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巴娜一直在看黑黢黢的大花园。
大卫把头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他半闭着眼,视线转到阿巴恩身上。
“‘有人同快被处死的犹太人说话。这是格林戈所禁止的。不知道格林戈为什么要这么禁止。’”
阿巴恩不再说话。他离开大卫。大卫是否看见他走了?
“萨巴娜!”睡梦中的大卫还在喊她。
大卫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眼神漂浮不定。
“萨巴娜!”他倾全身之力朝她的方向动了动,他直起身,眼睛变得朦胧,好像十分警觉,他摸摸自己的武器,将它抓在手里。
“萨巴娜去哪里了?”
他用眼睛寻找萨巴娜。
他的警觉显然非常短暂,以致还来不及发现在半明半暗中她正紧靠着犹太人。
他松开手中的武器。
他又一下子跌坐进安乐椅。
他睡了。
萨巴娜离开犹太人。她坐到远离大卫的地方,坐在犹太人待过的桌子旁边。
犹太人留在原来的地方,他站在那里,朝大花园的方向望过去。
阿巴恩重又在各个房间里踱步。
萨巴娜朝自己周围看看。看不见阿巴恩,犹太人离得很远,大卫在睡觉。她沉默良久。然后,她说话了。
“他今后什么也记不起来。”
她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很微弱。
“他会记得一点点。”阿巴恩说道。
萨巴娜不动。她看上去似乎也沉入了梦乡。她跟大卫一样纹丝不动。
犹太人转过身来。阿巴恩回来了。他们看看她。她抬眼看他们:她的眼睛却只是两个黑窟窿。
“我们把狗给他吧!”她说。
“把你的狗给大卫吧,”萨巴娜说,“你的狗,你的脏狗。你的犹太狗。”
犹太人朝萨巴娜走过去。她看着他走过来。她对他说:
“我这就去叫醒他。我要对他说,你曾经试图逃走。同狗一起溜掉。”
犹太人坐在萨巴娜脚边。他把头靠在她的膝上。他用双臂使劲地搂住她。
“你那些价值几百万的狗,你应该给他。你写下:我把狗留给大卫。”
犹太人没有回答。他用双手死死抱住萨巴娜的身子。
“你听见了。你那些狗,你那些肮脏的犹太狗,你应该都给他。”
她并没有设法躲避犹太人的搂抱。她说话时也没有看他。
“那些狗已经属于大卫了。他把犹太人交了出来,犹太人的狗就属于他。”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带着睡意。她的眼神跟大卫的一样朦胧。
阿巴恩从另一个房间回来了。她看见了他,她对他说话。
“我想要犹太人的狗,好让大卫到森林去。”
阿巴恩站在她和犹太人的面前。他看看她,没有回答。
“你们过去老把那些狗带在身边,如今,他们就要杀死你们,必须让这些狗离开施塔特。”
她挣脱犹太人的拥抱,她站起来。
“你们应该在死亡之前把那些狗交给大卫。把狗给了大卫,狗就能活。你们听见了吗?”
她看看大卫。
“大卫从格林戈手里把它们抢出来。
“他把它们带到森林里。
“它们就能活下去。”
她沉默,然后又说:
“森林里有一个狗窝,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狗卖掉,那些狗就藏起来了,他放弃了水泥,永别了,格林戈。”
犹太人又抬起头。他看看她。他仔细听她说话。她正在微笑。她发黑的嘴唇边上沾有白沫。她对他说:
“你也许不明白?狗属于大卫。”
她在等待。犹太人一直注视着她。他说道:
“那些狗属于大卫,我把它们给了大卫。”
萨巴娜往后退,然后停下。他们对视着。
“你去告诉格林戈:犹太人把他的狗遗留给了大卫。”阿巴恩说道。
犹太人又站起来,走到桌前,取一张白纸,写字。
他写完了,说:
“狗儿们会过得很快活。”
她没有回答。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做事。
“你应该向格林戈解释这件事,”阿巴恩说道,“去对他说,大卫想要的,是犹太人的狗。”
她慢慢转身朝向黑黢黢的大花园,就这样站在那里。她说:
“格林戈什么也不会听,什么也不会读。”
他们好像没有听见。
“你应该对他解释说,当时大卫的愿望比生命、比死亡都要强烈。”犹太人说。
“对他格林戈来说,这个愿望看不见摸不着,”阿巴恩说道,“但对你萨巴娜来说却看得见摸得着。你对他说,大卫是猎手。又有狗。就应该让大卫得到那些狗。”
“你说,大卫这个名字,”犹太人说,“就是一个猎手的名字。”
她说:
“我打听过了,在施塔特禁养这些狗。”
他们没有回答。他们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看他们的模样,好像已经忘记了萨巴娜的存在。他们自顾自地说话。
“价值几百万的狗。”犹太人说道。
犹太人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是什么突然进入了他的嗓音?
“犹太狗。”阿巴恩说。
“没用的狗。”犹太人说。
“从不怀疑的狗。”阿巴恩说。
“快活的狗。”犹太人说。
静默。
传来一阵哭声。他们转身。萨巴娜在哭。
静默。
她说:
“我想要毒气室。我想死。”
她哭。
“带我走吧。我想出去。”
他们没有回答她。
“什么森林?”阿巴恩问道。
眼泪从萨巴娜眼里流出来。她在思索。
“森林。”
“你不知道这后面有什么,”阿巴恩说,“森林在哪里?”
她思索着。
“我不知道在哪里。有人说到过。”
“荒蛮的森林。”犹太人说。
“是的,”萨巴娜说——她等了等,“森林在哪儿呢?”
“在施塔特的一个个地窖里。”犹太人说。
她不再哭泣。她重又看了看两个犹太人。她的眼睛重又变成蓝色的了。又深,又蓝。
“森林也在大卫的头脑里。”犹太人说。
她仔细端详着睡觉的人。
“在大卫的头脑里。”萨巴娜重复道。
他们不言语了。
“你在森林里,”犹太人说,“你在大卫的头脑里。”
“远处,”阿巴恩说。“你看见了什么东西。”
她思索良久。
“我看不见另一个大卫,”萨巴娜说道,“我看见了那个犹太人。”
“那些犹太人也都在森林里。”阿巴恩说。
又传来一阵呜咽声,很短暂,立即被压抑下去了。
“他们都知道这点。但大卫……”
“你替大卫知道这点。”犹太人说。
她沉默了。她看了好一阵犹太人住宅里那些光秃秃的墙壁。她说:
“森林在犹太人的住宅里。”
“是的。”
“在犹太人体内,在他的狗身上。”阿巴恩说。
萨巴娜的眼神茫然。
“在布拉格城里,在死人平原上。”
“对,就照这个样子。布拉格也在施塔特。”阿巴恩说。
“死人平原就在犹太人的住宅里。”
“没错。”
“在一个相通的森林里。”
“在森林里。”犹太人说。
他们不做声,分散开来。
她谛听着施塔特的声音。万籁俱寂。
她再听,这次,闭上眼睛。
“你说话了?”她问犹太人。
“没有。”
“我听见了:有人说话。”
他没有回答她。她转向阿巴恩。
“有人在说:背叛,所有犹太人的背叛。”
“没有,”犹太人说,“什么也没说。”
“没人说话。”阿巴恩说道。
平原的狗儿们一下子乱叫起来。
“在狗叫声中我听见有人说话。”萨巴娜说道。
狗叫声停止。
“狗儿们安静下来了。”犹太人说。
“听呀,”阿巴恩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喊。”
她听:万籁俱寂。
“犹太人从没背叛过,”阿巴恩说,“格林戈却有过背叛。大卫交出犹太人是为了得到犹太人的狗。大卫一旦得到了狗,他就会背叛格林戈。他就会说:永别了,水泥,永别了,格林戈。”
萨巴娜思索,有了结果,便向阿巴恩微笑。
“真的,由于深入研究了大卫,最终找到:永别了,格林戈,”她说,“也找到犹太人的森林了吗?”
“找到了。”阿巴恩说。
犹太人的狗在叫:叫声低沉而温和。
“是迪亚娜在叫,它在做梦。”犹太人说。
萨巴娜又想起了黑黢黢的大花园。她指指门玻璃后面那一大片看不见的深黑。她说:
“你说过:别再害怕,”她补充说,“别害怕什么?”
“快乐。”犹太人说。
“饥饿。”阿巴恩说。
大卫睁开了眼。狗儿们还在低声吼叫:大卫的眼睛便一直张开着。
“那个字眼把他惊醒了。”阿巴恩说。
“狗。”萨巴娜说。
“饥饿。”犹太人说。
狗叫声停止了。他们都在等待。大卫一直睁着眼睛,然后一下子,眼睛闭上了。他的呼吸又变得平静。
她指着他整个人。
“你宁可挨饿,也不愿这样?”
“他什么也不愿意,宁愿挨饿。”
“就为了这,他们才杀他?”
“是的。”
她再一次指指大卫整个人,但并不看他。
“我宁可死,也不愿这样。”
“不愿。”犹太人说。
他们分开了。都独自待着。每个人都注视着在灯光里睡觉的大卫。
“在他们睡觉的时候。”阿巴恩说。
萨巴娜不看大卫了。她转身对着黑黢黢的大花园。
“他还年轻吧?”阿巴恩问道。
“是的,年轻。”犹太人说。
“他不睡觉时,他是猴杀手。”阿巴恩说。
“泥瓦工人,”犹太人说,“在党的人。”
“他睡觉时,他是谁?”阿巴恩问。
萨巴娜没有说话。
“是萨巴娜的孩子。”犹太人说。
她一直待在通往大花园的门前,默默不语,向外张望。
施塔特整个是个黑黢黢的大花园。
犹太人的狗在叫。
大卫微微支起身子,扬手拒绝听狗叫。
他们一直离大卫很远,身体也各有距离。
“你当时往工地走,”萨巴娜说,“你回来,你写字。他们看见你在你住宅的窗玻璃后边写东西。”
狗叫停止。大卫又沉入梦乡。
“我当时没有写东西。”犹太人说。
“夜里,在桌前,所有的人都能看见你。你在白纸上写字。”
她向阿巴恩转过身去。
“每天夜里,他都在他住宅里踱步。他写东西。
“到早上,他就睡觉。”
“人们说过什么,我就写什么,”犹太人说道,“当时大家什么也没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一样,很平静。
“你不愿写人们所说的以外的任何东西。”萨巴娜说。
“对,”犹太人说,“任何东西都不愿再写。”
“当时人们都说了些什么?”
“无论在一起或是分开,他们说的话都一样。”
“可你回来仍旧得写。”
犹太人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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