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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徐凤年一刀鸿沟,温不胜为义折剑

        徐凤年平声静气道:“我将为中原大地镇守西北,北凉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万铁骑一蹄之祸。”

        轻轻一句无事退朝。

        殿上无事,整个王朝已是疾风骤雨。今日任何一次单独提拔,都足以让京城津津乐道上几月半年,可一次当头泼下,就容易让人发蒙了。数百位朝臣起身,缓缓走向殿外,大多数老人都向转任门下省左仆射的桓温桓老爷子道贺,对于坦坦翁的官升数阶,都可以称之为喜闻乐见,无人嫉妒眼红。年轻一些的当红朝臣则拥向晋兰亭,称兄唤弟,好不热闹。本以为晋兰亭会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几年,才复出担任要职,不承想一跃成为了宋二夫子遗留下来的国子监右祭酒,这可是才三十岁出头的堂堂从三品啊,更是当上了数万太学生的领袖,一举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晋兰亭这个外来户注定要在官场上势如破竹了,不禁猜想难道真是下一个模板的张首辅?

        晋兰亭还礼给众人后,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爷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家主,毕恭毕敬作揖致礼,两老笑着同时扶起这位已经不足以用“新贵”二字形容的年轻人。三人出入国子监,本就是一脉相承,无形中关系也就亲近几分,况且晋兰亭早就是姚白峰半个座下门生。出殿队列圈子,这三人为一个核心,另外一个是张巨鹿、顾剑棠、陈芝豹三人,竟是无人敢于凑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卢道林、卢白颉兄弟和卢升象这“三卢”,以后兵部便构成了双卢双侍郎的有趣情景。

        几大藩王都各自散开,偶有跟京官们的攀谈,也是蜻蜓点水,不痛不痒。胶东王赵睢找到了世子赵翼后,回首看了一眼孤苦独行的白头男子,也没有上前去说几句,可当这位在两辽势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视线后,那名腰间佩刀的北凉世子却轻轻抱拳低头,毕恭毕敬行了无声一礼。赵睢面无异色,转头前行。倒是同为藩王世子却籍籍无名的赵翼有些愣神,听到父王轻轻一声咳嗽,迅速跟上。徐凤年走得耳根清净,瞥了一眼前方被人簇拥的晋兰亭,当年被自己吓得要死要活的小小县官,如今真是春风得意步子疾了,升官之快,几可媲美宰辅张巨鹿。对于这个投机钻营一等高明的家伙,徐凤年没有半点好感,上梁拆梯,就怕你以后再想下,就下不来了,只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了晋兰亭,还有叛出北凉后便成为皇亲国戚的严杰溪,嫁出一个女儿,得手一个外戚身份和实打实的殿阁大学士,这笔买卖,赚大发了。这老头补上了三殿三阁大学士中的洞渊阁,桓温封为三阁为首的文亭阁大学士后,当下只剩下那个留给张巨鹿死后才会送出的武英殿,依旧空悬。何况还有家族根基靠近北凉的姚白峰给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禄,如此一来,北凉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动了。徐凤年本想这回返回北凉借道去一次姚家,试着能否“怂恿拐骗”姚家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层文官的北凉。以往姚家抱着只跟北凉眉来眼去却打死不上床的娇羞姿态,如今干脆正大光明入了天子赵家床帏,徐凤年倒也光棍省事了。

        不知不觉徐凤年落在了所有人身后,跨出大殿门槛后,站在台阶顶端,停下身形。看见新补黄门郎的严池集跟在父亲身边,几次想要往回走,都给严杰溪不露痕迹地拽住。徐凤年笑了笑,也亏得有个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撑腰,否则以这小子的懦弱淳善,早就给京城贵胄子弟吃得骨头不剩了。

        徐凤年举目望去,没有看见许多年没碰面的孔武痴,想必是官阶仍旧不够,没有资历参与朝会。徐凤年一手扶在雕龙栏杆上,清楚这次庙堂上七人不跪,其实多半归功于自己,准确说是皇帝卖了个天大颜面给徐骁,不过给了甜枣以后,就是几下十分结实的棍棒伺候了。挖姚家墙脚纳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晋兰亭来恶心北凉。至于陈芝豹暂掌兵部,也不会耽误他外封蜀王一事,无非是赵家天子太过青眼此人,才有锦上添花的举动。这种行为,就像一个男人千辛万苦追到手一个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钗华裳一股脑都用在她身上,才能显得自己心诚。再者,朝廷也万万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让陈芝豹接手铁桶一个的兵部,既能够服众,压制那群桀骜不驯惯了的兵部官吏,也算给朝廷给顾剑棠都有台阶走下,否则哪怕封爵顾剑棠为本朝仅有的大柱国,可兵部尚书如此权柄煊赫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无人接过烫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顾剑棠的脸面了。历来庙算之事,就要讲究一个环环相扣。

        徐凤年按住腰间那柄北凉刀,自言自语笑道:“师父,难怪你讲庙算有一刀一剑两件法宝:袖里藏刀的刀,口蜜腹剑的剑。”

        徐凤年走下台阶,回头望了眼大殿屋檐,当年有三人曾在屋顶对酒当歌。广场上有几名宦官来来回回,打扫地面,其中拾得几名粗心官员的遗失玉佩,他们见到最后走出皇城大门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惧,不管此人声名狼藉如何,毕竟是个带刀早朝的主儿,不是他们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的。何况傻子也知道陈芝豹离开北凉后,异姓藩王北凉王落在谁手也就毫无悬念。徐凤年走出大门以后,就看到明显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袭鲜红蟒衣,许多官员都故意离远了停脚,就等着看一场好戏。

        孤身赴蜀的陈芝豹,又单枪匹马入京师,众人只会觉得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手握再重的权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万铁骑都扶不起的徐凤年,众人一边倒以为这小子早点当个优哉游哉的驸马,就万事皆休。

        徐凤年走近以后,两人并肩在墙根下行走,徐凤年轻声笑问道:“上次你入蜀,我没来得及送行,不见怪吧?”

        陈芝豹温和道:“无妨,他日你做上北凉王,我也未必能去观礼,两不相欠。”

        徐凤年一笑置之。

        陈芝豹不再白衣,换作身边白头男子一身白蟒华服,真是世事难料。离开北凉偏隅之地,一遇风雨便化龙的陈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凉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如果做不好,难不成你来做?”

        陈芝豹转头看着这个本就交集不多的北凉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气,的确像大将军。”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当几年兵部尚书才去蜀地封王?到时候还会遥领兵部?”

        虽是生死大敌,但陈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静道:“先是封王却不就藩一两年,然后就藩封王再违例遥领兵部一两年,因此你还几年时间积蓄实力。不过等我没了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举南下,到时候腹背受敌,你要是还没能打通西域,就等着把大将军积攒下来的家底都消耗殆尽吧。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只要守业失败,徐家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个截杀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对得起你的身份,总好过被朝廷暗中袭杀。”

        徐凤年一手滑过城墙,没有说话。

        原本公认油嘴滑舌的北凉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苟言笑的陈芝豹说话更多,“我等了那么多年,没有等到你死于横祸,也不介意再等几年,等你死于两朝争锋的大势。北凉三十万铁骑,该是义父的,就是他的,我作为曾经的义子,不好争也不敢抢,可你一个连春秋战事都没有经历过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于韬光养晦,不是如何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惜这一件,不算在内。”

        徐凤年手指触碰着微凉的墙壁,平静说道:“我等你。”

        陈芝豹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既没有骂起来,也没有打起来,这让旁观看热闹的官员们都大失所望,纷纷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书眼中,给惦念记仇上。

        徐凤年则继续沿着墙根走去,然后遇上了乔装打扮过的隋珠公主,她在这里守株待兔,然后很没有惊喜地出言讥讽道:“就怕货比货,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云泥之别,我都替你害臊。”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徐凤年突然手指了指墙顶,“快看,又有一只麻雀。”

        隋珠公主走过去就给徐凤年踹了一脚,结果吃疼得还是她自己。出下马嵬驿馆的回宫路上,亡国东越的皇室成员张桓坦言北凉世子身手不俗,可赵风雅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犟性子,哪里愿意相信。

        徐凤年胆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的精巧鼻子,遮住了那些星星点点的俏皮雀斑,打趣道:“这下子终于好看点了。”

        赵风雅张牙舞爪,乱打一通,徐凤年松手后不知死活地说道:“就别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使用名不副实的美人计了,我又不可能娶你当驸马,难道你想嫁入北凉做王妃?”

        赵风雅呸了一声,气势汹汹道:“照镜子瞧瞧你德行!”

        徐凤年眯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给陈芝豹。”

        隋珠公主愣了一下,然后那双秋水眸子中流溢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慌乱。

        徐凤年转身前行,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不过我向来乌鸦嘴。”

        赵风雅追上去,对着徐凤年后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凤年没有反应,折向马车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钦天监有六字谶语?鼠吃粮!蜀吃凉!”

        徐凤年转头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去做蜀王妃?”

        赵风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陈芝豹一旦成为皇亲国戚,你就算当上北凉王,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返身在她耳边悄声道:“徐骁还让我捎话给你,万一真被逼着送去西蜀,跟他说一声。”

        隋珠公主破天荒没有针锋相对,跟着眨眼,低声道:“没骗我?”

        徐凤年一本正经说道:“当然是骗你的。”

        赵风雅差点气昏过去,嚷着“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华贵的白蟒袍子,印上了无数脚印尘土。

        她颓然无力地靠着墙壁,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混蛋渐行渐远,咒骂道:“鼠吃粮,吃光你!蜀王杀凉王,杀死你!”

        殊不料那个王八蛋走出去不远,转身张了张嘴,传递出无声无息三字。

        “是真的。”

        赵风雅发现自己从未如此的不反感眼前仇家。

        她告诉自己那是可怜他,谁让他年纪轻轻就白了头。

        而且白头以后,不难看,反而更好看了。

        赵风雅皱了皱鼻子,沿着墙根蹲下发呆,有些想哭有些想笑。

        想要天下谁人不识君,很简单,弹劾人屠。想要一夜之间享誉京城,很简单,还是骂北凉王。跻身朝廷中枢的晋兰亭无疑是最好的例子。皇城门外赵家瓮两座牌坊,退朝以后武臣入振武,文官入敷文,井然有序,各自去衙门处理朝政事务,不过很快就去而复还,除去一些京官大佬稳坐钓鱼台,没有理睬中轴御道上的纷扰,甚至大批恩荫子弟都调转马头,因为有大热闹可看了。国子监太学生先是几十人拦住了白头佩刀男子的去路,继而是百人,千人,汹涌如过江之鲫。明日才入主国子监的晋兰亭稳如磐石,安静坐在路旁马车内,袖手旁观。已经卸去左祭酒的桓温笑眯眯站在路边,没有刻意阻挡这股士子民心所向,只是不轻不重说了几句类似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长辈唠叨。国子监建筑连绵不绝,规模在皇城和内城之间首屈一指,便是六部衙门也无法与之抗衡,历来太学生一旦群情激奋,都成为朝廷极为头疼的一桩事情,本就是朝廷自家孩子,骂了没用,太学生中多的是饱读诗书舌灿莲花的高人,打重更是打不得,也不舍得,国子监已经隐约超过江南道士子集团,成为离阳第一大输出朝臣的鱼龙之地。

        别说京城,就是整个离阳朝廷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有趣的一场对峙。

        御道上聚集了数千名太学生,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不出意外,其中佼佼者更会成为离阳的中流砥柱,而且人数不减反增,阵形越来越壮大,占尽天时地利,自当气势如虹。国子监内许多天策祭酒根本劝说不住这些豪阀寒门出身皆有的得意门生,何况劝说得也远远称不上不遗余力,大多数还是乐见其成,只是督学授业传道的职责所在,才懒洋洋提上一嘴;几个不拘小节喜欢跟太学生打成一片的祭酒,还打趣说着得空儿就去京城某地某街购买几份解馋吃食回来。国子监官员的不作为,无形中助长了太学生的气焰,如此一股巨大的书生意气,震动朝野,一些个毗邻赵家瓮的西楚老遗民见闻以后,也禁不住悲喜交加,难免感慨一句春秋大义转入赵瓮,理当离阳得天下。

        这一方权重势大,那一边就越发显得孤苦伶仃惹人厌了。

        北凉世子徐凤年站在天下地轴线之上,摘下那柄从徐骁手上接过的北凉刀,刀不出鞘,双手放于刀柄,拄刀而立。

        他曾一人一剑守敦煌。他今日则是一人一刀站御道,独当万人。

        小半座国子监士子都拥入御道,堆积得密密麻麻,本以为这名纨绔子弟见着己方恢宏声势后,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哪曾想还真打肿脸硬扛上了,正好,要不然他们也没了发挥余地。听闻退朝返回的国子监祭酒们说此子竟然佩刀上殿,简直就是荒谬至极,他们惹不得二皇帝徐瘸子,惹不起离凉入蜀再赴京后众望所归的陈芝豹,还不敢教训这个顺杆子往上爬的无良世子?今天不说唾沫淹死他,也要让他留下那柄臭名昭著杀人如麻的北凉刀!

        一名儒生踏出一步,怒容诘问道:“听闻北凉放出风声,你在弱水河畔杀北院大王徐淮南,在柔然山脉杀提兵山第五貉,你可敢对天发誓,所传不假?!”

        徐凤年默不作声。

        儒生向前走出三步,痛打落水狗,掐住七寸,追问道:“别说杀二人,你徐凤年何时去的北莽?可否说来一听?”

        众人眼中的北凉世子,绝大多数人皆是头一次亲眼目睹,若非是知晓人屠嫡长子的身份,又有无数北凉境内士子赴京,诉说痛骂此人的荒唐行径,否则换成平时路上偶遇,恐怕都要心生嫉妒,或是暗赞几声好风流的俊哥儿,委实是皮囊好得无法无天了,尤其是当他身穿一袭御赐五爪九蟒的藩王世子补服,真是有那么点卓尔不群的味道。只是这人劣迹斑斑,罄竹难书。先帝驾崩时,清凉山上竟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满城皆知。上次游历江南,竟是用马拖死了一名性情淳厚颇富才气的名流士子,更在广陵道上指使扈从大开杀戒,血流成河。及冠之后,也不见任何收敛,身上全无半点温良恭俭,只听说北凉王府梧桐院每日都有投井自尽的贞烈女子;只听说近年来尚未等到世袭罔替,就已经开始贩官卖爵,按官帽子斤两去卖,再拿去青楼一掷千金买笙歌。这样的膏粱子弟,如何有资格佩刀上殿?豺狼当道,置天下读书人于何地?

        那位在国子监中一直以擂台辩论无敌手著称的儒生,没有因为那白头男子双手拄刀的虚张声势而丝毫露怯,只是觉得滑稽可笑。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天下拱卫的泱泱京城,岂能容你一个腹中空空的外地佬来这里抖搂威风!儒生再次重重踏出三步,其不畏权贵的文士风采,令人倾倒,身后不断厚实的阵形随之上前三步,声响沉闷。春秋那些只知争抢权势的武夫让神州陆沉,我辈书生就要拔回神州齐五岳!儒生只觉得胸中浩然正气要直冲云霄,抬起手臂直指不作声的白衣男子,厉声道:“大秦皇帝坐拥天下全盛之力,仍受制于匹夫,我离阳岂可步其后尘?!朝廷处处敬你北凉一丈,北凉何曾一事敬朝廷一尺?天祸小人,使其得志!”

        北凉刀悄然入地一寸,徐凤年淡然笑道:“刻薄之见,君子不为。”

        声音不大,却是整条御道都清晰入耳。少数识货者顿时刮目相看。

        儒生朗声讥笑道:“‘君子’二字从你口中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凤年,你既然不愿正面回答我那两问,我便再问你一问,你可想知道自己这些年在北凉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果不其然,国子监近万太学生只见那家伙哑口无言,根本不敢接话,更没有胆量反驳。

        晋兰亭提着车帘子,嘴角冷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徐凤年也有今天。当年在北凉境内,让我那般受辱,活该你有今天被万人唾弃白眼!等我进入国子监,更要让你徐凤年和徐骁父子二人一同在史书上声名狼藉,遗臭千百年!以后等我晋三郎也如张首辅这般有了遍布朝野的门生,再去编撰史书,少不得让你们二人沦为奸佞贼子!

        老爷子桓温个头不高,只得拣了个石墩子站上去,伸长脖子望去,也没谁会觉得这位老翁是在幸灾乐祸,只是觉得桓祭酒一如既往的诙谐聪慧。连初入国子监的太学生都对那北凉世子无比轻视,自觉高过一等,何须坦坦翁桓温上心?不过瞧着桓老爷子言笑晏晏,外人也不知在官场上老而弥坚的老人心中真正所想。

        北凉刀却已入地三寸,徐凤年双手仅是虚按刀柄。

        儒生如得天助,虽仍是无官家身份的一介书生,但气势惊人,继续前行,距离那北凉世子不过百步路程,正要再出声圣人教诲和道德文字,不承想那装聋作哑的白头世子竟然率先发难:“入钉唯恐不深,拔钉唯恐不出。”

        太学生多的是善于言语含蓄的聪明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在讥讽朝廷对北凉卸磨杀驴。徐凤年继续平静说道:“我只知春秋之中,徐骁麾下士卒战死沙场三十多万,嘉和年间征伐北莽,马革裹尸又十余万,随后十年中,又有八万余人战死。你们骂我徐凤年无才无德无品无志,都无妨,可又何曾记得这五十万人埋骨何处?国子监数万读书人,终年佳篇颂太平,可曾为五十万人做祭文一篇?”

        儒生涨红了脸怒道:“五十万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与你徐凤年何关?”

        徐凤年平声静气道:“我将为中原大地镇守西北,北凉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万铁骑一蹄之祸。”

        儒生正要诘难一番,徐凤年却已经轻轻拔出北凉刀。

        借万人之愤,养一刀之意。

        御道一瞬撕裂两百丈。

        御道中央人仰马翻,好不热闹,许多太学生艰难狼狈地爬出沟壑,骂声喧沸。

        徐凤年悬好凉刀,沿着那条养意一刀劈就的鸿沟边缘,缓缓前行。

        经过那名战战兢兢的儒生身边,徐凤年目不斜视,只是轻轻笑道:“我杀没杀第五貉,等你死了自己去问。”

        儒生嘴唇铁青发紫,一屁股坐在地上。

        车厢内晋兰亭好像看到那北凉世子冷眼瞥来,吓得手腕一抖,甩下帘子。

        国子监右祭酒大人脸色苍白,色厉内荏道:“徐凤年,我晋兰亭有今日成就,与你无关!你休要恃力猖狂!”

        站在石墩子上的桓温揉了揉脸颊,喃喃自语:“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是儒士胜儒士。好一个坐镇西北,只为百姓守国门啊。”

        畅通无阻轻松穿过万人太学生,白衣白头男子步入马车前,这个曾经对六百北凉老卒久久弯腰不肯起的北凉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面朝先前意气风发的国子监万人,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尚未立冬,便已是一场鹅毛大雪,给太安城这位雍容妇人披上了一件白狐裘。

        这小半旬内,京城轰动不止,各种封赏擢升不提,还有北凉世子胆大包天破坏御道,言官弹劾奏章飞似天上雪,都石沉大海,没有一次被御笔朱批。城内道观真人都说是徐凤年凭恃假借阴怪之力,必不为举头三尺神明所喜,言之凿凿,让忙碌着补冬习俗用以感谢老天爷的市井瓦舍百姓们都深信不疑。除此之外,还有一场轰动京城的盛事,兵部侍郎卢白颉跟三战三败的外乡游侠儿在按鹰台比剑,天子亲自准许卢爱卿告假一日,双方登上按鹰台比剑之前,恰好落雪伊始,一身寒儒装束的卢侍郎负剑霸秀飘然而至,不愧一剑满仙气之说,一些个原本觉着这位江南卢氏成员不够资历担任兵部权臣的京城人士,那一日也都为尚未出剑的卢白颉文雅气度折服。然后便是那吊儿郎当的剑士登台,总算换了一身不那么邋遢的光鲜行头。这家伙先败于吴家剑冢女子剑侍,再败于京城剑术宗师祁嘉节,三败于东越剑池白江山,已经有了温不胜的名头,说来奇怪,这家伙相貌气度不讨喜,尤其是不得女子青睐,可灰头土脸连败三场以后,在市井底层却是极为受到欢迎,甚至许多军卒甲士也都高看一眼。

        当温不胜慢悠悠登台时,围观百姓中便有中气十足者高声吆喝“温不胜这次总该赢一次了吧”,姓温的落魄剑客当场便回骂一句“去你娘的”!观战人士三教九流,女子不管年幼年长,大多皱眉嫌弃,倒是粗粝的大老爷们儿都轰然喝彩,为其摇旗呐喊。

        这一次比剑,按鹰台本就是赏雪观景的好地方,加之卢白颉有显赫的官家身份,更有传言几位皇子都会微服轻车简从悄悄来到按鹰台,更有声色双甲的大美人李白狮大张旗鼓亲临,故而比起前三次较技都来得人声鼎沸。但谁都心知肚明,其实他们都在好奇期待那名佩刀的北凉世子露面。那日朝会退朝以后,姓徐的藩王子弟仅是跟国子监斗了一场,对升斗小民来说怎么能过瘾够劲,就想着这次会大闹按鹰台,被京城官宦子弟纠缠上,恶人恶狗斗成一团才精彩。

        徐凤年在比剑之前,本来已经走出下马嵬驿馆,准备乘车前往按鹰台凑个无伤大雅的热闹,蓦地却看到一个穷酸至极的老儒士蹲在龙爪槐下,惴惴不安。徐凤年哑然失笑,犹豫了一下,返回驿馆后院,让青鸟温了一壶黄酒。徐凤年过目不忘,记得驿馆外头守株待兔的老书生是谁。当年离开徽山船至江畔,恰逢二姐徐渭熊从封山五百年的地肺山携龙砂去往上阴学宫,这个叫刘文豹的南唐遗民得到徐渭熊一个“杂而不精”的评点,毛遂自荐时张口闭口便是张巨鹿、赵右龄、王雄贵、元虢、韩林等诸位当朝显贵权臣,扬言要以相权入手剖析庙堂大事。徐凤年当时不喜老书生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给他吃了闭门羹,没料到这老儿落叶归根返乡以后,就腿脚麻利地跑来京城堵自己了。其功名利禄心之重,可见一斑。

        临近中午时分,捉驿童梓良和小女儿童年端着几只分量十足的红木食盒步入院中。快立冬了,京城这一块时兴炖羊肉和饺子,除了这两样还有一盆香气流溢的嫩姜老鸭。徐凤年换了一身便服,坐在屋檐下赏雪,看到父女二人送来午饭,便走去帮气喘吁吁的清秀女子拿过略显滚烫的食盒。寻常人家用不起这等几近皇木材料的昂贵食盒,童梓良也是跟人借来,总得衬得上北凉世子的身份才能安良心。相貌不似童梓良那般五大三粗的婉约女子红着脸交出食盒后,双手缠扭在身后,微微抹去指尖的灼烧感觉。自打世子殿下知晓她的名字后,总拿“小年”来取笑自己,这让她总是羞赧难当。青鸟已经搬出桌凳搁在檐下,徐凤年笑着招呼童梓良和童年一起就餐,童梓良万万不敢,摆手推托,仍是敌不过世子殿下的坚持,只得逾越规矩地坐下,跟女儿正襟危坐在一条长凳上;徐凤年、青鸟、轩辕青锋各坐一方。

        掀开食盒盖子,热气腾腾。

        童梓良拿起筷子前,小声禀报道:“殿下,驿馆外有名老儒生守在树下。”

        “来,小年,我是客人,你们主人先尝。”

        徐凤年拿筷子撕开姜味不掩肉香的炖鸭,夹起一块先放入年轻女子碗中,打趣了一句,然后对童捉驿点头道:“我知道那人身份,驿馆这边不用理会。”

        童梓良点了点头,见身边女儿怯生生红着脸不敢动筷子,也有些笑意。之所以经常带她来这座院子,没有什么心机,只是单纯想让自己孩子多见识见识大将军的嫡长子。说来奇怪,童年前头的几个哥哥姐姐,来到院子一次以后,就不敢或是不愿来了,这让童梓良到家可是发火摔了碗筷的,可儿女长大成人,也就不再是小时候老爹一瞪眼一声训就能听话的了,既然最小的女儿不怕,童梓良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乐得撮合机会;至于女儿那点情窦初开的思慕,童梓良一个粗人,即便看在眼里知道在心里,也不知如何去说破,只当殿下在下马嵬住不长久,年岁一长,也就院中这场大雪一般,不用清扫,便自行化去。

        吃过了丰盛午饭,童梓良起身离去,叮嘱女儿慢慢收拾碗筷。徐凤年望着院中老槐迅速铺上了一层雪垫子,转头对青鸟说道:“拿一袋子银钱,丢给院外的刘文豹,什么都不要说。”

        青鸟点头,回屋装了一小囊碎银,轻轻出院。轩辕青锋看着桌上还剩下的食物,问道:“一饭之恩,可比一袋银子来得礼轻情意重。你就这样收买人心?是不是拙劣了一些?”

        徐凤年笑着摇头道:“豪阀养士,就如风流名士调教青伶小婢,或者熬鹰驯马,如出一辙,得先磨去傲气,但不能连骨气一并磨去。我不可能对谁都广开门路,总得先知道这些为荣华富贵奔波劳碌的家伙,到底有几斤傲气有几两骨气。那刘文豹要是摔下银子气愤而走,临走不忘骂我几句不识货,那就是傲气远重骨气,这种迂腐书生,活该他一辈子没办法出人头地。可他如果收下了银钱,卑躬屈膝,乞求青鸟见我一面,放话说自个儿有多少真才实学,我还真不稀罕。北凉不需要锦绣文章歌功颂德之辈,在那块贫瘠土地上,死板书生活不长久,奸猾读书人又于北凉无益。我们来赌一睹,这个刘文豹是何种作态?小赌怡情,一百两黄金,怎样?”

        一旁竖起耳朵的童年听到百两黄金后,张大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

        轩辕青锋冷笑道:“行啊,我赌这老腐儒根本不接过那份‘嗟来之食’,置之不理,继续在雪地里枯等。”

        徐凤年摇头道:“那我赌他接过了银子,然后继续等我回心转意。”

        青鸟快步返回,轻声道:“刘文豹收下了银钱,说先回去填饱肚子买件暖和的貂裘子,再来等公子。临行前还问我驿馆内可有残羹冷炙,要是有,他刚好省下一笔开销。”

        童年掩嘴一笑。

        轩辕青锋啧啧道:“这老头儿脸皮硬是可以,跟你物以类聚,以后八成会相谈甚欢。”

        徐凤年哈哈笑道:“就算咱们都没输没赢。接下来我们再赌一场?赌注再添一百两,就赌这个刘文豹能等几天?当然前提是这之前我不理睬他。”

        轩辕青锋平淡道:“那我得先知道你会在京城逗留几天。”

        不等徐凤年回答,她便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赌老头儿你留京几日,他便等上几日。”

        徐凤年站起身,伸出手掌接住沁凉雪花,“但愿是我输了。两百两黄金换一名真士子,北凉不亏。”

        徐凤年站在檐下,伸出手去接雪,不知不觉接了一捧雪。

        同为“小年”的女子看得目不转睛,怔怔出神,等他转身望向自己询问,她犹浑然不知。

        轩辕青锋拣选了一条藤椅躺着,摇摇晃晃,抚额观雪。

        徐凤年伸手在温婉女子眼前挥了挥,一脸暖意。她终于还魂回神,羞得恨不得钻入雪堆里。徐凤年知她脸皮薄,跟身边躺在躺椅上那位是截然不同,重复了一遍:“听说你学琴,借我一次?”

        她咬了咬嘴唇,点头道:“我这就帮公子去取琴。”

        徐凤年温颜笑道:“走慢些不妨事。”

        女子虽然使劲点了头,可仍是转身就跑,显然当作了耳边风鬓角雪。

        轩辕青锋扯了扯嘴角,缓缓吐出二字:“痴心。”

        女子捧琴跑得急促,摘去裹布时依然十指颤抖。徐凤年一声谢过,接了这把并不如何值钱的新琴,一抹袖,十二飞剑悬停做琴台。

        徐凤年闭上眼睛,手臂悬空,不急于抚琴。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试听谁在敲美人鼓,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星斗满天,谁睡也?

        徐凤年低头时,眼眶泛红,不为人知地嘴唇微颤。

        一手猛然敲响琴弦。

        敲!

        一支皇皇北凉镇灵歌。

        雪中琴声阵阵,如那北凉铁骑的马蹄如雷。

        下马嵬驿馆龙爪槐下,蹲着一位老儒士,拿银钱从当铺买了件掉毛老貂裘,正往嘴里塞着肉包子,听闻琴声后,缓缓停下狼吞虎咽,靠着冰凉老槐树,闭上眼睛,轻声道:“来一壶绿蚁该多好。”

        僻静小院,不腌酸菜时喜欢闭眼的剑侍翠花站在屋檐下“赏”雪,青衫剑客吴六鼎蹲在台阶上等那王八蛋比剑归来。风雪漫天中,用他银子去换了一身洁净衣服的游侠儿推门而入,吊儿郎当,入门后拍了拍肩头积雪。吴六鼎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温不胜,又输了?”

        腰间多了一柄佩剑的木剑温华瞪眼道:“怎么说话的,六只缸,你就是个吃娘们儿软饭的,要是没翠花没酸菜,看我不削死你。”

        对此并无异议的吴家当代剑冠笑眯眯道:“呦,哪儿捡来的剑,瞅着不含糊啊,给我过过眼。”

        温华大大咧咧道:“老子的剑,就是老子的小媳妇,你随便摸得?”

        翠花嘴角翘起,本就是玩世不恭性子的吴六鼎啧啧道:“那你这次弄了个新媳妇回来,不怕喜新厌旧,旧媳妇吃醋?”

        温华一拍木剑,“瞎扯,老子向来喜新不厌旧,不对,是喜旧不喜新。这把新剑的名堂大得很,说出来怕吓死你。不过剑是好剑,比起我这柄相依为命十来年的木剑,还是差远了。”

        温不胜终归不负众望,还是没能胜下一场比剑,不过这一次相较前三次落败,总算打了个平手,事后棠溪剑仙还将古剑霸秀相赠,那哥们儿也不含糊,二话不说就接过挂在了腰间。京城都习惯了这家伙比剑前掏裤裆的不雅做派,跟祁嘉节比剑时还要伤风败俗。找上门去比剑,递了两剑,稳居京城第一剑客多年的祁嘉节正要还以颜色,温不胜就开始嚷嚷认输不打,然后屁都不放一个,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一溜烟跑得没影,不说观战的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就连祁嘉节本人都哭笑不得,被两剑惊出一身冷汗,辛辛苦苦扛下剑势剑意俱是出类拔萃的两剑,之后就看到那小子招呼不打就滚远了,观战的老百姓们笑成一团,往死里喝倒彩。

        吴六鼎瞥了一眼卢白颉的霸秀剑,笑道:“几万把木剑,也换不来一把棠溪剑炉的铸剑。落在你手上,真是遇人不淑,可怜了霸秀,媚眼给瞎子看。”

        温华今天心情好,不跟六只缸一般见识,小跑到屋檐下躲雪,抖了抖衣袖,然后转头望向明明不瞎却装瞎的女子剑侍,问道:“翠花,咋还不给你温哥哥温大侠上一碗酸菜面,你也太不讲究了。以后等我出名了,你就算求我吃你的酸菜面酸菜鱼,也得看我心情。”

        平时不睁眼,芦苇荡一役睁眼便学得李淳罡两袖青蛇六分神意的女子扯了扯嘴角,转身就去下面。温华蹲在吴六鼎身边,小声嘀咕道:“六缸啊,当你是小半个朋友,我才跟你说心里话。翠花长得是一般般,远比不上我喜欢的李姑娘,可翠花脾气好,你又吃不腻歪酸菜,反正你小子一辈子没的大出息,跟她在一块凑成一对,算你占了天大便宜。”

        吴六鼎笑道:“就许你温不胜有出息,不许我吴六鼎有成就了?”

        温华也从不忌讳言语伤人心,说道:“你不行,比翠花差远了,我温华看人看剑,奇准无比。”

        吴六鼎气笑道:“要不咱们比一场?”

        温华如同野猫炸毛了,“呦,有翠花给你撑腰,胆气足啊,比就比。不过事先说好,我一招轻轻松松赢了你,你别翻脸让我搬出院子,也不许跟我提马上还你买衣服的银钱,还有,你得把你那间大屋子让给我住。我温华如今是名头响彻京城的大剑客,衣食住行都得跟上……”

        吴六鼎被温华的唠叨给折腾得完全没了脾气,那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争强斗胜之心迅速烟消云散,无奈道:“比个屁,不比了。赢了你温不胜,我也没半点好处,万一输了才是真掉茅坑里。”

        温华哈哈大笑,一巴掌使劲拍在剑冢剑冠的肩膀上,“怕了吧,没事,不丢人!”

        吴六鼎懒得跟这家伙废话,闭口欣赏院中不断扑落的鹅毛大雪。

        温华突然想到一事,摘下木剑,弯腰在积雪上一丝不苟刻下一字,转头问道:“六缸,认识不?”

        雪地上一个“福”字。

        吴六鼎白眼以对。

        温华自顾自笑道:“当年我跟兄弟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偷了地瓜烤熟大吃一顿后,一起在荒郊野外舒舒服服拉屎,闲来无事,他就拿树枝写了这么一个字。你知道他是咋个说法?”

        吴六鼎淡笑道:“一个福字也有说法?”

        温华一脸鄙夷道:“福字,便是衣,加上一口田。意思是啥,你懂?衣食无忧,就是天大福气!这里头意思可大了,你六只缸自然不懂的。我那兄弟别的不说,歪歪肠子多,相貌嘛,没天理地比我还来得英俊。不过偏门学问也大,给他一身破烂道袍就能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还可以在小巷弄里跟人赌棋,要不就是帮人写家书,字写得那叫一个漂亮!不是老子夸海口,咱们每次拉屎撒尿,都是那懂风水的小子指了块风水宝地才解裤腰带,你说我跟他那样行走江湖,虽说穷酸了点,可牛气不牛气?”

        吴六鼎看着大雪下坠要掩盖那福字,都给身边游侠儿拿剑挥去,好似一剑断了天地相接的元气,轻轻笑道:“这些天除了听你吹嘘自己剑法如何厉害,再就是听你说这个叫小年的公子哥,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温华破天荒正儿八经道:“六缸,两件事,你记住了:不许碰我的木剑,再就是不许说我兄弟坏话,我说他好话的时候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捂住耳朵。”

        吴六鼎笑脸温醇道:“爱听,你说。”

        翠花端来一碗筋道十足的酸菜面,温华收回木剑,接过碗筷,几嘴工夫就解决掉一碗,还给剑侍,觍着脸笑道:“再来一碗再来一碗,翠花你手艺,不去当厨子可惜了。练啥剑,以后跟六缸开一间小饭馆,我天天给你们撑场子。你想啊,那时候我肯定是天下有数的剑术宗师了,我去给你们捧场,生意保准兴隆,你们俩就等着晚上躲在被窝里数白花花的银子吧。”

        吴六鼎抚摸着额头,实在是很想一脚踹死这个王八蛋,才吃过人家的酸菜面,就想着怂恿翠花不要练剑,好不遮掩他的风头。倒是翠花轻轻浅浅笑了笑,转身又去给温华煮面。

        望着大雪中那个渐渐消弭的“福”字,温华抹过嘴,感慨道:“我答应过教我练剑的黄老头,要替杀过一人,然后我就不跟他厮混了,好好跟李姑娘过日子,她说等我做成了天底下最有威名的剑客,就嫁给我。我想呢,跟翠花、祁嘉节和白长江都打过了,这不就成了京城第一出名的剑师了嘛。其实也不算太难,再磨砺个几年,出了京城找六七八九十个剑道宗师剑术名家,比完一圈剑,也就有脸面跟她提亲了。我除了小年这么一个兄弟,也没啥朋友,到时候你要愿意,就来喝喜酒,不愿意拉倒,反正老子也不稀罕你那点礼金。”

        吴六鼎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曾经在江面上一竿子掀船,拦截过一个年轻人,后来襄樊城那边,又差点跟他对上,不凑巧,他也叫徐凤年,是北凉的世子殿下。”

        温华哈哈笑道:“北凉世子?那我的小年可比不上。我这个兄弟啊,也就是寻常殷实家境里的公子哥,出门游学,混得跟我一样惨。”

        吴六鼎眯眼笑道:“万一是同一个人?”

        温华大手一挥,毫不犹豫道:“不可能!”

        停顿了一下,木剑游侠儿笑道:“是了又如何,就不是我兄弟了?”

        温华裆下有些忧郁了,伸手掏了掏,叹息道:“万一,万一真是,我那春宫图可就拿不出手了啊。”

        小院外的巷弄,积雪深沉,一脚踏下便会吱呀吱呀作响。

        一辆寻常装饰的马车停下,帘子掀起一角,坐着一个老头,和一名被誉为“声色双甲”的绝美女子。

        入评胭脂榜的女子微笑道:“让他杀徐凤年?”

        正是那黄老头的老人,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绝色美人腰间挂有一只白玉狮子滚绣球的香囊,得到答案后轻轻叹气。

        老人姓黄,名龙士,自号黄三甲。

        他面无表情道:“见过了温华,尽量表现得贤良淑德,晚饭由你亲手下厨。他给你送行时,就无意间‘多嘴’说一句你仇家在北凉,但具体是谁,先别说,省得弄巧成拙,坏了我布局。”

        这头天下名妓夺魁的白玉狮子嫣然笑道:“那北凉世子那边,我该如何做?”

        黄三甲笑道:“我自会安排你在合适时间合适地点与他见上一面,到时候你的清白身子,徐凤年就算不要,你也不能再有。”

        李白狮收敛笑意,平淡道:“我的性命都是恩师你给的,何妨那点清白。”

        老头儿盘膝坐地,说道:“温华不重义,只重情。可天下‘情’之一字,分男女私情和兄弟之情,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舍不舍得拼去他有望成就陆地神仙的剑,舍去他心爱的女子,去换一份短短一年结下的兄弟情。”

        她下车后,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雪白狐裘,默念道:“可怜。”

        院中“福”字已不见。

        大雪不愿歇,好似哪家顽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马嵬驿馆后院,龙爪槐挂银装素裹。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取了两块木炭做眼睛。

        徐凤年见轩辕青锋躺在藤椅摇摇晃晃,十分惬意,不让她独乐乐,便托童捉驿添搬了一条藤椅进院子,两人在檐下躺着闲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时候,徐凤年问了几句有关兵部侍郎卢白颉跟人比剑的盛况,此时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姓温,挎木剑,你娘的该不会是温华吧?”

        轩辕青锋冷笑道:“就他?”

        徐凤年不乐意了,斜眼道:“温华怎么了?当年你我他三人在灯市上碰头,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好到哪里去了?如今我又如何?窃取所谓的儒家浩然,来养刀意,再借力于丹婴,就在御道上一气撕裂了两百丈。再说说你自己?”

        轩辕青锋默不作声。

        徐凤年突然笑道:“这次带你来京城,躲不过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递交投名状,回头我找机会补偿你。”

        轩辕青锋转头玩味笑道:“才发现跟你做生意,实在是不怎么亏。”

        徐凤年微笑道:“那是。”

        轩辕青锋好奇问道:“你这次入京带了一柄北凉刀,为何不带春雷了,而只是带了那柄春秋。”

        徐凤年平淡道:“才二品内力,带那么多兵器做什么,当我是开兵器铺子的吗?”

        轩辕青锋嗤笑道:“你这话真是睁眼瞎话了,十二柄飞剑算什么?”

        徐凤年无奈坦白道:“春秋剑在我手上,很为难。”

        轩辕青锋刨根问底道:“怎么说?”

        徐凤年轻轻吐气,吹走几片斜飞到檐下的雪花,平静道:“不知为何,春秋时不时会有颤鸣。”

        轩辕青锋不再追问,她对那柄剑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这柄剑,我一开始是想送给羊皮裘老头的,后来他死了,我想着送给邓太阿也好,也算回礼。不过估计他也不会收下,而且这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面了,就想着万一,万一见到了温华那小子,干脆送他好了,出门摆阔,他也容易拐骗女子。”

        一袭紫衣的轩辕青锋躺在椅上,闭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凉世子,为何那么在意一个没出息的浪荡子。”

        徐凤年笑眯起那双丹凤眸子,这些天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轻声道:“不懂就对了。”

        狐裘女子轻叩门扉,始终蹲在檐下发呆的吴六鼎皱了皱眉头,松开以后懒洋洋说了一声“请进”,李白狮低头跨过柴门,朝吴家剑冠施了一个万福,风情万种,却媚而不妖。吴六鼎朝屋里头喊了声“温不胜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赏霸秀古剑的温华挎好木剑,骂骂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过以后大惊喜,也不掩饰什么,讪笑着小跑过去,在她身前几步停下,说道:“李姑娘怎么来了,事先说一声,我也好跟六缸借钱,找个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两是借,一百两也是借,江湖儿郎相逢是缘,就不能小家子,你说对不对,路边捡来的六只缸?”

        吴六鼎看到那个朝自己使劲使眼色的无赖游侠儿,只是翻了个白眼,侧身望向另一边院墙。李白狮手里挽着一竹篮子新鲜果蔬,篮子里还有几尾用凿冰出湖没多久的鲤鱼,一根草绳串鳃而过,都还能活蹦乱跳。她柔声道:“吃过了没,要是没吃,这趟我不顺路,不过可以顺手给你做顿饭。”

        才两碗酸菜面下肚的温华挠头道:“吃了两碗面条,不过不顶事。”

        李白狮嫣然一笑,“这就给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说,下回也好将功补过。”

        温华嘿嘿道:“放心,我这人最不矫情,向来有话直说。”

        她轻轻看了他一眼,温华想起两人初见,哑然失笑。她往里屋走去,恰好跟剑侍翠花擦身而过,女子之间也就是点头即止,京城名士见上一面都难的李白狮竟然真下厨去了。

        吴六鼎蹲着,翠花站着,温华手足无措地在房门口进退失据,犹豫半天还是来到吴六鼎身边,靠着红漆早已斑驳剥落的廊柱。

        大雪纷飞,温华练剑以后,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济如今不惧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识收了收袖子。过惯了穷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单薄,无处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老天爷揪下来揍一顿。别说李白狮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炉子炭都舍不得烧。温华当年寄人篱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岁月,嫂子嫌弃他不务正业心比天高,哥哥总护着他,但难免被嫂子唠叨,而温华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说话毒辣,从未说过几句好话给嫂子听。其实她人不坏,那么多年让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说话难听一些,却也从未想过真把他赶出家门去吃苦,于是哥哥就里外不是人。温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偷鸡摸狗的勾当干了不少,然后就撞见了小年。

        当时一起在瓜农地里偷瓜,双方都心虚,斗智斗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货色,那块瓜地就彻彻底底遭了灾,这算不算不偷不相识?厮混在一起后,小年总取笑他见了任何一个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饿虎扑食,这样的一见钟情不值钱,温华对情情爱爱哪里懂,只是就跟饿疯了的人见着馒头就是天底下顶可口的美食一个道理。那次惨淡却不孤单的游历中,一见钟情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两人离别时,小年说了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文绉绉的。温华当时眼睛泛酸,加上也觉得总跟着他蹭吃蹭喝不算个事,也就痛痛快快转过身,独自游历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后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时鸠占鹊巢的李姑娘。初次见到她,是她从一辆豪奢富贵的马车里走下,将一块银子弯腰放入断腿小乞儿破碗中。温华当时看到她不光给了银子,还笑着摸了摸小乞丐的脑袋,那会儿,温华就告诉自己这次一见钟情,是他最后一次了。因为最喜欢讲歪理还让人服气的小年说过一句话,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抢回家当媳妇好好心疼,活该天打雷劈!温华当时奋不顾身就冲了上去,当街拦下马车,照旧是市井泼皮调戏良家女的三板斧路数,没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龄家住何处。不过温华还添了一句,说自己是立志于练剑练成绝顶剑客的游侠儿,他不耍无赖,只想着姑娘能多等上几年,等他练出个大名堂,若是几年以后杳无音讯,那就不用等他了。温华一开始觉得傻子才信自己这番诚心话,可那姑娘还真就自报姓名了,还问他自己是青楼女子,不嫌弃?温华说不嫌弃,然后她就说等他三年。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见面,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无数的温华哪怕被嘲笑温不胜,可好歹再没有小鱼小虾都可以不把他当盘菜。温华练剑,不求利不求钱,只求名,只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气。徐凤年说人这辈子吃喝拉撒还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只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会儿,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气,得爷们儿!好像还有“酒入豪肠吸剑气,张口一吐摧五岳”的说法。前半段说得直白,温华记得一清二楚;后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记不太清楚。跟黄老头练剑以后,他便一直狠狠憋气,咬牙想着如何他日一口吐气,就让江湖震动,让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让小年觉得他温华这个兄弟没有白结交!

        新剑神邓太阿的桃花枝是举世无敌的杀人剑,温华不想学。老剑神李淳罡的剑为后人逢山开山逢水开水,他又学不来。温华只想练自己的剑。想练了剑,娶上心爱的媳妇,过安稳日子。再跟兄弟徐凤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还上。

        李白狮做了一桌子饭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温华不饿也饿了,狼吞虎咽。

        她仅是夹了几筷子素菜,便不再动筷子,只是看着这个年轻男子,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

        倒是温华给她夹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体要紧,吃胖了也无妨,反正你长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点,不打紧。”

        李白狮这回终于笑了。

        陋巷陋室一顿饭,很快临近尾声,她不忘如勤俭持家的妇人收拾干净碗筷,只挽了那只篮子离去,温华当然要送行,可她只让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无言。

        拐角之前,她柔声说道:“温华,记得要当天下最有名的剑客,你答应过我的。”

        温华重重点头道:“这个你放心,我就算去杀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迹天涯。”

        他笑着赶忙补充一句:“只要你愿意。”

        李白狮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神情复杂,抬头以后眼神便清澈,轻声道:“不许送了,可以做到?”

        温华笑道:“听你的,不过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李白狮妩媚一笑,“当年我所乘马车动了以后,我偷见你在后头站了半天,这回你先走,我等你。”

        温华大笑着转身离去,也不拖泥带水,拖雪带泥才是。

        李白狮轻轻捧手呵出一口气,等温华进入院子,这才走过拐角,进入那辆马车,看到老人还在,有些愕然。

        黄三甲语气平淡道:“我不过去了一次下马嵬附近,就给元本溪那半寸舌给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狮颤声道:“这就要去跟温华直说?可院子里还有吴家剑冢的剑冠、剑侍二人啊。”

        黄龙士笑道:“襄樊城芦苇荡截杀徐凤年,这两人本就是我挪动剑冢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会儿,约莫个把时辰后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后打开这只锦囊。”

        李白狮接过一只锦囊。

        手脚冰凉。

        一个时辰后黄龙士缓缓走下马车,马车渐渐远去,消失于风雪中。

        黄龙士没有急于入院,而是在巷弄来回走了两趟,这才推开门扉。

        短短一炷香后,一名年轻男子断一臂,瘸一腿,自断全身筋脉,只存一条性命,只拎上那柄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木剑,离开了院子。

        巷中雪道上长长一条血线。

        “在老子家乡那边,借人钱财,借你十两就还得还十二三两。我温华的剑,是你教的,我废去全身武功,再还你一条手臂一条腿!”

        他在院中,就对那个黄老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这个雪中血人在拐角处颓然蹲下,手边只剩下一柄带血木剑。

        年轻游侠儿泪眼模糊,凄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剑对准墙壁,狠狠折断。

        此后江湖再无温华的消息,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动天下的木剑游侠儿,一夜之间,以最决然的苍凉姿态,离开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后对自己说了一句。

        “不练剑了。”

        今年立冬前的这场京城大雪尤为磅礴,依然不停歇,京城里许多孩子欢天喜地的同时,都纳闷住在天上的老天爷这到底是养了多少只大白鹅哦。

        这座可以用“有龙则灵”形容的小院中,原本住着三名皆是有望为剑道扛鼎的天纵之才,一夜之间就三去其一?吴六鼎无趣时,就喜欢拿过那根只比剑略长的青竹竿,此时蹲在檐下,肩上扛竿,有些寂寥,哪怕青梅竹马的翠花就站在身边,这位不学王道剑却学霸道剑的年轻剑冠也有些戚容。吊儿郎当温游侠那句话字字入耳,只留一条苟活性命出院,断一臂断一条脚筋,自行毁去窍穴,就这样走了。温不胜,你不是说要成为天底下有数的大剑客吗?你不是才见过你爱慕的女子吗?杀一个无亲无故才一年交情的男子,然后名动天下不好吗?

        翠花察觉到年轻剑主转头,两人心有灵犀,无须吴六鼎问话,她就开口道:“我也不懂。”

        芦苇荡一役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是老靖安王赵衡拿此人与春秋名将王明阳的兄弟情谊枷锁,将其从那青山绿水山野几亩田中套出江湖。

        那温华才入江湖天下知,怎么就这般凄凉离开江湖了?

        这些时日经常跟温不胜拌嘴的吴六鼎松开手,竹竿滚落在地上,他狠狠揉了揉脸颊,“我没有兄弟,也没有朋友,一心问剑道,可这辈子都会记住这个笨蛋了。要不咱们送送温华?这冰天雪地的,他离得了院子,离不开京城的。”

        翠花默不作声,天天被绰号六只缸的剑冠吐出一口积郁深重的浊气,平静起身,“别管屋里头那个算计来算计去不知道到底算计谁的老王八,真惹恼了我,大不了撕破脸皮,一拍两散。我不喜欢京城这地方,没有江湖味也没有人情味,好不容易才发现一点吴家剑冢都不曾有的剑味,可又太晚了。翠花,要不咱们护着温不胜出京以后,再去南海那边走一走?听说邓太阿出海访仙,说不定能遇上。”

        翠花只是拍了拍身后所背的素王剑,吴六鼎大笑出院。

        黄三甲从屋中缓缓走出,手中提了那柄遗留下来的古剑霸秀,面无异样,不见丝毫情绪起伏,只是将霸秀剑朝墙头那边一抛。

        古剑入一人之手,一只袖管空荡荡的老者蹲坐在墙头之上,单手接过了棠溪剑炉最后一柄存世铸剑,舍弃了剑鞘,手掌摊开,将古朴名剑搁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锋芒不入天下名剑前三甲,坚韧却高居榜眼位置的霸秀剑瞬间弯曲,剑尖剑柄铿锵撞击,如一条龙蛇头尾相咬,双指剑气所致,这柄当世名剑竟是硬生生从中崩断,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类推,霸秀寸寸断,寸剑都落入断臂大袖之中,然后老头儿拣选了一截剑尖,丢入嘴中,如嚼黄豆,嘎嘣脆,嚼劲十足。老人未必真实无名无姓,却实实在在籍籍无名了一甲子,这些年偶尔入世,也都是跟黄龙士做买卖:他杀人伤人,黄龙士都要负责给他一柄好剑入腹。

        要说他做了什么壮举,江湖上从无半点渲染,可他毕生极痴于剑,几近百年岁数,不过收徒两个半,“半个”是那让他大失所望的木剑游侠儿,一个则是名头更大一些——西蜀剑皇。可老人也曾对黄三甲明言两个大徒弟也比不上一个半路徒弟温华,与天赋无关,天赋不全等于根骨,江湖千年,近乎天道的剑道,便不兴惊才绝艳便可成事那一套。因此即便收下了慢慢下嘴入腹的霸秀剑,老头儿也十分不满,这柄剑的滋味本就不够,他是冲着那柄春秋剑来的;剑冢的素王剑其实也不错,可这二十年最为念念不忘,仍是那柄大凉龙雀剑。老头儿了一臂,可由于身材魁梧,也不显得如何年迈衰老,尤其是双眉极长,扎了一根雪白长辫,就好似那北凉、离阳、北莽三足鼎立。

        双眉长如柳枝的老头儿桀桀而笑,嗓音沙哑如同一头夜鸮,阴森道:“黄龙士啊黄龙士,天底下自有你算不准的人,料不准的事!”

        黄三甲平淡道:“天下哪来算无遗策的人。种下庄稼,长势如何,本就既靠人力也靠天时。我黄龙士也没自负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温华乐意自毁前程,无碍大局。”

        身份不明的老头儿显然很乐意见到黄龙士吃瘪,继续在伤口上撒盐,“温华这小子在京城杀北凉世子,不让北凉、离阳有半天如胶似漆的日子,最不济也要让徐凤年那苦命小娃落下心上病根,好让你继续浑水摸鱼,这种狠辣算盘也就只有你打得响。怎的,你还是看重那陈芝豹?觉着他才是两座江山的天命之主?这些事情我懒得多想,但有眼下一笔账我得跟你算清楚。你请出了剑冢老吴出山,我不好对素王剑下口,不过温华,我这半个徒儿可不止只值一柄霸秀剑,既然素王剑下不了腹,那说好了的徐凤年那柄春秋,你该如何满足我的胃口?”

        黄龙士步入院中,望着头顶紊乱落雪,“我从不觉得谁是天命所归,我只是见不得暮气沉沉的春秋,见不得这天下那么多的理所应当。于我而言,没有什么仇家没有什么恩主,此生所作所为,不过都是要拿朽木之上发新芽。”

        难得听到吐露心事,脾气不算好的老头儿也破天荒没有追问那春秋剑的事情,继续慢悠悠一次一截断剑放入嘴中。

        黄龙士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公平’二字最难得,既然曹长卿敢带着亡国公主姜姒,坏了我多年安排的白衣并斩龙蟒这一场大局,我就能让徐凤年吃不了兜着走。但徐凤年赢了,我也不是纠缠不休的人,春秋剑你就别想了,我自能让你填饱肚子。走,咱们去武帝城。你敢不敢?”

        老头儿吃光了霸秀剑身,丢去剑柄,“那儿开胃菜倒是真多,有何不敢的。王老二自称天下第二一甲子,早就看不顺眼他了,什么狗屁天下第二,天下第三还差不多。”

        黄三甲点头笑道:“确实,天下也就只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换一臂。”

        老头儿陷入沉思,黄三甲也不急于催促出城,“天底下风流子,为情为义为仁,大多难免作茧自缚。王仙芝自困于一城,轩辕敬城自困于一山,曹长卿自困于一国,李义山自困于一楼,李当心自困于一禅。真正超脱于世的,你,那个现在正四处找我寻仇的元本溪,出海的邓太阿还算不上,屈指算来,只有骑鹤下武当的洪洗象,断臂以后的李淳罡,再就是折剑不练剑的温华了。江湖注定很快就会记不住温华,但正是这样的人物,才让江湖生动而有生气。我黄龙士输了?可我输得心甘情愿。因为温华,我会送给徐凤年一份大礼,要不然这小子活得太凄凉了些,小小年纪,就要跟元本溪这种老狐精辛苦过招。”

        手上无剑并且喜欢吃剑的老头儿跃下墙头,身高吓人,足足比黄龙士高出两个脑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黄龙士,你该不会是自知时日不多了?”

        黄三甲淡然笑道:“你盼我死都盼了多少年了?”

        老头儿双眉竟是及膝,“你死不死无所谓,我上哪儿去找好苗子继承我那一剑?”

        黄三甲轻声笑道:“要我说,你用你的一剑去换他的春秋剑,正好。春秋已亡,还要春秋剑做什么?”

        老头儿讥笑道:“这便是你给那小子的大礼?”

        黄三甲摇了摇头,走向院门,等那名曾经一人独扛吴家剑冢声势的老头儿率先走出院子,这才掩上门扉,“温华与你不算师徒,只是我跟你做的一场生意。真算起来,你不过收了两个徒弟,两个徒弟都因北凉而死。”

        老头儿轻笑道:“这算什么,剑士为剑死,再没有比这更死得其所的幸事。既然挑起了我的兴致,黄龙士,那你就别跟我藏藏掖掖,说吧,原先除了让温华去杀徐家小子,还有谁。我得去看看,李淳罡是我生平唯一视为大敌和知己的剑客,既然他教了那小子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我得去瞅瞅;那女子剑侍才学会半数两袖青蛇,太少了。那小子若是真如李淳罡器重的那般有意思,我不介意求他学我这一剑。”

        黄龙士一笑置之,这孤僻古怪的老头儿教人学剑,你明面上的资质越差,教你反而越少。那位西蜀剑皇得授四剑,自悟百剑,结果毕生潜心剑道,却无一剑入老头儿法眼。后边的徒弟才教了三剑,却有一剑让老家伙赞不绝口。然后黄龙士拐骗了他两剑传给温华,只可惜这一次没能看到庄稼长成而已。到底那个小子还是选择了黄粱一梦,而不是那有望登顶的名剑,以及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至于这口味刁钻的老头儿真见着了徐凤年,是一言不合痛下杀手吃春秋,还是稀里糊涂教那一剑,可就不是他黄三甲会去惦念的多余事情了。之所以提起这一茬,只因为一句话,或者说是两句话。

        “我将为中原大地镇守西北。”

        “北凉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万铁骑一蹄之祸!”

        黄龙士笑了笑,有点自己年轻那会儿的意思。

        黄龙士望着白茫茫的小巷,弯腰抓起一捧雪,问道:“那咱们先出城,你再入城?”

        老头儿不置一词。

        世人不知天地之间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此气势磅礴,凛冽万古存。

        黄龙士仰头微笑道:“元本溪啊元本溪,我如何死法,都不至于死在你手上,但你也要等着,自然有人收拾你。京城白衣案,新账旧账,看你怎么还!”

        吴六鼎背着一个都半死不活了还念叨要翠花背他的王八蛋,怨念的同时也如释重负,还会油嘴滑舌,说明没心死。以我手中剑修天道,剑心通明最为可贵,身体这只皮囊,反而是其次,剑心染尘垢,那就注定一辈子别指望入化境。吴六鼎在雪地上飞掠而过,前方翠花背负素王剑开道。京城夜禁森严超乎常人想象,只是这一大片京畿辖境的巡夜甲士和一些精锐谍子早就得到上头明令,对三人行踪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那杀人劫舍的行径,一律不予理会,故而剑冠、剑侍违例夜行,一路仍是畅通无阻。

        吴六鼎到了一栋院落,不去叩门,想着直接翻墙跃入,结果院中大雪一瞬倾斜如同千万剑,老老实实去推门的翠花根本就不理睬,吴六鼎被逼退回小巷,缩了缩脖子,只得跟在翠花后边,由院门入雅院。院中无人,吴六鼎急匆匆嚷嚷道:“老祖宗老祖宗,急着出城,您老面子大,给带个路?”

        屋内只有一盏微小灯火,寂静无声,吴六鼎苦着脸望向翠花,后者平静道:“还望冢主出手。”

        一个平淡无奇的嗓音传出:“那两剑学了几成?”

        翠花睁开眼睛,缓缓道:“九成形似,六成神意。”

        屋内之人轻轻嗯了一声,清瘦老者曲出一根食指,身形伛偻缓缓走出,指尖上有那截下的一团灯火。他看也不看一眼吴六鼎,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吴六鼎正要开口,老者屈指一弹,那一小团灯火骤然而至,翠花无动于衷,吴六鼎更是闭眼等死。灯火悠然旋回老者指尖,如一棵发霉枯树死气沉沉的老人“提灯”走出院子,步入一辆马车。驾车马夫是一名甚至比老人还要苍老年迈的老家伙,便是说他两甲子的岁数也有人信。事实上此人四十岁自视己身剑道坠入瓶颈,便去吴家剑冢取剑,结果便成了吴家画地为牢的枯剑士,甲子高龄成为马车内老者的剑侍,如今年数,都可以跟武当山上炼丹大家宋知命去掰手腕较劲了。吴六鼎背着温华坐入车厢,翠花继续领路奔行,马车驶向中轴御道。老人轻轻弹指,灯火出车,犹在翠花身前,尺余厚的积雪道路顿时消融。

        老人枯坐,轻声问道:“这就是温华?”

        吴六鼎是藏不住话的直性子,竹筒倒豆子说来:“这小子一根筋,黄龙士那只千年王八教他练剑,是要他去杀那个北凉世子的兄弟徐凤年,他不肯,不光从卢白颉手上赢来的霸秀剑留给黄王八,连那把看得比命还重的木剑都折断了。断了一只手臂断了一条腿就算了,毕竟有李淳罡珠玉在前,也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可这小子丢了木剑,毁了窍穴,如水溃堤,半点不剩,以后还练个屁的剑!说什么借老子十两银子还十二三两,你这是血本无归了,二十两都不止!温不胜,你脑袋被驴踢了?”

        温华靠着车壁,浑身血腥气,咬牙不出声。

        老人平淡道:“不这样做,你以为黄龙士能让他活下来?黄龙士那个疯子,什么时候与人念过旧情?他肚子里的那些道理,没有人能明白。既然是他的棋子,想要活着离开棋盘,就要跟死人无异。”

        吴六鼎冷哼一声。

        老人始终闭眼,依然语气和缓,“六鼎,换成是你,如他这般,就不能练剑了?那好,如果你是这般认为,我就断你一手一臂,废你修为,丢去剑山,什么时候觉得可以练剑了再说。”

        吴六鼎一点都不以为老祖宗是在开玩笑,赶忙赔笑道:“老祖宗别生气,我只是替温不胜不值而已。练得剑,一万个练得剑!”

        老人睁开眼睛,望向满身鲜血淋漓的年轻游侠,问道:“一人事一人了,你如今空空荡荡,正该否极泰来,可曾想过与我回剑冢?”

        温华一手捂住断臂处,脸色苍白如车外雪,摇了摇头,眼神异常清澈道:“我知道你是吴家剑冢了不得的老祖宗,可我说过不练剑了,这辈子就都不会去碰剑。”

        老人一笑置之,没有再勉强,闭上眼睛。

        街上那一粒浮游灯火是剑,车外无数雪是剑,甚至这座京城都可以是剑,本身更是剑,剑去剑来,岂是手上有无剑就说得清楚?

        吴六鼎瞪大眼睛,一脸震惊,老祖宗竟然在笑?!

        马车尚未到达,城门便缓缓开启,可见吴家剑冢也不全是江湖传言的那般远离是非。马夫下车,缰绳交由同为剑侍的翠花,吴家家主下车前两指一抹,车外灯火熄灭,说道:“温华,我记下了这个名字。什么时候想起了你缺一把剑,不妨来剑冢看一看。八百年藏剑收剑抢剑,剑山数十万柄剑堆积成山,若是到时候没有你想要的那一柄,再下山出冢也不迟。”

        温华仍是钻牛角尖地惨然摇头。

        吴六鼎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个不识趣的温不胜撂翻在地上,然后直接拿雪埋了。

        被誉为剑道“素王”的吴家老人跟剑侍站在街道上,望着马车出城远去,身后大雪很快又铺盖严实了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的御道。

        老人自言自语道:“外人误以为吴家枯剑便是那无情剑,大错特错了,六鼎这一次,应该理解这个道理了。天道无情,从来不是说那世人凉薄的无情,而是‘公平’二字,人若无情,别说提剑,做人也不配。”

        素王身边剑侍岿然不动。

        老人回头望去,“不知为何,从这里到皇宫,共计十八道门,总觉得以后有后辈可以一剑而过。”

        马车驶出京城半里路,车厢内温不胜突然说道:“让我再看一眼。”

        翠花停下马车,挂起帘子,吴六鼎扶着这个家伙望向京城。

        吴六鼎轻声说道:“后悔了?还来得及,我家老祖宗这辈子入他法眼的剑客,撑死了一只手,你小子要是想去剑冢,我送你。”

        温华正襟危坐,直直望向京城,“有句话很早就想跟你们两个说了,以前是我小肚鸡肠,怕你们听了我的,剑道境界突飞猛进,就藏了私。既然我不练剑了,就多嘴两句,有没有道理,我不确定,你们听不听也是你们的事。六缸,你练的是霸道剑,可既然我知道了徐凤年真是人屠徐骁的儿子,那我就更相信所谓的霸道,不可能真正无情无义,因为我相信能教出小年这样的儿子,那位踏平春秋的北凉王,肯定是个不错的老人。再有,翠花,北凉王妃的出世剑转入世剑,你可以学学,如何颠倒,我就说不来了,自个儿费脑子,反正你除了聪明还是聪明,我其实哪里知道什么剑道,都是瞎琢磨掰扯的。”

        吴六鼎骂道:“你小子跟我交代遗言?老子不爱听!”

        温华摇头道:“凭啥要死,我还得找媳妇,还得生娃。我哥不争气,生了一窝裤裆里不带把的闺女,还得指望我传承香火。我这就回老家开小馆子去。葱花面,我拿手,可惜酸菜面,估计我家那边没谁爱吃,能酸掉牙,也就你六只缸乐意吃。翠花,我说句心里话,六缸不错,别嫌弃他本事不如你,没出息的男人才牢靠。还有,以后甭来找我,老子害臊,丢不起那人。等我伤好得差不多,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对了,六缸,在京城里欠下你那些银钱,我也还不起,不过不管你们怎么看,我都当你是小半个兄弟,不与你们客气,就当以后我娶媳妇你俩欠下的红包了。”

        吴六鼎呸了一声,眼睛却有些发涩。

        温华伸出独臂,揉了揉脸,才发现自己竟然满是泪水,咧嘴笑了笑,竭力朝京城那边喊道:“小年,咱哥俩就此别过,认识你,老子这辈子不亏!你小子以后他娘的敢没出息,没有天下第一的出息,把兄弟那份一起算上,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温华艰辛地嘿嘿笑道:“也就说说,哪能真不把你当兄弟。”

        温华伸手挥了挥,“小年,好走。”

        他温华,一个无名小卒到了泥土里的浪荡子,到了江湖,跟落难时的小年一起勾肩搭背闯荡过,被人喊过一声公子,骑过那匹劣马还骑过骡子,练成了两剑,临了那最后一口江湖气,更是没对不起过兄弟,这辈子值了!

        温华有些困乏了,闭上眼睛,嘴角轻轻翘起。

        因为在他睡去之前,想起那一年,一起哼过的歪腔小调。

        馒头白啊白,白不过姑凉胸脯。

        荷尖翘啊翘,翘不过小娘屁股。

        ……

        温华不知京城中,一人疯魔了一般在中轴御道上狂奔,满头白发。

        他一掠上城头。

        “温华,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谁他娘准许你不练剑的!”

        一柄剑被他狠狠丢掷出京城。

        “你不要拉倒,老子就当没这把剑!”

        白发男子丢了那柄春秋。

        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嘴唇颤抖,轻声哽咽,泣不成声。

        “谁准你不练剑的,我就不准。说好了要一起让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咱们兄弟的啊。你傻啊,咱们以前合伙骗人钱财多熟稔,你就不知道装着来杀我?徐凤年就算给你温华刺上一剑又怎么了?那一年,我哪次不扮恶人帮着你坑骗那些小娘子?就许你是我兄弟,不许我是你兄弟?有你这么做兄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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