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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鸥前导在春船

        胶河岸边有一个小村子,村东头有对着大门口的两户人家。东边这家儿姓田,户主田成宽,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字叫梨花,西边那家儿姓梁,户主梁成全,有一个独生儿子,名字叫大宝。

        两家的内掌柜的生孩子那阵子,还不时兴计划生育,愿生几个就生几个,能生几个就生几个,生多了还得奖哩。说起来也怪,两个内掌柜各自生了一胎后,再也没个影。田家的还想生儿子,梁家的还想要女儿。两个女人有时聚在一起干活儿,免不了互相鼓励一番。“大嫂子,憋憋劲儿,再生个儿子啊。”“那么你呐?不冒冒火生个女儿?”“不中了,肚子里就一个孩子,生干净了……”梁家的拍着肚子说开了粗话,田家的弯着腰笑。

        她俩谁也没再生,大概其肚子里的孩子真生干净了。

        一转眼儿的工夫,田家的妞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梁家的小子变成了五大三粗的小伙子。

        大宝、梨花上学时,正碰上那乱年头了。大宝在学校里上房揭瓦,打狗吓鸡。梁成全一看儿子学不到好,就赶紧“勒令”他退了学。老田一看到老粱家把儿子拉回来,心里话:“人家儿子都不上学了,女孩子家还上个什么劲,学问再大也是人家的人,犯不着替人家作嫁衣裳。”不久,他也让梨花退了学。

        田家姑娘和梁家小子文化程度相同,都算二把刀的初中生,小小知识分子。

        庄户人家过日子喜欢搡劲,谁也怕被谁拉下,田家梁家也不例外。但那年头队里干活大呼隆,猪头、蹄子一锅煮,本事天大也施展不开。梁家空有个气死牛的壮小伙子,日子过得反倒不如田家。田家姑娘心灵手巧,一点也不少挣工分。再者女孩家勤快,干活歇息(那时歇息时间比干活时间还长)时,也能剜篓子野菜回家喂猪。而大宝呢,歇息时不是晒着鼻孔眼睡觉就是翻戴着帽子打扑克。因此,田家每年都要比梁家多卖出两头肥猪,这样慢慢地就把梁家比下去了。对此,老梁好大不满,好像田家的日子是沾了他儿子的光才过上去似的。两个老汉见了面。老梁经常刮带蒺藜的西北风:“大哥,您家沾老鼻子大锅饭的光喽!要是像六二年那样包产到户,凭着您这班人马,早就把牙吊起来了。”田成宽最忌讳别人说他没儿子,庄户地里没儿子见人矮三分。有一次人家奚落他是老“绝户头子”,他没处煞气,回家把老婆一顿好揍。梁成全这些话虽然没有直接揭他的疮疤,但却在影射他没有儿子。他气不从一处来,不是看在几十年老邻居面上,连脸都要翻了。他揶揄老梁道:“有本事领着大宝跑到‘拉稀拉夫’(南斯拉夫)去,那地方是包产到户。”

        这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当初,俩老汉谁也想不到只有“拉稀拉夫”才有的包产到户又在中国复活了。

        开完了社员大会,梁成全唱着小戏回了家。到家就让老婆子炒了两个鸡蛋,一盅接一盅地喝薯干酒,一会儿就醉三麻四了。他自言自语地叨叨起来:“嘻,真是天转地转,时来运转咧,土地包到户,就凭着这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再加上老头子拉拉帮套,不在村里冒个尖才是怪事……老田大哥,这会该你唱丑,该俺唱旦了……”他模模糊糊地说着,鼾声就响了起来。

        田成宽开完了会,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头憋闷着,随着散会的人群走到街上。满天星光点点,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去。他的前面是梁成全晃晃荡荡的身影,老梁不成调子的小戏一个劲儿往他耳朵里钻。到家后,他一头栽到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一连声地叹气。老伴儿凑上来,摸摸他的头,不凉不热,便纳闷地问:“你是咋的啦?”老田也不搭理。老伴提高声音说:“哪儿难受?给你掐掐揉揉?”他不耐烦地搡了老伴一把:“到一边去!”“又疯了,又疯了,谁又惹了你了?”“你惹我了!”老田忽地折起身子,对着老伴吼:“包产到户了!没儿子,该受累啦!”一刹那间,老伴明白了。没替男人多生几个孩子,尤其是没替男人生出个儿子,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心病,她觉得对不起男人。她曾对老田说过,生儿子要是桩营生,她十天半月不睡觉,也把它干完了,可这不是桩营生啊。这几年,女儿渐渐大了,老田看到女儿照样挣工分,把怨老婆的心渐渐淡了。今晚上一听到要包产到户,尤其是看到老梁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老田的心病又犯了,回家就跟老伴怄起气来。哪承想老伴这几年有女儿撑着腰,不喝他这一壶了,直着嗓子跟他吵起来:“怨我?我还怨你睐!你比人家少一个‘叉把儿’!”“谁少一个‘叉把儿?!’”“你少一个‘叉把儿!’”……老伴儿听过几次计划生育课,看到宣传员在黑板上画了两对“xx”,说这是女人的,都一样,又画了一个“xx”,说这是男人的,碰上了就生男孩,碰不上就不生。她记不住那些名词儿,但记住了不生儿子与女人没关系。所以,她一口咬定老田少了个“叉把儿”。老田哪听说过这个?姥姥的,弄了半天倒是俺少个“叉把儿”!他两眼瞪得一般大,比比划划地要跟老伴抡皮拳。这时候,院子里传来梨花哼小曲儿的声音,五六十岁的人了,怕让孩子看了笑话,更怕引起娘儿俩的联合反抗。老田无奈,只好自己下台阶:“提防着点,你,再敢说俺少‘叉把儿’就打烂你的皮……”嘟嘟哝哝地脱衣睡了觉。

        地说分就分。田家的地偏偏跟梁家的地分到一起,这真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言。老田好不高兴,但也无可奈,抓的阄,运气。

        一挨过正月,梁成全就撵着儿子起猪圈,换炕坯,土杂肥堆成了一座小山。老田不敢怠慢,也带着女儿起猪圈。二月里还没化透冻,猪圈里结着冰,要用镐头砸开。梨花在正月里耍野了心,干着活把嘴噘得能拴两头毛驴。崭新的衣裳也不换,躲躲闪闪地怕弄脏了。老田脱了棉袄,抡着镐,嘴里喷着粗气,心里窝着火,便对着女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开了腔:“姑奶奶,家去换下行头吧,起猪圈又不是唱戏,没人看你!”梨花耷拉着眼皮,小声嘟哝:“多管闲事,偏不换。”她的话没承想让老田听到了,气得老田铲起一锨稀粪。“呱唧”扔到梨花脚下,溅得她满身臭粪。她把铁锨一撂,哭着跑回家去。

        老田余怒未消地骂着:“小杂碎,反了你了,没有我这个老子谁给你抡镐?反了你了,反了……”

        老田正絮叨着,老梁叼着烟袋抱着肩膀头转悠过来,笑眉喜眼地说:“大哥,火气挺冲啊!和嫚儿家赌什么气?走走走,到我屋里去坐坐,我才刚焖上一壶好茶叶。”“没那么大的福气!”老梁的神情使老田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他顶了老梁一句,把镐头一摔,气冲冲地进了屋,沾满臭泥的鞋子也不脱,就势往炕上一躺,眼瞅着屋顶打开了算盘:“毁了,这一下算毁了,你妈妈的包产到户,你妈妈的老梁……今日这才认上头,往后要使力的活儿多着哩,都要靠我这个老东西顶大梁了。哎,怨只怨——难道老梁真比我多个‘叉把’?”老梁那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又在他眼前晃起来,他腾地跳下炕,从橱柜里摸过一瓶子酒,咕咚咕咚灌了半瓶……

        梨花趴在炕上呜儿哇儿地哭,她娘横竖也劝不住。后来老梁来了,她不哭了,仄楞着耳朵听老梁和爹说话。爹气得摔锨上了炕,梨花心里升起一股火。她三把两把扯下新衣服,跑到猪圈旁边,鞋子一甩,袜子一褪,“扑通”跳进了猪圈。她娘心疼地嚷着:“我的孩,你不要命了?”“不要了!”姑娘玩了命,但毕竟身单力薄,一圈粪起了整整一天,累得连炕都上不去了。

        过了三月三,春风吹绿了柳树梢,桃花绽开了红骨朵。大地开了冻,站在村头一望,田野里蒸腾着的水汽像乳白色的轻纱在飘动。

        大宝推着辆独轮车,开始往地里送粪。洋槐条编的粪篓子足有半米长,像两只小船,他还嫌不解馋,装满了不算,又狠狠地加上一个尖。地挺远,在三里外的河滩上,装少了不合算。

        梁家小子开始行动,田家姑娘也推出了车子。梨花生性要强,也学着大宝的样子,把粪篓子装出了尖。她驾起车子,走了两步,心就像打鼓一样地跳。咬着牙又走了几步,“呼隆”,连人带车歪倒了。正赶上老梁从那边遛过来,他笑嘻嘻地说:“梨花,别给俺家撞倒墙呐。”梨花心里正丧气着,也就不管他是长辈,咬着牙根骂道:“给你家撞倒屋,砸断你条老驴腿!”老梁也不生气,笑着回道。“你是骨头不硬嘴硬啊。”梨花对着老梁的背影啐了一口,又朝手心上啐了两口唾沫,再次驾起车子。这次更窝囊,没挪窝就趴了。

        老田背着粪筐子看地回来,看到女儿的狼狈相,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别逞能了!少装,装半车,慢慢倒腾吧,有什么法子,嗨!”

        梨花信了爹的话,推着半车粪总算上了路。她东一头,西一头,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活像个醉汉。挣扎到半道上,正碰上大宝送粪回来。大宝穿着大红球衣,肩上披着披布,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甩打着,显得又潇洒,又利落。

        看到梨花那狼狈样子,大宝“扑哧”一声笑了。梨花的脸刷地红成了鸡冠花。她猛地放下车子,杏子眼圆睁着,直盯着大宝,厉声道:“笑什么?!喝了母狗尿了?吃了猫儿屎了?”大宝吓得一伸舌头,狡辩着:“谁笑你了?”“狗笑我了!”“狗!”“狗。”……俩人斗了一会嘴,大宝理亏,便和解地说:“好姐姐,别生气了,听我把推车的要领对你说说。推车要有个架势,手攥车把不松不紧,两眼向前看,别瞅车轱辘,顺着劲儿走,不要使狂劲……”梨花白了他一眼,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大宝被噎得张口结舌,上言没搭下语地卡了壳,梨花又架起车子,一路歪斜地向前走了。

        大宝望着梨花的背影愣住了神,一直等到梨花出了村,他才推起空车向家走,适才的潇洒劲儿不知哪儿去了,他好像添了心事。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晚饭时,梁成全坐在炕沿上,开心地对大宝说:“哼哼,不怕老田犟筋,没了大锅饭,就没咒念了,靠一个熳儿,耗子搬家似地倒腾,猴年马月去下种吧!”

        大宝一声不吭,只管闷头扒饭。

        吃过饭,大宝早早地爬上了自己的炕,怀着鬼胎装睡。天上好月亮,照得窗户纸通亮,一只小蟋蟀在窗台上“吱吱”地叫。一会儿,东间房里传来爹打雷一样的鼾声。大宝蹑手蹑脚地下了炕。开了大门,推出了车子。月亮真好,像个大银盘挂在天上,照得他浑身清爽,满心舒畅。他在梨花家粪堆上装好粪,推着车子往村外走,他的心里打着鼓,生怕让人碰着,幸好庄户人家贪睡,这会儿全村已是悄然无声。大宝脚下像抹了油,心里像化了蜜,越干越有劲……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梨花便起了床,准备赶早送粪。出门一看,不由惊呆了:一大堆粪不翼而飞,连地皮也扫得千干净净。她跑到自家地头一看,全明白了。

        梨花从地里回来时,老梁正在田家粪底盘上转转儿,看到她来了,一回身就踅进了大门。老梁一进屋就冲着酣睡的儿子嚷起来:“起来,懒虫,日头晒腚了。”大宝粘粘糊糊地说:“急什么,让人家再睡会儿。”“还睡!梨花把粪都运完了。”“爹,你别诓人了。她家运完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哩。”大宝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

        “嘿,成了精了,一夜运走了一大堆粪。”老梁叫不醒儿子,只好走到院子里,背着手转圈,一边转圈一边摇着头说,“真成了精了……”

        东院里老田在问女儿:“梨花,粪味?”

        “我送到地里去了。”

        “你什么时候送的?”

        “今儿夜里,没看到我眼珠子都熬红了,还问。”

        “真是你送的?”

        “不是我送的还能是你送的?烦死人了!”

        “老东西,别唠叨了,快让孩子歇歇吧。我的孩,真委屈你了……”

        几天过后,梨花交给大宝一个纸条儿,大宝如获至宝,到僻静处打开一看,心凉了一半,纸条上写着:梁大宝同志,感谢您的帮助,但我不需要人可怜。此致革命的敬礼。

        大宝看到这封最后通牒式的感谢信,挠着头皮想:“说她无情吧,还感谢我,说她有情吧还不需要人可怜,梨花呵梨花,你到底需要什么呢?”

        田家和梁家河滩地里都种上了棉花。棉苗儿长到一柞高时,碰上了旱天。一连几十天没下一滴雨,棉花叶儿都打着卷,中午太阳一晒,蔫蔫耷拉的,看着要死的样子。要是往常年,死也就随它死了,今年可不同了,拿不着产量要挨罚。没等上级号召抗旱,田家的姑娘和梁家的小子就挑着水筲下了坡。

        庄稼人习惯早起,干活趁凉快,两个青年人来到这里,太阳还没出来。东边天际上有几条长长的云,像几条紫红色的绸纱巾。一忽儿,紫红变成橘红,橘红又变成了金黄。太阳仿佛一下子从地平线下弹了出来。东方的半个天,一刹那间被装点得绚丽多彩。另一大半天空则像刚从茫茫夜色中苏醒过来,海洋般地展现着一片暗蓝。河里涌起白色的雾霭,像一条白色的长龙缓缓向前滚动,缓缓地向空闻膨胀。雾霭慢慢消散,渐渐地看清了河的轮廓,最后,太阳一下子射出万道金光,河上的雾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在闪着光。

        梨花和大宝穿梭般地从河里往棉田里挑水。挑水爬河堤,是庄稼地里的重活,不一会儿,梨花就气喘吁吁了。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步子慢了下来,爬坡时脚下也开始磕磕绊绊,拖泥带水不利索了。大宝高挑个儿,细腰宽肩,挑两桶水仿佛走空道儿,小扁担在他肩上颤颤悠悠地跳动,显得轻松而有节奏。

        自从写了那封信后,田家的姑娘再没有梁家的小伙表示过什么,梁家的小伙摸不准气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半上午过去了,大宝跟梨花还没说一句话。窝来鸟在半空中婉转地叫着。小燕子贴着河水箭一般地掠过。满坡里看不到几个人影。几朵白云在天上懒洋洋地飘动。好寂寞啊!大宝急得抓耳挠腮,几次与梨花擦肩而过,想找个借口谈谈,梨花总是一扭头,白眼也不看他。突然,大宝灵机一动,想起了才看过的电影《刘三姐》。几分钟后,他拉开粗嗓门唱起来:

        哎——

        梨木扁担三尺三,

        大宝俺挑水淹棉田。

        怕老天不是男子汉,

        河里有水地不于。

        梨花听出大宝是在激她,想搭腔又怕被他缠磨住,便撇撇嘴故意不理他。

        大宝不死心,又放开嗓门唱了一遍。

        梨花不由地生了气,心里话:“好你个大宝还真狂,看我杀杀你的威风。”像突然摇响了一串银铃,梨花唱起来。

        哎——

        桑木扁担四尺四,

        梨花俺担水浇旱地。

        老天怕女不怕男,

        晒不干河水俺挑干。

        大宝自负地把扁担朝地上一戳,一手叉腰唱道:

        哎——

        梨木扁担五尺五,

        休要吹牛不认输。

        从来骡马上不了阵,

        从来男人胜女人。

        “太欺负人了,看我怎么骂你!”梨花气冲冲地想着,随口唱道:

        你家的扁担咋样长?

        你生了一副狗熊相。

        你瞧不起妇女瞎只眼,

        你欺负姑娘别姓粱。

        梨花也不顾挑水了,叉着腰站在地头,挑战似地瞪着大宝。大宝灰溜溜地垂着头,结结巴巴地说:“好姐姐,别生气,俺瞎唱,给您解闷儿……”

        “熊相!”梨花骂他一句,愤愤地走下河堤去挑水了。爬坡儿时;她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滚到了河里。大宝飞也似地跑过来,连鞋子都没脱就跳到齐腰深的河水里,把梨花连拖带拉地弄上岸来。初夏天,姑娘穿得单薄,纸薄的衣裳让水一湿,紧紧地贴到了身上,妙龄女子健美的轮廓一下子凸了出来。大宝的头“轰”地响了一声,心里一阵狂跳,他紧攥着梨花的手不放,连呼吸都屏住了。

        僵持了几十秒钟,梨花突然醒悟过来。她从大宝手里挣脱出来,抬起胳膊护住胸脯,转过身去,避开了大宝灼热的目光。梨花感到受了侮辱,哭着骂道:“坏蛋!大宝你这个瞧不起妇女的大坏蛋!”骂完了,沿着没人走的河边,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几亩棉田与姑娘的自尊心比较起来,简直是渺小得可怜。剩下大宝一个人木鸡一样呆立着。

        大宝拧着自己的大腿骂道:“大宝,你这个混蛋,偷看一眼就行了,谁让你不转眼珠地盯着人家。”骂完了自己,心里索然无味,好没意思,又开始挑水。他赎罪似地把水浇到田家的地里,浇了一担又一相。

        “对歌”风波过后,田家姑娘与梁家小子的关系空前恶化。大宝见了梨花就像小耗子见了猫似的,绕着道儿走。他心里惭愧,又不好意思去赔不是。最后终于想出了个主意,他写了一封沉痛的“悔过书”,用小石头坠着,扔到了田家院子里,反正田家老两口子大字不识一个。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到了秋收。摘棉花、割庄稼、打场脱谷……十月底,一切见了分晓,田、梁两家闹了个平扯平。老田半是欣慰半是忧虑地对老伴说:“她娘,这样干下去就把孩子累毁了,明年宁肯少打点粮,少拾点棉,也不能让孩子这样拼命了。”“可不是嘛。”老伴也忧虑地回答着。

        西院的老梁却在家里跳着脚骂儿子:“孬种!真孬种,一个大小伙子,竟和个嫚儿打了个平手,敢情你到了地里就困觉?过了年我摽上你,像赶牛一样,不老实卖劲就给你一顿鞭子。”老梁发着狠说:“就不信斗不过老田家……”

        梨花一年来瘦了不少,白嫩嫩的脸蛋褪了好几层皮。她心里发愁,就跑到支书家找同伙的桂枝姐想主意。桂枝家爹当干部,妹妹上学,地里的活也全仗她一个人扑腾。桂枝道:“俺爹说县里新进了一批手扶拖拉机,只要八百多块钱。这机子管用着呢,能耕地、拉粪、抽水……有这么一台,咱就解放了。”“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咋不早说!”“早说有啥用,反正你也没钱。”两个姑娘沉默了,是呵,哪儿去弄八百块钱呢?一忽儿,桂枝笑着说:“妹妹,我有办法了。…真?快告诉我。”“说了你不兴打我。”“我打你干啥?真是的。”“那我说了——妹妹,你找个女婿,跟他要八百块钱……”没等桂枝说完,梨花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双手伸到胳肢窝里乱挠起来,一边挠一边骂:“死东西,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桂枝痒得打着滚乱叫:“哎……哎哟……好妹妹,亲妹妹,饶了我吧……”“还敢不敢胡说了?”“不敢了。”两人又静下来想主意。一会儿,桂枝又说:“妹妹,我又有主意了。”“我不听!”“人家正经有办法了,你又不听。”“那快说吧。”“你不是不听吗。”“好姐姐……”“妹妹,今年冬天咱不耍了,咱买苇子编席。供销社里敞开收,俺大姑家表嫂一个人带着孩子一冬天还挣三百多块呢。就凭着咱姊妹的快手,一冬一春还不挣个五百六百的?”“好主意,不过这也不够呵。”“跟你爹要,你家今年卖棉花卖了六百多块嘛。”“就怕俺爹不给。”“你不会向他借?秋后还。”一切都妥当了,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说起悄悄话来。

        第二年一开春,梨花和桂枝到公社拖拉机站学了一个月驾驶技术,不久,就从县里开回两台手扶拖拉机,吸引了满村的人都到两家去看热闹。最入迷的要数梁大宝,他围着梨花的机子转,这里摸摸,那里捅捅,总也看不够。惹得梨花吵他:“摸什么,摸什么!摸坏了赔得起吗?”大宝“嘿嘿”地憨笑着,一点也不上火。

        儿子挨田家姑娘训的情景老梁全看到眼里,恨得他牙根痒痒,心里不住地骂:“没出息的东西,没脸没腚的东西。”他决心要给儿子上一课,增强一下他男子汉的志气。儿子回来了,老梁在院子里就迎着他高声大嗓地说:“大宝,好好听着,别眼热那些歪门邪道。那么个蚂蚱车,我两个指头捏着也能扔两丈远。靠这个也能干活?兔子能驾辕,骡马还值钱?屁能吹着火,硫磺还值钱?还是身板力气是宝贝,风刮不走,雨淋不去,白日使了,夜里又生出来。什么拖拉机?蚂蚱车?不出一年,就得到供销社里去卖破铁,三分钱一斤!”

        老梁的损话老田家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梨花撇着嘴冷笑,老田却开始心里打鼓,女儿硬从他手里“借”走五百元,假若真像老梁说得那样,这五百元就算打了水漂了。他刚要开口发几旬牢骚,就看到女儿和老伴一起拿白眼翻他。他连忙闭住嘴,心里话:“由着您娘儿们折腾去吧,我落个清闲。”

        开春起猪圈,梨花还是累得不轻,但等到送粪时就过上神仙日子了。梨花坐在拖拉机上,唱着小曲,一会儿就是一趟。老田兴头上来,让女儿拉着去兜了一圈风,回来后美滋滋地对老伴说:“她娘,今晌午给孩子煮上几个鸡蛋。”

        相比之下,梁家的男子汉大宝可是威风扫地了,他的脑袋耷拉着,像被霜打蔫了的冬瓜,去年的精神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推车着子,一趟刚到地头,梨花第二趟又来了,他的第二趟走到半道上,梨花的第四趟又赶上来了。梨花开着车,故意在大宝屁股后头使劲揿喇叭,大宝慌忙让道,梨花使劲一加油门,拖拉机欢跳着蹿过去,黑烟呛得大宝直咳嗽。大宝走了神,一脚踩到车辙沟里,“哎哟”了一声就坐在地上,脚脖子立时肿起老高,回家就趴了下来。

        这下急坏了老梁。今年是包产到户第二年,庄户人家的土杂肥都堆成了小山,老梁家人齐马壮,积肥不少,儿子崴了脚,三天五天好不了,运不出粪,就下不了种,下不了种,就拿不着苗,拿不着苗,就……老梁越想越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夜里,梨花躺在被窝里想心事。白天她出了一口气,可又添了一肚愧。她想起了大宝去年夜里不睡觉帮自己送粪,想起了自己恶言恶语奚落他,想起了大宝的“悔过书”,又想起了白日里自己欺负大宝,害得他崴了脚……梨花心里酸溜溜起来,眼泪差点流出来。她打定主意明天上午先给大宝家送粪,爹要是不同意就跟他耍小孩子脾气:哭、不吃饭、在炕上打滚……

        第二天上午,老田走进老梁家的院子,漫不经心地说:“老兄弟,闺女让我对你说一声,今儿个先给你家送粪。”老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说着:“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田不冷不热地问:“可是蚂蚱车?”“给一匹大马也不换呐!”老梁轻松地回答。“三分钱一斤?”“三毛也不卖!”“嘻嘻……”“嘿嘿……”笑完了,两人都感到很满足,很愉快。老田当然更乐,好像打了一个大胜仗。

        又是一年到了头。田家的拖拉机不但没有三分钱一斤卖了破铁,反倒花了几百元买来了铁犁、铁耙、铁播种机,基本实现了机械化。田家有机子,抗旱时从河里抽水浇地,把地灌了一个饱。等到梨花做通了爹的工作帮梁家浇地时,梁家的庄稼秧儿棉花苗儿都干得半死不活了。因此,田家比梁家多打个粮食,多拾了棉花,这一下把老梁气了个大歪脖。晚上儿子出去了,老梁就跟聋老伴说气话:“田老大的女儿是个精灵,干什么也不比男人差,这点我算服了;可还有一桩老田笃定输给我了。女儿再好,生了孩子也不能姓田呐!”老伴耳背,听不清楚,老梁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伴一听清老梁的话,马上神秘地说:“老东西,可别瞎嚷嚷,知道不?田家的那枝花跟咱家这个宝对上象了。”老梁大吃一惊,问:“当真?!”“咋呼什么?你眼瞎了?看不到这些日子两个人天天咬着尾巴出去,不是看电影就是看电视。”老粱兴奋得胡子都扎煞开了,心里想:“老田,老田,你的女儿要给老梁家传宗接代了,这下你可蚀大本喽!”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俗言道,“隔墙有耳”,老梁的狂话不知怎么很快被老田家知道了,两家的关系顿时紧张起来,最明显的变化是田家那枝花再也不来叫梁家这个宝去看电影、电视了。梁家的大宝像丢了魂似的,整天价唉声叹气。

        梁成全起初莫名其妙,后来,慢慢地品咂出点滋味来了。噢,小兔崽子,八成是恋爱出了“故障”(这新鲜名词是田家买了拖拉机后才翻译到梁家来的)了,要不怎么再也听不到田家姑娘用甜蜜蜜的嗓子招呼儿子去看电影了呢?老梁恍恍惚惚地觉得这“故障”与自己有点关系,但一时又搞不太清楚。

        几天之后,村里传开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田家姑娘要招婿了!正规的条件之外,还有两个附加条件:一是要男嫁女家,二是生了孩子姓田。

        这一年梨花没累着,胖乎乎的脸蛋也没晒黑。家里进钱不少,老田格外开恩,给了女儿一部份自由支配。女孩儿不贪吃,一个劲地做衣裳。梨花截红裁绿,青岛上海,从头到脚置办了好几套。“人凭衣裳马凭鞍”,梨花穿上紫红色半高跟小皮鞋,咖啡色小筒裤,镶着金丝银线的针织上衣,脖子上围条苹果绿绸纱巾儿,头发用电梳子拉了几个大卷,嘿!真是粉荷花一般的水灵哟。逢集日,她到集上晃了一趟,卖货的忘了看摊,赶集的忘了看道。田家招婿的消息一传开,尽管条件苛刻,但求婚的人还是一溜两行。

        老梁这下子火烧猴屁股,真正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急急忙忙把儿子叫到面前,很抱歉地说:“宝儿,爹对不起你,你就到你田大伯家去吧……真是的,姓田就姓田,本来嘛,孩子爹娘各一半,为什么非得姓梁?”听他说话的口气,竟像田家姑娘毫无疑问地做了他的儿媳妇似的。大宝垂头丧气地不吱声。老梁竟然上了火,膝盖一拍站起来,对着儿子吼叫:“不长进的小兔崽子!姓能当饭吃?她能当衣穿?姓能当媳妇?”

        大宝哭笑不得地说:“爹,您发得哪家子火呢?我一百个想去,知道人家要不要呢?”

        梁成全一听儿子说得凄楚,也沮丧地垂下头,想了半天,说道:“孩子,你自己想法吧,反正那两个条件我都同意。抓紧了点,赶早不赶晚。”

        田家招婿的事闹哄了几天就风平浪静了,大宝晚上又不大见着影儿了,老粱渐渐宽了心。一天晚上,村里来了电影,老伴耳聋眼却明,要去看热闹。老梁兴头上来,也跟在后边遛遛逛逛地去了。到了那儿一看,净演些女人光着脊梁跳舞,他气哄哄地吐着唾沫回了家。大门开着,院里有两个人说话,他忙屏住气听。

        “俺爹俺娘都去看电影了,多么大年纪了,还有这份精神头儿。”大宝说。

        “老来少嘛。”这是梨花。她“吃吃”地笑了一阵,又问:“哎,你爹真同意你到俺家?”

        “同意。”

        “同意孩子姓田?”

        “俺爹说,只要你愿意,让我也跟你姓田。”

        “哎哟哟,这么没出息……”

        梁成全定眼一望,看到两个黑影靠在一块了。他脸上发起烧来,慌慌张张退回来,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骂:“小兔崽子,我什么时候让你也姓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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