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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惯了,她怎么能够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候,没开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不行。"这些话吹到烟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着她,两人便怄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抓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夫妻搬回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里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宿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笃保道:"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哟!那多好!"笃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的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了。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巷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烟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新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适的。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这件事略有点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他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像。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这就结束了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上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笨事皆难!"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烟鹂极力想补救方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裤里摸出口香糖来给慧英,烟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脸,露出里面的短裤,烟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把她由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烟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烟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的无线电里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还是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丧偶的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疼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烟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就叫屈,然而烟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烟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界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张先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会被归入忘恩负义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烟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疏的形势中,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卫护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他不由得要发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做声,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于是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烟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仿佛是情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烟鹂在客室里,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了上来。他感到紧张,没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里其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

        烟鹂问道:"在家吃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迹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没穿套鞋。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一管尺来替烟鹂量尺寸。烟鹂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阴干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然而毕竟没动,立在那里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之后,当着人再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的,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三个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厅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烟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烟鹂迎上前来答应着,似乎还有点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候,屋子里充满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振保觉得他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这么好——"

        屋里的烟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变了,他看了觉得合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翁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烟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湿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马上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烟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盆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手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啦铺啦"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烟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罗唆,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们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访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就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端午节没有来收帐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天气,街上的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把累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烟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烟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烟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出忧伤的脸上略有些皱纹,但仍然抽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烟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之后,振保听见烟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门关了,她便不敢近来。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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