!晚安!”

        服务生一出去,她“耶”的一声扑到床上,从床头柜上,拿过洋酒和那些吃喝,就着饺子,过了一个十分想唱起来、还想跳起来的年三十夜。

        外面的风一直很大,但室内暖和极了,连睡衣都穿不住,她就那样赤条条的,喝了两小瓶洋酒,吃完了一小碗水饺,还吃完了一筒薯片、一盒饼干、一听果汁,笑一阵,哭一阵的,稀里糊涂卧在沙发上,睡到正月初一早上的。

        她醒来时,身上还是一丝不挂的,觉得有些冷,鼻子甚至有些感冒症状,就从沙发上,又滚到床上,盖了被子,想继续睡。可怎么都睡不着了,她就打开手机,想看看这个世界在她关机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嘭嘭嘭,一连串蹦进来上百条信息,有同学祝新年快乐的,刁顺子好像发了不少条,她都懒得看,无非是找她回家的。她先翻看了别人发的,看有没有啥子重要信息遗漏了。乌格格竟然从澳大利亚,发来了上百张照片,说她是炫耀吧,她又把那个“高大上”女婿游完泳,换裤头时,一不小心暴露在外面的屁股蛋拍了下来,那副站立不稳的狼狈相,任谁看了都是会喷饭的。可这条女汉子,这个女大炮,这个外号也叫“生红苕”、“毛冬瓜”的乌格格,就这样大大咧咧的,把自己老公的不雅照,端直发给了闺蜜,也足见她有多“二”了。想计较,你都跟她没法计较。

        还有就是“过桥米线”发来的,有问新年好的,有问她为啥不开机的,还有说他正月初三就回西京的。真是乏味透顶了,你正月初几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对这个人咋都没有好感,就端直把信息删了。

        把其他同学朋友的信息都看完了,她才返回来,看刁顺子的,突然,她咋发现刁顺子说,蔡素芬走了,去哪儿了?她就急忙好奇地把信息倒到前边,按时间顺序一条条翻看起来:

        花,爸在外面找你,你在哪里,给爸个准信儿能行不?

        花,今夜风特别大,你可不敢在(再)在外边乱跑了,会感冒的。

        娃,今晚有人放炮,二得很,有人把手指头都炸掉了,你可要当心那些放炮的呀,离远些。

        花,不管在哪里,一定要离放炮的远些。

        花,有啥想不开的,回来跟爸说,千万可别干傻事呀!

        花,你就是跑,也不敢顺着街边跑,风大得很,刚有广告牌砸下来,都差点砸着爸了。

        你回来吧,蔡素芬走了,她说永远都不回来了。

        你回来吧,花,爸实在是找不动了。

        你快回来吧,家里在(再)没有外人了,就我们父女两个了。

        她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难道蔡素芬是真的走了?也许是刁顺子为了让她回家的计谋呢?

        她就又翻看起了剩下那些条陌生手机的信息,大多是群发来祝贺新年的“串串烧”,本来想翻翻就删了,谁知里面竟然有一条是蔡素芬发来的:

        菊花,我本来不该给你发这条信息,可看你爸可怜,还是想给你说几句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本来也不该来打扰你们的生活,可我当时,的确是没地方去了,我的处境,你爸以后也许会告诉你的。感谢你爸和你收留了我大半年,今晚离开这个家,心里还是很难过的。你爸是个好人,他靠装台养活着一家人,很不容易,他有很严重的痔瘘病、脱肛病,可能都没告诉过你们,啥事都是在他肚子里咽着的,再苦再累,都没给你们吭过一声,但你得知道体贴你爸的苦处呀!别瞧不起他,真的,要不是因为家里这个现状,也因为我个人不好的命运,我是愿意一辈子跟着他的,他实诚,他可靠,跟着他,不用担心半夜谁来敲门,不用担心他会给家里闯下什么灾祸。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更不想因我的命运而连累你们,就不得不中途离开了。你是她的亲闺女,他爱你,是胜过这个家中任何人的,当看到你上吊后,他浑身一下就垮塌下来的样子,让我一下就明白了“儿女是父母身上落下的肉”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父母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心疼自己儿女的人。你赶快回去吧,别让他再满世界找你了,外面风很大,温度也很低,你爸不仅痔疮严重得必须住院了,而且今天为你又感冒了,回去吧菊花,韩梅走了,我也走了,你就好好跟你爸在一起生活吧,他是个好人,你应该好好爱你爸!我可能有些话说得不好听,但我没有任何恶意,就是希望你能对你爸好些。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以后也再不会用这个号了,我要永远离开西京城了,祝你们父女永远幸福平安!也祝你早日找个好婆家!

        这年月,菊花是没有被什么打动过的,可蔡素芬这个短信,还是令她有些感动了。她试着回拨了一下电话,是在关机状态。很快,刁顺子就把电话打进来了。她想接,但没有接,她想,电话通了,就算已经告诉他,自己是平安的了。后来又打了几次,她才不得不回了三个字:知道了。她本来是想在这个宾馆,好好住几天的,把那几千块钱花完了再说。可看了父亲和蔡素芬的短信,就觉得是住不下去了,也说不清是哪个地方不舒服,反正住着,心里就觉得有点忐忑。勉强磨到十二点,退了房,离开酒店,她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去到一个咖啡屋,要了一杯咖啡,玩着手机游戏,直到天黑才回去的。

        这一天,“过桥米线”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她一直都没接,要到家门口了,讨厌的电话又来了,她才接了,只冷冷地问了一声:“什么事?”“过桥米线”嫌她不该一天都不接他电话,她也懒得解释,就等他说,他只好说,他正月初四就回来了,回来就来找她,说有重要事想跟她说。她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问他还有什么事,“过桥米线”说没有了,她就把电话挂了。切,重要事,一个烂酒贩子,还能有什么重要事,更何况她对他所有的事,从来都是一概不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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