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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们走上灰岩板铺成的路,爬上斜坡,坡上有一排排稀疏的屋舍,隐在北边山脊热带林后面,和三十尺下面的小溪平行,两旁列有散乱的石头和苍郁的灌木,左下方就是天鹅绒般宁静的晨间大海。四顾无人。深棕、带铁锈色的石板看起来干干净净,因为上午常有雷雨,像个清道夫似的,把落叶和碎石冲下坡底。

        往上走几百码,她们转入一条泥土小径。绕过水松林,来到一片空地,遍地的松针,散在稀疏、俊拔的松树树荫里。眼前就是澄蓝的湖水,离海面大约三百尺左右。林木渐浓,七八十尺的树梢顶传来小鸟的轻唱。尤瑞黛心头一惊,认出那不祥的一天,保罗泳罢上岸,一头一脸都是水,两三个女孩子在树下穿衣服,正是这个地点。过去这周简直像一场梦。

        “跳下去,快点上来,早上水很冷。”艾玛·艾玛说。

        “你不下来游吗?”

        “不,我这个年纪不行。”

        尤瑞黛很快游到湖泊的半程,敏捷而优雅地划回来,泡泡水对她有益。她觉得皮肤刺痛,她赶快擦干,一面发抖,一面用毛巾猛揉身子。她觉得很舒服。

        “走吧。”艾玛·艾玛说,“我带你到树林那边的悬崖去。你可以眺望全岛。”

        她们踏过发红的沙地,走上一条小路,放眼尽是密密的叶林,扑鼻满是树脂的芬香。稍微爬一段,她们已站在一个岩架上。俯视整个城市,全城静静躺在无云的蓝天底下。城市和大海隔着一条绿绿的林带,再远一点就是一片蓝纱似的礁湖,几块黑点说明了珊瑚洲的所在。起伏的乡村慵懒地横在一片片玉米田、台地和向海的岩脊上。田野到处散布着一块块灰蓝的色彩,那就是橄榄林。海岸线弯弯曲曲,调皮地伸向南端突出的大海角。一点也不像她从天空看下来的样子,不是她心目中住满食人族和野兽的章鱼形小岛。岛上温暖,有人情味,充满优美的弧线和柔和的色彩,温暖、迷人而安详。

        高地上的牧羊人已经出来了。艾玛·艾玛告诉她,这里叫德理安高地,牧羊人和葡萄果农大部分来自德洛斯岛。阿山诺波利斯的别墅名叫“官邸”,就在和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差不多高度的南面山岬上,奥兰莎和她父亲就住在那儿。通往门口的小径两旁有密密的丝柏和白色的回廊,屋后是一座奇怪的石头建筑物,前面敞开,是阿山诺波利斯养黑山羊的地方。他最喜欢发毛密布的山羊,那不只是一种嗜好,他简直着了魔。艾玛·艾玛说,整栋房子都充满羊膻味。但是阿山诺波利斯少不了那股味道。真值得心理学家研究一番,艾玛·艾玛说,据说他特别喜欢头发多的女人。黑眼的奥兰莎可能就是一个例子……

        向西望去,她们所站的高地缓缓下斜,葡萄园一望无际,然后又往上升,升到壮丽、崎岖的山顶,艾音尼基族惯用祖国的地名来称呼这儿的地方,就把这座山称为艾达山。艾达山丝毫没有阴柔的气息,只有宽广的侧翼和斜坡上肥沃的平原,以大幅弯曲和折叠之势,降到溪谷里,使它成为母性的象征,一朵奇怪的花岗岩壁裂痕累累,似乎是完整的一大块,在山上形成一座圆顶,外形很像机梭,又像待放的牡丹苞尖,滑溜溜的圆形花瓣缓缓向上斜。线条柔美谐和,毫无可怕或阴森的感觉。全区最特别的山边明亮的异彩,杂着许多泛白的颜色——巉崖那特殊的蓝褐,葡萄园的暗绿和明紫,还有一块块红色立在碧绿光鲜的草地上。这一切要归功于清朗的空气,连远处坡地上的白羊也看得一清二楚。斜坡和高原中间有一弯清流,由上面的水坝流下来,在阳光下闪烁,活活泼泼地穿过四五个如画的小瀑布,流到大海去。此间的风景具有好玩、嬉闹的气氛。

        “山顶那边是什么?”尤瑞黛问。

        “山那边很陡,笔直降到海湾里。但是南面有好几英里的原始林地,有些土人就住在那儿。我们不住那边,因为水有一点咸。不过那边有很好的牧草,可以养牛、羊。”

        她们前方靠城市的一面,有一座小教堂有红色的十字架,尖顶藏在绿叶里,离广场不远。艾玛·艾玛又指了指博物馆和文协馆的屋顶给她看,就在城市上方的半坡顶。

        “那是什么?”尤瑞黛指着左边一个露天的半圆形空地说。

        “那是圆形剧场。希腊人对喜剧实在很擅长。他们每年要庆祝一次大节日,艾音尼基节。男性心灵抚慰学院的女生要演出一个名剧,还有诗歌朗诵和体育竞赛。整个殖民地要疯狂三天,喝酒、欢宴、跳舞。我们下去吧?我带路,我们由城里回去。”

        “图书馆在哪里?我们能不能去看看?”

        “你有的是时间,在文协馆里面。”

        她们向南走一条狭路,一道窄窄的石阶笔直通到下面,两旁泛着粉红的石墙,尤瑞黛发现她的高跟鞋简直下不了山。下坡真受罪,她又不能脱下来。有一次她绊了一跤,几乎跌倒,幸亏扶到了墙壁。

        到了平地,她们穿出一处橄榄林,由后门进入圆形剧场,对面的舞台是用大块石板筑成,完全露天。尤瑞黛趁机脱下鞋子抚摸脚踝。

        “痛吗?”

        “有一点。”

        “你不该穿高跟鞋。”

        “我没有别的鞋子。”

        她望了一下空空的看台:“全都是你们建的?”

        “是的。当然还有土人的协助。”

        “告诉我,你们起初来的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和他们打了一仗?”

        艾玛·艾玛对这一段插曲特别得意:“不,亲爱的,不。”她语气有一点沾沾自喜,“劳思不希望流血。我们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的劳力和友谊。你以为怎么?我们说他们野蛮,自以为文明。在南太平洋、澳洲、纽西兰、非洲,我到处看到白人带枪去。我们才是侵略、好战之徒。土人通常都很老实,像孩子一般单纯。有些部落好战,但很少是侵略性的。他们并不比我们好战。”“你们怎么办呢?”

        “谋略。用谋略胜过他们,克服他们。只用几只羊、一些小提琴和一头漆成白色的母牛。那是一个很特别的诡计。直到最后一刻,我们还不敢确定有没有效果,我们不得不冒险。靠涂漆的母羊和索马瓦未屈王子。”

        尤瑞黛每次听到那个名字,便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阿山诺波利斯要武装上岸,劳思和我劝他不要。我们要在此建立家园,劳思、安德瑞夫王子和我终于把他说服。我们开航前就订了一个计划,我相信行得通,我很了解土人。头脑简单的土著很容易安抚,根据我和大溪地人、三毛亚人相处的经验,他们都是爱好和平的民族。”

        “我们计划夜间抵达。到达的第一夜,我们亮起探照灯在岛上的空中映出怪异、好玩的图案。我们还找到土人的几间房子,让光线集中一段时间。我们看见黑黑的身影在白光中跑进跑出。然后我们开走了,没有上岸。第二天晚上我们又来了,重施故技,还放了几个火箭,然后又在天亮前开走。第三夜我们准备登陆。我们猜想,土人已经够迷惑、够敬畏了。我们要做一些惊人的举动。我们进入礁湖,隐约看见小岛围在雾峰里。你知道,亚热带之夜从来不会全黑的。等一切就绪,我们就放射漂亮的烟火,一连串蓝、绿、紫色的火箭、弹雨、流星,烟火的噼啪声震撼全岛。那时候是九点左右,探照灯又亮了,数百个男男女女和小孩都来到岸边,我们继续表演给他们看。他们看厌,音乐就开始了。先是号角、鼓声,接着是横笛和小提琴柔美的旋律。你绝对想不出音乐对野人的影响。安德瑞夫王子全副盛装,帽上有一颗金星,我们这几个获选最先上岸的人都穿着白衣服。我有一个预感,有了王子、白牛和音乐,他们很可能把我们当做神明。果然不错。”

        “我们爬上小船,大概只有二十九个人。我头上也有星星,手拿金杖。我是女神。我就骑在那头涂了颜色的母牛身上。乐队跟在我们后面,正当我们要上岸的时候,船上射出一道白光,足足在空中停了五分钟,把黑夜都化成白昼。土人完全迷住了。”

        “这完全是一场狂妄的闹剧,时间恰到好处,表演也精彩绝伦,效果是很讽刺的。我,骑在一头白牛上,一手拿金杖,另一只手拿着一袋珠子。我们向前进,安德瑞夫王子在我右边,领着一只羊,提琴手在我后面。我们是超人,超自然的神祇。土人们俯伏在地,有几个则跑进黑暗中,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像是中了魔似的。我不知道效果最大的是什么。”

        “不过定是那只羊吧。”艾玛·艾玛大笑,似乎仍然欣赏那次玩笑,“那只小羊向前跑几步又向后奔回来。我禁不住笑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如果他们来自印加,他们就一定听过他们的祖先谈过安地斯山的骆马。不管怎么样,他们的首领向我走来。我试着说了几个字。他好像听不懂。忽然,他跪下来,就像向女神下跪一样。我轻笑着以金色权杖碰他的头,作势叫他站起来。我亲切地从母牛身上下来,拿出一串珠子给酋长,这对我来讲并非难事。我太了解土人了,我把珠子套在他脖子上,并尽可能甜蜜地说:‘喏,那边。’然后我走上前去,挑出年轻妇女,给她们一些好看的小玩意儿。这就够了,果然生效了。他们很迷惑,但很友善。安德瑞夫王子也分发他的小玩意儿,戒指、手镯。我相信里面一定有一位皇后。那并不难找出来。一个黑黑的中年妇人正对酋长大叫,一面指手画脚。我保留了一串最大的项链给她,上面镶了亮晶晶的宝石,中心还有个镀金的圆圈。”

        “自从那个时候,我们知道我们眼前不会有危险了,船长泰勒马丘斯早已会命把探照灯准备好了,万一遇到突袭,就把光线对准他们的脸部直照,使他们看不见。不过,没有必要那么做了。我们向后面打信号叫更多的人上岸,这时候乐队开始奏乐,我们快乐得跳着舞、笑着。我们真地笑了,在航行了七十五天之后我们终于登陆了。那时候是十月底。‘你想他们是不是很感动?’安德瑞夫低声问我。‘现在安全了。’我说,‘土人们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娱乐过。你去吧!用你的魁梧身材和金色的星星迷住他们,表示你的友善。碰碰他们的头,使魔咒继续维持下去,并且让他们服从你。像神一样讲话。’他照做了。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声王者之风的大叫,并做手势叫他们回家。他们就像小孩似地跑了。”

        “当晚,我们就在岸边露宿,有人守夜继续看守,以防发生事情。”

        “第二天早上,我们闯入村子里,吩咐大家要对土人友善,绝对不要冒犯他们。为了让他们怕我们,我们就来了一场射泥鸽子的射靶表演。阿山诺波利斯和我们之中的一些人是好射手,他们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使他们永远都忘不了。”

        “然后,有件事发生了,阿提模斯博士告诉我们,下次满月的时候刚巧会是月全食。月食来得真是时候,劳思颇费了一番周折,安排我们的领袖和泰诺斯土王在月食那天会面,讨论我们安居的问题。我们已经送给他们慷慨的礼物,土王也表现得很友善,答应给我们建立城市的地方。可是安德瑞夫更进一步要求艾达山边的坡地,准我们放牧。我们晓得土王会反抗。安德瑞夫王子非常生气,中止了讨论说:‘走吧!今晚九点半的时候,我要叫月亮暗下来。’这一点,借着许多手势,仔细地解释给泰诺斯土王听了。我们小心安排了一项表演,确定土人都会来看。阿提模斯博士手里拿着表。月食前五分钟,鼓声大作。在戏剧性的九点三十五分,安德瑞夫王子挥动他金色的权杖,命令月儿暗淡下去。从这次以后,我们和泰诺斯人相处就再也没有麻烦了。”

        “船呢?他们把它毁掉了吗?”尤瑞黛问道。

        “没有。泰勒马丘斯回去了。阿山诺波利斯把船给了船长。在两个月的航程中,我们已经了解到我们遗漏的东西。但是,不管我们计划多么周密,我们还是需要更多的金属工具、补给品、纸张、衣服和药品。船长奉命保密,没有一个水手确切知道我们在那儿。阿山诺波利斯有一种恐惧、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担心烟草的收成会失败、酒和烟草的供应会断绝。这真是件滑稽的事。当你记录人类文明的进步时,你突然了解烟草和酒和竖琴是人类几件永恒的发现,真正为人类获得舒适、智慧和快乐的生活。你可以像我们一样没有铁路、汽车、收音机,仍然过得很舒服,但若少了烟、酒和竖琴,生活的情调就丧失了,人类就会因此更贫乏。你会以为阿山诺波利斯认为他带来的六十箱酒足够了,但是他觉得很不舒服,他要确定小岛能造酒,而且味道甘醇,所以他才带那些德洛斯的造酒专家来。不过,他叫船长不要泄露小岛的秘密。要他一年后照我们开的单子,再带些补给品来。阿山诺波利斯答应他每跑一趟,就送他一艘油轮。泰勒马丘斯第二年来了,第三年也来,连续来了三年。葡萄种成了,我们已拥有一切器具和物品,阿山诺波利斯叫他不必来了,泰勒马丘斯很高兴,他现在已拥有三艘油轮。过了好多年,他为友谊又来一次,来看看我们过得怎么样。他真地信守诺言,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回事。那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尤瑞黛眼睛一亮:“他永远不再来了?那是不是永远地告别呢?”

        “也许是吧?谁知道呢?也许他会纯粹为了好奇再来一次,或许自己也退休而来这里。也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他上次来的时候多老了?”

        “五六十岁吧!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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