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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藩司李湖出言骇世 书胥条陈大放异彩

        藩司李湖胆大妄为,抛出一套颠覆朝贡贸易的奇谈怪论,他野心勃勃,“妄图”与江浙经济叫板;章添裘、黎南生贩运湖丝,欲与李湖发展粤丝的计划叫板,险些倾家荡产;署理总督福勒上沙面寻花问柳,倚红枕玉,迷上妓女晚香;福勒受到阿玛的斥责,发誓要做一件超越前粤督的大事;在严济舟的“撮合”下,孔义夫臭不可闻的条陈令福勒拍案叫绝!

        

藩司放火



        布政使李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召集官员官商视察广府平原。

        李湖字又川,江西南昌人,乾隆四年进士。同年中,名气最大的是殿试魁首庄有恭,李湖名列三甲第十二名。虽然都是进士,境遇却不尽相同,“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在殿试后即被钦点翰林院修撰或编修,毋须参加朝考。朝考第一名朝元,及殿试二甲第一名传胪照例进翰林院。其余的进士,成绩好的方可进翰林院做庶吉士。其他进士或留京做六部主事、内阁中书,或外派到地方任知州知县。李湖先后任过山东武城知县、郯城知县、临清知州、沂州知府,直隶通永道、清河道,直隶按察使,江苏布政使。同年中,有好几位做上封疆大吏,李湖与其相比,升官算慢的。论能力,李湖绝不逊于其他同年。

        李湖家境贫寒,靠苦瓜和尚资助继续学业。虽然出身草根,却颇有一番成大事做名臣的宏志。李湖做事既脚踏实地,又不循规蹈矩,来广东任布政使,明察暗访三个月,决定把充盈藩库的筹码押在外洋贸易上。

        碧水蓝天,阳光明媚,一群官员在江堤缓慢地行走。打前的是布政使李湖,长条脸,浓眉毛,身材瘦削,皮肤黧黑,若不是身上的锦鸡补服和头顶二品起花珊瑚顶戴,走在田间,人们会误以为他是农夫。他的外貌特征,给人印象最深的大概是那双朝外突暴的眼睛,看人很专注,给人一种凛威感。

        紧随藩司后面的是广州知府雷之俭,不修边幅,胡子邋杂,雪雁补服还沾有墨汁。乾隆二十六年,潘振承护贡进京途经南雄,知州便是雷之俭。雷之俭和李湖都是新官上任,三个月前,雷之俭还是贵州安顺府的正堂官。他在这个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穷当家的滋味刻骨铭心。这下好了,来到广州做知府,下辖的十四个县,最差的县也比贵州安顺的富县强。

        雷之俭本想舒舒服服做广州府台老爷,藩司李湖对广州府的现状很不满意。知府不归藩司节制,李湖向署理巡抚、总督李侍尧要权,以便实施他的富省规划。李侍尧对这个规划很感兴趣,同意李湖在广州府做试点。李湖上知府衙门,请教增加库入方略,雷之俭提出在集市要津增设税口。李湖不悦道:“你怎么老想到割青苗?没有播种耕耘,哪有收获?”李湖要雷之俭召集广府十四县的正堂,十天后到顺德聚会。聚会这天,潘振承等十三行商人也赶到顺德县城。在县衙三堂,李湖简单地介绍此行的目的,便带官员官商下乡巡察。堤岸一侧是珠江支流,另一侧是一望无垠的稻田,微风掠过,稻田翻卷着滚滚绿浪。

        李湖站住,看脚下一片连着池塘的稻田。一个老农牵牛走来,看见官员,闪到一旁垂首侍立着。

        “老人家,这片稻田是你家的?”李湖上前问道。

        “有八块田是草民家的。”老农卑怯地答道。

        “怎不改成桑基鱼塘?植桑养蚕缫丝的收成是谷物的两倍啊。”

        “植桑养蚕好是好,就是不懂技术。”

        李湖转过身跟雷之俭说话:“雷大人,我要你办的事进展如何?”

        雷之俭道:“回藩台大人的话,下官已经督促各县动员蚕桑户做示范。只是有的蚕桑户担心教会别人,以后自己的蚕丝没人要。”

        李湖鼓着暴眼睛厉声道:“混蛋逻辑!朝廷三申五令限制湖丝出口,这是扩大粤丝生产出口的天赐良机。农夫不知,该打各县衙门官吏的板子。你们拿朝廷俸禄,身为地方父母官,却不为地方父老乡亲办事,是何道理?”

        众知县低头:“卑职知罪,卑职一定遵照藩台大人意图竭诚办事。”

        李湖盯着众知县,板着脸道:“本官讨厌口是心非,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熊子庚,本官早两个月就跟你打过招呼,今早晨本官问过几个进城的农夫,他们都说没听说过县衙动员他们植桑养蚕。”熊子庚是顺德知县,李湖的老乡。李湖来广东任职,他特意上广州拜访李湖。熊子庚低头道:“藩司大人,卑职为此事特意下乡考察,听到乡绅议论,毁田植桑,发生粮荒如何办?卑职未敢轻举妄动,仍在同幕友商量此事。”

        “这个好办,本官已与粮道商议过,可从湘赣鄂等产粮省买粮;还有一条渠道,潘启官最清楚。”李湖转头看潘振承,潘振承站在众知县后面,李湖招手道,“启官,站本官身边来,你是十三行商首,四品道员,别老缩在后面。”

        潘振承走到李湖身旁,说道:“百多年来,大量粤人闽人移居南洋,其中以暹罗的唐人最多。唐人擅长经营,勤于耕作;暹罗雨量充沛,土地肥沃。暹罗稻米盈仓,质优价廉。只要暹罗粮价低于广东,便可大量进口,广东的粮仓堆满了谷物,就不必担心粮荒。”

        李湖道:“诸位要通盘考虑钱谷盈亏,不要两只眼睛只盯住粮食。好些行商去过浙江湖州买丝,你们说说,湖州闹过饥荒没有?”

        潘振承道:“湖州农家很少种粮,却不愁吃粮。丝可卖钱,有钱何愁无粮?”

        李湖扫视一眼官员官商,大声说道:“道理列位都明白,各类产业,凡能盈钱的要优先发展。全国的外洋贸易都集中在十三行,有便利不加利用,愚不可及。”

        回到县城早已落黑,伙食由顺德县衙操办,不敢淡薄,亦不敢奢糜,四菜一汤,用大盆大钵盛。官员官商饥肠辘辘,吃得津津有味。跑了一整天,众人皆累了,冲过凉后便睡觉。潘振承和蔡世文同一个客房,刚要入睡,李湖的长随叫启官上县衙签押房。

        雷之俭也是要入睡时被叫去,两人一同进签押房茶室。李湖坐在茶几旁翻看邸报,知县熊子庚拎水壶冲茶。

        “二位是如何看一口通商的?”李湖放下邸报,指了指空位叫雷之俭和潘振承坐,“老雷,你先说。”

        雷之俭沉默稍瞬,斟辞酌句道:“皇上恩准一口通商,乃赐夷商朝贡之便,彰显天朝浩荡皇恩,臣服万国远夷。”

        李湖摔了摔邸报,皱着眉头道:“这是邸报上的言论。唔,启官怎么看?”

        潘振承胸有成竹道:“末商以为,无论一口或四口通商,对朝廷来说,朝贡为大义;对地方来说,贸易才是根本。广东有八百多商家同十三行有贸易契约,十三行的税费归粤海关征收,得上缴户部和内务府,但行外商家的税费归地方征收。末商以为,从明朝起广东迅速上升为全国富省,海洋贸易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李湖拍打着座椅扶手道:“到底是贸易商,见解不同寻常。在本官看来,对外通商落实到行商身上,就得遵循八个字:‘互通有无,互惠互利。’西洋缺少什么,我们出口什么,换他们的银子回来。为何要互惠互利?光想到自己赚钱,倘若人家不盈利,就不会有长久生意。”

        李湖“互通有无,互惠互利”这席话,令雷之俭瞠目结舌,也令潘振承感慨万端。李湖看了看两人惊愕的表情,笑了笑道:“这种话只能关起门来说,到外面当然得说得冠冕堂皇,但你们心中要有这个底线。好,我们就循着这个底线,重新规划。”

        第二天,官员官商聚集在县衙二堂,聆听布政使介绍广州试点草案。

        总的原则是以农为本,多头发展。平原地区大力发展桑基鱼塘和果基鱼塘;山区可试种茶叶,改变茶叶严重依赖外省的现状;广州、佛山等墟镇重点发展缫丝、织造、陶瓷、铁器、五金等行业。没有技术和人才,从江浙福建引进,由县衙和十三行共同负担资费。十三行要尽最大努力为粤货出口提供便利,藩司衙门减免出口粤货的税收。

        李湖谈了总体规划后,由雷之俭和潘振承分述实施细则。为了强化“官商一体”,试点采取洋行与府县联姻的方式:广州知府衙门与十三行会所联姻;洋行与各县联姻,其中实力最强的同文行,与广州府最穷的清远县联姻。

        李湖踌躇满志:“上天的安排,十三行共有十四间洋行,广州府有十四个县,一行对一县,富行帮穷县,富县助小行。本官的宗旨:行与县之间,三年内必须扶植一个出口基地;带旺一个行业;订立一份盈利万两的购销契约;县衙库银增收一万两。这四个要求一个都不得少,少了,行商与知县各打五十大板。十三行与广州府婚配美满,生下了金娃娃后,本官还要会同抚院在全省推广。”

        接下由各洋行东主与对口知县商谈,制订明确规划。晚上由十三行请客,八菜二汤,还上了酒。酒席散后,李湖把雷之俭、潘振承留下,在酒楼包厢继续商谈。

        严济舟、章添裘、黎南生三人去了茶楼,话题自然是藩司野心勃勃的富省规划,其中与行商眼前利益最密切相关的是湖丝出口。章添裘和黎南生来顺德前,正在跟一个湖州丝商洽谈进购湖丝,然而来顺德后,情况陡变,李湖再三强调优先出口粤货,潘振承在会上信誓旦旦保证配合官府和关部严禁湖丝出口。章添裘和黎南生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严济舟慢悠悠地品茶,不以为然道:“朝廷限制湖丝出口又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二位难道真的就成了技穷的黔驴?”

        章黎二人思忖严济舟的话外音,章添裘陡然开窍:“变通,把湖丝更名粤丝,老练的夷商一眼就知道仍是湖丝。这是潘振承一贯的做法。”

        严济舟诡诘地笑起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潘振承在藩司面前拍胸保证粤丝优先出口,他以前连一两粤丝都没出口过。”

        黎南生兴奋道:“我和老章暗中购入湖丝,与粤丝叫板。”章添裘抚掌大笑:“到时候没一个夷商愿意出口粤丝。嘿嘿,广东的丝农丝商,唾沫星子都会把潘振承淹死。”

        同文行与清远县联姻,潘振承随清远知县项鸣去了一趟清远。清远多山,盛产毛竹,潘振承首先确定在清远发展竹制品加工,同文行每年派单定购,预付定金,然后分散到家庭作坊加工。潘振承很清楚,竹制品出口有限,发展潜力不大。历年大宗商品仍是丝茶瓷,广东没有茗茶,十三行从未出口过广东茶。

        然而,广东并非不种茶,像清远就有农户种植茶叶,大都留以自饮,少数在当地墟市出售,价格极其低廉。潘振承和项鸣几乎跑遍清远的山山水水,遍尝农户的茶叶,确定了十二处适宜种茶的山谷。清远没有一户专业茶农,现在要当地的农户改做茶农,没有一家农户愿意。潘振承决定担下全部风险,在茶叶没有收成前,县衙豁免茶农田赋,另补贴茶农购买粮食的银两,所有银两均由同文行支付。另外,上福建购买茶种茶苗、聘请种茶制茶师傅的费用,均由同文行承担。

        送别潘振承那天,项鸣竟在大庭广众给潘振承下跪:“卑职代表清远父老乡亲向潘启官谢恩。”潘振承受宠若惊:“羞煞末商,羞煞末商。扶助清远发展茶业,潘某是在帮自己。将来同文行出口清远茶,就会有不俗的利润。潘某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买卖,讲求互利。”

        潘振承乘骡车走官道南下。平心而论,资助清远种植茶叶,不如在福建投资茶山收益丰厚。无论水土还是种茶制茶技术,福建都优于广东。潘振承身为行首,不能光想到一行之利,同文行不起带头作用,就带动不起其他行商。潘振承同李湖接触不多,但印象深刻,李湖敢作敢为,别出心裁。他那句“互通有无,互惠互利”的话,注定他将会做出不同凡响的大事。

        

清缴湖丝



        潘振承陪同李湖、雷之俭视察十三行中国街。

        中国街不是一条标准意义的街道,建筑杂乱无章,街道不成一条直线,曲里拐弯,最窄处仅能通过四人抬轿子。李湖最不满意的是,有许多作坊挤在店铺中。像制作雨伞,上了桐油还要放到户外晒,当街摆一排雨伞,弄得走路都没地方下脚,完全可以迁到西关或河南。

        李湖做事果断,思路清晰,走中国街巡察一圈便责成雷之俭:“老雷,十三行在你的地盘上,扩大十三行范围的事情由知府衙门全权掌控。先把关墙朝北挪三丈,圈进来的屋舍全部拆除改做货栈;这条中国街必须拉直,街面拓宽到两丈五。粗工制作的作坊一律迁走,保留精工制作的作坊,比如折扇绘制、竹木雕刻、瓷胎描花、锦缎刺绣等,必须做给外商看,还必须根据外商的意图和图样现场制作。这样的作坊不仅不能撤走,该引进还得引进。东西卖得多,地方的赋税才能增加。你明天就动手,先把新关墙划出来。”

        “这?”雷之俭甚感为难,“新关墙北移涉及住户商户的利益,下官担心——”

        “担心什么?我看你是怕重蹈庄有恭覆辙?外洋贸易额都翻番了,入住的外商远远超过四口通商时期,十三行的范围为何不可扩大?你尽管去做,出了事我一人担待。”李湖说着把脸转向潘振承,“启官,雷知府前怕狼后怕虎,你怎么看?”

        潘振承斟词酌句道:“雷大人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关墙北移涉及住户商户的利益。末商有个建议,既然把人家的屋舍划进来,就得允许人家在十三行生存,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而难以实现的愿望。屋舍圈进来,不一定非得全部拆除改建货栈,房产仍归原有的业主,是拆是建,是改建货栈还是改为作坊,他们自己会通盘考虑。至于改建后的中国街,末商建议围绕服务外商重新规划,增置庶民店铺,可以说成讨好夷人,也可说成怀柔夷人,还可说成严加规管夷人。店铺增加,可以减少夷人找借口外出吃饭购物。这不是更利于防夷吗?”

        李湖用赞许的口气:“这主意好,我禀上时就这么说。街名嘛……”

        潘振承道:“外商在夷文中把十三行叫做贸易镇,后街叫中国街。依我看,不如叫十三行街直截了当。”

        十三行规划由潘振承与雷之俭合计定夺。十三行街的门面,除了行馆或食肆,其余商铺尽可能改为单列多进式,门脸狭小,便于容纳更多的商铺,商铺的纵深部分做作坊或库房。计算下来,改造后的新商铺比原先多出六十五间。僧多粥少,很多商家竭力挤进十三行。潘振承按照李湖的意图尽量引进特色作坊。

        潘振承和蔡逢源考察了内城的瓷版画作坊,谈妥迁移事宜,两人上城北的越秀山散心。越秀山乃广州城内最高处,古木参天,郁郁葱葱,江风掠过南城墙吹来,带来丝丝凉意。两人坐进古树下的茶座,问茶倌有何好茶叶,茶倌随口介绍了几种,蔡逢源道:“沏一壶湖州白茶。”

        湖州白茶产于湖州府安吉县,安吉银毫在宋代就非常有名,是湖州地方官孝敬皇上的必选贡品。由于湖州丝绸的名气太盛,人们谈到湖州特产,很少言及茶叶。湖州是江南最大的生丝集散地,附近府县的生丝运到湖州,都以湖丝的名目外销。朝廷对湖丝出口时禁时弛,即使是弛,也必须奏请朝廷,由皇上“体恤怀柔”,“恩加放行”。奏章必须写明出口到哪个藩属国,由哪条番船运载,出口多少斤。

        两人由湖州白茶,谈到湖丝。

        “我已经同多家外商打过招呼,出口粤丝可以减免过半关税杂费,可这些外商仍在观望。”蔡逢源说这话是想探潘振承的口气,蔡逢源一向侧重生丝出口,在潘振承的配合下,拿湖丝冒充粤丝蒙混过关,远销西洋。

        潘振承笑道:“老蔡,恐怕你也在观望吧?李湖作风强硬,不图一己私利,上面有李侍尧做他的后盾,没有布政使点头,粤海关绝不敢变通出口湖丝。外商观望就让他们观望吧,他们带番银来,到秋后总不能空载而归。”

        不远处的林子里,捕鸟人把谷子放进鸟笼,抽起笼门板,笼门板的上方牵着一根绳子。捕鸟人躲在大树后,手中拽着绳子,等鸟进笼。

        蔡世文急匆匆走来:“潘叔、老爸,二老在这品茶聊天?”

        “世文,坐,坐,尝尝湖州茗茶——安吉银毫。”潘振承招呼道。

        蔡世文坐下,喝了一口白茶,惊喜道:“想不到,湖州也产茗茶,茶味清淳无比。”蔡世文转而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我发现一个秘密,章添裘和黎南生将湖丝偷运到十三行货栈。”

        潘振承灰黑色的梭子眼骤亮,挺直身子问道:“真是湖丝?”

        “丝包外面的白坯布虽然标的是‘佛山瑞兴丝行’,可是,粘在裹布上面的散丝却告诉我不是广东杂丝,我悄悄拈了少许下来。”蔡世文从袖中掏出手帕:“潘叔你看。”

        潘振承打开折叠的手帕,看手帕上的散丝,然后不动声色递给蔡逢源。

        蔡逢源看手帕上面的散丝,散淡地问道,“世文,他们运了多少?”

        “一只不到十石的小艇,好像刚刚开始。”

        “你没说什么?”

        “没有。官府和会所出过告示严禁贩运湖丝出口。潘叔,要不要报官,或者你出面劝阻他们?”

        潘振承装出老眼昏花的样子,睁大眼:“真是湖丝?……我再看看。”潘振承撮起散丝凑眼皮底下看,揉揉眼皮叹道:“唉,未老先衰,眼花看不清楚。”潘振承伸出双手在身上搜索,懊恼道:“我记得带了老花眼镜,哎,不知弄哪去了?”潘振承用手撑着藤椅扶手站起身:“我得回去寻寻。”

        潘振承步履蹒跚离开树阴下。

        蔡世文父亲:“老爸,你看能否断定是湖丝?”

        “是湖丝千真万确,并且是上等湖丝,我不必细看,一眼就能看出。”

        蔡世文疑惑道:“可是启官?”

        “你真不懂?”

        “启官要包庇他们?不对,不对,章添裘黎南生老是跟着严济舟拆启官的台。”

        “你再想想。”

        “变通?更不对。”蔡世文如坠五里雾中,去看父亲的眼神。蔡逢源侧转身,去看捕鸟人。一只禾雀小心翼翼进了鸟笼,啄了一口谷子,惊惶地朝四周看。捕鸟人躲在大树后,手里拽着绳索,一动也不动。

        蔡世文轻声道:“禾雀进去了,他怎不关笼子?”

        “你说呢?”

        蔡世文猛然醒悟:“捕一只禾雀收获太少,如果关了鸟笼,还会惊吓其他观望的禾雀。他有意让那只禾雀吃得饱饱的,好诱惑其他禾雀蜂拥而入,然后一笼捕尽。”

        蔡逢源点点头:“是那么回事吧。”

        蔡世文激动道:“可潘叔是坦荡君子,是耿介儒商,是十三行大掌门,他有责任规劝违规的行商。”

        “儿子,你还嫩了点。潘叔是人精,是商杰,今后你对潘叔的所作所为,得好好寻根究因,作为你每日的功课。”

        躲大树后的捕鸟人猛拽一下绳索,鸟笼板吧嗒关上,将十几只禾雀关在鸟笼里。

        蔡逢源指捕鸟人:“看到没有,这才叫功夫。”

        “欲擒故纵?”蔡世文沉吟道。

        潘振承欲擒故纵,又尽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不留痕迹。在行首例会上,潘振承老调重弹,不咸不淡地重申藩司鼓励粤货出口的藩牍。这种话行商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章添裘黎南生置若罔闻,继续以粤丝的名目,调集湖丝运往十三行的货栈。

        章黎二人总共进了一千五百担湖丝,每担二百两银。外商早就接到严禁湖丝出口的关谕,谈判异常顺利,外商只是象征性地讨价还价,便接受二百八十两一担的出口价。扣除关税等开支,每担盈利四十两银子,二人一单生意就可净赚六万两白银!进完湖丝,章添裘黎南生下食舫饮酒庆贺。两人吆三喝四打着如意算盘,喝得醉醺醺,又跑回十三行货栈看他们的胜利成果。两人商量好,做完这单生意,加大本钱,趁热打铁再做一单大的,把广州佛山库存的湖丝全部吞下。

        十三行关总赵石带领行丁突然包围货栈。赵石大声叫道:“章添官黎南官请出去,我们要封仓啦!”章添裘和黎南生面面相觑,章添裘猛然喝道:“你们好大的狗胆,凭什么封仓?”

        赵石道:“你们违抗朝廷禁令,囤积湖丝准备私运出口!”黎南生战战兢兢道:“赵关总有所误会,这不是湖丝,是粤丝。布政使李大人鼓励粤丝出口。”

        藩司李湖、粤海关广州大关委员吉仁、广州知府雷之俭等官员从仓门外走进来。李湖从赵石手中接过一把散丝,质问道:“谁说是粤丝?本官是外行,都能看出粤丝不如湖丝。你们说,是从本省哪个县,哪家丝行进的丝?”

        章添裘结结巴巴道:“佛山……佛山宝瑞、广州……锦绣二家丝行。”

        李湖眼珠突暴:“要不要请宝瑞、锦绣丝行的东主出面作证?”

        吉仁斥喝道:“你们好大的狗胆!海关执行朝廷的谕令禁止湖丝出口,你们竟打着宝瑞、锦绣丝行的幌子偷运湖丝。若不是宝瑞、锦绣的老板报官,海关还真以为你们进的是粤丝!”吉仁说这话的目的,急于推卸自己的责任。货物进出十三行归广州大关总查口稽查,当值的胥役得了章黎二人孝敬的银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章添裘、黎南生低垂着脑袋不吭声。

        李湖掷地有声:“你们若承认是湖丝,按户部的规定处罚;如果咬定还是粤丝,依本官的规定,财产充公,全家老小流徙伊犁充军,违禁的当事人砍脑袋!”

        “是湖丝,是湖丝,大人请宽恕!”章添裘、黎南生跪下磕头。

        是夜,章黎二人急如星火来到严府。严济舟闻讯后脸色煞白,许久没吭声。章黎二人如丧考妣坐着,严知寅侍立在父亲后面,观察各人的表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严济舟沉郁道:“往年潘振承、蔡逢源大量进湖丝,今年突然金盆洗手,逃过了一劫。”

        “准是这两个乌龟王八蛋唆使丝行老板告密!”章添裘咬牙切齿叫道。

        “不会吧?”黎南生后悔不迭道:“潘振承在例会上三番五次劝诫众商不要进湖丝,怪我们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严济舟说起乾隆二十四年,户部参照“米禁”下了一道谘文:“江浙各督抚转饬滨海地方文武各官严行查禁,倘有违例出洋,每丝过一百斤照米过一百石之例,发边卫充军;不及百斤者杖一百,徒三年;不及十斤者枷号一个月,杖一百。”眼下,章黎二人入库的湖丝远远超过违禁数额,就算按照户部的规定惩罚,章黎二人算彻底完了。

        严济舟的一番话说得章黎二人惊悚骇然。严济舟漠然地看章黎二人一眼:“不过,户部谘文指的是违例出洋。丝斤运至十三行货栈,还不能算违例出洋。倘若较真的话,丝斤上了黄埔的夷船,没有回棹仍不能算出洋。”

        章黎二人冰凉的心仿佛吹进一股暖气,满脸沮丧淡化了许多。

        “然而,”严济舟话锋陡转,把章黎二人的心又提起来。“李湖是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人,他把朝贡贸易归结为‘互通有无,互惠互利’。这话何人敢说,就他李湖。他存心要处罚你们,就不会死扣户部谘文。”

        “严大人,我们如何办啊?”章添裘的声音好像在哭泣。

        “你们说如何办?”严济舟反问道。

        黎南生道:“去求总督李侍尧大人,把湖丝当成粤丝出口,就是他捣鼓出来的。”

        严济舟道:“那是过去,近些年,李侍尧不太管民事,专注于军事。否则,他不会让李湖甩开膀子瞎折腾。”

        章添裘道:“要么去求巡抚德保大人,巡抚是布政使的上官,恭请德保大人去压李湖。”

        严济舟道:“李湖秉性倔强,从不看上司的眼色行事。二位想,他是乾隆四年的进士,三十多年过去,还是个藩司。”

        章黎二人愁眉对苦脸,最后,把乞望的目光投向严济舟。严济舟轻咳一声,慢腾腾道:“老夫想来想去,最好是求潘启官。”章黎二人瞠目结舌,口张得大大的,以为听错了。

        严济舟果断道:“解铃还需系铃人,眼下惟有潘启官能救你们。”

        第二天,严济舟来到潘振承行馆办房。潘振承脸带微笑招呼严前辈坐,严济舟突然跪下:“老夫糊涂,章添裘黎南生想进湖丝征求老夫的意见,老夫非但没制止,还出谋划策叫他们打着粤丝的幌子,蓄意破坏潘启官的鼎助粤丝出口计划,老夫特来向潘启官赔罪。”

        潘振承急忙扶起严济舟:“严前辈请起,章黎二人收购湖丝入库,末商要负一半责任,末商在例会上强调得不够,言辞还不够严厉。”

        严济舟这一招的确奏效,潘振承服软不服刁,严济舟越是耍阴谋诡计,潘振承越喜欢同他斗智斗勇。严济舟已经承认他是章黎二人的黑后台,潘振承不等严济舟说明来意,立即表态去布政使衙门求见李湖。

        李湖正在同师爷商量如何处罚章黎二人。接到禀报后,叫皂隶带潘振承进签押房,李湖问道:“潘启官,你是来为章添裘、黎南生求情的吧?”

        潘振承从容不迫道:“既是为章黎二人求情,也是为十三行大多数行商求情。十三行的货栈不止章黎二人储存了湖丝,有八成行商都储存了湖丝,准备在粤丝悉数出口后再找机会出口。他们这样做,跟藩司的鼓励粤丝出口并不冲突。还有一点,章黎二人虽有湖丝出洋的企图,但他们毕竟没有违例出洋。”

        李湖毫不通融叫道:“你还说不是为那两个奸商求情?章黎二人不罚不行,不罚不足以杀一儆百!”

        “杀一儆百并不解决问题。杀人越货掉脑袋的匪贼还会少吗?仍有人结匪为盗。”

        李湖愣一瞬,冷笑道:“依启官高见,本官当姑息养奸,任凭这两个害群之马逍遥法外?”

        潘振承看着李湖铁青的脸色,斗胆说道:“末商没有高见,只有陋见。目前,广东桑蚕养殖未成规模,所产的生丝全部出口,还不及外商总需求量的两成。另八成多生丝必须依赖外省的优质生丝,尤其是湖丝——”

        “所以行商只热衷出口湖丝!若不严惩章黎二人,还会有更多的行商私运湖丝来冲击粤丝出口!”李湖怒不可遏,眼仁通红朝外突暴。

        “李大人请息怒,末商的话还未说完。鼓励粤丝出口的新政颁布后,行商外商均在观望,他们都把宝押在湖丝上。末商建议,无论行商还是外商,必须按配额做粤丝湖丝生意。行商卖出的粤丝多,准许经销的外省生丝可按比例增多;不出口粤丝,就不得出口外省生丝;至于外商,也参照此例,想多买外省优质生丝,就得多买广东的杂丝。这样的话,无虞粤丝无人问津。”

        潘振承寥寥数语,便破解了李湖冥思苦想而无法解决的难题,目前粤丝不能满足外商的需求,出口了粤丝还必须出口外省生丝。李湖凶悍的眼神转为柔和,叫皂隶看座看茶。“启官,章黎二人进的湖丝,倘若悉数卖给外商,能盈利多少?”

        潘振承胸有成竹道:“扣除七七八八的税费,大概能净赢六万两纹银。”

        “盈利没收,加罚六万两!”李湖口气虽然冷酷,却作出很大的让步。

        

纨绔署督



        沙面是广州最负盛名的烟花地和销金窝。广州的督、抚、司、道、府、县官员几乎都光顾过沙面,但没有一个像福勒这般张扬。其他官员简装微服,乘坐民轿,随从也是民人打扮。若想呆在花船倚红枕绿度春宵,行为得极为隐蔽,天未亮就得悄悄离开。

        安南内乱,兵祸连天。乾隆着李侍尧为定边将军,扼守云桂边境,清剿流窜到云南广西作乱的散勇流寇。乾隆另着湖北布政使、护理湖北巡抚福勒署理两广总督。

        瓜尔佳氏福勒,满洲正白旗。乾隆三十年,福勒还是个工部六品笔帖式。笔帖式是八旗弟子入仕升官的跳板,倘若没有背景,没有才华,没有溜须拍马术,即使出身上三旗,也未必能够高升。福勒时来运转,倚仗于他妹妹被乾隆册封为妃子,福勒立即外放常州做从四品知府,不久做上正四品浙江金衢严道,继而擢升正三品江苏按察使,接着又升任从二品湖北布政使、护理湖北巡抚。福勒在巡抚位置上还没有捂热,乾隆着其正二品官阶署理两广总督。乾隆如此安排,一则是有意栽培小舅子,二则是对福勒还不太放心,让福勒在署理中历练。

        福勒南下赴任,进广东沿着几个驿站吃喝拉撒下来,驿丞投其所好不约而同谈到广州的吃喝玩乐,说西关沙面花船云集,美色广州第一,美食天下第一。福勒给说得心痒痒,恨不得插翅飞到沙面的花船。长随应十金奉劝主子,说皇上着您署理两广总督,署任才是您的大事。福勒想想有道理,在广州又不是一两天,何愁没机会去沙面。楼船到天字码头,广东巡抚熊学鹏、广东提督常贵安等一班文武官员前来接官,进接官亭用茶。

        广州将军缺席,缘由是轰动朝野的秦璜纳妾案。乾隆三十七年,广州将军秦璜将一名颇有姿色的汉人丫环纳为小妾。清朝有“旗民不得通婚”的风俗。“旗”是指满八旗、蒙八旗、汉八旗;“民”特指汉八旗外的汉民。旗内不论满蒙汉皆可通婚,通常,自恃高贵的满蒙八旗,极少与汉八旗联姻。在这方面,宗室起了较好的表率作用。顺治皇帝娶镶黄旗内大臣佟国维之女,佟妃生下玄烨,即后来的康熙皇帝。康熙娶内务府镶黄旗包衣陈善道之女,册其为勤妃。乾隆皇帝娶内务府镶黄旗管领魏清泰的女儿,魏氏生颙琰,晋为皇贵妃,颙琰即后来的嘉庆皇帝。佟氏、陈氏、魏氏皆为在旗汉人,然而,在旗汉人是不能和旗籍以外汉人通婚的。秦璜贵为汉军镶白旗,纳汉女为妾,被旗人视为大逆不道。乾隆接到奏报后,下令将秦璜褫职逮讯,继而查实秦璜挑选骁骑校时受贿二十四元番银。秦璜被判绞监候,秋后处决。广州将军空缺,李侍尧把将军署大权揽至手中。李侍尧去西南戍边,广东的军事全权交广东提督常贵安主持。常贵安是个汉将,说起广东军务,左一句“李制军已有明示”,右一句“李制军做了安排”,言下之意,没有任何军务需要劳驾福署督操心。

        老态龙钟的熊学鹏是雍正八年进士,浸淫宦海四十五个春秋,做过数个行省巡抚。在接官亭,熊学鹏慢条斯理地用南昌口音介绍广东的政务,瓮声瓮气道:“都说钦斋(李侍尧字)喜欢越俎代庖,全面抓权。依老朽陋见,钦斋乃因人而异,自从老朽抚粤,钦斋从不过问广东事务。”熊学鹏的弦外之音,喜欢抓权的李侍尧都不插手广东的地方政务,你还是个署理总督,就更没有理由插手。

        福勒进驻象征两广最高权力的总督衙门。他切切实实感受到署理总督仅仅是个虚衔,还没上任已被架空。换了别的官员,要么忿忿不平,要么忍气吞声。福勒最怕事务缠身,署衔不署事,他乐得清闲自在。

        主子闲得没事,正好去心往神驰的沙面。为此,应十金作了精心安排,给主子换上玄色圆领细绸短衫,下身为香洋纱灯笼裤,脚穿竹青色的软底布鞋,特意买了一把广东人常用的葵扇给主子拿着。四个随从也都是广东仆人的打扮,脚踏芒鞋,短衫短裤。天落黑,一顶滑竿拐出总督府后巷,走街串巷,来到新城西门太平门。

        《大清会典》规定,官员出行,民人避马避轿;官员相遇,隔一品避马避轿。福勒欲出太平门,滑竿被几个守城的绿营兵粗暴地拦住,一个乳气未干的小兵指着福勒:“喂,白猪猡,还不滚下轿!”福勒体胖脸白,给灯笼照着就更加白。福勒的胖白脸气得通红,应十金拼命朝主子做手势,福勒下了滑竿,头昂昂地朝城门孔看。

        被堵在城门里的还有好些民人,民人悄悄议论南海县太爷的仪仗。打前的衙役执着一面锣开道,接着是四个举着仪牌的皂隶,四人抬凉轿边跟着四个跟班。尖嘴猴腮的县老爷身穿七品紫鸳鸯补服,屁股下面是一把紫檀木交椅,椅子固定在漆得油亮的平台上,栏杆扶手用的是上等柚木,四根雕花木柱撑着素云头素带,檐子下还缝有一圈青幔边。

        福勒重新上滑竿,骂咧咧的:“操他奶奶的,总督大人给七品芝麻官让轿,这是咋回事?”应十金附在滑竿旁解释道:“我的爷,微服私访,有微服的委屈,也有微服的乐趣。当今皇上常溜出宫去溜弯,谁把他当万岁爷?皇上叫了民轿,见到官轿不是照样得让。”

        福勒想想是这道理,便不再生闷气。越近沙面,灯火越明亮,脂粉气和酒菜香味款款飘来,丝竹莺歌在江面靡靡荡漾。福勒忘记了方才的不快,两眼澄澄发光,傻望着琼楼玉宇般的妓馆。沙面的妓馆分水面和陆地两大部分。陆地的妓馆叫花林,花林多用木板搭建,小的叫寮,大的叫寨;水面的妓馆叫花船,大者叫横楼,稍小者叫紫洞艇。福勒不急于喝花酒,跟着一个油头粉面的“软仔”在纵横交错的柳巷悠逛。“软仔”说广州人把妓女统称为“老举”,二十岁以上者叫“阿嫂”,十八九岁叫“横梳”,十五六岁叫“打辫子”,雏妓叫“琵琶子”;“老举”得上灯后接客,叫“坐灯”。

        “软仔”问福勒:“相公,你喜欢何地的老举,扬州帮,还是潮州帮?”

        福勒在江苏做过官,对扬州的歌舫青楼不算陌生,正想换换新鲜口味,言简意赅道:“潮州帮。”在下广州的路上,驿丞们众口一词说广东妹的相貌逊于北方妹,唯独潮州妹可与江浙妹媲美,潮州山清水秀,女人长得特别水灵。

        “软仔”把福勒主仆带进一艘名叫“潮州风月”的横楼,把福勒引荐给一个胖乎乎脸庞,名叫红姨的鸨婆,红姨给“软仔”十文赏钱,把福勒带到大厅角落的一张空桌,笑容可掬请福勒坐。

        一个“老举”坐在厅头,嗲声嗲气弹唱俚曲: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

        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

        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

        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

        客人大声喝彩,“老举”媚态百生睇客人一眼,继续弹唱:床儿侧,枕儿偏,轻轻挑起小金莲。

        身子动,屁股颠,晕晕乎乎似神仙。

        叫声哥哥慢慢耍,妹子下身水涟涟。

        一时间,半时间,惹得魂儿上了天。

        “老举”嗓子倒不赖,曲儿唱得肉麻,就是相貌欠佳,恐怕有三十六七岁。福勒举目四下张望。花船提供美食美色——他早有耳闻,可这些坐客人中间陪饮花酒的“老举”,没一个赏心悦目。应十金猜出主子的心事,猜想绝色的“老举”在包厢里,打千问道:“红姨,有没有包厢?”

        “哟,这位爷问得有意思,潮州帮有名的横楼,哪能没有包厢?包厢要预定,还得给熟客留着。”红姨闪动着媚眼说道,她把福勒当成北方来十三行做洋货生意的客商。

        “预定?爷要间包厢还要预定?”福勒火冒三丈叫道,“十金,去包厢看去!哪间厢儿空着,老举儿漂亮,就要哪间!”应十金正要挪步去看包厢。红姨丢一个眼色,冒出四个打手,挡住应十金的去路。站在外面等待的跟班呼呼地蹿进大厅,横在打手前面。应十金气势汹汹指着红姨的胖脸叫道:“贼婆,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家大爷是何人?你敢动我家主儿一根毫毛,你休想在沙面混世面!”

        红姨给福勒主仆的气势唬住了,赔着笑脸叫人去看包厢,支应堂仔给相公上茶。

        北方相公的身份很快就弄清了,他就是新来的署理总督福勒,当今万岁的小舅爷。红姨吓得魂不附体,好在她见过大世面,稍稍定神,决定将错就错,把福勒当成北方客商侍候。红姨笑吟吟操着北方话,同福勒说笑:“十三行的行商常带北方客商来民妇的船儿,船上潮州妹儿百里挑一,客人见了惊呆得都要到地上找眼珠儿。”

        红姨推开包厢门,福勒眼前骤亮,旋即呆住,果真是百里挑一的潮州妹儿!白里透红的脸蛋儿,一对狐狸般的媚眼儿水波莹莹,还会撩人。她对着福勒浅浅一笑,旋出一对迷人的小酒窝。“相公请坐,我叫晚香。”晚香软款款地说道,伸出白嫩的玉手指了指金丝绒蒲团。福勒喉头痒痒的,咕噜咽下口水,坐蒲团上顺势把晚香搂到怀里,晚香忸忸怩怩任凭福勒抚摸。一股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孔里冲,福勒晕晕乎乎,痴痴迷迷。

        晚香挣脱福勒,坐直身子敲了敲板壁。堂子走马观花似上酒上菜。

        这席花酒吃了好久,过了亥时,福勒在应十金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醉醺醺地离去。

        福勒三天两头往“潮州风月”花船跑,晚香按照红姨的嘱咐,把福勒当北方客商侍候。福勒道破他的真实身份,晚香装糊涂不相信。第二天晚上,福勒把衣包带上,穿上二品官员的锦鸡补服,头戴起花珊瑚顶戴给晚香看。晚香带福勒去见识她的姐妹,横楼上下转了个遍,不露声色大大炫耀一番,她结识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主儿。

        广州的风月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当红“老举”不轻易接客,更不会随意让相公得手。花船一半的收入靠酒水,许多相公花销了几百两银子的酒水钱,也只能叫“名举”过来陪一杯酒,弹一支曲子。福相公不同,他是总督大人,又是国舅爷。福相公赖着不走,晚香半推半就,宽衣解带同福相公共度春宵。

        应十金原以为主子逢场作戏,不料主子迷恋上了晚香。应十金向钱老夫子讨主意,钱老夫子是福勒的领班师爷,跟随福勒整整八年。钱老夫子代表主子上广西拜访李侍尧刚回来,一听东翁闹出这种事,气得破口大骂应十金。钱老夫子立马上西花厅,当着其他官员的面把福勒骂个狗血淋头。

        钱老夫子骂过后悔恨不迭,规劝主子恪守为官之道、替主子掩丑遮羞都是师爷的本分,但他不顾场合指责主子,令主子原本就不佳的名声抹上一层污垢。钱老夫子提出辞馆,福勒不等钱老夫子说出辞馆的理由,立即叫应十金给钱老夫子结清束修。

        钱老夫子辞馆是假,他是想借辞馆表示忏悔之意,同时警诫主子尊重幕友,明白忠言逆耳利于行。头脑简单的福勒当然悟不出钱老夫子的良若用心,心想你辞馆我巴不得,这多年来你没少在我耳边鼓噪,不是看阿玛的面子,我早把你一脚踢开。

        钱老夫子揣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了。剩下的师爷都是应十金出面替主子聘请的,刑名和征比师爷是牛皮哄哄的草包;书启和军务师爷是看主子眼色,迎合主子喜好的熊包;钱谷师爷老谋深算,不像钱老夫子那样直言敢谏;应十金请了一个顶替钱老夫子写奏折的师爷,这位夫子唯唯诺诺,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脑袋。

        福勒沉迷酒色成为广州官场公开的秘密,亦成为茶馆里百谈不厌的笑料。

        一日,有上折权的官员相邀聚集在提督府,商讨要不要上折子告福勒。众官员心照不宣,他们也都去过花船逍遥,只是不像福勒这般张扬。他们当然不是出于匡正吏治的正义感,而是担心别人上了奏折,而自己置若罔闻受到朝廷的追责。

        耄耋之年的巡抚熊学鹏道:“依老朽看,子佥(福勒字)好色未必就是坏事,他若像钦斋(李侍尧字)那般专权,列位都没舒心日子过,光半夜里把人叫去问话的滋味,毋庸老朽赘言。”

        提督常贵安快人快语:“告福勒没意思,我们也未必告得倒他,他是皇亲国戚。在京城,这种王公爵爷一大把,整天下窑子捧戏子,照样高官厚禄。据说皇上知道了,笑笑也就罢了。”

        众官员意见趋于一致:不告御状。倘若皇上从其他渠道获悉福勒贪恋女色,大家统一口径:“奴才与广州的风月场素无交往,不知福勒浸淫花船狎妓。”

        众官员不告,有一人要告,他便是辞馆的钱老夫子。钱老夫子在回绍兴老家的旅途中,给福勒的阿玛——内大臣庆吉写了一封信,忧心忡忡讲述福勒的近况,敦促庆吉严辞规劝福勒悬崖勒马。

        

书胥条陈



        力主不告福勒的熊学鹏,倒被别人告倒。广西巡抚吴虎炳将他的前任熊学鹏亏空藩库,隐瞒不报的情况奏报朝廷。仅做了一年广东巡抚的熊学鹏被革职,发往四川协办军需。乾隆着四川军需协办李湖接任广东巡抚。

        这两年间,广东布政使李湖先是升任贵州巡抚,接着改任云南巡抚。云贵总督彰宝贪墨被查处,李湖失察被革职,领云南布政使衔前往四川协办军需。李湖和熊学鹏都是南昌人,两个人的命运竟如此相似。然而,李湖就是李湖,两人的性格与能力截然不同。在李湖未到广州任职前,由福勒署理巡抚。

        福勒以湖北布政使的身份护理湖北巡抚,进而署理两广总督,再而署理广东巡抚。福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说皇上对他放心不下,为何着他两副重担一肩挑?若说皇上器重他,为何不让他补实缺?

        这时,福勒收到阿玛的来信,庆吉在信中臭骂儿子:“有日没夜跟窑子里的骚货鬼混,把正白旗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庆吉威胁福勒:“你不改邪归正,阿玛就不认你这个臭小子!阿玛的爵位你休想继承,要传给你弟弟!还要说服皇上摘你的顶子!当然,阿玛还是疼你的,也看好你有出息。你现在是封疆大吏,要做大事,建立功勋,万不可辜负皇恩。”庆吉最后提到,在他的说服下,钱老夫子答应回广东辅佐旧主。“多听钱先生的话,事事得问过他,他点头的事你大胆去做;他摇头的事你做了我打断你的腿!”

        福勒不太恭敬他阿玛,庆吉年轻时荒唐嬉戏同现在的福勒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福勒惧怕阿玛,是怕他不把爵位传给他。想想钱老夫子又要板着一张令人生厌的老脸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福勒头皮都要发麻。

        福勒叫应十金召集师爷开会,把钱老夫子又要回来做领班师爷的消息告诉众幕友,愁容满脸道:“当下,我署了总督又署巡抚,如何建功立业,我想听列位有何高见?”

        主子和幕僚皆对恃才孤傲,处世欠圆滑的钱老夫子不满。众人憋着一股气,要趁钱老夫子未回广州前,做出一个件惊天动地,创建奇勋的大事。至于做何种具体大事,众师爷各执己见,莫衷一是。福勒征询应十金的意见,应十金搜索枯肠道:“看看前任有什么没办完、办不好、不敢办、来不及办的事情。”

        福勒兴奋道:“就这么着。都说李侍尧是疆吏中的能臣,本爷就不信比不过他。”

        总督衙门签押房模仿朝廷六部设有六房:吏房、户房、刑房、兵房、礼房、工房;此外还有书房和账房,书房是奏折和书启师爷办公的地方,是总督签押房的中枢。各级衙门的幕僚该由谁做领班,一要看师爷的资历,二要看衙门的性质。如臬司衙门,领班师爷肯定是刑名;若是藩司衙门,通常是钱谷或征比师爷做领班。总督是地方首官,直接对皇帝负责,往往由奏折师爷担任领班。自从钱老夫子辞馆后,领班师爷的位置一直空着,应十金成了事实上的领班师爷。

        李侍尧是大清朝任期最长的两广总督,从乾隆二十三年正式授任至今,除去苏昌的三年总督任期,李侍尧在总督宝座上呆了十五年,权倾两广,人走余威在。何况他去西南边境镇关是钦差,并未卸去两广总督的职务,故而他的大部分幕僚仍留在广州。幕僚们每天来签押房遛一趟,处理一下与主公直接有关的公牍,立马就离开,下棋聊天,东游西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前一班师爷很快弄清署督福勒的机密,原来是想干一件超越前任,惊世骇俗的大事。师爷们哑然失笑,料想福勒及这班庸幕干不成大事。他们决定成全福勒的雄心壮志,把锁在柜子里的公牍搬了大半出来,任福勒的师爷翻阅。

        各房的公牍,均以条陈最多。条陈是下级官员向上级分条禀述事情、提出建议的文书,最能反映各地、各部门、各阶层的实际情况和现实问题。傍晚,福勒来到签押房的茶房,听幕僚汇报查阅条陈的结果。

        书启师爷郭越昌摇头晃脑道:“潮州有个七旬寡妇李氏,十六岁丧夫,靠缝补浆洗把遗腹子拉扯大。遗腹子娶了媳妇林氏,过门才半年丈夫一命呜呼,林氏又生了个遗腹子。林氏颇有姿色,媒婆上门说服林氏改嫁,每每被婆媳俩骂跑。婆媳誓死从一而终,堪称大清节妇楷模。潮州知府连上两道条陈,请求制宪大人上报朝廷,赐其贞节牌坊。最近一道条陈写于年初,正值李侍尧奉钦命前往西南戍边前,想必他还来不及办。”

        郭越昌说话之时,众师爷哂笑不已,福勒板着圆嘟嘟的面孔斥道:“你脑子进了水,出这馊主意。大清何处没有贞节牌坊?多一座不见多,少一座不见少。”

        应十金附和道:“主子说话一榔头砸出个大窟窿,不做便不做,要做就做轰轰烈烈的大事,列位莫要再提鸡毛蒜皮的事情。”

        众师爷沉默稍许,兵房师爷鲍星魁道:“眼下有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可做。惠州协副将颜大海上过一个条陈,提议广东军标、提标、督标、抚标、镇标、协标大比武,李侍尧在条陈上旁批了一行字:‘此事甚难。’便没有下文。”

        福勒挺直了身子说道:“这主意倒不错,校场大比武,千军万马云集,是何等壮观!唔,列位看是否可行?”

        钱谷师爷邬之勤不慌不忙道:“东翁,依老朽之见,此事得慎重。大比武牵涉面太广,李侍尧弄不成,东翁要弄,恐怕不是一年半载就弄得了的。”邬之勤还有一半话没说出,主子没这个权,全省军事大权仍在督标和提标手中。

        商讨没有结果,好在没清理的公牍还有好多,要做的大事并非一定得到公牍里寻找。

        总督衙门发生的事情当晚就传到严济舟耳里。自从潘振承和蔡逢源从张轼衍府上弄了一箱样品徽州茶,严济舟有意在各大衙门安插或收买线人。桂仔在总督衙门签押房做侍候茶水的仆役,他把福勒同师爷讨论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严济舟。

        严济舟一夜没睡安稳,替福勒设想他会做什么大事,这样的大事与十三行有何联系?严济舟脑海里冒出一个人,广州知府衙门书胥孔义夫。孔义夫是潘振承的仇人,他曾上过一个排夷的条陈给李侍尧,被李侍尧骂得狗血淋头。如果孔义夫再上条陈,将矛头对准潘振承,福勒一旦采纳,十三行将重新洗牌,泰禾行有望东山再起。

        严济舟双管齐下,一面派儿子去试探孔义夫,一面寻找孔义夫的同年。

        孔义夫仍住在知府衙门附近的黄黎巷,靠菲薄的薪银度日,养不起轿夫,每天徒步往返。不过那身不入流的黄鹂补服终年都穿着,瘦刮刮的面额罩着镂花金顶官帽,眼仁深陷,没精打采,郁郁不得志。

        辰牌时分,严知寅守在黄黎巷口,看到孔义夫闷头闷脑地走来,热热地喊一声:“孔兄台,孔二爷。”孔义夫站住,狐疑地打量严知寅:“你是何许人?”

        “一介末商严知寅。”

        孔义夫冷冰冰问:“是何商人?”

        “十三行商人。孔二爷听说过泰禾行吗?十三行屈指可数的老字号洋行,享誉中外的大洋行。”

        孔义夫义愤填膺:“不才最恨的就是十三行,尤其恨大洋行大行商!”

        “你恨的不是十三行商人,恨的是十三行掌门人潘振承,他与孔二爷有夺妻殁师之仇。”

        孔义夫义正词严:“你们十三行商伙同潘振承勾结外夷,沆瀣一气,殃我华夏,难道不可恨?”

        严知寅耐着性子道:“孔二爷听我解释,我请你上酒铺喝酒。要不,给你银子,只求你做一件小事,举手之劳的小事。”

        孔义夫连朝严知寅脚下啐两口痰,凛然道:“不才平生与商人,走路都要隔三条街。不许你跟着我,滚开!”

        严知寅气急败坏来到十贤祠前的酒铺,父亲身旁坐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儒生,一身灰色的旧长衫,想必混得不怎么样。桌面有残酒剩菜,儒生打着饱嗝,用竹签剔发黄的牙齿。严济舟介绍道:“这是老夫的犬子,这位是梁先生。知寅你坐下,看你的神情出师不利,孔义夫是如何回绝你的?你尽管说。”

        “气死我了!”严知寅气咻咻地叙说经过。

        严济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梁生,梁生胸有成竹道:“严少东被孔老兄辱骂,不才茅塞顿开,知道该如何说服他。”严济舟向梁生拱了拱手,诚恳道:“梁先生,老夫拜托你啦,事成有重酬。”

        梁生告辞,严济舟指着他的背影:“他是孔义夫的同年,最后一次入闱考举子,还是相邻的号棚。孔义夫性格孤僻,却与这位年兄同病相怜,都是参加过七八场秋闱才中举。”

        中午时分,梁生在府后街的茶铺寻到孔义夫。孔义夫神色呆滞,坐在角落里闷闷地喝茶。

        梁生朝孔义夫走去,抱拳道:“义夫年兄,别来无恙?”孔义夫愣怔一瞬,平平淡淡道:“梁兄是你?”孔义夫继续闷头闷脑喝茶。梁生在心里暗骂孔义夫,脸上带着微笑道:“年兄自得其乐,也不请年弟坐下饮一口粗茶?”孔义夫指着空位:“那你就坐吧。”

        梁生坐下,叫茶倌重新沏茶,用最好的茶叶。

        “年兄,学政衙门一别就是数载。年弟记得,学台大人宴请新榜孝廉,就年兄与年弟两鬓杂白。”

        梁生这话激起孔义夫万般感慨:“可不是?年兄与不才桂榜题名,实属不易,受尽寒窗之苦不消说,最难忍受的是遭人白眼。”孔义夫说着,眼里有泪光。

        “每回乡试,年弟最熟悉的面孔,就是年兄了。年弟心想,此位仁兄学富五车,怎么就屡试不中?老天爷太不公平了!年兄不知,年弟每次上庙里烧香,还为年兄能中举祈祷呢。”

        孔义夫感叹嘘唏:“不才何尝不是,我那时很想与你搭话,还想中举后请年兄到酒肆嘬一顿。可是,命途多舛,屡试不中,不才只能把心愿埋在心里。你我同年登榜,学政大宴后,举子谢恩散去,可年兄立马就被老家来的轿子接走了。”孔义夫嘬一口清香澄淳的碧螺春,突然问道,“年兄如今在哪高就?”

        梁生长叹一口气:“说来惭愧,一直在老家学馆教书。不像年兄,知府衙门的官老爷,顶戴都有了。”

        孔义夫一脸羞涩,苦笑道:“徒有虚名,徒有外表,年兄不知,不才乃一介书胥,四壁皆书(输),胸怀抱负,难以施展啊。”

        “现在正有一个年兄施展抱负的好时机,署理总督福勒大人,正在日夜清点前任留下的公牍书札条陈,他要做一件前任未做成、不敢做、来不及做的大事。听说年兄曾向总督上过一份整饬广东风俗的策论,若福大人翻阅到,一定很感兴趣。”

        孔义夫沮丧地摇摇头:“可惜给李侍尧毁了,他还在官员行商面前臭诟不才。”孔义夫说着瞪眼看梁生,“嗯,你怎么知道福督台要做的事情?”

        “年弟有个亲戚在督署当差。我有一个主意,年兄再写一份策论,我叫他偷偷夹进公牍里。”

        “这样行吗?”

        梁生拍胸道:“年兄放心,我那亲戚做事牢靠得很。不过,年兄将来发达了,可不要忘了年弟啰。”孔义夫激动得声音打颤:“一定,一定。苟富贵,勿相忘。年兄的顶戴,不才时刻挂心上。”

        钱老夫子的死,仅仅是福勒署任中的小插曲。英德驿站派驿骑传来口信,说总督衙门师爷钱若虚一夜睡死在英德馆驿,死因不明。福勒派两个长随去英德处理钱老夫子后事。

        查看前任公牍的差事仍然紧锣密鼓地进行。这天上午,负责礼房公牍的书启师爷郭越昌,捧着一缸泡成酱色的红茶,翻阅儒生缙绅上的条陈。条陈五花八门,大多与礼俗和儒学有关。有为学子争取廪生名额的,有为解决妇女裹脚发炎糜烂贡献偏方的,有为寡妇改嫁痛心疾首的,还有规劝夷商着我中土服饰的。这些条陈,要么不痛不痒,要么不可能闹得满城风雨。郭越昌昏昏欲睡连打几个哈欠,他捧起茶缸,喝了几口酽得发苦的茶水,信手取过一份条陈,懒洋洋地看下去,眼前豁然透亮,精神为之大振。

        敬禀者末胥孔义夫不揣疏漏,斗胆进言。夷者,貘之胎生也,茹毛饮血,未曾教化;男不蓄辫,女不裹脚;口吐鸟语,乖戾怪癖;不知世有孔孟,未闻四书五经。广州黄埔及十三行,乃夷人麇集之地,亦为藏污纳垢之处。夷船夷楼,皆有教士,每日率众膜拜番神,公然挑衅我中土名教。夷人输入奇技淫巧贱若粪土之物,换我中土丝绸、茶叶、瓷器等宝物。诸多奸商伎俩,欲令我中土民人弃国粹而媚夷物,诱使广州民心向背,淳朴民风破坏殆尽。大清乃天朝上国,岂容蛮夷借朝贡之名,行觊觎之实?且夷船配备红夷大炮,大清江山社稷岌岌可危矣!

        最可恶者,乃十三行商魁潘振承,卖国通夷,每年招徕夷船蜂拥而至,飨以黄埔番艄牛酒面食,频频上西关花船宴请鬼佬奸商。潘振承等奸诈行商将鬼佬淫物大量兜售给广州商铺,致使鬼佬淫物泛滥成灾,广州民妇居然撑西洋花伞招摇过市,以拥有鸣奏鬼佬妖曲的魔盒为荣;民人照西洋妖镜搔头弄姿,西洋妖镜摄人魂魄,久而久之,人心必夷矣!

        此类污浊不胜枚举,是可忍,孰不可忍!呜呼,夷势猖獗,国衰民哀;夷风不肃,世风日下;夷教不禁,名教不兴;夷物不除,民风必败;夷人不逐,国将不国!卑职仰盼制宪大人上疏朝廷,恭请上谕,闭关拒夷,还我大清一方净土!

        郭越昌不顾衰老之躯,连蹦带跳,跑进签押房中央的茶室。

        福勒叫郭越昌念,边听边拍案叫绝。福勒倏地从座椅上蹦起来,手舞足蹈道:“好!好!好!本爷要大干一场!”

        应十金比主子还要兴奋,欣喜若狂叫各房师爷来茶房议事。众师爷看了孔义夫的条陈,再观察主子福勒和二主子应十金神色,争先恐后为孔义夫的条陈大唱赞歌,催促东翁立即采取行动,把广州搅个天翻地覆,做成大事创建奇勋。

        应十金轻轻用肘子碰了碰福勒,福勒顺着应十金的手势看去,见老奸巨猾的户房师爷邬之勤,坐在身材高大的兵房师爷鲍星魁后面,勾着脑袋看折扇的诗句。福勒拍拍几案说道:“邬先生在想啥?有何高见一吐为快。”

        邬之勤神思恍惚抬起头,慢腾腾喝了口茶,清清嗓子,用浑浊的鼻音说道:“孔义夫的策论确实惊天地泣鬼神,愚钝完全赞同。孔义夫建议制宪大人上疏朝廷,恭请上谕。故而东翁不必急着今天就动手,等上谕明示再动手不迟,那时,执行起来就不会有阻力。”邬之勤觉得孔义夫的条陈太荒唐,他不便扫主子的兴,只能这般说。

        福勒给兜头淋了一身凉水,一脸不快。

        头脑简单的大炮筒鲍星魁道:“邬先生,假若贼民谋反,匪盗杀人劫财,你也要等奏报朝廷,等皇上下旨才去擒拿清剿?若是这样的糊涂官,早给皇上摘了顶子。”

        一向圆滑的邬之勤固执己见:“兹事体大,不可贸然。”

        应十金同福勒耳语,福勒叫师爷分别去儒学、海关、十三行附近的茶馆酒肆,核实孔义夫条陈所罗列之事。

        第二天晚上,师爷聚集到茶房汇总,师爷众口一词说广州夷物泛滥,男女趋赶时髦。至于是否伤风败俗,国将不国,广州的民人有的认为无伤大雅,有的担忧会祸国殃民。众师爷还了解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从雍正年到乾隆年,广东督抚海关防夷越来越紧。原先夷艄可以在黄埔乱跑,现在只能呆在船上;原先十三行的夷商可自由进城,现在非得办关引;原先可携夷妇入住十三行,现在夷妇只能居住在澳门;原先夷商可以任意租赁屋舍居住,现在必须由保商接待,只能入住十三行的夷馆。更为重要的是,许多事情督抚海关都是先斩后奏,甚至斩而不奏。比如逐夷妇,署理总督班第逐过一次红毛国夷商洛连的女眷;前些年李侍尧逐过一次东印度公班麦克的夫人。最奇的是黄埔的夷艄脱裤抗议,护理巡抚闵全笙把失责的十三行商人及伙计抓来抚院,总计有近千人,声势浩大的板子大会,迄今仍未有人打破。

        “干!现在就干!”福勒摩拳擦掌道,“瓜尔佳氏老少爷们,还没出过前怕狼后怕虎的孬种!”

        兵房师爷鲍星魁附和道:“轰轰烈烈的大事,惟有查抄伤风败俗的夷物。不才建议就从这件事入手,孔义夫提到的其他大事,稍后逐一展开,争取件件都要弄得震天响!”

        “好!”福勒大声喝彩,“鲍先生,以后你做领班师爷!”

        是夜,福勒出席八旗将校聚会。

        广州人说起八旗,在乾隆二十二年前,特指汉军八旗;之后,特指满洲八旗,若是汉军八旗,非得在“八旗”前面加“汉军”二字。

        福建广东曾是藩王耿精忠、尚可喜的割据地,闽粤是大清仅有的两个没有驻扎满八旗的行省。福建曾有郑氏踞台称王的教训,广东是西洋贡船的麇集地,南疆安危是朝廷的心头之患。乾隆十九年,福州将军新柱和广州将军锡特库联名上折,奏请调入满八旗驻省。至乾隆二十一年,朝廷分次将原驻京畿各处的满八旗一千五百人派驻广州,连同家眷有一万余人。原驻广州的汉八旗有三千人,出旗为民一千五百人,缺额的一千五百人由满八旗补充。

        满汉八旗统归广州将军节制,将军下面分设左右副都统,左副都统节制满洲八旗,右副都统节制汉军八旗。广州将军秦璜逆礼贪墨处绞,左副都统那色受到皇上斥责,降一级,罚一年俸禄侥幸过关。那色谨小慎微,谢绝一切应酬。故而,参与聚会的八旗将校,均为清一色的佐领、骁骑校。

        署督福勒是广州旗人中官衔最高者,总督粤桂两省军事,贵为国舅爷。八旗将校众星拱月围在福勒旁边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福勒提出要他们协助督署查抄夷物,众将校不假思索便应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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