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骑行,穿过荒芜奇诡的道路,我们骑向阿瓦隆。我和加尼隆,骑过美梦的山谷,驰过噩梦。我们在太阳的黄铜锋芒下骑行,在夜晚的白热岛群下骑行,直到它们变成如金如钻的斑斓,直到月亮如天鹅般在天空中游荡。白日带来春天的绿意,我们穿过汹涌大河,穿过夜笼寒霜的群峰。我将愿望之箭射进夜空,它在我头顶绽放光明,飞向北方如一颗燃烧的流星。我们只遇到过一条龙,还是条可怜的跛龙,它瘸瘸拐拐地跑开躲藏,呼吸之间烤焦了菊丛。美丽的候鸟一群群飞过,射向我的目的地。我们骑过片片湖泊,每句话语都会激起水晶般的回声。我骑着马,高声唱咏,很快勾起加尼隆和我一起纵声高歌。我们走了一周有余,现在,大地、天空和阵阵微风都在告诉我,不远处就是阿瓦隆。
当白日已尽,太阳滑落石滩,我们决定在湖边的一处树林宿营。我到湖里洗澡,加尼隆则解开我们的行囊。湖水清凉怡人。我在里面冲洗了许久。
我洗澡时,感觉仿佛听到几声喊叫,但也不敢肯定。这是一片古怪的树林,而我又没有特别留意倾听。尽管如此,我还是迅速穿好衣服,跑向营地。
在路上,我又听到那种声音:像哀诉、乞求。走到更近的地方后,我意识到有两个人正在对话。
接着,我走进我们选定的小小空地,发现行囊四下散落,刚刚燃起的营火也没人打理。
加尼隆蹲坐在一棵橡树下,那上面吊着个男人。
他很年轻,有着金黄的头发和肤色。除此以外,我还看不出什么。我发现当一个人被倒吊在几英尺高的半空时,你很难对他的身形面貌得出准确的第一印象。
他的手被绑在背后,一条挂在矮枝上的绳子系着他的右脚腕。
他正简洁急促地回答着加尼隆的问题,脸上已被汗水和唾沫打湿。他吊在那儿并非一动不动,而是不停地前后摇摆。他脸上有一道擦伤,衬衣前襟还有几点血污。
我迟疑片刻,观察着,没有上去打断他们。加尼隆不会无缘无故就把一个人吊在那儿,因此我并未被同情心冲昏头脑。无论加尼隆想从他嘴里掏出什么,我知道自己也会对这情报感兴趣。另外我也很想看看加尼隆在这场审讯中会有何表现,他现在多多少少算是我的盟友。何况倒吊着待上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那人身体的摆幅变小了,加尼隆用剑尖捅了一下他的胸膛,让他再度猛晃起来。这一剑略微刺破了点皮,又一个血点出现在他的衣服上。他高叫起来。现在,从他的面容,我终于可以看出他年纪很轻。加尼隆抬起剑,让剑尖停在男孩喉咙将要摆回的位置的几英寸前。一直等到最后一刻,他才奸笑着抽回宝剑。男孩惨叫连连,大声哀告道:“求你了!”
“之后的事,”加尼隆说,“也都告诉我。”
“就这些!”男孩说,“我只知道这些!”
“为什么?”
“他们蜂拥而过!后来的事我没看见!”
“你为什么不跟上?”
“他们骑马。我只有两只脚。”
“你为什么不靠两只脚跟上?”
“我晕过去了。”
“晕过去?你是害怕了!你当了逃兵!”
“不!”
加尼隆又举起他的剑,在最后一刻才移开。
“不!”男孩喊道。
加尼隆再次举起长剑。
“对!”男孩尖叫着,“我怕!”
“所以你就逃了?”
“对!我不停地跑!从那时起一直在逃……”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撒谎!”
他又递出长剑。
“不!”男孩说,“求你……”
这时我走了过去。
“加尼隆。”我说。
他瞟了我一眼,恶作剧似的笑了笑,放下剑。男孩搜寻着我的目光。
“我们抓到什么了?”我问。
“哈!”加尼隆用剑面拍打着男孩的大腿内侧,让他尖叫起来,“一个小贼,一个逃兵。他有点儿好玩的故事要讲。”
“那就把他放下来,让我听听吧。”我说。
加尼隆转过头,一剑砍断绳子。男孩摔在地上,抽噎起来。
“他想偷我们的东西,让我抓个正着。我就想,何不问问他这附近的情况呢。”加尼隆说,“他是从阿瓦隆来的——就这几天的事。”
“什么意思?”
“他是个步兵,两天前的晚上,在阿瓦隆附近参战。战斗中他害怕了,成了逃兵。”
男孩正要开口反驳,加尼隆踢了他一脚。
“闭嘴!”他说,“现在是我在讲——刚才是你讲!”
男孩像螃蟹一样往旁边蹭了蹭,睁大眼睛哀求地看着我。
“战争?谁和谁?”我问。
加尼隆露出冷笑。
“听起来挺耳熟。”他说,“阿瓦隆的军队正在面对一场漫长战争中最大的一仗——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仗,而且对手是些超自然的东西。”
“哦?”
我盯着小伙子,他不安地垂下目光,但在那之前,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女人,”加尼隆说,“不知从哪层地狱跑出来的复仇女神们,苍白、冰冷、充满魅力。披甲持锐,长发明丽,双眸若冰。她们胯下的雪白战马呼吸的是烈火,啃食的是人肉。几年前一场地震后,群山中出现了众多洞穴。她们就从那里出现,四处劫掠,活捉年轻男人,杀光剩下的一切。很多俘虏后来都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步兵,跟随先锋骑兵一起作战。听起来和黑环里的人很像。”
“他们解脱后,很多人都挺了过来,”我说,“之后他们再也不是行尸走肉,只是多少有点失忆——就像我过去一样。我有个问题,既然这些骑兵只在夜间出没,那阿瓦隆的人为何不在白天把洞口都堵死……”
“逃兵告诉我他们试过,”加尼隆说,“但敌人总能一段时间后再度爆发,而且比以前更强。”
男孩脸色死灰,但当我质询地望过去时,他还是点了点头。
“阿瓦隆的将军,被称作守护者,他曾多次领兵击败那些女人,”加尼隆继续说,“他甚至和她们的首领,一个叫琳特蕾的白婊子待过将近一晚——是调情还是谈判,这我说不好。总之,一切都不奏效。袭击在继续,她的力量不断增加。守护者最终决定组织一次总攻,寄希望于全歼敌人。这小子就是在那场战斗中逃跑的。”他用剑指了指那个小伙子,“所以我们不知道故事的结局。”
“是这样吗?”我问男孩。
小伙子把目光从剑尖移向我的双眼,过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有趣,”我对加尼隆说,“非常有趣。我有种感觉,他们的麻烦和我们刚刚解决的那个是相通的。我真想知道战斗的结果。”
加尼隆点点头,换了只手握紧剑柄。
“好了,如果我们已经问完了……”他说。
“等等。我猜他是想偷点吃的?”
“对。”
“放开他的手,把他喂饱。”
“可他想偷我们的东西。”
“你不是说过,自己曾为一双鞋杀了个人吗?”
“是的,但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最后穿着鞋走了。”
我大笑起来,感觉快要笑死了,但就是止不住。加尼隆面露愠色,然后是一阵困惑。终于,他也笑出声来。
小伙子看着我们,他肯定觉得我们是一对疯子。
“好吧,”加尼隆终于说,“好吧。”他弯下腰,一把转过男孩的身子,扯断捆着他手腕的绳子。
“过来,小子,”他说,“我给你拿点吃的。”他走到我们的行李旁,打开了几个包裹。
男孩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跟上去。他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但眼睛仍一直盯着加尼隆。他提供的情报如果是真的,会给我带来几个麻烦。首先,在一片战火肆虐的土地上,想要搞到我要找的东西会更加困难;其次,这也加重了我对整个世界和它崩坏范围的担忧。
我帮加尼隆点起一小堆营火。
“这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他问。
我看不到别的选择。在我发出诅咒的地方附近,所有影子世界可能都受到了波及。我可以试着选择一条还没被牵扯进来的路,但等我达到时,它也许已经不再是我要找的地方,那里可能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混沌的侵袭会穿越影子,不断发生在我前方的道路上,那它们很可能和我最初诅咒时期望的结果联系在一起,是我必须解决的——在某个时间,以某种方式。它们无从规避。这就是游戏的本质,而且我不能抱怨,因为是我定下了规则。
“我们按原计划继续,”我说,“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小伙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也许是因为我阻止了加尼隆在他身上戳洞,让他觉得对我有所歉疚。他警告我说:“别去阿瓦隆,先生!那儿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会被杀的!”
我冲他笑笑,向他道谢。加尼隆坏笑着说:“让我们把他带回去,作为逃兵接受审判。”
听到这话,小伙子慌忙起身,开始逃跑。
加尼隆大笑着抽出匕首,一抬手准备掷出。我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使他的飞刀脱靶甚远。小伙子消失在树林深处时,加尼隆还在大笑。
他捡回匕首说:“你应该让我杀了他,你明白的。”
“我的决定与此相反。”
他耸耸肩。
“如果他今晚回来割断我们的喉咙,你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我能想象。但他做不到,你也明白。”
他又耸耸肩,插了片肉,开始在火堆上烘烤。
“好吧,战争已经教会他如何逃命。”他承认道,“也许我们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他咬了一口肉,大嚼起来。肉看上去很不错,我也为自己拿了一些。
深夜,我从一场噩梦中醒来,透过层层夜幕,看着头顶的星空。一些预兆在我脑海的某个角落成形,跟那个小伙子有关,还有我自己。我们俩都很不好过。我过了很久才重新睡着。
清晨,我们用泥土盖住灰烬,继续前行。午后我们进入群山,第二天才走过。路上间或有些新鲜足迹,但我们没遇见一个人。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们途经几处农舍和村庄,但没有驻足。我这次没有选择流放加尼隆时所走的险恶道路。那种路很省时间,但我知道他会再一次感到那令人窒息的恐惧。而且这次我需要时间思考,所以捷径非我所愿。无论如何,漫长旅途终于接近尾声。到下午时,我看到了一片十分像安珀的天空。好长时间,我安静地欣赏着它。我们走过的林地几乎就是阿尔丁森林。尽管这里没有上次我遇到的号角声,没有朱利安,没有摩根斯坦,也没有暴风犬在后面追赶。这里只有鸟儿在参天古树上鸣叫,只有松鼠的轻唤、狐狸的吠声,只有水瀑激越,只有树荫下白色、蓝色和粉色的锦绣花团。
午后轻风和煦清凉,让我们醺醺欲醉,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拐过弯后会看到道旁的一排新冢。附近有个峡谷,里面一片狼藉。我们等了片刻,但除了第一眼就看到的东西外,再没发现什么。
我们在路上又遇到一个类似的地方,还有几片烧焦的小树林。此后的道路饱经践踏,道旁的树丛全被踩毁,路上留下了很多人和动物的痕迹。空中不时飘来灰烬的烟味。我们还曾看到一具腐烂膨胀、已被吃了一半的马尸,连忙疾行过去。
之后,尽管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异状,但安珀的天空已不再令我振奋。
日渐西沉,路旁的林木明显变得稀疏。加尼隆忽然注意到东南方有烟痕升起。尽管与阿瓦隆的方位不符,但我们还是拐进第一条似乎通往那个方向的岔路。很难估计准确距离,但我们知道,至少黄昏前不可能到达那里。
“他们的军队还在那儿扎营?”加尼隆问。
“或者是他们的征服者。”
他摇摇头,抽出长剑。
借着日暮微光,我离开道路,循着水声找到它的来源。那是一条从山地流下的溪水,清澈洁净,还带着几分寒意。我在里面洗了个澡,修剪新长出的胡须,也洗掉了衣服上的一路征尘。我们已经接近旅途的终点,我希望尽可能显出几分光彩。加尼隆也很同意,他甚至泼水洗了洗脸,还大声擤着鼻子。
站在岸边,我抬起刚刚洗净的眼睛仰望天空,看到月亮露出耀眼而清晰的轮廓,周围不见晕环。这个情形还是第一次出现。我屏住呼吸,继续凝视。我搜寻着天空中早早出现的星辰,辨识着云朵的轮廓,还有远处的山峦和更远的树林。接着,我又把目光投向月亮,它的轮廓还是那么清晰稳定。我的视力终于恢复正常了。
加尼隆被我的笑声吸引过来,但没有问我原因。
我压抑着纵情高歌的冲动,又上马骑回小路,继续前进。周围的树影逐渐加深,满天繁星在我们头顶的枝桠间闪耀。我深深吸进一大片黑夜,屏息片刻,呼了出去。我又变回自己了,这感觉好极了。
加尼隆策马走到我旁边,压低声音说:“前面一定有岗哨。”
“对。”我说。
“我们还是别在路上走吧。”
“不。我不想鬼鬼祟祟的。我不在乎是否遇上斥候。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旅人。”
“他们会问我们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就说我们是佣兵,听说这里在打仗,想来找点活儿干。”
“好吧。我们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希望他们动手前能多看两眼,注意到这一点。”
“如果他们根本不留意我们,那一定是觉得我们无关紧要。”
“对,但我就是觉得不大舒服。”
我听着马蹄敲击小路的声音。这条路并非笔直。它先是蜿蜒崎岖,然后拐向一条上坡道。我们向上骑行,周围的树木逐渐稀疏。
我们走上一座小山的顶峰,进入一片相当开阔的地段。又过了片刻,一片广阔的视野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足足覆盖了方圆几英里的地域。我们在一处陡坡勒住马,小路向下急降十到十五米后逐渐变缓,钻进大约一英里外的广大平原,然后延伸进一处丘陵密布、林地斑驳的区域。平原上点缀着许多篝火,周围有一些帐篷。很多马匹在附近吃草。我猜那儿大概有数百人,不是坐在火堆边就是在营地里闲晃。
加尼隆叹了口气。
“至少他们看起来是正常人。”他说。
“对。”
“……如果他们是正常的军人,很可能有人正监视着我们。这里地势如此有利,不可能毫不设防。”
“对。”
一阵声响从后方传来。我们正要转身,从很近的地方响起一个声音:“别动!”
我继续转过头去,看到四个人。两个正手持弓弩瞄着我们,另外两个手里拿着剑。其中一人向前走上两步。
“下马!”他命令道,“到这边来!慢慢地!”
我们下了马,面对着他,双手始终和武器保持距离。
“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他问。
“我们是佣兵,”我回答,“从洛琳来。我们听说这儿在打仗,所以想找点活儿干。我们正要去下面的营地。那是你们的吧?我希望如此。”
“……要是我说不呢,如果我们是一支军队的游哨,正想攻击这个营地?”
我耸耸肩。
“如果是那样,你们这边想不想雇两个人?”
他啐了一口。“守护者不需要你们这种人,”他说,“你们从哪边过来的?”
“东方。”我说。
“你们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没有,”我问,“我们会遇上什么?”
“很难说,”他终于下了决定,“放下武器。我要把你们送到营地去。也许有人想问问你们在东方看到过什么东西——不寻常的东西。”
“我们没见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我说。
“无论如何,他们可能会给你们些吃的。可我觉得你们不大可能会被雇佣。你们来得有点晚了。现在放下武器。”
我们解剑带时,他又从树林里叫出两个人来,指示他们押送我们步行下山。我们牵着马。武器则由那两个士兵拿着。我们转身离开时,那个问话的人忽然叫道:“等等!”
我转身看着他。
“就是你。你叫什么?”他问。
“科里。”我说。
“站着别动。”
他走到我面前很近的地方,盯着我足有十秒钟。
“怎么了?”我问。
他没答话,只是在腰间的口袋里摸索着。最后他拿出一把硬币,举到自己眼前。
“妈的!太黑了。”他说,“可我们也不能点火。”
“你在干什么?”我说。
“哦,没什么要紧的,”他对我说,“我只是觉得你很面熟,想要搞清楚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像我们的一些古钱币上的头像。有些古币现在还在使用。”
“他不像吗?”他朝身边的人问道。
那人放下手弩走过来,在几步外眯着眼看了我半天。
“没错,”他说,“很像。”
“那是谁呢,硬币上那个人?”
“一个古人,生活在你我之前的年代。我不记得了。”
“我也是。好吧……”他耸耸肩,“无关紧要。走吧,科里。老实回答他们的问题,你就不会受伤害。”
我转过身,在月光下离开他们。那人一直注视着我的背影,挠着头。
押送我们的这两名士兵似乎不爱说话。这倒正好。
下山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小伙子讲的故事,以及他口中那场大战的结果。我已经到了与阿瓦隆形态相似的世界,眼下需要针对当前的形势展开行动。
营地里散发着令人愉快的气味,人和动物,皮革和油蜡,木柴的烟味,烤肉的香气,所有这些都混在一起,弥漫在火光中。人们聊着天,打磨着武器,修理着盔甲,吃着,玩着,睡着,喝着,还看着我们牵马走过他们,被押往三顶破破烂烂的中心营帐。静寂的气氛以我们为圆心向四周扩散。
我们在第二大的帐篷前停下,押送我们的一名士兵向正在附近溜达的一个人询问着什么。那人摇了几次头,朝最大的帐篷指了指。这场对话持续了几分钟,接着那士兵走回来跟一直守着我们的同伴说了几句。最后留守的人点点头,走到我身边。而另一个人则从最近的一处篝火旁叫了个人过来。
“军官们正在守卫者的帐篷里开会,”他说,“我们会帮你们拴好马,给它们备好草料。把你们的东西解下来,就放在这儿。你们必须等着见指挥官。”
我点点头。我们将所有东西都放下,抚摩着马匹。我拍了拍星辰的脖子,眼看着一个瘸腿的小个子把它和加尼隆的火龙牵到马群中去。我们坐在自己的行囊上,等待着。一个士兵给我们拿了些热茶,我也给他填上一管烟丝。然后他们就在我们背后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看着这顶大帐篷,啜饮手中的热茶,脑子里想的却是安珀,还有布鲁塞尔马车与面包大街上的一个小夜总会——在我待过很长时间的那个影子地球上。一旦我在这儿搞到了宝石匠的红粉,就会到布鲁塞尔的枪支交易所找军火商聊聊。我知道这份订单昂贵而复杂,因为我可能需要说服一些军火商建造一条特殊的生产流水线。在影子地球上,我认识国际军火公司以外的许多中间商,这要归功于我在那里长期的军人背景。我估计到了那儿,只要几个月时间就可以搞到全部装备。我开始考虑行动的细节,时间在这些令人愉快的想象中过得飞快。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大帐篷里的人影开始晃动。几分钟后,门口的帘布打开,人们慢慢走了出来。他们相互交谈着,不时回头向帐篷里望去。走在最后的两个人站在门口,仍和某个留在帐篷里的人交谈。其余的人则走进了其他营帐。
门口的两个人侧着身往外走,脸还朝向帐篷里面。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们又往外走了几步,那个和他们交谈的人也跟了出来。我瞥了一眼,光源在他背后,那两名军官挡住了我大部分的视线,但我还是能看出他身材瘦削,非常高大。
押送我们的士兵们还没有动,说明他们口中的指挥官就在这两名军官之中。我一直没有移开目光,希望他们能再往外走几步,让我看清他们的上司。
过了一会儿,他们真的这样做了。片刻之后,那首领又向前走了一步。
起初我不敢肯定那是否只是个光与影造成的错觉……不是!他又走了一步,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右臂关节以下已被截去,裹着厚厚的绷带,所以我猜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这时,他用宽大的左手做了个横扫下压的动作,划过身前。残缺的右臂也同时抽动了一下。这让我想起了什么。他的褐发很长,很直;我也看清了他向前突出的下巴……
他走出帐篷,夜风把他的斗篷向右卷起。我看到他的衬衣是黄色的,裤子是褐色的,而那斗篷则是火焰般的橘红。他的左手以超出常人的速度抓住斗篷边缘,把它拉回去,盖住右臂。
我蓦地站起身,他也猛然转头,向我望来。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那两名军官也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推开两人,大步向我走来。我听到加尼隆咕哝着迅速站起身。那两个押送我们的士兵也被吓了一跳。
他在我面前停住脚步,用淡褐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他很少笑,但这次脸上却露出了浅浅笑纹。
“跟我来。”他说,接着转过身走向他的帐篷。
我们跟上他,把行李留在原地。
他使了个眼神,让那两名军官离开。接着在帐篷的门口站住,示意我们进去。之后自己也走了进来,让帘门在身后落下。我的目光扫过他的房间,有铺盖、一张小桌、长凳、一堆武器、一个柜橱。桌上摆着盏油灯,还有些书、地图、一个瓶子和几个杯子。另一盏灯在柜橱上闪烁着。
他抓住我的手,又微笑起来。
“科温,”他说,“你还活着。”
“本尼迪克特,”我也笑着说,“你还能喘气。我们真是他妈的好久没见了。”
“没错。你的朋友是?”
“他叫加尼隆。”
“加尼隆。”本尼迪克特冲他点点头,但没有握手的意思。
他走到桌旁,倒了三杯葡萄酒。一杯递给我,一杯给加尼隆,自己举起第三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兄弟。”他说。
“也祝你健康。”
我们一饮而尽。
“坐下,”他指了指最近的一张长椅,自己则坐在桌上,“欢迎来到阿瓦隆。”
“不胜荣幸,守护者大人。”
他做了个鬼脸。
“这称号并非徒有虚名,”他平静地说,目光凝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他们以前的守护者敢不敢说这话。”
“那其实是另一个地方,”我说,“而且我相信他敢说这话。”
本尼迪克特耸耸肩。
“当然,”他说,“别提这个了!你到底去哪了?都干了什么?为什么要来这儿?跟我说说你的事。真是过去好久了。”
我点点头。这很倒霉,但家族的礼仪和目前的形势都要求我先回答他的问题,然后才能发问。毕竟他是我的兄长,而且是我闯进了——尽管是无意的——他的势力范围。我并非吝惜对他的善意。我敬重他,甚至喜欢他;让我有这种感情的人可不多。我只是有很多事想问。正如他所说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现在应该告诉他多少呢?我可不知道他的同情心会偏向何处。我不想说错什么,不想因此揭开他自我流放的原因。我决定从无关紧要的事情开始说,慢慢试探他的口风。
“故事都有个开头,”他开口道,“我也不在乎你怎么诠释它。”
“这故事有很多个开头,”我说,“这很难……我想我应该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从那儿讲起。”
我又喝了一口酒。
“是的,”我说,“这似乎是最简单的方法——尽管很多事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
“那是在我们击败了格内实月亮骑士的几年后,当时你已经离开。我和艾里克大吵了一架,”我开始说,“对,是关于继位者的问题。老爹又开始放出退位的风声,可他还是不肯决定继承人是谁。接下来就是老一套的争论,谁更有资格之类。当然了,你和艾里克都是我的兄长。但克莱米娅死后,老爹现在的妻子是费拉,也就是艾里克和我的母亲。他们……”
“够了!”本尼迪克特高声喊道,同时重重地捶了下桌子,力道之猛使桌面都出现了裂痕。
油灯跳了几下,灯油四溅,但还奇迹般地立在原地,没有翻倒。帐篷的帘门被猛地掀开,一名当值的卫兵向我们望了望。本尼迪克特扫了他一眼,卫兵就退了出去。
“我可不想听弟兄们的嫡庶血统记要,”本尼迪克特沉声说,“这种令人作呕的旧事就是我决定自我放逐的原因之一。请继续你的故事吧,只是别再提这些注脚。”
“好吧,”我轻咳两声,继续说,“如我所说,我们为这件事发生了几次相当激烈的争执。一天晚上,它终于超出了言语的范围。我们打了起来。”
“一场决斗?”
“没那么正式。更像是‘同时想要杀死对方’。不管怎么说,我们斗了很久,最终艾里克占到上风,打算就此灭了我。冒着提前透露剧情的风险,我必须加一句,所有这些事,我都是五年前才想起来的。”
本尼迪克特点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
“我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都只是我的推测而已,”我继续说,“艾里克没有杀我,但除此以外无所不用其极。我在某个影子地球上一个叫伦敦的地方醒来。当时瘟疫肆虐,我也染上了。伦敦之前的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在那个影子世界住了好几百年,到处寻找可以确定自己身份的线索。我走遍四处——通常是跟着某支军队。我上过他们的大学,询问过他们中最睿智的人,咨询过著名的医师。但始终没办法找到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很明显,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为了掩饰这个,我可吃了不少苦头。最让我愤怒的是,虽然自己无所不能,可就是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我自己的身份,我的记忆。
“时间流逝,但这份愤怒和渴望却从未流逝。后来我遇到一次事故,把脑袋撞出一道口子。正是这个变故,让我找回了第一段模糊的回忆。这大约发生在五年前。讽刺的是,我几乎可以确信艾里克应该为那次事故负责。弗萝拉就住在那个影子地球上,一直在监视我。
“回到推测上来,艾里克一定是在最后关头收了手。他想我死,但不希望把这事扯到自己头上。所以他通过影子,把我传送到一个充满意外、绝对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我敢打赌他回去时一定是说我们吵了起来,我怒气冲冲地骑马走了,嘴里还不干不净。那天我们是在阿尔丁森林打猎——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觉得这很怪,”本尼迪克特插嘴说,“在那种情况下,两个像你们这样的对头,怎么会一起去打猎?”
我喝了口酒,微笑着。
“也许这个阴谋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我说,“也许我们都欢迎这样一个共同狩猎的机会。就我们两个人。”
“我明白了。”他说,“就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喔,”我说,“这很难说。我不相信自己会做到这种程度。当然这只是我现在的想法。你知道,人总是会变。要是在那时……是的,我也许会对他做同样的事。我不敢肯定,但这是可能的。”
他又点点头。我感到心头升起一阵怒火,但马上好转了。
“好了,我并不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什么正当理由。”我说,“现在继续我的猜测。我相信艾里克在那之后一直在追踪监视我的动向,发现我居然挺过来了时,他肯定非常失望,但同时也对我无所作为的境况感到满意。所以他安排弗萝拉盯着我。之后整个世界安静了很久。接着,我猜老爹逊位了,而且消失了。继承人的问题还是没有定论。”
“见他的鬼!”本尼迪克特说,“他没退位,只是消失了。那天早晨,他从自己的房间里消失了。他没留下条子,连床都没人睡过。前一天晚上,有人看见他走进套房,可没人见他离开。尽管如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人感到奇怪。起初我们只是以为他又到影子中游逛去了,也许在寻找下一位新娘。过了很久,都没人敢提出不利的猜测,或者把这当成某种新奇的退位方式。”
“我不知道这些。”我说,“看样子,你的消息来源比我的更准。”
他只是点点头。这让我很不自在,心中揣测着他在安珀到底有什么眼线。就我看来,他完全可能是艾里克那边的。
“你多久没回安珀了?”我冒险问道。
“二十年多一点吧,”他回答,“但我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可他就此打住,不肯向我透漏他那位联系人——不管他是谁——的状况!说出这种话来,他的意思很可能是提醒我——或是威胁我?我的头脑飞速运转,想找出他的联络人是谁。不用说,他有一副主牌,这就是他的联络手段。我在脑子里把所有人列了出来,发疯似的开始过滤。兰登声称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布兰德已经失踪很久,我知道他还活着,被囚禁在某个可怕的地方,但他不可能知道安珀的事。弗萝拉也不可能是他的联络人,因为她当时跟我一样待在影子里,直到最近才回来。莉薇拉在芮玛。迪尔德丽也在芮玛,而且我上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失宠于安珀。菲奥娜?朱利安跟我说过,她在“南部某个地方”。而且他也不知道确切地点。剩下的还有谁?
如我所知,还有艾里克本人、朱利安、杰拉德,或是凯恩。划掉艾里克。他不会把老爹“未退位”的细节像这样散播出去,让本尼迪克特得出这种结论。朱利安是艾里克的支持者,但也并非对最高权力毫无野心。如果形势有利的话,他会把消息传出来。凯恩也一样。而另一方面,在我的印象里,杰拉德则更重视安珀自身的安宁,而不是谁坐在王位上。他并不偏爱艾里克,一度甚至还同意支持我或者布雷斯推翻他。我相信他会让本尼迪克特了解这些情况,以此作为维持疆土平衡的保险措施。是的,几乎可以肯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朱利安恨我。凯恩对我不好不坏,杰拉德和我从童年起交情就不错。我应该找出到底是谁,而且要快。本尼迪克特对我现在的目的一无所知,他当然还不准备告诉我联络人是谁。一条与安珀的联系既能用来伤害我,也能帮助我,这全看他的意愿,以及在另一端的那个人。因此对他来说,这既是剑也是盾。本尼迪克特这么快就把这武器摆上台面,让我觉得有点伤心。我把这当成是他最近受伤导致的异乎寻常的警惕,因为我肯定从没做过什么让他情绪紧张的事。这也让我产生了异乎寻常的警惕。这真让人难过,尤其是在这兄弟久别重逢的场合。
“很有趣,”我摇着杯中的葡萄酒说,“这么说来,可能所有人都下手太早了。”
“不是所有人。”他说。
我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涨得通红。
“你说什么?”我说。
他只是随便点了点头。
“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好吧,继续我那一连串的假设,”我说,“当艾里克觉得王位已经空闲够久,动手的时机已经成熟时,他一定觉得我的失忆症还不够保险,最好能把我的继位资格一笔勾销。这一次,他在影子地球上为我安排了一场事故,一场本应致命但却没达到效果的事故。”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有多少是靠猜的?”
“我后来问弗萝拉时,她差不多全告诉我了——包括她在这件事里的同谋角色。”
“非常有趣,继续。”
“我脑袋上这记撞击的效果,是当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都没做到的,”我说,“回归的记忆碎片逐渐增强——尤其是当我见到弗萝拉、沉浸在无数足以刺激回忆的事情中时。我设法让她相信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所以,她谈起其他人和那些事时毫无保留。接着兰登出现了,他正在逃避一些……”
“逃避,逃避什么?为什么?”
“一些从影子里冒出来的怪异生物。我还没搞清是为什么。”
“有趣。”他说,这点我也同意。在地牢时,我常常想起这件事,琢磨着兰登首度登场亮相时,为何会被复仇女神追杀。从我们相遇直到分手,一直都麻烦不断,当时我脑子里只想着自己的事,而他也没提过为何自己会突然出现。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闪过这个念头,但我不确定我是否想知道谜底,所以就没再追问。接着各种事情纷至沓来,把它完全埋了起来。直到我被关进地牢,它才再一次浮出水面。有趣?没错,但也很麻烦。
“在当时的形势下,我设法把兰登拉了进来。”我继续说,“他相信我正在追逐王位,其实我想要的只是我的记忆。他同意帮我返回安珀,这一点他做到了。嗯,几乎做到了,”我更正说,“我们最终到了芮玛。到那儿之后,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了兰登,他建议我再次通过试炼阵,以完全恢复对它的掌握。机会就在那儿,我抓住了。很管用,我用试炼阵的力量把自己传到安珀。”
本尼迪克特笑起来。
“在这件事里,兰登一定是个倒霉蛋。”他说。
“他确实没高兴到哼小曲,”我说,“他接受了茉伊的裁决,娶了一个由她挑选出来的女人——一个叫薇亚妮的盲女,而且要留在芮玛陪她至少一年。我把他留在那儿,后来我听说他真的娶了薇亚妮。当时迪尔德丽也在。我们在路上碰见她时,她刚从安珀逃出来,我们三个一起进入芮玛。她现在还留在那里。”
我喝干自己的葡萄酒,本尼迪克特冲瓶子扬扬头。但这瓶酒几乎已经空了,所以他又从柜子里拿了一瓶,注满我们的酒杯。我喝下一大口。这瓶比刚才的更香醇。一定是他的私货。
“在宫殿里,”我继续说,“我潜入了图书馆,拿到一副主牌。这是我冒险去那儿的主要原因。还没等我做点别的事,艾里克就闯了进来,我们在图书馆里大打出手。我成功地刺伤了他,而且我相信自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不过他的部下赶来了,我被迫逃走。我联系上布雷斯,他为我提供了通过影子到他那儿去的道路。剩下的故事你一定从自己的消息来源听说了。我和布雷斯合力进攻安珀,但失败了。他从克威尔山坠落。我把自己的主牌扔给他,他接住了。我听说艾里克没找到他的尸体。但那里山势很高——尽管我相信那时的潮水也涨得很高。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
“我也不知道。”本尼迪克特说。
“我被关起来,艾里克则戴上了王冠。他不顾我的小小异议,强迫我在典礼上为他加冕。但我成功地在那杂种——这是根据他的血脉得出的结论——把王冠抢回去戴在头上之前为自己加冕了。接着他弄瞎我的双眼,把我送进地牢。”
他探过身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嗯,”他说,“我听说了。他是怎么干的?”
“热烙铁。”我不自觉地向后一缩,压抑着伸手摸眼睛的冲动,“进行到一半时,我就昏过去了。”
“这两个眼球真的有用吗?”
“是的,”我说,“我想是的。”
“再生花了多长时间?”
“几乎过了四年之久,”我说,“而且我的视力才刚刚恢复正常。所以我该说,加在一起要五年。”
他向后一靠,叹了口气,微笑起来。
“很好,”他说,“你给了我一点希望。过去其他人也有过丧失部分肌体、又再生出来的经历。但我还从没丢过什么重要部件,直到现在。”
“是啊,”我说,“你这个记录真够惊人的。几年中,我经常回想起兄弟们的受伤情况。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伤,我敢说大部分都被忘了。但总体说来,加上我自己的经历,基本上都是丢掉指尖、脚趾、耳垂什么的。我想你的手臂还是有希望的。当然要花不少时间。”
“好在你的左手跟右手同样好使。”我又补充说。
他露出笑容,又随即收敛,接着喝了口酒。不,他还不准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抿了一口酒。我也不想告诉他托尔金的事,我打算把他当成最后的王牌。谁也不清楚托尔金的威力有多大。他显然已经疯了,但可以为人所用。就连老爹都对他心存畏惧,所以才把他关进牢房。他在我的囚室中是怎么说的来着?在他宣布自己发现了毁灭安珀的方法后,老爹就把他监禁起来。如果这不只是一个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如果这真是他被囚禁的原因,那老爹可比我想象的要仁慈得多。让这个人活着太过危险。但另一方面,老爹一直在试图治疗他的疯病。托尔金提到过医生们,那些被他吓跑、或是被他的力量毁灭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个宽厚睿智的长者,对老爹和整个家族都忠心耿耿。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谁都很难下决心除掉这样一个人。他被关在本来不可能逃脱的房间里。但有一天,当他感到厌倦时,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走了出来。在安珀这个影子最稀薄的地方,无人能在其中行走,所以他的所作所为是我无法理解的。这牵扯到一些蕴藏在主牌背后的法则,托尔金就是靠它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在他回去之前,我设法说服他在我的牢房中打开了一道类似的出口,一条把我传送到卡巴灯塔的通道。当身体恢复了一些后,我踏上旅程,最终到了洛琳。直到现在,可能还没有人发现托尔金的秘密。就我所知,我的族人一直就拥有特殊的力量,但对这力量进行分析、通过试炼阵和塔罗牌的方式使之得以运行的却是托尔金。他经常试图和别人讨论这些问题,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套太过抽象和枯燥了。真该死,我们是个只重实效的家族!布兰德似乎是唯一对此有些兴趣的人。我差点忘了,还有菲奥娜。有时她也会听托尔金谈这些事。还有老爹。有很多事他从来不提,可心里一清二楚。他向来没多少时间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们对他的事知之甚少。影子中的法则,他可能和托尔金一样熟谙。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应用层面。托尔金是个艺术家,而老爹,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虽然他不是严苛的父亲,但也从不鼓励亲昵的行为。在我们的记忆中,他是个非常慷慨的父亲。但他把我们交给不同的廷臣抚养。我觉得他只把我们看作自己激情冲动产生的无可避免的后果。实际上,我的兄弟姐妹只有这么少,这让人相当吃惊。我们十三个人,再加上早已死去的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姐,这就是他将近一千五百年来的产物。我听说还有几个人,出生于远在我们之前的年代,但没有活下来。对于精力如此充沛的君主来说,这个命中率可不怎么漂亮。而且事实证明,我的兄弟姐妹中也没有特别丰产的人。当我们刚刚有能力照料自己,可以在影子中行走时,老爹就鼓励我们找个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于是我去了阿瓦隆,那座已经陷落的伟大城市。就我所知,老爹的出身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从没遇见过什么人,能记起奥伯龙之前的年代。在几个世纪不断积聚的好奇心推动的探究下,一个人却仍然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来历。奇怪吗?是的。但他诡秘、强大、睿智——这些特点我们或多或少都继承了下来。他希望我们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过得愉快——但绝不至于强大到对他的统治产生威胁。我猜在他心底潜藏着一丝不安,他不想让我们对他自己和过往的年代了解太多,这种谨慎并非毫无道理。我不相信他曾预想过自己不再统治安珀的时代会真的到来。但他偶尔会在开玩笑或发牢骚时说起退位。可我总觉得这些话是有预谋的,旨在观察它们激起的反应。他肯定知道自己不在时会发生什么状况,但却拒绝相信这种情况会真的到来。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全部责任和义务,不知道他许下过什么密约。虽然很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我逐渐意识到我们都还不适合坐在王位上。我真想为这失策责怪老爹,可惜我认识弗洛伊德太久了,无法把责任全部推到老爹身上。我同样开始怀疑我们对王位的主张是否合法。如果老爹还活着,还不想退位,那我们最大的野心就只能是坐在摄政王的位子上。我可不希望他回来时发现物是人非,尤其是当我坐上王位时。直说了吧,我怕他,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傻子才会在面对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时毫无畏惧。但无论是国王还是摄政王,我的继承权都应该在艾里克之前,而且我已下定决心要拿到它。如果有一种存在于老爹那神秘黑暗的过去的力量,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可以帮助我夺取权力;如果托尔金真的拥有这样的力量,那么他必须保持现在不为人知的状态,直到能够为我所用。
我扪心自问,如果他所拥有的力量真的可以毁灭安珀,进而粉碎影子世界,倾覆所有存在,我仍要把它据为己有吗?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要将这种力量据为己有。我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不然还有谁值得信任,还有谁可以托付这种伟力?我们确实是个非常讲求实际的家族。
我又倒了些酒,掏出烟斗来,清理干净,装上烟丝。
“这基本上就是我所有的故事了。”我站起身,借着油灯点起烟斗,“恢复视力后,我设法逃出安珀,在一个叫洛琳的地方逗留了一段时间,在那儿遇到加尼隆,接着我们就到这儿来了。”
“来做什么?”
我坐回椅子,重又注视着他。
“因为这里和我过去的阿瓦隆很像。”我说。
我有意隐瞒了早就认识加尼隆这个细节,同时希望加尼隆也能听出这个暗示。这个影子世界离阿瓦隆已经很近了,他应该非常熟悉此地的环境和大部分习俗。无论这样做有什么用,但从策略上讲,我决定还是不告诉本尼迪克特。
和我预料的一样,他忽略了这个问题,由它埋在一边,开始挖掘他更感兴趣的问题。
“说到你的逃亡,”本尼迪克特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有人帮我逃出了地牢。”我说,“你知道,总有些艾里克不知道的路。”
“我明白。”他点点头。他当然希望我说出自己的同党是谁,但也知道最好不要发问。
我微笑着靠在椅背上,抽着烟斗。
“有朋友真是好事。”他说着,仿佛是在对我从未吐露的心声表示赞同。
“我想咱们在安珀都有些朋友。”
“我想也是。”他表示同意,然后接着说,“我听说你把削到一半的牢门原样锁好,放火烧了自己的草垫,还在墙上画了两幅画。”
“是的,”我说,“漫长的监禁对人的头脑总会有些影响。至少对我是这样。在很长时间里,我都意识到自己处于无理性的状态。”
“你的经验并不让我羡慕,兄弟,一点也不。”他说,“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还没决定。”
“你是否觉得自己愿意留在这儿?”
“我不知道,”我说,“现在这里情况如何?”
“这里归我管。”他只是如实相告,并非吹嘘,“我相信自己刚刚成功地摧毁了这片大陆上最主要的威胁。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接下来将有一段相当长的和平时期。当然,我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瞟了一眼右臂,“但这是值得的——等一切恢复正常时你就会知道,用不了太久。”
本尼迪克特讲述的故事和那个小伙子说过的基本相同。接着他讲了自己怎样赢下这场战争。那些恶魔女子的首领被杀掉后,她的骑兵四散奔逃。大部分都被杀了,那些洞穴被再度封上。本尼迪克特决定保留一支小规模的军队做扫尾工作,他的斥候正在梳理整个地区,搜寻残余的敌人。
他没提起自己和敌人的首领——琳特蕾的会面。
“谁杀了他们的首领?”我问他。
“我干的,”他猛地一挥断臂,“尽管我砍第一剑前,犹豫了太久。”
我移开了目光,加尼隆也是。当我转回头时,他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手臂也已放下。
“我们曾寻找过你。你听说了吗,科温?”他说,“布兰德在很多影子中寻找你的行踪,杰拉德也是。你猜得没错,你失踪那天,艾里克确实跟我们说是你自己走了。当然没人相信他说的话。我们不断尝试用主牌联络你,但是没有回音。看来是你的大脑损伤屏蔽了它。有意思。你无法回应主牌,所以我们认为你已经死了。后来朱利安、凯恩和兰登也加入了搜索。”
“所有人?真的?真让我吃惊。”
他露出微笑。
“噢。”我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他们加入搜索,并非在乎我的生死,只是想寻找艾里克弑弟的证据,以便取代他的位置,或是抓住他的把柄。
“我在阿瓦隆附近寻找你,”他继续说,“后来我找到这儿,被它耽搁了。那时,这里的处境相当艰难,我花了很长时间让它重获昔日的荣光。我做这些事,一开始只是出于对你的怀念,但我渐渐喜欢上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人们后来将我视为他们的守护者,我也这么看。”
我有几分感动,可也觉得有点冒火。他是想暗示我把事情搞砸了,而他留在这儿只是为了让它回到正轨?就好像是在帮他的小弟弟最后一次收拾残局?或者他是否在暗示自己已经知道我对阿瓦隆——或是和它很像的地方——的钟爱,所以他遵循我的意愿,帮这里恢复秩序?也许我变得太过敏感了。
“很高兴知道有人寻找过我,”我说,“你守护着这片土地,这让我更感欣慰。我很喜欢这里,因为它让我想起了过去的阿瓦隆。你对我探访此地有什么异议吗?”
“这就是你的意图吗?探访?”
“这就是我的全部打算。”
“我得提醒你,你的影子曾经统治此地,不过人们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这里的孩子都不会以科温为名,我在这儿也没有叫科温的兄弟。”
“我明白,”我说。“我的名字是科里。我们可以做老朋友吗?”
他点点头。
“这里永远欢迎我的老友来做客。”他说。
我笑着颔首。他也许觉得我对这个影子世界的影子有所图谋,这让我觉得受到了冒犯:我,科温,眉宇间感受过安珀王冠冰炎的人——尽管那只有一瞬间。
我想知道,如果他发现,说到底,我应该对这些鬼妇的侵扰负责时,会是怎样的态度。说起这个,我想自己还应该对他的断臂负责。当然,我宁愿把这些事再往前推一步,让艾里克背这个黑锅。毕竟是他的行为召来我的诅咒。
当然,我还是希望本尼迪克特永远不要发觉。
我极想知道他对艾里克是什么态度。他是支持艾里克,拖我的后腿;还是会在我行动时完全置身事外?相对地,我敢肯定他也在猜测我的野心是已经熄灭,还是尚有余温——如果是后者,那么我实现它们的计划又是什么?所以……
谁会先提起这些事呢?
我深深吸了几口烟,喝干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继续抽着烟斗。我倾听着帐篷里的声音,风声,还有我的肚子……
本尼迪克特喝了口酒。
接着,他像是不经意地问我:“那你有什么长远打算?”
我可以说我还没想好,我只是很高兴重获自由,重见光明,还活着……我可以告诉他,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现在我还没有特别的计划……
……这样,他就知道我在撒谎。他对我的了解远胜于此。
所以我说:“你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
“如果你请求我的支持,”他说,“那我只能拒绝。就算没有另一股野心勃勃的势力,安珀现在的状况也已经够糟了。”
“艾里克是位篡位之君。”
“我只把他看成摄政王。此时此刻,任何人坐上王位,都犯下了篡逆之罪。”
“你相信老爹还活着?”
“是的。还活着,但处境艰难。他曾试着联络过我几次。”
我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什么都没表露出来。那么,我不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了。现在说出我的经历不免显得虚伪、投机,或者会被看作是一个浅薄的谎言——在五年前那次对话中,老爹曾鼓励我行动起来,夺下王位。当然,也可能指的是摄政权……
“艾里克夺取王位时,你没有帮他。”我说,“现在他拥有宝座,如果有人想把他拉下来,你会支持艾里克吗?”
“如我所说,”他对我说,“我把他看作摄政王。我并不是支持他,只是希望安珀不要再起纷争。”
“那么你会支持他喽?”
“在这件事上,我能说的都说过了。我欢迎你来我的阿瓦隆做客,但不要把这儿当成入侵安珀的踏板。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够了。”我说。
“就是这样,你还想探访此地吗?”
“我不知道,”我说,“你希望安珀免遭纷争,这个意愿是否在两方面都起作用?”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我不得不返回安珀,那么为了防止之前的遭遇重演,我肯定会尽力搅起该死的大纷争。”
他紧锁眉头,慢慢垂下目光。
“我并不想说我会背叛你。你以为我是个冷血动物吗,科温?我不想看到你再被囚禁,烙瞎——或是更可怕的遭遇。这里永远欢迎你,你可以把自己的恐惧和野心一起留在边境之外。”
“那么,我还想待在这儿,”我说,“我没有军队,也不想来这儿征召一支。”
“那么,你是这儿最受欢迎的人。”
“谢谢你,本尼迪克特。虽然我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你,但我很高兴有这次巧遇。”
他点点头,脸上飘过微红。
“我也是,”他说,“我是第一个遇见你的人吗——从你逃跑之后?”
我点点头。
“是的,我很想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最近没死人。”他说。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早晚又会成为族人议论的焦点,但这是值得的。
“我计划在这里驻扎一段时间,”他说,“继续在周围巡逻,直到确认没有入侵者的残党为止。可能再过一周才会撤离。”
“噢?你没全歼敌军吗?”
“我相信我们已经做到了,但绝不想无谓冒险。我要再花点时间来确认,这是值得的。”
“很明智。”我点头说。
“……那么,我想你没理由不到城里去,除非你特别想待在营地里。我在阿瓦隆有几处住所。我想你可以住在我的某一座宅邸里,我很喜欢那儿,而且离城里不远。”
“我巴不得马上就去看看。”
“明天早上我会给你一幅地图,再给我的管家写封信。”
“多谢,本尼迪克特。”
“等我办妥了这里的事,就会尽快去找你。”他说,“另外,我的信使每天都会经过那里。我会通过他们和你保持联络。”
“很荣幸。”
“那么,给你们自己找个舒服的地方吧,”他说,“你不会错过早餐号的,我保证。”
“我很少错过。”我说,“我们就睡在放行李的地方,行吗?”
“当然。”他说。
我们喝干杯中的葡萄酒。
当我和加尼隆离开帐篷时,我把帘门高高掀起,同时用力捏住一侧的几英寸的帘布。本尼迪克特向我们道过晚安,就转身走回营帐,让帘门落在身后,没有注意到我在帘侧捏出的缝隙。
我把铺盖放在行李堆右侧合适的距离,正对着本尼迪克特营帐的方向,同时在我翻找行李时,也挪动了它的位置。加尼隆向我投来探询的目光,但我只是点点头,朝帐篷那儿使了个眼色。他瞥了一眼,也点点头,就在右侧更远些的地方继续铺他的毯子。
我目测了一下,走过去对加尼隆说:“你知道,我更想睡在这儿。你介意和我换一下吗?”说完,我还特地挤了挤眼。
“我无所谓。”他耸耸肩说。
点点篝火已经熄灭,或是即将熄灭,大部分人都已进入营帐休息。卫兵只是偶尔才会看我们两眼。整个营地非常安静,夜空万里无云,群星散发着璀璨光芒。我很累,烟火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也令人愉悦,让我想起了与此仿佛的某些日子和某些地方,以及一天劳作后的安寝。
但我没有闭上双眼,我取来自己的背包,靠在上面,又在烟斗中填上烟丝,点了起来。
当本尼迪克特在营帐中踱步时,我两次移动了自己的位置。有一次,他走出我的视线,消失了一会儿。但我发现那里的灯影开始移动,意识到他打开了柜橱。接着,他又走进我的视线,把桌子清理干净,离开片刻,再次走回来,重新坐在先前的位子上。我挪了挪地儿,以便观察他左臂的动作。
他在翻一本书,或是大小差不多的东西。
纸牌,可能吗?
当然。
要是能瞥一眼他最终放在面前的那些主牌,我愿出大价钱。如果能把格雷斯万迪尔拿在手里,以防帐篷里突然出现第二个人,通过主牌而不是帘门出现在帐篷里,我更愿出大价钱。我的手掌脚心升起阵阵酥麻的兴奋,期待着可能到来的战斗或是逃亡。
但帐篷里始终只有一个人。
本尼迪克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大概有一刻钟之久。最后他终于拿起纸牌,但只是把它们放回柜橱,然后熄掉油灯。
卫兵继续着单调的巡逻,加尼隆已经开始打鼾。
我清空烟斗,翻身睡下。
明天,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明天还能醒来,就表示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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