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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严济舟暗唆大联合 李侍尧食言裁公行

        严济舟暗中唆使麦克同罗牯、石如顺联合,条件是事成后把泰禾行列为首席客户;严济舟的计谋果然奏效,李侍尧收十万贿银,宣布裁撤十三行公行;潘振承既输钱财,又失面子,在蔡逢源的鼓动下,暂时保住了行首的位子;失去公行垄断的十三行面临牙散商人的竞争,罗牯跑到澳门去接待外商,他捞到一条重要的商讯,捷足先登,把广州的绿茶全部吞下!

        

暗唆联合



        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麦克又被巨大的悲痛笼罩着。他在夷馆前的小广场徘徊,想不明白琳娜为何放弃身贵名显的爵士夫人头衔,下嫁一个平民出身的葡萄牙退役军人?麦克后悔不迭,当初送琳娜去澳门,多给琳娜体贴,那个葡萄牙下流坯就无隙可乘。

        麦克低头沉思,信步来到西关闸前。两支长矛架在麦克的胸前,汛兵大声斥喝:“鬼佬止步!”

        麦克叉着腰,傲慢地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大英帝国爵士、东印度公司广州大班。”

        “不管你是何人,朝廷有令,鬼佬未经特许,不准离开十三行寸步。”

        关闸由十三行行丁与西关汛绿营兵联防,麦克定定地瞪着汛兵,凄惨地大笑:“哈哈!我认出你们,是你们把我夫人当囚犯,押送澳门的。”麦克疯了似的揪住一个汛兵的衣领,“你们还我夫人!还我夫人!”麦克接着捶胸跺脚,号啕大哭起来。麦克夫人跟澳门葡鬼私奔的消息十三行无人不知,汛兵一时不知所措。

        麦克穿过关闸,扬长而去。

        麦克来到沙面的醉仙食舫,坐在包厢里独斟独饮,郁郁寡欢。

        严济舟在关闸安插了内线。他接报后,带儿子赶到沙面。舫妹打开包厢门,严济舟、严知寅鱼贯而入,严济舟笑容可掬拱手道:“麦大班,好闲情呀?美酒独斟,别有一番雅趣。”

        麦克放下筷子,警惕地瞪着灰蓝色的眼睛:“你们来干什么?我恨你们,恨中国人!”

        严济舟呵呵笑道:“老夫知道你恨中国人,但你最恨的是姓潘的中国人。”

        麦克门牙咬得格格地响:“我最恨潘振承。”

        “你知道老夫最恨的人是谁吗?”

        麦克愣愣看着神情诡秘的严济舟,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中国话叫什么?同仇……”

        “同仇敌忾。”严知寅插话道。

        麦克终于绽开笑容:“对,同仇敌忾,我们还是有同共语言。”

        “麦大班,可以坐下吗?今晚由老夫做东。”

        “随便……不!”麦克坚决挥动手臂,“由我做东!”

        “我们不分你我。”严济舟说着与麦克交换一下眼神,会意地大笑,坐了下来。严知寅招呼舫妹进来,上两套碗筷,加酒加菜,记在泰禾行账上。

        严济舟同麦克碰过杯,碰了碰嘴唇却未饮:“麦大班夜闯沙面,独斟独饮,心里一定有难的结。”

        严知寅插嘴道:“潘振承告密,拆散了麦大班夫妇,还害得——”严济舟在桌底踢儿子一脚,严知寅刹住话头改口道:“潘振承害人不浅。”

        麦克长叹:“过去的事,我不想提它。”

        “麦大班的心结,是无法打破公行垄断,无法说服督抚裁撤公行。”

        麦克频频点头:“严大人说准了,打破公行垄断,是加尔各答监事会对我下的指令,不是我要发泄私恨。”严济舟美滋滋饮下杯中酒,“公事公办,好,老夫佩服麦大班为人做事的气度。”麦克惊愕地瞪着满脸愉悦的严济舟:“严大人赞成我的做法?你可是官授行商,十三公行的成员呀?”

        “麦大班深感不解?”严济舟豆荚眼闪烁不定地向着麦克。麦克拍拍宽大的脑门:“明白了,明白了。你不想看到潘振承长期霸占总商宝座,你是前任总商。”

        严济舟优雅地接过舫妹递上的湿毛巾,擦了擦嘴唇,慢腾腾道:“不管是总商、行商,还是散商、夷商,商人惟利是图,只要对己有利,是商人都会去做。”麦克抚掌大笑:“痛快,严大人痛快!你说,我该如何达到目的?”

        “这种事,老夫只能在暗处使劲,不可在站在明处。老夫是老行商,出卖十三行的利益,同仁还不把我吃了。”

        严知寅道:“家父帮你,要冒遭众人谴责的风险,一辈子的名节,弄不好就会毁于一旦。麦大班,你可不能让我老爸白干呀!”严济舟斥责儿子:“你掺和个什么?老夫真心诚意帮忙麦大班。”

        麦克豪爽道:“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老麦我喜欢直来直去。”

        “爽快,麦大班爽快之极。老夫的要求绝不会为难你,做起来易如反掌。严氏泰禾行将成为东印度公司的首席客户。”

        麦克道:“我这里没问题。按照你们的新行规,承保权一年归公,一年归私——也就是自由竞争吧。可是,中国人做事不受法律制约,说变就变,谁知明年潘振承舍不舍得放权?”严济舟冷飕飕道:“打破公行垄断,就由不得潘振承。”

        “很好,如果真能实现的话,公司七百公吨以上的大型商船,全交泰禾行承保。”麦克举起酒杯又放下,“严大人,你说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老夫说过,老夫只能在暗处使劲,遇事你自己要领悟。麦大班,今晚暂且谈到这里,我们不便同出花船,得先行一步。”严济舟向严知寅丢了一个眼色,父子俩起身,拱手向麦克告别。

        麦克满眼茫然,他拿起酒壶,仰着脖子灌酒。

        严氏父子出了醉仙食舫。“老爸,你真想成全麦克的心愿?”严知寅急不可耐问道。

        “怎么说呢?李侍尧与潘振承合穿一条开裆裤。巡抚没有话事权,两年不到,换了钟音、良卿、钱度三任巡抚,李侍尧一手遮天。公行是李侍尧一手复设的,裁撤的希望虽然十分渺茫,但不妨试试看。即使不成,麦克若能联手罗牯与石如顺天天去闹,潘振承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他这个总商,能舒心吗?”

        “老爸方才怎不向麦克挑明,叫他们三方联手?”

        严济舟站住,忧闷地看着光怪陆离的灯光和斑斑斓斓的江水,郁郁长叹一口气:“这种事情,能直讲吗?他们八成会同意我的建议,但会看低我,心里骂我是十三行的……不说了,老爸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我老了,总希望让你继承一间称雄十三行的大洋行。”

        却说本港行总商罗牯、福潮行总商石如顺,会同督标营官、海关吏胥、臬司正堂一道甄别违式疑船。除臬司正堂董启祚比较固执外,其他人都倾向从宽毋严,适当地罚款了事。忙到第三天午后,总算甄别完毕。

        罗牯和石如顺合计后,立即乘轿风风火火赶到十三行求见潘启官。

        潘振承和蔡逢源在中国街露天茶座喝茶,谈论官兵毁船,庆幸十三行趁早抛掉暹罗贸易和福潮贸易两个包袱。笑谈间,罗牯和石如顺屁股冒烟朝茶座走来。潘振承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们走投无路,大概是来分羹的。”潘振承、蔡逢源站起来迎接罗牯、石如顺。潘振承道:“二位急如星火,定是有要紧事。坐,坐,请坐下聊。”

        罗石二人对了下眼,两人事先商量好如何交涉,石如顺性情较温和,由石如顺先破题:“官兵毁船,东南沿海贸易一落千丈,船只越小,风险越大,经不起海浪,打不过海盗,以后谁还敢让货物走海路运送?”

        罗牯接茬道:“越是汪洋大海,船只越是要大。官兵毁船,给本港行致命打击。以前,连海里的鱼虾都知道,跑暹罗的唐船,十有八九是闽粤海商。当下突然给他们戴上假冒番商的罪名,船给烧了,人挨过板子,还要枷号流放琼崖。丢那妈,以后还有哪个海商吃豹子胆做暹罗贸易?”

        石如顺满腹牢骚道:“不知何人向皇上出这个馊主意,海船不得超过双桅,不得超过五百石,违式船只打造好的也要烧毁,而夷船早就过了万石。”

        罗牯气咻咻叫道:“朝廷为何不限制夷船?大型夷船有两百多武装水手,火炮四五十门。跑南洋的唐船出洋只能携带长矛大刀,水手限定二十八人。他娘的,出馊主意的人会烂屁股烂鸡巴!这不明摆着要让海盗抢劫唐船,不给我们活路吗?”

        再骂下去,就要骂到总督李侍尧了,蔡逢源敲敲桌面提醒道:“二位说话注意,不可妄议朝政。”

        两人收声,眼睁睁地看着潘振承。潘振承慢吞吞道:“二位说了那么多,目的无非是一个,想做西洋贸易。”

        罗牯快人快语:“正是这意思。你们做洋行的,随便哪个东主伸出胳膊,都比我们的腰粗。”

        石如顺可怜巴巴道:“潘大人,晚生只有丁点要求,企盼分一杯残羹。”

        蔡逢源肃然道:“当年十三行一分为三,行商自愿选择哪个行。现在生意不行,就想转行?十三洋行岂不成了你们的客栈?”

        潘振承温和道:“二位总商的困难,本商心里有数,也十分同情。可是,十三洋行不是潘某的私产,要众商同意,公行才能接纳你们做会员。”

        蔡逢源掏出怀表看,不耐烦说道:“二位还是回去静等消息吧,启官与麦大班有要事商量。”

        潘振承和蔡逢源起身朝公所走去。罗牯和石如顺眼巴巴看着二人的背影,罗牯悄悄拉石如顺一下,跟在潘蔡二人后面走,果然看到麦克和通译站十三行公所恭候。看来蔡逢源没有敷衍他们。

        石如顺沮丧道:“听潘振承、蔡逢源的口气,没指望了。”

        “割身上的肉,谁愿?”

        “算了,以后再不求潘振承了,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罗牯倔强道:“阿顺,别泄气呀,他不同意,我们天天去吵他,吵得他鸡犬不宁,不得安生!”

        石如顺是蔡逢源的同乡,过去潘振承也待他不错。“我不想得罪他们,他们说的不是没道理。”石如顺说着朝东关闸走去。

        罗牯拽住石如顺:“阿顺,别走哇,我们上食舫喝酒去。”

        石如顺情绪低落道:“借酒消愁?唉,去就去吧,只怕是借酒消愁愁更愁。”

        罗石二人的行动全在严济舟眼线的严密监视下。

        严济舟得知罗石二人要上十三行码头西侧的紫洞艇喝酒,叫上严知寅,由儿子搀扶着出了泰禾行夷馆。

        严氏父子与罗石二人在夷馆前小广场相遇。

        严济舟病蔫蔫的,儿子一只手扶着父亲,一只手用手帕给父亲擦汗。石如顺停下脚步,关切地问道:“严济官,你怎么啦?”

        严济舟喘着气道:“老毛病了,听到不好的消息,心里就憋得慌,浑身出虚汗。”

        “是何消息?”罗牯问道。

        严知寅装出万般焦虑的表情:“夷商强烈要求裁撤公行,麦大班三天两头上公所、上督府吵闹。潘启官为维护十三行利益,不得不阳奉阴违,让麦克连连碰钉子。麦克火了,扬言要联手本港行、福潮行的总商,一道联名递呈请愿书呢。”

        严济舟惊慌失措地用手扯严知寅衣襟,示意他不要说。严知寅立即改口:“二位莫听晚生胡言乱语,没有的事,晚生无中生有。”严知寅说罢,重新搀扶着父亲朝前走。

        罗牯追上前:“严大人,严少东,我和阿顺想请你们上食舫饮酒。”

        严氏父子停下,严济舟歉意地摇摇头:“多谢美意,老夫不能领情,还望见谅。”

        严知寅道:“我和家父过海去海幢寺,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公行免遭裁撤。”

        严氏父子下了码头,乘渡船过海。罗石二人站在码头上,望着渡船朝海幢渡口驶去。罗牯用手肘碰了碰愣神沉思的石如顺:“阿顺,你看严家父子说这话是有意暗示,还是无意泄露?”

        石如顺道:“人心隔肚皮,我猜不透。若是有意暗示,他真是个卑鄙小人,一个曾任行首的老行商,竟会出卖十三行?”

        “管他娘的!夷商真能与我们联手,力量就要大多了。”

        “如果公行真被裁撤,我们还乞求加入十三行,蠢猪都不如。”

        “洋行生意,你做,我做,大家都可做。”

        “牯仔,走哇,我们边喝酒,边商量如何跟麦大班密谋大联合。”

        两人呵呵大笑,牵着手下了码头,乘扒龙上紫洞艇。

        却说潘蔡二人回到公行,请麦克和英籍通译傅坎南进公所茶室饮茶。傅坎南是殷无恙的学生,目前尚处实习阶段。他和麦克相互补充,交谈非常顺利,但观点却针锋相对。

        麦克屁股落座便直奔主题,阐明裁撤公行的理由:“撤销十三行公行,其实有利于双方。行商虽然丧失垄断性特权,可是,来华的外商将会激增,贸易额自然会增大,中国的对外贸易将有大发展。”

        蔡逢源哭笑不得:“那是中国的对外贸易大有发展,十三行自身的利益呢?”

        麦克有备而来,振振有词道:“你们是官商,是朝廷的贸易官,怎么不为国家着想?”

        蔡逢源愣了一愣,理直气壮道:“我们的所作所为,全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眼下官兵毁船,朝廷的目的非常明显:限制对外贸易,维持朝贡贸易。既然是维持朝贡贸易,一切都得按老章程办。”

        麦克冷笑道:“解散公行,就没人承办贸易了?中国有句俚语:死了姓张的屠夫,还有姓李的屠夫,肉上毛都刮得干干净净。”

        蔡逢源反唇相讥:“麦大班所言极是,打破垄断,自由竞争,确实有利于中国的对外贸易。然而你们英国发动海战,封锁海道,阻止法国商船来华贸易,意欲称霸海疆,垄断对华贸易。这就是你们的自由竞争法则?”

        麦克张开手臂大笑:“没错,没错,禽兽争斗,强者生存,谁强大谁就能存活,理所当然获得更大的利益。过去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强大,它就是国际贸易的霸王。后来它们先后败在英国手中,英国就应该牟取对华贸易的最大利益。这就是自由竞争的伟大法则。”

        “不错,不错。”蔡逢源亦大笑道,“十三行是中国最强大的贸易集团,照麦大班的逻辑,公行理所当然坐拥外洋贸易的垄断权。”

        麦克愣了一下,激动地摆手:“NO,NO,公行垄断一旦打破,中国的对外贸易将会一片繁荣。”

        蔡逢源绵里藏针道:“麦大班言之有理,如果打破东印度公司垄断英国对华贸易,英国的所有公司和港脚商人都能自由参与对华贸易,英国的对华贸易那该多么繁荣啊。”

        麦克一时语塞,嚅了嚅嘴唇讷讷说道:“源官,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蔡逢脸上绽开得胜的笑容:“将心比心,这样说话有什么不对吗?”

        麦克避开蔡逢源的锋芒,把脸转向潘振承。潘振承不动声色,默默地品茶。麦克急切道:“启官,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一向公道,你得说几句呀。”

        潘振承仍慢悠悠品着茶,他放下茶碗,慢条斯理道:“麦大班一向讲求公平,倘若我站出来说话,就是二对一,麦大班又要提抗议了。”

        蔡逢源笑道:“麦大班,你回本商的话呀?东印度公司垄断对华贸易,港脚商人都恨不得咬你们一口。”

        麦克愣怔许久,兴奋地拍打沙发椅扶手:“我们的对华贸易专利,是英王批准的。其他商人想参与,就是违法。”

        蔡逢源接过话茬道:“我们的对外贸易特权,是皇帝赐予的。其他商人做洋货贸易,就是抗旨不遵。”

        “我们的专利,虽经国王批准,但提议权在内阁、表决权在议会,这是民主,代表着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麦大班,我们不愿听你的奇谈怪论。无论你怎样说,还都是一回事,你们东印度公司喜欢垄断,我们十三行公行也喜欢垄断。商人不牟利就不是商人。你这种高调,还是到你们英吉利番王面前去说。”

        “NO,NO,NO,我们东印度公司并不喜欢垄断,至少我个人不喜欢公司独占英国的对华贸易。可是——”麦克想了想,诡谲地笑道,“用你们的话来说,钦命在身,身不由己,本大班只有执行啰。”

        “麦克,你言不由衷。”

        麦克表情严峻地站起来,庄严肃穆道:“我,麦克米伦,英吉利首席驻华商务代表郑重请求,大清国首席贸易官潘启官,上英吉利首都伦敦,向英吉利通商大臣递交请愿书,要求英国撤销东印度公司的对华外贸专利。”

        蔡逢源用蔑视的语气道:“哼,堂堂大清贸易官,岂会屈尊去蕞尔英夷?岂能去求英夷的通商小吏?”

        麦克得意道:“你们去不了西洋?你们船小去不了,人也不敢去。可我们能来你们中国贸易。潘启官,我只要你一句话,请愿书你递不递?”

        蔡逢源不等潘振承回答问道:“如果启官不递呢?”

        麦克哈哈大笑:“你们害怕打破垄断,害怕自由竞争。”

        潘振承道:“我们不怕。本商还可以附和你的观点,同意裁撤公行。”

        麦克和蔡逢源不约而同露出惊诧,潘振承不慌不忙喝了口茶说道:“麦大班要有足够准备,本商可以立即转呈,但总督是否同意,本商却不敢担保。”

        麦克开心地笑:“启官果然痛快。你若愿意帮我们说话,我愿意按中国人办事的惯例,孝敬李总督十万银票。”

        蔡逢源问:“是公开捐输,还是私下贿赂?”

        麦克诡辩道:“我相信中国人形容他们官员的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

        潘振承微笑道:“老麦想试试中国官员的清浊,就试试看吧。本商违例带你晋见总督。”

        潘振承同麦克出了东关闸。潘振承点了两顶轿子,叫麦克坐上去。麦克有些迟疑:“启官,你不怕受罚?”潘振承道:“如果我没记错,麦大班年逾五十岁。官府虽然禁止外商乘轿,但对老弱病残的外商,还是可以根据具体情况适度地怀柔的。”

        麦克扶着轿杠,气呼呼说道:“我真不明白,华尊夷卑的歧视性法规,对你们国家究竟有什么实质的意义?”

        “我不同你讨论这个,你还是多想想晋见李总督的结果吧。”潘振承上了轿,吩咐起轿。

        晋见李总督的结果在潘振承的意料之中。

        麦克行过鞠躬礼,直接诉说裁撤公行的请求,呈上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李侍尧把脸一沉,从麦克手里接过银票,暴跳如雷抓成一团,摔到麦克脸上:“想贿赂本总督?瞎了你的狗眼!你给我滚出去!”

        麦克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后退几步:“总督大人,这是给您的……给总督衙门的报效银,如果嫌少,可以加到十万。”

        李侍尧的鹰隼眼如锥子扎向麦克:“报效?我堂堂大清国,还没穷到收夷人报效银的地步!”李侍尧坐回到公案前,指着麦克和潘振承,“你们都听着,只要我李侍尧在总督位子上呆一天,公行就得保留一天!裁撤禀帖,不得再呈!”

        潘振承拾起掉地上的银票纸团,塞进麦克的上衣口袋,拍拍麦克的宽大的肩膀:“麦大班,走吧。”

        晚上,麦克召开公司会议。麦克窝了一肚子的火,先把办事处副主任艾登骂个狗血淋头:“不是你出贿赂的馊主意,我怎么会受总督的侮辱?”

        艾登低下头,默不作声。麦克骂干了口,咕嘟喝了一口茶水,悻悻恨恨道:“中国总督,保守、固执、傲慢、刻薄。看来,我们得告御状,让中国皇帝了解广东的实情,还要让他明白打破垄断,实行平等自由贸易的好处。”

        艾登立即附和:“对,对,上次是弗雷特一人告状,现在我们动员所有在华外商联名告状,效果会大不一样。”艾登说着转向殷无恙,“菲利浦,你是中国通,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坐在角落的殷无恙站起来说道:“十分抱歉,恐怕我不能够赞同你们的做法。理由有三点:一、我们只能与行商磨合,而不是摩擦不断;二、我们提平等自由贸易,既不现实,还会激起中国官方的反感,我认为提扩大对外贸易较为适宜;三、他们不转递我们的请呈,我们的声音传递不到北京。”

        麦克怫然不悦道:“你总是与我唱反调。”

        殷无恙道:“麦克米伦先生,你来华这多年,怎么还没弄明白,在中国皇帝和官员眼里,我们只是朝贡者,而不是贸易商。”

        麦克举手愤然一劈,“我就是要把颠倒的是非颠倒过来!”

        “中国的朝贡制度,有两三千年的历史,这能一朝一夕改变吗?”

        麦克嘲讽道:“我今天才发现你是个真正的中国通,瞧你脑后那条猪尾巴。”

        殷无恙严肃说道:“请你说话注意自己的身份。”

        麦克咄咄逼人:“你是什么身份?英国传教士!可你的行为却越来越像中国巫师,居然唆使英国的水手去祭拜中国海神。”坐麦克旁边的艾登轻轻扯了一下麦克衣下摆,模棱两可道:“麦克米伦说得有理,菲利浦的言论也有一些道理。麦克米伦,能不能允许菲利浦把要说的话说完?”

        麦克不耐烦道:“说吧,说吧,尊敬的切斯特·菲利浦牧师。”

        殷无恙没计较麦克的冷嘲热讽,以平和的心态说道:“我们总是抱怨在广州受到不公正待遇,一意孤行挑战中国的贸易制度。我认为我们应该冷静客观地评估广州贸易。据来过广州的欧洲商人普遍反映,世界任何一个港口,都比不上来广州贸易更便利、更安全,更能赢利。”

        麦克气呼呼地打断殷无恙的话:“你想过一个主权国家应该保持的尊严没有?想过欧洲贸易商忍受的屈辱没有?想过他们严重违反国际法没有?”

        殷无恙沉默一瞬说道:“也许荷兰商人的原则值得我们参考,贸易商首先考虑的是赢利,其次考虑的还是赢利。”

        “不对,帝国公司怎能效仿一个连国王都没有的破落国家?经济利益至上是荷兰在全球贸易中节节败退的根本原因。我郑重声明,帝国公司负有控制东方的崇高而伟大的政治使命。”

        凯尔走进来,凑麦克身边说本港行商会会长罗牯、福潮行商会会长石如顺求见。“我讨厌中国商人!”麦克厌恶之极地挥挥手,“叫他们明天来,我现在有要事。”

        凯尔犹豫片刻,走到门边又停下,“麦克米伦,石顺官说愿意跟我们结盟。”

        “结盟?莫名其妙!”麦克瞪着灰蓝色的眼睛看着凯尔,猛然想起昨晚严济舟在沙面食府的包厢,同他说的那番谜语般的话。谜底似乎就是同本港行、福潮行联合?麦克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门:“对对,他们是受指使前来的,我头昏脑涨,差点连君子协议都忘了。”

        “麦克米伦,是谁指使你?你和谁有君子协议?”殷无恙满脸疑窦问道。

        “这是我与他们之间的秘密,你做你的三流牧师兼医生,不要过问商业上的事情。现在我宣布散会。”

        麦克的神情像开了一个成功圆满的会议,喜笑颜开,大步走到门边,拍打着凯尔的肩膀:“凯尔,幸亏你没有执行我的错误决定下楼下逐客令,走,我们下去迎接同一条战壕的盟友。”

        

裁撤公行



        第二天辰时,潘振承乘坐的渡船停靠十三行码头,看到麦克站码头上朝他打招呼。潘振承上了台阶,问道:“麦大班站码头守候,有何要紧事?”

        麦克目光闪烁道:“启官是在装糊涂吧?老麦除了执行打破垄断的公司命令,还能有什么要紧事?潘大人,这是我们要求裁撤公行的请愿书,里面还夹了一张十万银票。”

        潘振承未去接麦克递上的信封,无可奈何道:“我说老麦,你怎么老是一根筋,昨天见到李总督,你碰壁还没碰痛?”

        麦克举着一只拳头,做出宣誓的姿势:“我宁可碰得头破血流,也要为自由贸易而奋斗。”

        “我的态度一如既往,全力支持你裁撤公行的禀愿。只是,我们的共同意愿,李总督不会答应。”

        “你怎么知道?”

        “不瞒你说,我与李总督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我还能不了解他?倘若你还不肯认输,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裁撤公行,这十万银票归我们公所出。”

        “一言为定!启官做事果然痛快。那请吧。”麦克惊喜交集,做了个恭请的姿势。

        潘振承愣了一下:“真的去见总督?好吧,我可以把结果提前告诉你们:李总督万万不会同意裁撤公行。”

        麦克拍拍自己的脸膛说道:“用你们中国话说,夷人脸皮小。如果本港行罗牯官、福潮行石顺官请求你上总督衙门,脸皮是小,还是大呢?”

        潘振承又愣了一下:“面子够大了。想不到……你们串通一气?”

        “不是串通,是联合。牯官、顺官在城门外等您,一道去晋见李总督。”

        李侍尧昨晚收到傅昶来信。傅昶乃当朝第一辅相、领班军机大臣傅恒的胞兄。傅昶挂名镶黄旗副都统,闲居京师做寓公,是个不问朝政却对朝政了如指掌的人物。傅昶在信中三言两语谈了征缅大事,提醒李侍尧不可作壁上观。

        中缅战争起于乾隆三十年,征讨非常不顺,吃败仗的官员均受到严厉处罚,曾任两广总督的大学士杨应琚被赐死,征缅将军明瑞在清军溃败后自杀。乾隆三十四年初,震怒焦灼的乾隆派出他最宠幸的傅恒率满蒙精兵出征。征战异常艰辛,清军死伤惨重。鉴于缅甸多河川,傅恒等主帅提出水陆并进的作战方案,一面打造船只,一面奏请皇上从广东、福建调来水师。李侍尧在广东水师出征前召开誓师大会,激励将士杀敌立功,不辱大清水师崇高荣誉。

        臣子效忠皇上,理当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李侍尧曾有行武的经历,号称军中儒将。他觉得应该主动请缨,前往驻扎在蛮莫(中缅边境地名)的广东水师营督战。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前途无量。倘若像杨应琚、明瑞那样吃败仗,他既不会效仿杨应琚等皇上赐死,也不会像明瑞那样跟着将士溃逃后畏罪自杀,李侍尧为自己设计了一条退路,倘若战败就跟敌军同归于尽,为国捐躯。

        李侍尧作事向来够威够胆。打定主意殉职,便开始考虑后事。这时,李十四进入书房,禀报潘振承、罗牯、石如顺,还有夷商班主麦克求见。“不见。”李侍尧板着脸,干脆利落说道。李十四抬腿出书房,李侍尧叫道:“你回来,带他们上西花厅。”

        李侍尧猜想他们又是为公行裁撤事。昨天麦克向他献一万两银票,遭李侍尧拒绝后,麦克以为嫌少,说可以增加到十万。李侍尧作好死的准备,顾怜家人以后的生计,还得报效提携他的傅王爷,手头缺的就是银子。

        李侍尧大步进入西花厅,露出吃惊的表情:“今天刮的是哪阵风,广东口岸的四位商首全来啦?”

        四位商首向李侍尧行礼,李侍尧先招呼四人坐下,然后坐上主人席,手中旋转着钢球,声音既傲慢,又意味深长:“四位来本府,为的是啥事呀?”

        麦克起身,躬着高大的身躯托着一封信呈献给李侍尧:“这是我们的请愿禀帖。”

        罗牯紧接着说话:“李大人不必急着看,夷人写的汉字难认,禀帖暂且存档,等我们走后再拆开细看。”石如顺补充道:“禀帖的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裁撤十三行公行。”

        李侍尧捏着信封,在心里琢磨着他俩人的话外音。突然,李侍尧把信封重重往几案上一拍:“麦克,本督说过,裁撤禀帖,不得再呈。你为何把本督的话当耳边风?”

        麦克额头冒汗,战战兢兢道:“这次和上一次情况发生变化,我们三方联合,商量——”

        李侍尧不等麦克说完,封住他的嘴:“堂堂总督衙门,有你夷人说话的地方吗?你立一边去。”麦克退到门边垂手侍立,灰蓝色的眼睛骨碌碌偷看李总督。

        李侍尧转为和颜悦色:“三位商首,广东口岸的大事,本督只和你们商量,夷商无权参与。”石如顺、罗牯受宠若惊道:“谬承制宪大人抬举。”

        李侍尧看一眼表情复杂的潘振承,再把目光投向罗石二人,放下钢球,饮了一口茶水说道:“裁撤洋行公行,本督洗耳恭听三位的高见。少数服从多数,本督就不自作主张。”

        罗牯站起来,粗着喉咙大吼:“本港行全体牙商,强烈要求裁撤十三行公行!”

        石如顺接着站立,声音略比罗牯低,仍然十分高昂:“福潮行全体同仁,完全赞同裁撤公行。”

        李侍尧站起身,走到潘振承跟前,“三票已出两票,潘总商,你们西洋行呢?”李侍尧的口气相当温和,但那对鹰隼眼却透露出不容否定的目光。

        潘振承虽然对公行的存在喜忧掺半,几度设想裁撤公行,但他不愿看到这种方式,这分明是算计!潘振承无可逃避,只好站立起来,满脸不情愿答道:“末商本人赞同裁撤洋行公行,然而十三行内部意见尚未统一。末商打算回去——”

        “潘启官,你是十三行总商。”李侍尧口气严厉地打断潘振承的话。

        三票已出两票,即使投反对票也照样通过。潘振承咬了咬牙,赌气似的说道:“本商冒昧代表十三行全体同仁,接受裁撤洋行公行。”

        李侍尧露出悦色:“好,潘大人一语定乾坤,初议就这么定了。本督立马知会粤海关,假若德魁没意见,即出关牍,裁撤十三行公行,不得申诉复议。”

        端茶送客,麦克、石如顺、罗牯兴高采烈出了西花厅。潘振承满腹心事,落在后面走。李侍尧的变化出人意料。潘振承总觉得内有蹊跷,是何原因,实在难以揣测。

        出了总督衙门,麦克等三人站台阶下等他,石如顺恭敬道:“谢谢启官支持我们的禀请裁撤的行动,罗牯和麦克说要上沙面食舫庆贺,我们恭请启官赏脸。”

        潘振承冷冰冰道:“你们的一片好意,本商心领了,但本商没空。”

        麦克道:“潘启官,你和我打赌赌输了,心痛那十万银票吧?”

        潘振承平静道:“愿赌服输,麦大班请放心,我会付你十万银票。”

        “启官误会了,那是一场玩笑,不必当真。”麦克得意地笑道。

        潘振承的疑窦,到第二天有了大致的答案。将军府戈什哈为主子增海买鼻烟壶,说李侍尧昨天下午接到圣旨,皇上派他做钦差特使出使暹罗,两广总督由广州将军增海署任。潘振承仍有疑窦解不开,李侍尧出使暹罗还要回广东,为何迫不及待收银票?昨天,罗牯石如顺的暗示够明显了,按照李侍尧一贯的做派,他从不当面受贿。李侍尧的行为,太反常了。潘振承想起中的一句话:“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李侍尧的隐秘,自然不可为外人道。

        李侍尧接到这样的上谕也倍感意外。早知如此,就不会贪那笔银子。皇上令他前往暹罗发檄文,声讨“贼王”达信。李侍尧立即去臬司大狱,将关押的暹罗海商请出来饮酒,询问情况。潮州籍的海商郑蛟龙说暹罗王达信是他的远房侄子,达信名叫郑信。乾隆三十二年,缅甸军攻破暹罗王城,阿瑜陀耶王朝在腥风血雨中灭亡。阿瑜陀耶王手下的军官郑信率五百官兵在破城时突围,继续同缅甸侵略军作战,乾隆三十四年初光复暹罗,加冕为“郑皇”,建立吞武里王朝。前国君阿瑜陀耶王是经清廷册封的,以前一直有阿瑜陀耶王的贡使来天朝帝京朝觐,清廷认为达信是篡位,不予承认。

        李侍尧想,郑信乃我中土侨民,能到异国为王,当属好事。然而,郑信是汉人,朝廷的担忧自有道理。够威够胆的李侍尧做了两件匪夷所思之事:第一件事,将关押待判的“暹罗假海商”全部释放;第二件事,李侍尧在复命折子中声明不宜宣檄,措辞强硬的檄文会激怒达信,当下征缅清军不宜两面受敌。李侍尧不等皇上的回音,率戈什哈飞驰云南边境的清军大营。李侍尧按照自己的意愿向暹罗官员宣旨,避免激化矛盾。暹罗边境土司深感天恩,配合征缅清军行动。

        却说东印度公司为公行裁撤事支付了十万两银票。潘振承兑现诺言,第二天赶早把十万两银票送东印度公司办事处。麦克坚持不收银票:“潘启官,开玩笑的事当不得真。东印度公司目的已经达到,我没理由收你的银票。”

        潘振承叫伍国莹再送一次,送到办事处会计师彭柏手中。转瞬间,麦克匆匆来到同文行馆,郑重其事把银票放潘振承台面上,态度诚恳地说道:“启官,要求撤销公行我不是泄私愤。我对你个人没有怨恨,前妻被驱逐,不是你坏的事,要怪就怪可恶的歧视性法规。启官,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东印度公司将会在打破垄断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不是针对你个人的,用你们中国话说,叫公事公办。”

        当天晚上,从市桥办事回来的蔡逢源得知公行被裁,急匆匆过海来到潘园。

        “启官,你不是说李制宪不会同意裁撤公行吗?他缘何出尔反尔?”

        潘振承平静道:“他没有违背诺言。他承诺做一天总督,保一天公行。兴许我和石如顺他们进总督府时,李制宪已经得到讯息。”

        “你内心希望公行裁撤吧?”

        “老蔡你说哪去了?就算我内心希望裁撤公行,也不愿接受这种方式。他们设一个圈套让我来钻,水波不兴就把我逼到南墙。老蔡你想,当时三票已出两票,我不赞成,裁撤公行的决议照样通过。”

        “没想到罗牯、石如顺和麦克勾得那么紧。恐怕他们背后有高人出谋划策?”

        潘振承望着天穹一弯弦月,默然许久,低头道:“我想,假如真有高人的话,八成是严济舟。他对我长期出任总商耿耿于怀,希望借裁撤公行出一口怨气,他还想重登行首宝座。”

        蔡逢源急切道:“启官,为了十三行的利益,为了你我免遭他的报复,你不能让出掌门之位。”

        

出任行首



        收到裁撤公行的关牍,潘振承吩咐行役把公行的匾额取下来,门楣上显出几个陈旧的“十三行会所”的大字。八月天,北方进入秋凉,广州的太阳仍像一团炽热的火球,明旺旺的刺得人睁不开眼。会所公堂里,两个精壮的行役光着膀子拉风板,带起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热风。

        公堂的屏壁仍挂着那幅“皇朝山海万国朝贡图”,仍是那副“四海连天万国恭顺觐朝贡,九州动地皇恩浩荡赐贸易”的对联。屏壁前的暖阁仍然摆放着高靠背宽坐板的红木雕花椅,这是行首的宝座,先后有霍鑫耀、陈焘洋、严济舟、潘振承坐过。眼下,红木椅寂寞地空在那儿,众行商不时看看高靠背行首宝座,不时看看潘振承和严济舟。

        公堂两侧面对面摆着两排椅子,潘振承和严济舟面对面坐着,他们都是前行首,都是四品官商。其他行商按资历深浅也都面对面坐,众行商面面相觑,公堂鸦雀无声。

        蔡逢源坐潘振承身旁,他眯着眼品味鼻烟,内心在紧张地思考:“一定得挫败严济舟登上行首之位的企图。”蔡逢源故意打了一声响鼻,睁开眼睛,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惊诧道:“怎都不出声?裁撤公行没了总商,掌门人还是需要的。老朽建议,行首不计官品资历,谁能化解眼下的危机,谁就做行首。”

        数个行商把目光投向潘振承,还有数个行商去看严济舟。潘振承和严济舟都不动声色,似乎在比拼定力。

        章添裘站起来说道:“济官胸有成竹,必有高见。”

        严济舟身着紫色绸衫,摇着折扇谦虚道:“胸有成竹不敢当,高见亦谈不上。老夫有个设想。李侍尧大人做钦差大臣去了云南,李大人过去对公行褒奖有加,他同意裁撤公行,恐怕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公行对官府的好处明摆着。我们可向署督增海、巡抚德保陈情,要求复立公行。”

        蔡逢源一心想推潘振承上去,急道:“这个设想好是好,只是关牍已经加急报送朝廷,说不定皇上已经朱批钦准。奏请复立公行,出尔反尔,增大人和德大人都不会逆龙鳞。”

        陈寿年大声嚷嚷:“我们还是听启官的!”倪宏文等跟着大叫,盼望启官拿出救行高招。

        潘振承仍沉默着,坐旁边的蔡逢源急得用手肘碰潘振承的胳膊弯。潘振承轻抿一口茶水,润了润被热风吹干的嘴唇,慢条斯理道:“本商不是故作谦虚,实在是拿不出救行高招。至于想法,倒是有些。其一、关牍只是裁撤公行,但十三行还在,我们既然是洋行官商,我们就有理由固执钦命的专权。”

        陈寿年翘起大拇指:“高招,此乃高招也。”

        潘振承仍然慢腾腾说话:“然而,本港行、福潮行的牙商也有官府帖子。他们要做洋货贸易,不是毫无理由。我主张立即派震彪镖局送急件到户部,要求户部重颁部文,明确规定只有行商可以做外洋贸易,而牙商只能做南洋贸易与沿海贸易。每年朝贡,我们洋行公所对户部大员均有表示,相信户部会倾向我们。这是我的第二个想法。”

        陈寿年鼓掌道:“妙,妙不可言。”

        潘振承灰黑色的梭子眼炯炯放亮,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水,从从容容道:“本商的第三个想法,眼下正当贸易旺季,为确保西洋客户不流失,我们不妨采取蛮拼硬打的手法,本港行、福潮行,还有散商,素来没有外洋行财力雄厚,我们今年宁可不赚盈银,也要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自动放弃。”

        “哇,十三行有救了!”陈寿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兴奋地蹦起来,叫道:“同意承哥做行首的举手!”

        章添裘拍着几案斥责道:“这里没有承哥!”

        蔡逢源道:“这样吧,同意启官做行首的请举手。”

        十八名行商,有十一名举手,超过半数。识时务者为俊杰,严济舟也把手高高举起。章添裘、黎南生见状,也赶忙举起手。潘振承获全票通过,蔡逢源叫道:“请潘启官归位原席。”

        潘振承又坐回高靠背红木雕花椅上,他平静地看着同仁,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列位前辈承让,让驽钝尸位行首。既然坐了这把交椅,就得对得住这个位置。本商只说十六个字,前八个字是说我的心情,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后八个字是对在座的所有行商,也包括对行首的勉励:精诚团结,一致对外。”

        散会后,严济舟回到行馆,叫行役拿出石湾陶瓷茶具,动手沏功夫茶。

        严知寅听章添裘介绍行会的情况,心急火燎跑进行馆办房,见父亲正在悠闲自在地饮功夫茶。“老爸,章添官说蔡逢源、陈寿年一唱一和,把潘振承推上行首宝座。”

        严济舟把一盅茶递给儿子:“知寅,你坐下。这个时候做行首,天大本事的人也会焦头烂额。本港行福潮行生意萧条,盯着洋行生意,个个像饿狼。尤其是那个海商出身的罗牯,虎视眈眈,早就铆足劲要跟十三行叫板。”

        严济舟用指头到茶盘上蘸水,在茶几上书写“行首”二字,“知寅,这是行首,两个字对换,就是首行。”严济舟接着写下“首行”,“一个是行首,一个是首行,二者取一,你要哪个?”

        严知寅犹豫片刻,说道:“首行实惠,还是选首行。公行裁撤,行首只是个虚名。尤其是碰到罗牯这条饿虎,行首八成会被咬得遍体鳞伤。”

        严济舟欣慰道:“就得这么想。做首行,先决条件是网住大客户。我们跟东印度公司大班麦克有君子协议,该到他兑现的时候了。”严济舟把楞仔招到跟前,“去跟麦大班说,傍晚六时正,严济官请他到沙面海鲜舫赴宴,出入关闸,我会跟关总打好招呼。”

        麦克接到严济舟宴请的口信,头都大了,急冲冲来到寝楼。天气燠热,殷无恙的房间敞开的,殷无恙着一身中国夏装,悬腕运气练习毛笔字。麦克大步走进来:“菲利浦,你在写中国象形字?”

        殷无恙放下毛笔,问道:“你又要批评我中国化。”

        麦克露出谦虚的微笑:“不不,我是来请教你这位中国通的。对不起,这话最好还是关起门来说。”麦克转身把门关上,神秘兮兮说:“请允许我隐瞒他的姓名,有一个行商跟我达成秘密协议,如果他协助我打破行商垄断、取缔公行,我就要把他的洋行列为首席客户。接到加尔各答快报,这个月,公司还有三艘商船要驶入黄埔。”

        殷无恙思考片刻,平淡地说:“你履行协议就是。”

        “不,太可怕了!一个背叛朋友、出卖组织的人,我不能不怀疑他的商业信誉。”

        “你对他既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反感。”

        “我太矛盾了。现在我都不敢面对他,怕他逼我履行协议。那天在花船包厢,我和他面对面说得清清楚楚。”

        “是口头协议吧?”殷无恙看着麦克的表情,猜想这个行商就是严济舟。严济舟和潘振承的矛盾,外商无人不晓。潘振承丧失总商职位,最高兴的人是严济舟。殷无恙沉默稍许说道:“中国人有句老话,白纸黑字,口说无凭。当然,他们还有一句老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麦克听殷无恙解释中国成语,恍然大悟道:“明白了,口头协议只适宜君子。”

        酉牌正时,炽热的斜阳终于坠落到江底,溅起一片血色般的晚霞。沙面的画舫彩阁沐浴在粉红的霞光中,行人凉轿络绎不绝朝沙面赶来。清越的吟唱,婉靡的琵琶,拉客仔的叫喊,堂子的吆喝,舫妹寨姐的莺语欢笑,在江面船舫间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麦克听菲利浦说起过“鸿门宴”的中国典故,菲利浦说,后来的中国人,把诱惑或迫使对方接受非分要求的宴请称为鸿门宴。菲利浦还说了一句中国俚语:“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意思是接受了对方的恩惠,你将会丧失主动权。麦克走到沙面画舫的木排通道上,望着眼前莺歌燕舞、酒醉金迷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噤,大热天竟冒出一身冷汗。

        麦克愣愣地站在通道一侧,看着粉红的霞光渐次暗淡下去,心中陡然豁亮。他露出开心的笑容,拿出一枚便士银毫,叫一个不相识的中国仆役把严济舟请出来。

        严济舟笑容可掬听麦克说话,笑容骤然凝固。

        严济舟强打笑颜:“麦大班,我们不谈那个,来了就一件事,喝酒品尝海鲜。”

        麦克不等严济舟说完,如同虎口脱险似的逃走,高大笨重的身躯踏得木排通道摇摇晃晃,咚咚作响。

        严知寅坐在包厢里,望着桌面做工精致的海鲜。外面响起沉重迟缓的脚步声,严知寅站了起来,看见父亲脸色铁青,父亲身后没跟着麦克。“怎么?麦克没来?”

        “我被那个夷猴子耍了!”严济舟忿愤然说道。

        “他不同意把泰禾行列为首席客户?”

        严济舟坐下,闷闷喝了一口酒,“麦克没说不同意把泰禾行列为首席客户。他说现在十三行闹出个行首,比以前更团结,表面上没有公行,实质上仍然是行商垄断。他要求我跟本港行、福潮行结成联盟,真正打破行商垄断,他才好履行我们间的协议。哼,打破行商垄断,这不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吗?”

        严知寅懊悔道:“那天在醉仙食舫,同麦克签了契约就好了,白纸黑字,他能不认账?”

        严济舟痛苦地摇摇头:“纸上之物,双刃剑也。白纸黑字,不容反悔,可它又容易成为证据。倘若与麦克签了契约,万一落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老爸以后怎样在十三行做人?”

        “麦克是个奸夷。明日碰到他,我要朝他啐痰。”

        “不可,千万不要惹他。这件事,幸亏十三行的同仁都不知道,我们只当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哑巴吃黄连?”严知寅愤懑而疑惑地问道。

        “眼下只能这样。但事情尚未了结,牙散商人都不是吃素的,尤其是罗石两个总商。”严济舟绽开一丝诡异的微笑,举起酒杯,“来,喝酒,喝酒。龙争虎斗,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知寅,你好好体会这十六个字。”

        严济舟料想罗牯、石如顺会撕破脸皮跟行商叫板。然而,六七天过去,本港行、福潮行毫无动静。石如顺呆在永靖门外的行馆惨淡经营,罗牯的行馆在西谷埠,数天不见其踪影。严济舟的眼线问罗牯行馆的伙计,伙计说他们东家去香山看望生病的老丈人。

        罗牯确实去了香山,但去的是香山县澳门。

        按户部的规定,凡进入黄埔的洋船,事前都要到澳门海关总口办理相关手续,并领取粮驿道制作的船牌,聘请通事和引水。这条规定没有得到严格执行,不少洋船熟悉进黄埔港的水路,不用引水也能直接驶入黄埔港。对违例般只,海关通常是照必缴的费用罚款一倍了事。洋船为了抢时间,宁可接受罚款。但是,初来中国的洋船如果违例,罚款就没有底。所以,初来中国的船只,几乎都会老老实实按中国的规矩行事。

        罗牯在澳门南湾守株待兔,守的就是这种初来中国的洋船。这类外商跟十三行没有贸易往来,不会受以往契约的束缚。罗牯在南湾盘桓了一整天,只看到一艘悬挂蓝旗的洋船停泊在十字门水域。蓝旗国东印度公司跟潘振承的关系特好,罗牯不会做虎口夺食的蠢事,任凭中国通事把蓝旗国大班带往关口衙门。

        第二天一大早,罗牯又来到南湾。十字门海面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依稀可见两艘“大肚婆”。“大肚婆”是荷兰造船师的杰作,专门针对中国贸易建造的腹部凸起的商船。洋船到中国必须缴纳船钞,按甲板的长宽计算船钞数额。广州人把这种甲板小、船舱大的船只称为“大肚婆”。“大肚婆”还有一个特点,尽可能少地装置火炮,以增大载货量,降低运输成本。“大肚婆”为荷兰商人追逐最大化利润立下过奇功。不过,广州的量船官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大肚婆”一旦多起来,黄埔税馆在船钞上吃了亏,就在其他地方想办法弥补,不让“红毛奸商”轻易占到便宜。然而,荷兰一如既往建造新的“大肚婆”,据说这种结构的船有利于航行稳定,成为荷兰海船的独特风格。

        罗牯有些失望,荷兰是十三行的老客户。尽管打破了公行垄断,他们也不会轻易同陌生的中国商人贸易。洋船在澳门停泊,水手也不能随意上岸,只有船长和货主才能上岸办牌。“大肚婆”放下两只小艇,慢腾腾朝岸边划来。罗牯饥肠辘辘打算回客栈吃早点,正欲转身,又定住不动,惊喜中带着疑惑。

        乘坐小艇的洋大班,其中一人是米歇。

        米歇曾任法国东印度公司广州办事处通译,辞职后成为马赛合伙人公司中国贸易代理人。广州把各国东印度公司之外的商人统称为西洋散商,由于米歇精通汉话,是散商中知名度最高的人物。一七五六年(乾隆二十一年),英法为争夺印度商城爆发了第三次战争,英国凭借强大的海军,无限期封锁印度洋至太平洋的海路,袭击法国商船。法国商船来不了广州,法国东印度公司的业务完全停顿,陷入破产。这一期间,只有零星的法国散商搭乘他国的商船来广州贸易。米歇来过两次中国,这是第三次,包租了两艘荷兰商船。欧洲的合伙人公司有个特点,每一次贸易的股东结构都不同。中国绿茶的股东除马赛合伙人公司外,还有巴黎的十多名爵士。

        荷兰商船顺利地通过英国海军的封锁,然而,一到澳门,这个秘密再也守不住。

        在筹划这次行动前,熟悉广州贸易的米歇向股东们阐述他的可行性方案。说法英在短短二十多年间爆发三次印度战争,实际上是两国东印度公司争夺东方的利益引发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恨的是法国东印度公司,对法国自由商人,广州的英国人还算友好。米歇特别提到英国驻广州首席贸易官温斯顿·麦克米伦,麦克米伦暗中支持法国自由商人,他的目的是利用法国自由商人与法国东印度公司的矛盾,削弱法国东印度公司在远东的势力和在欧洲的影响。

        乾隆三十五年,骄阳似火的六月,两艘法商租赁的荷兰商船航抵澳门,按规定停泊在十字门水域。米歇和另一位法商彭昂,以及两位荷兰船长分乘两只小艇朝岸边驶来。

        “米大班!米大班!”米歇见岸上有个壮实的中国商人热情洋溢地朝他们招手。米歇觉得有几分眼熟,终于记起他叫罗牯。十多年前,罗牯在十三行中国街经营一家散商铁锅铺。佛山铁锅行销东南亚,但很少远销欧洲。因为这种质重的廉价商品,运到欧洲的运输成本很昂贵。假如某艘回欧洲的商船运载的尽是茶叶生丝等质轻商品的话,得用石头压舱,以保持航行平衡。因此,只要欧洲商人还有余钱,通常会改用佛山铁锅做压舱物。

        上了岸,米歇按中国风俗向罗牯回礼,“罗锅,”米歇叫着罗牯的绰号,“记得十六年前我在你手上买的大铁锅,马赛的寄宿学校和修道院都还在用。”米歇说着笑起来,“现在不能叫你罗锅,本港行的总商,我该叫你罗大人。”

        罗牯道:“米大班好记忆。如今广州的公行被总督和户部裁撤,本港行、福潮行、西洋行,还有散商不分彼此,都可以做西洋贸易。”

        米歇兴奋得满脸通红:“太好啦,我们包租两艘大肚子船来广州贸易,就遇到这种好事,外商拥有自由选择权。”米歇说了个在广州的外商中流行的笑话,“十三行就是张屠夫,霸占菜市,只有这一家,混毛的猪肉,你不要也得要。”

        米歇和罗牯哈哈大笑,彭昂和两名荷兰船长干瞪着眼,不知他们笑什么。

        米歇向罗牯介绍彭昂及荷兰船长。罗牯爽朗道:“列位洋大班,老罗邀请你们上澳门最好的中餐馆喝酒,然后再由中国通事陪你们去关部办理入港船牌。”

        “好,好!”米歇高兴地应道。

        在酒桌上,米歇告诉罗牯,他和彭昂同属一家合伙人公司,彭昂原是马赛经销中国瓷器的商人,这次来广州负责采购中国瓷器,其中八成是景德镇原产的成品瓷,二成根据带来的图样在广州绘制焙烧。米歇则负责采购茶叶,必须是徽州绿茶。罗牯提出和米歇做茶叶生意,遭到米歇婉拒:“罗牯官,你们中国有句做生意的行话,货比三家。我感谢你的盛情宴请,但我必须对股东负责,我要在货比三家后,再确定贸易伙伴。”

        中国的出口商品,以生丝、绸缎、茶叶、瓷器、土布、食糖、白铅、大黄为大宗。十三行只垄断除瓷器以外大宗商品的经营,行商散商皆可经营瓷器,唯一不同的是散商经营瓷器必须将三成毛收入上缴十三行公所。行商放弃瓷器的垄断性经营,是因为瓷器从总货值看好像是大宗商品,但在具体操作上是小宗商品。瓷器分餐具、茶具、酒具、文具、洁具、花瓶、缸坛、雕塑、祭器、饰品等十大类,每一类造型、花色、品质千变万化。不像生丝和茶叶,一种品质的丝茶价值几万、几十万,甚至各家洋行都经销同一品质的丝茶,价值数百万。

        罗牯极少问津瓷器生意,他感兴趣的是茶叶。但他不明白,米歇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他要的全部是徽州茶,而不是福建茶。

        这两种茶的最大区别是,福建茶几乎都是红茶,徽州茶为清一色的绿茶。最早从事中国贸易的欧洲商人来自荷兰,十七世纪初,荷兰商人便把这种神奇的中国饮料带到欧洲,由于东南沿海从事海洋贸易的商人大都是福建人,他们卖给洋人的茶自然是福建红茶。英语中的tea,便是闽南方言茶叶的音译。明清时期,徽商是南方最活跃的商团,有相当数量的徽商参与海洋贸易,但他们无法把徽州绿茶推广到西洋。在广州十三行,徽州茶就是卖不过福建茶。

        根本原因是欧洲人只青睐中国红茶,绿茶偶尔作为点缀。红茶的优势在于它的色相,像葡萄酒一样淳红,盛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光凭观感就觉得它是一杯茶。茶叶是欧洲的奢侈品,端一杯红茶款待客人,很为主人赢得体面。绿茶色泽清澄淳净,在色相上就要逊于红茶一筹。另外,红茶的味道亦不容忽视,红茶味道比较浓郁,不似绿茶那么清淡。欧洲人喝茶喜欢滤掉茶叶,喝那么纯净清淡的茶,会使人感觉主人的小气,以为茶叶放得太少。

        一七六三年,米歇搭乘荷兰船来广州贸易,带回七十箱福建茶和四箱徽州茶。过去,皇室的茶叶由法国东印度公司供应,英法战争后,东印度公司来不了中国。马赛合伙人公司董事长温逊子爵拍路易十五国王的马屁,送去四箱红茶和一箱绿茶。路易十五偏偏对绿茶赞不绝口,温逊子爵把剩下的两箱绿茶全部送进皇宫。有国王做中国绿茶的义务宣传员,中国绿茶很快在法国上流社会流行。一七六七年,米歇搭乘荷兰船又带回三十箱中国绿茶,到港的当天就销售一空。中国绿茶行情看好,于是,米歇和温逊子爵去巴黎游说贵族参股投资,成功获得路易十五签发的通关证书。有了国王关照,米歇不但顺利地将六十万两白银运离法国,将来运回的中国茶叶瓷器,还可按照本国东印度公司的标准缴纳关税。

        罗牯宴请过米歇等人,叫来通事带他们去总口办理船牌。罗牯火速赶回广州,调动行馆的所有银两,以预付定金的方式,将广州的徽州茶全部吞下。

        

牙散结盟



        这一天,本港行、福潮行的牙商,中国街实力较雄厚的散商等五十余人,在石如顺的带领下,去波罗庙朝拜南海神。他们确实拜过南海神,但这只是个幌子,他们拜过神后便去了六里之外的罗湾。

        罗湾面向狮子洋,村民多是渔民或船民,罗牯少年时也做过船工,后来做过海商、散商,现在的身份是本港行总商,是罗湾妇孺皆知的大人物。罗牯下一个身份是牙散商人的盟主,牙散商人聚集在罗氏宗祠,出席结盟仪式。

        落日黄昏,祠堂中央燃着一堆熊熊篝火,照耀着正墙罗氏祖宗的灵位。灵位下,是一排拇指粗的香火。香烟缭绕,罗牯十分威严地坐在神案下方的太师椅上,他的身旁站着四个光膀子的彪形大汉。罗牯对面的长板凳坐着数十名牙商散商。三声花炮鸣响,罗牯站起来,拱手拜四方,然后坐下:“诸位仁兄,宪令他娘的就是英明,裁撤狗屁公行,我等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然而,十三行是条落水狗,上了岸还会咬人,他们又捣鼓出什么十三行会所,变相垄断依然存在!有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着?”罗牯愣神一瞬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罗牯随即举手奋力一劈,全体牙商散商唰地站起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罗牯再次举手一劈:“还有一句文绉绉的话,以牙还牙——”罗牯再愣住,拍拍脑门:“他娘的是仇必报!”

        石如顺带头领着牙散商人叫道:“以牙还牙,眦睚必报!”

        罗牯不悦地瞪石如顺一眼,站起来,跺跺脚叫道:“今夜,我们牙商散商挤挤(济济)一堂,正式成立十三行牙散商人同业盟会。”

        石如顺带头站起来:“恭贺罗牯官荣任同业盟会大掌门!”

        罗牯旋即向石如顺投去感激的一瞥,招招手:“诸位盟兄坐下。”

        躬立着的牙商散商齐刷刷坐下。

        罗牯中气十足叫道:“乾隆二十二年,会所裁撤,他娘的行商照样欺行霸市,是何原因?就是缺一个跟那帮狗娘养的行商叫板的堂会。我们的同业盟会,按我跟老石商量时,老石说的话,不仅要有其名,更要有其实。上阵要上父子兵,打虎他娘的要讲亲兄弟!我们要像同宗本家兄弟那样,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所以,本掌门叫诸位来我罗氏宗祠,一是结盟,二是拜祖!”

        牙散商人莫名惊诧,还要拜罗氏的祖宗?我们不成了罗氏的孝子贤孙?石如顺也觉得罗牯过于张狂,然而,罗牯控制了广州的徽州茶,他最有资格做牙散商人的盟主。罗牯做事胆大泼辣,富有闯劲,确实是领头跟行商叫板的最佳人选。石如顺恭维道:“罗盟主高人高招,全体盟兄拜罗氏祖宗,罗氏祖宗会保佑我们同业盟会交好运。”

        一群罗氏宗族的人簇拥着白发苍苍的族长进来。罗氏弟子昂扬叫道:“拜祖啰,拜祖啰!”

        罗牯把一只厚厚的蒲团放族长膝下,族长跪了下去,罗牯及所有牙散商人跟着下跪,拜了三拜。

        接下是盟誓仪式,每人用锋利的渔刀在手指划一道血口,滴血到酒碗里。众人端起血酒,大声吼叫:“歃血为盟,追随掌门,上下同心,一致对敌!”

        回到广州,罗牯组织牙散商人出资入股,将先付了定金的徽州茶全额买下。为了不留对手一线可乘之机,盟会把广州市面的零售绿茶也全部买下,还派人分头去广州附近的集市把绿茶一扫而光。

        米歇在澳门盘桓了四天才拿到船牌,船牌上注明是“法兰西夷船”。米歇随船进入黄埔,唯一的茶叶贸易对象只有以罗牯为首的同业盟会。

        各种坏消息传到潘振承耳里,潘振承立即召开紧急会议。

        蔡逢源手里捏着鼻烟壶,他用焦急的语气说道:“适才老夫特意上法国馆拜访米歇,米歇说法商重开广州贸易,要买价值四十万银两的茶叶、二十万银两的瓷器,全都是现银交易……”

        严济舟装糊涂插话:“这很好啊,莫说四十万银两,就是四百万银两的茶叶我们也应付得了。”

        蔡逢源忍着火气道:“老夫还没说完。米歇要的货我们没有,他指明要徽州茶。而我们一直做福建茶。历年到广州的徽州茶主要供内销,少量我们现买现卖给外商出口。罗牯捷足先登,先缴定金控制货源,然后以同业盟会的名义,安排各家牙商散商将现货全部吞下。”

        严济舟先是惊讶,尔后一脸愠色:“这个罗牯,表面上胸无城府,却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当年他在十三行做锅商,得诸位同仁多少照顾,劝说夷商不要用石头压舱,上罗牯的散货铺买铁锅。”

        潘振承紧蹙眉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下罗牯组织同业盟会,拉开架势跟十三行叫板。我们决不能让同业盟会的计划得逞。他们一旦得逞,我们在外商面前的信用全完。”

        严济舟焦虑万分,掏出手帕颤抖着擦汗水:“能否击溃牙散商人,关键是货源。想不到啊,这个罗牯,不守规矩跑到澳门刺探商讯,以后外洋贸易岂不乱了套?”在座的心里雪亮,以前的行规由行商内定,“不可上澳门接商”只限定行商,对行外商人不起作用。现在裁撤公行,行规就更没有什么制约力了。行商议论纷纷,有的评议行规,有的主张先稳住米歇,速派人去徽州组织货源。

        蔡逢源等众人的议论声平息下来,说道:“按以往的做法,当然可以先订货,再有条不紊地办货。惟有这次不同,米歇说他们最多在广州呆一个月,因为他们要在他们国王庆典之前赶回法兰西。我们速派人去徽州组织货源,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来,即使时间充裕,我们能否买到那么多优质徽州茶,谁都不能确保;三是同业盟会有现货,我们无法阻挠米歇同他们洽谈交易,也没有办法说服米歇舍近求远。”

        众行商沉默不语。一向快人快语的陈寿年今天成了哑巴,愣怔地盯着潘振承。

        潘振承内心焦灼不安,但他没有放到脸上,慢悠悠地品茶,轻轻把茶盖合上。潘振承看了看众同仁泄气的表情,从容不迫道:“情况都已明了,罗牯几近胜券在握。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所谓天,也就是势,本商坚信,十三行大势未去,总能够找到翻盘的机会。有一句话,本商得说在前面,这笔茶生意,很可能是亏本的买卖。”

        蔡逢源对潘振承一向奉若神明,说道:“这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亏本的买卖必须由会所来做,风险分摊,每家洋行都担待得起。”陈寿年按捺不住跳起来,大声叫道:“我赞成!”严济舟迅速看众人一眼,紧接着举手:“老夫附议。”

        众行商纷纷举手,合伙做茶生意的倡议获得通过。各行商按去年的贸易额参股,同文行占的股份最多,约三成六。潘振承是大股东,又是会所行首,自然由潘振承挑头。

        散会后,严济舟回到办房,叫楞仔沏一壶茶,一边饮茶,一边设身处地替潘振承想破解之术。茶水喝尽,又换一壶新茶,仍然想不出破解之术。严济舟心想,潘振承在行会上那番表态,纯属虚张声势。只要牙散商人做成这单生意,十三行固守的垄断优势必土崩瓦解,到那时,麦克没理由再拒绝他。

        无独有偶,散会后潘振承也回到自己行馆,坐办房里一边饮茶,一边冥思苦想破解之术。潘振承设想跟罗牯和谈,“以十三行的名义做,盈利全归牙散商人,作为回报,以后十三行将主动匀出部分配额给牙散商人。”但是这条路走不通,罗牯组织同业盟会,发誓要跟十三行拼个你死我活。潘振承后悔不迭,公行裁撤,行规对行外商人不起作用,而行商仍然固守失效的行规。倘若派专人到澳门蹲候,罗牯就无法抢得先机。

        潘振承坐到天黑也没想出破解之术,茫无头绪地在办房踱来踱去。

        蔡逢源一脸沮丧进来:“启官,我打着你的旗号送请柬给米歇和彭昂,米歇一口拒绝了,说办妥茶叶贸易,他和彭大班非常乐意接受启官的盛情款待。”蔡逢源说着一脸怒容:“这个米歇,你我以前对他多好,他做法国散商的代理人,法国东印度公司要轰他走,是你我竭力把他保下来的。”

        潘振承拉着蔡逢源汗津津的手坐下:“老蔡,犯不着生气。米歇是个商人,商人重利,无可厚非。就如我们,这个时候宴请米歇,也都是从利出发。”

        蔡世文和潘有仁垂头丧气进来,说他们跑遍广州的市面,没有发现一家茶庄出售徽州茶。

        潘有仁道:“老爹,孩儿准备明天去佛山,打探那边的行情。”

        “你不要去。”潘振承在心里责备养子没脑子,“佛山离广州那么近,又是大集市,罗牯既然要扫货,就不会放过佛山。”

        蔡世文道:“晚生想广州的市面不是真正断货,过一两天,就会有茶商把徽州茶拿出来卖。”

        蔡逢源当面斥道:“世文你怎么不会想?徽州茶断货,就算有的茶商还有少量存货,价格也会抬到天上去。就算我们不惜老本买下,还不够塞米歇的牙缝。”

        潘振承道:“你们回家吧,我和蔡伯有事商量。”

        潘有仁与蔡世文走开,蔡逢源急切地问道:“启官,你有主意啦?”

        潘振承茫然地摇摇头:“我哪有主意?米歇要茶催得那么紧,一个月就要回棹去法国。”

        “我想,一个月只是米歇的设想,法兰西到中国有万里之遥,他大概留了三个月的提前量,足够我们去徽州采办绿茶。”

        “老蔡你怎么聪明一时,糊涂一时。在行会上,你还说即使时间来得及,也没有把握买到足量的优质徽州茶。当然,我们可以说服米歇接受其他地方的绿茶,江西湖南也都产绿茶,但都没有大茶市,我们不可能分散到产茶县上茶农家收购。浙江有大茶市,路程比徽州稍远些,情况也一样,现在不是产茶旺季,我们同样没把握收购到足量的浙江绿茶。何况罗牯手上有现货,我们不可能禁止米歇跟他洽谈交易,公行垄断已成了历史。”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红茶在西洋热销有二三百年吧,绿茶备受冷落,没想到绿茶会在法兰西陡然走俏。带连的广州绿茶走俏,俏断了货,价格也俏成了天价。”蔡逢源一筹莫展,愁中作乐笑道:“启官,说句异想天开的话,就算米歇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答应再延长一个月回棹,同我们洽谈生意,眼下我们连成罐的样品茶都没有。”蔡逢源笑成一副苦脸,长吁短叹伸手掏鼻烟壶。

        潘振承灰黑的梭子眼忽闪,叫道:“喂,喂,喂,我的蔡老哥,眼下不品鼻烟成不成?”

        蔡逢源把鼻烟壶放回袖袋,转目看启官,启官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布满春风荡漾般的笑容。蔡逢源大叫道:“我的潘贤弟,有主意了?嘿,你瞒不过你的蔡老哥,快说出来啊!”

        潘振承收敛笑容,一本正经:“你说我有主意,我就不说,我没有主意,只有一点设想。罐装的样品茶不难找,河道衙门准有。”

        “你说的是张轼衍大人吧?嗯,他是徽州婺源县人,是个嗜茶客,不管他到哪个衙门做正堂老爷,他只拿徽州茶待客。”

        “知府衙门和河道衙门没少得十三行的捐输,我们这点小小要求,他能不满足吗?”

        “可是,他的自备茶,只能充当样品,跟货源毫无瓜葛啊。”蔡逢源忧虑道。

        潘振承微笑道:“外面的人都说源官是老智星。”

        蔡逢源稍加思索,拍着几案叫道:“明白了,先演一幕空城计,后几幕,骑驴看脚本,走着瞧。”

        蔡逢源兴奋地拽潘振承起身,“走,我们去邀张大人出来喝酒,连喝边聊,他肯定会忍痛割爱。”

        潘振承笑道:“老蔡你别把我的细绸衫袖扯破。你我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就是不请张大人,我们还得找个地方苦脸对愁面喝闷酒。”潘振承说着收住脚,掏出怀表看,不好意思道,“老蔡,我另有约会,都过了半个时辰。”

        蔡逢源看潘振承窘迫的表情,笑道:“是馨妹妹在疍船等你吧?你快去,馨叶绝顶聪明,说不准她能帮你出妙计。张大人那儿,我一个人能支应,不行,我就打你的旗号。”

        两人在关闸外分手。蔡逢源乘轿匆匆离去,潘振承信步走到江边,远远看到馨叶坐在一艘疍船上,摆好酒菜等潘振承。

        潘振承哪里知道,馨叶摆的是鸿门宴,她要刺探潘振承的商业机密。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师太向馨叶下了死令,要她向潘振承下手,让潘振承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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