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纪的公寓位于横滨山下市中华街附近的一个角落。这个用砖砌成的二层小楼本是建来作为仓库用的。一层、二层各被隔成了三间小屋。房主可能是吝惜改装费,所以只在一层铺设了草席,二层的三间屋子都只是木板地面。公用的浴池和厕所位于公寓的外面。
十年前,当公寓还被当做仓库使用时发生了一场大火。看管仓库的老人被火烧死了。此后一年,火烧后的废墟经历了风吹雨打,最后被改成了共同住宅。
由纪是三年前搬到这个公寓来的。这之前她在银座的歌舞厅认识了一个庆应大学毕业吹单簧管的有妇之夫,并和他私奔到了哈尔滨。但幸福的时光只持续了八周。吹单簧管的男人在哈尔滨和别的女人发生了暖昧关系。三个人曾经厮打在一起,最后由纪卷走了那个男人所有的财产回到了日本。从那时起由纪就一直住在横滨的这个改造公寓里。
一个下着雨的周日,安藤启一穿着便服去由纪那儿了。在BLUE MUCS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曾送过由纪回家。虽然知道她住在哪儿,但还从没进去拜访过。
由纪兴致勃勃地和安藤讲起住户的事情。六个住户中两个是外国船员的情妇,还有三个分别是妓女、舞女、西洋画的模特。再有就是当歌手的由纪。
“现在这个世道,大家也都失业了。”由纪笑着说,“我们都做好交不上房租的心理准备了。”
由纪住在二层的最里面,那是一个只有一扇窗子的西式房间。地板上铺着破旧的地毯,背阴处放着一张铁床。窗子旁边是一个和由纪身高差不多的大梳妆台。梳妆台旁边放着一个藤编篮子,里面的脏衣服像是要溢出来似的。这虽然是一个简陋寒酸的房间,但屋里却摆着一台大型留声机,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放天假,还赶上下雨。”由纪边说边请安藤坐在可容两人的沙发上,“大尉近来过得也不好吧?”
由纪上身穿黑色毛衣,下面配一深褐色的短裙。她很少穿得这么朴素。这样穿即使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也不会被当做异类而发什么警告牌吧。其实,由纪是那种即使穿丧服也会给人留下美好印象的人。当然,这会招致某些女人的嫉妒,但要怪就只能怪她父母的遗传基因。
安藤刚坐在沙发上,由纪就递给他一个小杯子,里面倒着满满的威士忌,而由纪手里的酒杯比安藤的大一圈儿。
“餐具还没配齐呐。”由纪说着,“但是酒的味道可是很纯正啊。”
两人碰了一下杯。这可是上等的威士忌,最近很难买到。安藤心想由纪一定是有什么可靠的购买渠道,可能就是乐团的那些家伙,他们常和外国人接触,手头又很宽裕。屋子的角落里还放着几个威士忌的空瓶子。
由纪这时蹲在留声机前面拨弄指针,挑选着唱片。
“喜欢川畑文子吗?我开始唱歌时就是模仿她。”
指针刮了一下树脂盘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房间里立刻弥漫着尖利杂乱的声响。就好像听外国人说日语,总觉得发音或语调有些奇怪。由纪站起来跟着唱片低声和唱。
屋外下起了雨。从昨天起,天气骤变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冬季一样。窗外的雨水沿着外侧玻璃如洪流般倾斜而下。雨滴不时地敲打着屋顶上的铁皮,发出单调的声响。
安藤望着窗外的雨,突然想起这几天过往地区的天气。河内、东孟加拉的酷暑和潮湿,伊朗、伊拉克温差极大的昼和夜。十二月柏林阴霾的天空。其实,短短的几天内他已经飞过了地球的一半,体验了各种各样的天气和风俗。而此时拉贾斯坦和土耳其又会是一片别样的天空,别样的季节Ⅱ巴。在飞行服里面到底应该穿什么呢?
由纪坐在长椅上,上身压着安藤。安藤用手抚摸着由纪的身体。留声机中传出川畑文子的歌声。
“只要和你在一起,再苦再痛也无所谓。”
一首曲子结束时,由纪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安藤看着由纪,是由于化妆抑或是喝酒的原因,安藤觉得由纪的皮肤有些粗糙而且流露出疲劳的神色。但她那双熠熠发光的大眼睛又黑又亮,还是很迷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又夹杂少许的妩媚。
安藤把嘴贴近由纪的脸,由纪闭上了眼睛,安藤轻轻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由纪静静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皮泛起淡淡的红色,脸颊也透露些许红润。
“对了,你今天怎么会来?从来不会接受别人邀请的男人,今天怎么会想起来我这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安藤看着由纪说道:“我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又要去中国,来来返返的?”
“前线缺少战斗机组人员。”
“所以想来安慰安慰我,这次会待很久吗?”
“还不确定。”
“下个月我打算从镰仓出发去上海,我们在上海见面怎么样?”
“怕是见不到,那是离上海很远的地方。”
“啊!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说过要去柏林。”
“我没这么说,总之是很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出发?”
“就在这几天吧,出发时间是军事机密,你就不要问了。”
“在日本还能再见一次吧?”
“这也不能确定。”
“那今天就尽情地放松下吧。”
“你不是说请我吃饭吗?”
“真是没情调的男人。”由纪苦笑着,“那你要先选哪个呢?我,还是吃饭?”
“你,然后吃饭。就按照这个顺序吧。”
安藤把由纪手里的玻璃杯拿开放到旁边的床上,然后把身体压在由纪的上面。由纪还没来得及确定嘴的位置,就开始激吻安藤。她长长的手指从安藤的背部滑到了头部,接着她又开始摆弄起安藤的脖子。安藤把手伸到由纪的毛衣里,发现她没有穿内衣,安藤的手指刚一触碰她的肌肤,由纪的乳头就坚挺地直立起来。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架势。不,应该说雨点比刚才的更急促了。被雨敲打着的玻璃窗听起来像是在微微颤动。屋顶的雨水管上流下来的雨水发出的声音使人联想起条条江河。房间里的空气有些阴凉,可能是因为出汗了。
安藤注视着由纪的身体,她的娇美的背部和臀部从浴巾里露了出来。由纪把脸贴在安藤胸口半睡半醒着。安藤把浴巾拿起盖在由纪一丝不挂的身体上。
由纪察觉到安藤的举动。
“怎么了?”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那语气好像还在睡梦中。
“你不冷吗?”安藤问道。
“有点儿。”
由纪边说边挪动了下身体,又把她那一丝不挂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安藤身上。
“像你这样气度翩翩的男人怎么会没有情人呢?是不想把女人放在身边?”由纪问道。
安藤望着从矩形窗子外透过来的白光说:“开战斗机就决定不能和女人一起生活了。”
“我听谁说过,您好像没和女人交往过。”
“没有。”
“真是难得的军人啊!在支那也是这样吗?”
“是的。”
“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
安藤斟酌了一下语言准备回答由纪的问题。但那未必是真实的答案。
“我没法儿和那些看起来可怜的女人发生关系。”
“但您这样一个健壮而又精力充沛的大男子汉……”
“我虽然没和女人交往过,但不代表我没有向女人表白过。”
由纪把脸从安藤的身边挪开,盯着安藤:“是向那种‘良家妇女’表白的?”
“我不确定‘良家妇女’这种说法是否合适,但至少不是那种用钱就能得到的女人。我不是那种拼命挣钱来获取女人的人。一旦喜欢谁,我会直接表白。即使没有女人,我也不会去花街柳巷那种地方。”
“看来您还真会享乐。”
“这确实是玩乐,但我示爱的那些对象可都是很出色的,虽然没有成为恋人,但都是出于真心才表白的。”
“和她们的交往也仅限一个晚上?”
“怎么了?”安藤没有直接回答由纪的问题,“我可不是什么花花公子,喜欢说些甜言蜜语。”
由纪用手撩拨着安藤的胸脯说:“好了,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就是那种和结果比更注重方法的人。无论到哪儿,你都要从正面进去,而且从来不买打折东西。即使知道自己会吃亏,你也会从正门走进去,按正价付款。”
“吃亏占便宜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被你说中了。”安藤继续说着,“正如你所说,大多数的情况下,我认为方法更重要。如果使用的方法不光彩的话,结果就会像粪便一样毫无价值。不仅是对待女人,世上的事大都如此。”
“这是一个普适的道理吗?特别是对于你这样一个军人,在战争中它也适用吗?”
“不,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去哪个部队,都会成为讨人厌的人,说不定哪一天还会被海军开除公职。”
由纪起身,由上到下地打量着安藤。
“那我们的事情怎么办?”
“对我是认真的吧?”
“当然,我从来没说过爱慕你或是要和你在一起之类的甜言蜜语,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有任何言外之意。如果你认为有什么弦外之音的话,那就想多了。”
这番话有些讽刺的意味,又夹杂着点尖酸。
“我不想来到你的房间,接受你的款待,再说一些无法实现的海誓山盟。”
“你真薄情。”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歌声,喜欢你饮酒的方式。在BLUE MUCS的最后一个晚上就觉得你特别迷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你没说想要和我在一起。”
“我们就像今天这样依偎在一起,享受着幸福时光,但还是觉得缺点儿什么。你以唱歌为生独自生活,而我也会飞到一个新的基地去。即使我们约定明天,那也会是无疾而终,所以我们没必要这么做。”
“对你妹妹也能说出这番话吗?”
“对妹妹……”安藤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由纪触到了他的痛处。确实,对于女人的生活方式他设立了双重标准。安藤清了清嗓子说:“我妹妹不像你这么坚强。她既没有识别男人的眼光,又不会控制自己的心情。恋爱时很容易受到伤害。”
紧贴着安藤的由纪起身,抬手要去拿烟。
由纪背对着安藤问道:“那我有多坚强呢?你是想说我是一个久经世故的人?”
风刮过屋外。雨声有些杂乱。屋顶上的薄铁皮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急促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
安藤默默地直起背,慢慢地把脸靠近由纪那一丝不挂的纤细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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