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发生在七郎他们下定决心要以诈骗犯罪来摆脱诈骗嫌疑的当晚。
从停在帝国宾馆正门外的大型车上下来了一个身着白色西服、系着黑色领结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东京有名的宾馆几乎全被美军接管,无法接待普通的日本人住宿,但若真这样则会产生诸多不便,只有这里的一部分解除了禁令。即使如此,住宿费也不是一般的昂贵,而且也并不为世人熟知,所以很少有日本人来住宿,但这男人却态度从容,将行李箱交给服务员后,大摇大摆地走向前台。
“我是京都的梅田,刚从东京站打过电话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吧?”
“欢迎光临。”
身穿白衣的经理从前台里间走出来,一边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一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男人的全身上下。
一流宾馆的经理都经过不少训练,只要看客人一眼,就能迅速看出客人的职业、收入以及当下的钱包松紧状况。这个男人的话语和态度都没有招来经理的不安。
“您是说要逗留一周左右吧?”
“是的。初次到来,先预付这些吧。”
男人从随身携带的皮包中随意地取出几沓钞票,堆在对方面前。用横竖十字形的纸带包好的百元钞票七沓——见到他拿这么多现金,经理自然也就信了他。
“带浴室的单人间对吧?住宿费是这样的。”
“嗯。”
“那么请您在这里登记住址和姓名。”
“嗯。”
男人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派克钢笔,一笔一画地在卡片上签下字。
京都市中京区二条河原町下 贸易公司社长 梅田英造 (四一)
经理递过七万日元的收据、收下这张卡片,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说:“房间是三楼的三一六号室。马上就带您过去。”
经理给服务员使了个眼色。
到达房间、换上浴衣后,这个男人才好不容易放下心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在之前那充满了社长威严的脸上,现在显出了狐狸般狡猾的表情。
他拿起话筒,通过前台呼叫了一个号码。
“是‘醉月’吧。请鹤冈先生接电话。是的。说是梅田就行了。”没过一会儿,七郎那低沉的嗓音就从电话另一端流了过来。
“还顺利吗?”
“没问题。三楼的三一六号房间。虽然不比从前,但不愧是帝国宾馆啊。还不知道料理怎么样。如果再有女人的话就天下太平了,简直是封建地主过的日子啊。”
“别妄想了。坚持一星期就好了。”七郎语气严厉,像是要打压这男人忘乎所以的态度,“酒的话少许可以,不能过度。要是穿着浴衣到走廊上,或是去餐厅时没穿皮鞋,一下就会暴露的。”
“这方面的话不用担心,我已经很习惯住在宾馆里了。”
“当然,我相信你在这方面是不会出问题的。这一周是非常重要的。明天早上就出门——嗯,一整天都没什么事,你就看看电影什么的,随便打发下时间吧。”
“那宾馆这边呢?”
“一流的宾馆是不会干涉客人的行动的。你出门后我会打好几个电话过去。我只会说些一流公司的名称,你随便听听就算了。”
“那后天呢?”
“中午十二点准时在公司见面。不要点名道姓说是要来见我,而说是来和社长谈金融方面的事情的。因为是一千万以上的数额,和下面的人谈也没有用,要摆足架子。”
“这方面我懂。各人做法不同而已,但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的。”
“那就拜托你了。”
男人点了好几次头才放下电话。他直接躺倒在床,打开薄楮皮纸的色情杂志,露出下流的笑容。
这副样子想必是他的本性吧,但怎么都想不会是在一流大宾馆住宿的实业家。
鹤冈七郎将这种男人送进帝国宾馆的用意到底何在?
两天后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在京都金融的社长室里,七郎和善司面对两张纸片,露出了认真的神情。
虽说是纸片,也并非是毫无意义的印刷物。
这是今年六月缴纳完增加资本的北洋制纸的新股票兑换证。股票券这种东西,每个公司都会使用特别的纸进行凹版印刷制作,即使是在和平年代都十分费时,更不用说因为战争使得大印刷公司损失惨重、迟迟难以恢复的现在,新股票送到持有者手中要足足花上五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这个兑换证就可当作股票券本身来使用,能够自由进行买卖,而这里的两张却连号码都是一模一样的。
根据这种有价证券的性质,如果两张号码相同,则说明其中一张是伪造的,但不管善司如何检查,都无法用肉眼识别真伪。
“你还真是厉害啊。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善司不禁咋舌。
七郎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拉了一个印刷匠入伙。真的股票券是很难伪造的,但这种兑换证的话,据说只要能搞到一样的纸张,要伪造是不费工夫的。只要对着真的拍一张照片,然后制作出铜版,就能印刷出一样的东西了。虽然号码还得重新弄,但这样不会被别人识破的。”
“确实。”善司连忙点头。
“当然啦,如果警视厅或是哪个机构做精密的科学鉴定的话,自然会识破,但只要不发生什么事故,证券公司也好交易所也好,都不会做那么麻烦的事。这么看来,这就相当于现金了。如果能靠它决定胜负的话,就能避开这次危机。”
“要做多少?”
“五万股。一股是二百三十日元,总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不过因为是这种工作,不得不在印刷上花大钱。”
“印刷厂在哪儿?”
“这个不能说。即使是你我的关系,但若不保密的话,万一哪一天事情败露了就不好办了。”
“然后呢?”
“前天我也说过了,像这样把印刷的假证和真的放在一起都无法区别的话,到哪儿都能自由使用。但从这种东西的性质上来说,一旦新股票实际发行、开始兑换这种证的话,则会发现同一号码的有两张,公司一定会骚动起来。此时一做科学鉴定的话,马上就会发现这些是伪造的。任何证券公司都会将经手的股票券编号全部记录下来,只要从卖家开始逆向调查的话,要查到我们这儿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只要我们无法证明这是通过正当途径入手的,就会被判有价证券伪造罪、在监狱待上两年。”
“所以要在途中将其全部推翻是吧?”
“对。就像我前天说的那样,在这里要让一个幽灵人物登场,是在京都的梅田贸易公司担任社长的男人,名叫梅田英造。我们要给这个男人做一张贷款的证明书,以这些兑换券为担保贷给他八百万。而我们又把这些兑换券作为担保去别处借钱。如果在这期间股票的卖空作战能够进行顺利的话,这些兑换证也能顺利换回,这样伪造的就不会外流,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以这种预想来赌一把的话,还是太天真了。”
“那么,那个男人怎么办呢?”
“当然会有人去京都联络,但既不存在这样的公司,也不存在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却从前天开始好好地住在帝国宾馆呢。而我们这边也给那边宾馆打过电话,确认过是否真的有这号人物,再将他带来的股票券按照时价的百分之七十贷款给他。即使警察插手,也有很多借口。为此,要让这个男人穿戴高档品、在帝国宾馆住上一周。就算是诈骗也必须投下资本,否则就没有危机时刻的脱身之术了。”
“那这个男人是?”
“是我的同乡,在满洲的时候有相当的地位,所以外表看上去不错,在人前的举止也颇有风范。只不过,他手头正缺钱。他说如果能到手整整一百万,早就想回老家干风俗业了。况且,这不会是全国通缉的事件,又不用透露真实姓名,事件永远不会真相大白。”
“那他同意扮演这个角色了?”
“那是当然。他马上就会到这里来,随便聊个三十分钟再让他回去就行了。商谈的内容会保留在合约上,有这样的男人造访的事实可以让很多人作证。”
“嗯……”九鬼善司也只能抱起双臂挤出一声回应了。最初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虽然佩服七郎所做的说明,但他还有一丝忧虑。如今在他脸上已完全看不到一丝不安的神色了。
“只不过,这个方法不能重复使用。一次的话,我们可以道歉说自己也上当受骗了,两次三次就不行了。一是能拿来当工具使的合适人选不容易找到,二是印刷厂那边要是去得多了,可能就会坏事。诈骗这种犯罪要获得成功,一定要注意两点,一是不要重复使用同一手段,二是花足够的资本和时间做周到的准备。”
九鬼善司一脸全神贯注倾听学校讲座的模范生的表情,听着七郎这番话。
“鹤冈,你真是个可怕的犯罪天才。”
他又不禁重复起了这句赞美之辞,这时,室内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
是楼下的前台打来的。
“京都梅田贸易公司的社长梅田英造先生来访。他说住在帝国宾馆,是来商谈有关大额融资的事情的。”
“让富泽君接待他吧。”
多一个证人就多一份有力的保障。挂下话筒的七郎感到颇为满足,就像在摄像机后观察演员们演技的电影导演一般。
起死回生的非常手段十分奏效,墨索里尼作战成功了。
他们用这五万股的兑换券作为担保,成功从日本证券金融借出了六百万。
就算警察追究这点,只要说是为了回笼款项进行的融资即可。从法律方面来看,只要这位梅田英造不被逮捕,或是印刷厂不透露秘密的话,就无法抓到他们的尾巴。
但是这个自称是梅田英造的男人在拿到作为分红的一百万日元后就立刻离开帝国宾馆回到了乡下,印刷厂也拿到了一百万日元,摆脱了即将被抵押的困境。剩下的大部分都用作支付到期的利息上了,支付进行得很顺利,京桥警署也无法抓着拖欠支付诈骗继续纠缠下去,只能就违反物价统制令这一点提交了材料送检,并暂时释放了光一和良助。
这是他们被捕后的第二十一天。连平日里硬朗的木岛都面露难色,更别说光一了。他比之前脸色更加铁青,人也瘦了很多,简直像个幽灵。
“您瘦了。”
前来迎接光一的三枝子热泪盈眶。因为忘年会上衣子的那件事心灵受到了伤害,再加上发生了这种事,要分手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她却和七郎一起来迎接他,这可说是古典贞女的风范吧。
“嗯……”但光一并未多与三枝子交谈。他只是轻轻对她点头示意,便马上握住七郎他们的手,说道:“谢谢你们的友情。只要墨索里尼还活着,就不会忘记希特勒的。”
他用暗号向他们表示了谢意。连光一这般傲慢的人都说出这番话了,可见确实是虚弱了啊——七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顺着木岛的视线看过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与木岛同居的女人是一个酒吧的女招待,名叫由利茂子。她是个一天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充满肉欲的女人,在木岛进入拘留所的时候,就认定他不会再回来了,把乐队的鼓手带到家里开始同居了。
当然,七郎他们也知道不能置之不理,但因为忙于墨索里尼作战,完全无暇顾及这件事。
所以即使大家都知道茂子是不可能过来的,但木岛一定比谁都希望能看到茂子来迎接他。
木岛都忘了感谢七郎他们,而是有气无力地问:“她——茂子在哪儿?”
“这件事之后再说吧。”
像是从善司的话中察觉到了情况一般,木岛无力地念叨着“是吗,果然如此”,就低头不语了。
一行人马上离开这家店,一起去了三枝子家中。
在泡过澡、喝上第一口啤酒的瞬间,光一和良助才终于找回了活着的实感。
“好喝……真是极乐啊。”两人砸着嘴巴感叹道。这应该是两人的真实心境吧。
看着他们的表情,七郎感到自己的肩头重担已经可以卸下了。
这二十天来,他深刻地体会到折磨大众是多么痛苦。他也已经无法遵从光一的指导方针了。
而且他还不惜以身试法来救二人出来,即使要脱离这个俱乐部应该也不会遭到任何人的责怪。
但光一在拘留所当中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事业。他喝完一杯啤酒,还顾不上喝第二杯,便向七郎他们询问这二十天来的经过。
七郎并不打算告诉他们这次诈骗的事情。早晚有一天要欺骗警察,那么首先瞒过伙伴更加有利,他是这么考虑的。
只不过为了配合账簿记录,有必要从别处入手“借给”梅田英造的八百万。
只要编造一个架空的投资者即可。就是说,在账面上,以伪造证券为担保、把二十个投资者的钱贷给梅田英造,然后再把这个证券拿去日本证券金融借来了六百万。给梅田和印刷厂支付的两百万,只要作为付给架空的投资者的利息就好了。
这样一来,账面上就非常完美了,警方无迹可寻。不知道这个把戏的光一听说在自己被捕期间还新入了八百万的投资,顿时重新找回了自信。
“是嘛!真是辛苦你们了。不过这么看来,大众还是无法舍弃我们的啊。既然如此就没有问题了,还是有办法转危为安的。”
七郎心情暗淡地别开了脸。
虽然这确实是他设下的手法,但如果在这种错误的判断上再进行下一步计划的话,在今后的事业方针上一定会产生偏差。七郎打算留下最后的忠告,然后马上表明去意。
但正当七郎在等待时机的时候,光一突然对他说出意想不到的话:“鹤冈君,你知道一个叫金森光藏的高利贷业者吗?”
“名字是听说过……”
“我明天想去见见他,你要不要一起来?”
“为什么……”
“毕竟我们还是被起诉违法物价统制令了。虽然我坚持声称利息不是物价,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以说是我们的前辈。所以我打算作为后辈去请教一下他的意见。”
七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光一这么自信的男人居然想听他人的意见,实在非常罕见。如果没看过那个手记,七郎可能还会认为光一因为二十天的拘留生活而变软弱了。
但唯我独尊的光一会因这点小事就舍弃自我,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女人也好,大众也好,甚至连同伴都可以当作达成自己目的的道具——这样的光一不会仅仅为了征求他人的意见刻意上门拜访。七郎认为,他这次是想利用这个人物来达成某种目的。
只不过金森光藏这个人物对七郎而言也是非常有魅力的。立志在金融的道路上走下去的七郎,也悄悄怀抱着上门听取意见的愿望。
七郎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表面上称赞隅田光一,实际上若能得到这个人物的指点的话,对他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七郎连同啤酒一起将就要跳出喉咙的话吞了下去,决定再同光一一起行动一段时间。
在那之后过了三天,他们在日本桥一角的金森光藏事务所与他会面。
古里律师为他们牵线搭桥,同对方的顾问律师谈好,才将这件事定了下来。当站在这栋木造的二层事务所面前时,隅田光一不由得“啊”了一声。
没想到在“金森金融股份公司”的招牌下方,贴着表示抵押的红纸。
七郎走近细看,只见上面写着债权者是东京国税厅。也就是说,严厉的征税旋风也刮到了据说去年收入全国最高的这个金融王的身上,动摇着他的根基。
“鹤冈,怎么办?”
光一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犹豫。七郎回头看去,在他的脸上看出了失望和幻灭的神色。
“什么怎么办?”
“看样子,即使见他也无济于事吧。”
七郎立刻从句话中察觉出了光一的真意。
就利息是否能成为物价统制令的对象这一问题想向您请教——这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他是想从金森光藏那儿争取到融资。
不过对七郎而言,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这个人物本身。
有这么一个关于金森光藏的传闻。
在他还是个学生、打工做贷款的催缴时,来到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地盘上,气势汹汹的手下们被他的顽固惹火,叫着“要钱的话就把这个拿去吧”,用短刀瞄准他的大腿扎了进去。但金森光藏却没有因疼痛和出血而害怕,一步也没有后退。
黑社会老大被他的气量和顽强忍耐所打动,不仅把本利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他,还包了一个红包作为治疗费和慰问金,更通过别人搭线说想让他娶自己的女儿。
当然,这种逸闻多少会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在某种程度上可能还有点小说的味道,但听过他众多传闻的七郎却觉得这种事完全有可能。
“即使你这么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好不容易约好了,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七郎加重语气敦促道。二十天的拘留生活给光一的内心造成的伤痕可能还没有痊愈,在不得不下决断的时候,他的果敢程度已大不如前。
“说得也是……”
“如果你不想见他的话,那就回去吧。我单独去见他。”
“好吧,一起去吧。”光一终于下了决心。
他们进入前厅,七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下,发现公司内的气氛出乎意料地稳定。
桌子和椅子上到处贴着红纸,但前台小姐和员工都没有焦虑的神色。一想到自己公司困境时的样子,七郎越发对金森光藏这个人物尊敬起来。
拿着他们的名片去二楼的女孩马上回来了。
“因为天气炎热,社长衣衫随意。如果两位不介意的话,就请吧。”
“请不用介意。”七郎抢在光一之前答道。
但当他们上楼进入社长室后,连七郎都呆住了。
只见金森穿着一件衬衫和短衬裤,而且还没有扣上扣子,衣服下面露出了大肚脐。
就算公司被拿去抵押、现在处于苦境之中,但这副模样真让人想不到他在昭和二十三年的个人所得被统计为九千万,远远超过排名第二的岩波书店社长岩波雄二郎所得的五千万。
喜欢衣冠楚楚的光一满脸意外,但七郎却从金森光头下的精悍表情和能穿透人的眼神中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
一时间,他想起了东京审判的新闻影像。
曾经支配日本帝国、压制了东亚诸国的陆军及海军将领们被扒下所有的勋章、站在被告席上,那副模样是多么凄惨。
在那些被拖上被告席的人当中,努力维持过去威严的只有少数几个,眼前的金森光藏虽然是一副几乎裸露的模样,却仍然让人感受到猛将和高僧的风貌。
一番寒暄之后,光藏以令人想不到是五十二岁的年轻声音说道:“怎么样,你们要不要也脱了?如你们所见,连电风扇都被抵押掉了,虽然原始了点,但脱衣是避暑的最好办法。哈哈哈,毕竟国税厅是那种没有人性的地方啊。如果是我们的话,至少会把红纸贴尽量贴到不显眼的地方,但那群家伙却很是嚣张。我把这个形容为百花缭乱的花吹雪。”
“那我就失礼了。”说着,七郎痛快地脱掉上衣。
但光一却皱着眉头,冷淡地说:“我还是这样就好。”
“是嘛。”光藏也不强求。
“您现在工作还忙吗?”光一先问了个礼节性的问题。
谁知光藏却从桌上拿起稿纸,说:“败军之将谈兵——我想让税务署开开眼界,正在写一篇大论文,题目是《高利高速金融论》。”
虽然没有时间详细阅览内容,但七郎在看到稿纸的瞬间就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稿件的写法中会透露出那个人物的性格。
比方说,曾多次出任日银总裁、大藏大臣的某财界大亨受杂志委托写稿时,他那当大学教授的儿子不停地在一旁指点。
“爸爸,一段的开头要空一格,句号和逗号要占一个空格。要注意在适当的地方换行,不然的话读起来会很费劲。”
但这位财政家却顽固地拒绝了大学教授的忠告。
“不行,我和对方说好了要写满十五张四百字格的稿纸。既然做了这样的约定,就有必须只写六千字的义务。即使句号和逗号在活字里算一个字,但并不是能收钱的字。首段空格、换行等便于阅读的事儿是对方的工作。”
七郎在看到光藏的稿纸时,想起了这个逸闻。
他用的稿纸是二十字二十行的普通稿纸,但写的字是每行三十字,二十三行左右,字体也大大咧咧地变来变去,也是份让印刷业者欲哭无泪的稿件。
“这是您的草稿吗?”
对一笔一画都异常规范的光一而言,这份稿件一定让他看了十分不爽吧。他紧锁眉头,语气中有责问的味道。
“不,就这么直接送去印刷。反正他们会组织好稿件,订正的话用活字印刷就能办到,但目前还不需要吧。关键不在于原稿的模样,而在于文章的内容。反正又不是直接把原稿弄成照片。”
光一轻蔑似的悄悄抬起了嘴角,但七郎却重新系紧了皮带。因为他从金森光藏看似粗放的话语和文字中看出了其缜密的思维。
“这篇论文的主旨是什么呢?”七郎探身询问。
“我无法忍受现代社会对金融业者的看法。虽然在你们面前这么说是班门弄斧,但社会上一提到贷款人,马上就想到夏洛克啊间贯一啊,会扒了病人被子之类的冷酷无情的人。这是为什么呢?”
“应该是因为社会上还在用前资本主义时代的思维来看待金融吧,当然也有莎士比亚和尾崎红叶这种大文豪的作品的影响。”
听到光一的这番话,光藏睁大了双眼。
“就是如此。在所有的产业中,都有中间业者、批发商这类人的存在。比如说吧,公司甲为了扩大工厂需要购进铁,要向制铁公司乙下单定制,但乙并不会直接将产品交给甲吧。一般都是通过特约店丙来进行交易,若甲乙双方都是一流的上市公司的话更是如此。如果想用物价统制令来约束管理利息的话,那么大家就承认钱是物品了吧。那么在物品交易中绝对适用的这个原则为何不行呢?我就是这样对抗调查的。”
“真是一针见血的高见。我们在受到质问的时候都想不到这一点。”这次光一倒是爽快地表示了佩服之情。
“于是他们也觉得戳到痛处了,就说所以才有银行和储蓄互助社。那好,那么银行能回应所有的金融订单吗?当然了,若是那种没有担保,别说利息了,连本金都难以收回的危险企业的话,拒绝贷款是当然的,但其中有在战争时期制定的融资准则这一固执的规则。当然若是在战争时期,对重工业和飞机公司等的融资优先于其他任何企业也是自然的,但在战争结束之后这种规则还被奉为金科玉律的话,就大有问题了。经济是瞬息万变的生物,把它当作固定的死物,用已成为废品的法律限制它,这就是那群公务员无药可救、执迷不悟之处了。”
“我们也就这一点据理力争了,但最后还是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同。”光一可能想起了在京桥警署受到的严厉问讯,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我这么说过。会到我这儿来的客人一般都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左右到访。他们都急需用钱,但是去银行的话会来不及,才来我这儿真心恳求的。对他们而言,时间比金钱还重要。比如要从东京去大阪的话,坐普通列车的话只要花较少的钱就行吧。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人要多花钱去坐急行列车和特急列车呢?所以我这篇论文的目的就在于通过将时间换算成金钱,让世间认识到金融中间业者的存在。”
“真是绝妙的高见。等这篇论文面世,就能给把国家引向歧途的官僚主义一个沉痛的警告吧。”
“总之,他们最大的失误就在于将账面上的数字太过当真。确实,从数字上看,去年我的个人所得最高,但如果将无法回收的贷款都计算进去的话,实际所得只有报道数字的几分之一。但警察和税务署却完全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们说这些贷款是债权,在普通的商业行为当中会被计算为赊款,所以过了几年之后,确认无论如何都无法回收的时候就免除税金。这是完全不符合实情的理论,但就凭他们单方面的论断,我才不得不这样光着身子赏花。”
对光藏的这一番话,光一认为是败将的牢骚,而七郎则认为是不屈服于一时的挫折、不屈不挠的斗志。
在近两个小时的会面结束后,两人在意见上的这种不同表现了出来。
两人离开他的事务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光一一边吸着冰咖啡一边用轻蔑的口吻说:“我原本以为金森光藏这个男人是个人物,但没想到实际一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一见。”
“不。他是个出人意料的大人物。”
“别傻了。虽然在高利金融论的信条方面确实有一些可取之处,但那之后两个小时的话不过是空虚的精神主义说教罢了。他豪言说在几年后要揭露社会的不正、挑战罪恶什么的,这企图跟螳臂当车的日本军部的想法没什么区别。就像特攻队的攻击一样,在冲向敌方航空母舰之前就被十字炮火击中,最后一头栽进海里。”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面对七郎的反对,光一冷笑着回应:“哈哈哈,你原本就有点狂热信徒的性子,一旦听到有些感触的话,马上就无条件地相信对方。”
“就因为我是这种性格,才会毫无怨言地跟你走到了现在。”听到这么强烈的讽刺,光一也立马变了脸色,哑口无言了。
“不管怎样,我准备过会儿再去拜访一下金森先生的事务所。我有一件事想再请求他一下。”
“没用的……不管你要请求什么。我早就看清楚了,就算现在把他倒挂起来摇晃,他也流不出一滴鼻血。”
“我不是去求他借钱,而是想借这个机会再去请教下他对放贷人的看法和心得。”
“那就随你的便吧!”光一愤然起身离席。
七郎回到金森的事务所,向前台表示想再见一次金森时,女孩也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但她被七郎认真的气魄打动,马上为他安排好了。
七郎一进房间,正在写稿的光藏连笔也不停就径直问道:“怎么了?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的。金森先生,我有个很重大的请求。”
“钱吗?现在的我可借不了钱给你们。”
“不是的。我想请您让我在您的公司工作。”
“什么?!”光藏不禁大吃一惊。他缓缓搁下钢笔,向七郎投去锐利的视线。“你还真是奇怪。根据刚才隅田君的话来看,你们公司虽然遭遇了一时的困境,但还是在不断发展的。既然如此,为何要放弃发展中的公司里的重要职位,反而想来遭到抵押的我的公司呢?”
“因为我非常钦佩您这个人。正如一首歌中所唱的——喜欢和讨厌有多不同?在于能不能为之无偿付出生命。”
“别转移话题了。你们也不能再二进宫三进宫了吧。你们来听取建议只是借口,其实是来借钱的吧?”
“确实……如此。”
“但是我这儿如今也无力再招新员工了。我光是考虑如何让现在的人吃上饭就已经够头疼的了。”
“让我白干几个月都可以的。”
“混账话!我是那种对正当工作不付正当报酬的男人吗!”
这一声暴喝犹如落雷降顶,之前七郎看出的他猛将的一面终于爆发了。
“既然你引用了歌词,那我就以俗语来回答吧。世间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你对这句怎么看?”
“嗯……”
“我在听你们说的时候就对你们的前途感到非常不安。违反物价统制令一事确实同病相怜,但以每月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来聚集大众资金,还想获得那之上的利润是不可能的。就算把条件降低到十分之一,也无法长期进行下去。你们在这方面没察觉到矛盾吗?”
“……诚如您所言。”
“你站在投资家的立场考虑考虑。每月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就是一年百分之二百四十,那么本金就变成近三倍半。要想达到这个数字,无论是股票还是其他什么,都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而什么都不付出、让你们为之代行,这就是一般大众的天真。再过半年,你们收取来的本金定会全部花光,那时大众投资者就会深刻明白没有比免费更贵的意思了。想免费买到赚钱的技术,必然会失败。”
“这……”
“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把从大众那儿筹集来的钱当成是免费得来的了吧。对象越多,注意力也越容易分散,责任感也越淡薄,这是人之常情。更别说你们如此年轻,在面对这么多钱时会冒出对酒色的个人欲望也是很自然的,但不久你们就会知道这种免费的酒和女人在之后会有多贵了。”
七郎出了一身冷汗。他终于开始明白这个人物的恐怖之处了。
“如果你们是为了赚钱才开始做金融的话,那你们在一开始就犯了错。没有比金融更难赚钱的路了。要想明白这个道理,起码要花上十年左右吧。”
“那金森先生,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要先死一回,死后再重生。交锋的剑刃下才是地狱,舍身才能成仁——就连我也死了很多回了。”
此时,金森那猛将的一面消失,显出了高僧的一面。七郎虽然姑且理解了字面意思,但仍把握不准其中的真意。
“假设这里有一百万。按照你们现在的做法,只能用在不多于八十万的地方。但真正的人应该将其用在二百万、三百万甚至一千万的地方。只要死了几次之后,你就会明白这点道理吧。等几年后、你重生了几次之后再来找我吧。我今天很忙。”
看到光藏又拿起了钢笔,七郎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考据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可以发现希特勒将墨索里尼从幽禁中解救出来的那场戏剧性的冒险,也只给这位盟友带去了数月的自由,而七郎他们费尽心血的墨索里尼作战最终也只是延长了太阳俱乐部半年的寿命。
好不容易使光一他们脱离拘留困境的还款合同,在那之后变得难以履行。
疲于应对债权者们,以至于变得有些神经衰弱的九鬼善司又提出使用上次伪造股票券的手段,但被七郎坚定地否决了。
“要想在诈骗上获得成功,实际上比靠正经工作获得成功还要困难。诈骗都是奇袭,而奇袭的原则就是依靠很少的兵力、瞄准敌方的疏忽来取得最大的战果。你忘记这次二战的教训了吗?”
“怎么说?”
“在珍珠港成功的战术在中途岛却失败了。因诈骗失败的人,都是因为一次成功而变得兴高采烈,而重复使用同样的手法。山本元帅也好,街上的诈骗师也好,在这点上没什么区别。”
会冷淡地做出如此大胆的比方,也正体现出了鹤冈七郎作为战后派的一面。
“那你说该怎么办?这个公司即使倒闭了你也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我不惜自己犯罪,把隅田救了出来,他可是把我们和女人都当作道具,在笔记中冷酷蔑视我们的男人。之后就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我还待在这个公司的唯一理由,就是想看看隅田会如何收拾残局。”
善司沉重地叹了口气。但自从看到光一为了自己个人目的可以毫不眷恋地舍弃友情和爱情的那个笔记之后,他也对其失去了以前的尊敬和友情。两人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终于,他们已经无力支付本息了。
眼看光一对债权者们道歉的态度既真诚又充满真情,但在一旁冷眼观察的七郎能看出那只不过是尽力的演技罢了。
经过与债权者委员会的交涉,东都金融更名为东都债权重新发足。
表面上提出的事业方针是以股票券作为担保的金融业,和像保全经济会和投资信托般聚集大众资金,安全地、切实地、有力地进行股份投资。光一靠着这种花言巧语,和从十一月二十五日起每月给旧债权支付三百万的合同,好不容易让债权者们安分下来。
但仅仅依靠合法的正面作战是无法支付三百万的。光一的目的实际上是用百分之十左右的押金来进行股票买卖,而且还像赌马会提前认定客人会失败般,打算骗取全部押金。
“大众只会认为股票买了就能涨,所以若靠百分之十的押金就能拉开差额的话,他们定会成群上钩。比如有一万,要拿去买一百一股的股票的话只能买一百股。如果涨了十块,那么只能赚到一千块。但百分之十的证据金就能买一千股的话,可以赚一万块。大众肯定会上钩的。”
“那之后怎么办呢?”
“我们就用这些证据金转手卖出。那些人只认为股票会上涨,减去手续费,只要涨了十分之一就能翻倍赚。但反之跌了百分之十的话,这笔证据金就会全搭进去。而我们就收这笔钱。”
“你有信心认为股票一定会下跌吗?”
“一定会跌。至今为止的最高价是道琼斯指数的一百七十六日元二十一钱,一年内这一定会暴跌至一半以下。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囤积上亿的资金。”
光一开始疯狂地讲述起自己推理的根据,他的雄辩比之前更加有力。七郎虽然被他的理论所吸引,但由于对他本人失去了信赖,还是借改组的机会提出了辞呈。
“鹤冈,在这种紧要关头,你要丢下我一个人逃跑吗?我还以为你是个讲义气的人。”
隅田光一具有偏执狂般的过度自信。他在笔记中甚至写下“我是被选中的天才,所有的女性和友人都有侍奉这位天才的义务”。恐怕他认为无论自己怎么虐待对方,对方都不会主动离他而去吧。也正因如此,当七郎主动提出辞职时,他因失望而变得怒气冲冲。
“虽说现在是紧要关头,可我在最糟糕的时候也没有丢下你。我不惜做出牺牲自己的事将你救了出来。你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事业的重建也初见端倪,这时我想离开,谈不上卑鄙或不近人情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走?好不容易摆脱了最糟糕的时期,前途正光明,为什么你不做了?”
“人不会只为了诱饵而动——仅此而已。”
光一的脸扭曲了。他在笔记里不仅将情人和友人比喻成家畜,还详细记载了如何投食喂养。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异常愤怒,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便完全不理会七郎,连话也不说。
看来光一之前是认为这些笔记落入警察之手只会导致事态恶化,但同志们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改变对他的感情吧。
这是他锐利思想的天真面,是天才身上常见的过度自信导致了这种结果。
几天后,他们达成了最后的妥协条件,光一同意七郎辞去要职,但目前这段时间里七郎还要作为非正式职员继续之前的工作。
从那时开始直到十一月初,隅田光一付出了超人般的努力。他甚至将每天的睡眠时间减少到了两百分钟。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分析股价动向上。但直到十一月初都未发生他预期的股价崩盘,而且太阳俱乐部已经失去了信用,很难聚集到新的投资。到了十一月,光一来到公司后也不再收听广播中的经济实况了。
“我要死了,再活下去只会感到厌倦,而且我也做过自己想做的事了,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
有一天,他对七郎说出了这番话。那时他的双眼和声音都显得疲惫不堪,看上去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无法想象这就是东大法学部的傲人天才。
“你要死是吧,那就死后重生吧。真正的你将从此诞生。”
七郎引用金森光藏的话鼓励光一,但这种哲学意味的话,不同听者会做出不同的解释。光一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否同自己一样,七郎无从得知。
到了十一月二十日,他们还是无法达成支付三百万的目标。
在干部会议上,他们得出了再一次向债权者委员会道歉、推迟支付时间的结论,但光一只是忧心地应了声“嗯,那就这样吧”。
二十四日是发工资的日子。之前都好不容易对付过来了,但如今金库里只剩下一万日元左右的现金了。
光一说要去用最后的办法,就离开了公司。
十分钟后,藤井庄五郎满脸惊慌地冲进社长室,口喷唾沫地吼道:“社长,隅田在哪儿!”他的脸色异常惨白。
七郎这时也吓了一跳。这个男人也是给太阳俱乐部投资并损失了一百万的可怜的受害者之一。
在光一被逮捕后,他的女儿隆子也马上辞职了,七郎一直以为这是这位父亲愤怒的结果。
“社长正在外出,至于还款的事,明天我们将会和债权者委员会进行交流……”
没等九鬼善司说完,庄五郎就一把揪住他的领带吼道:“不是钱,是女儿……把我女儿还回来!”
“您女儿?”
“是啊!你们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花光了,还对我女儿出手,最后还要把她拉去殉情!”
“殉情?”
听到这句话,七郎全身一阵恶寒。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儿给我寄了封信,说是原谅她先离父母而去的不孝。”
“怎么?隆子小姐没有和您住在一起?”
“你们连这点事都不知道吗?女儿离开家,住到神田的小川町去了……要是在以前我才不会听之任之。但是世道变了,孩子们不听父母的话了……就算不是处女也罢,就算给隅田当小妾也罢,只要她好好活着……”
庄五郎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瘫倒在椅子上放声大哭。
七郎也无须更多的说明了。
光一在劝他征服隆子的时候可能确实没有野心,但不知何时他自己又将贪婪的手指伸向了她。
隆子最初可能是想尽量减少父亲的损失才主动献身的,可一旦发生了肉体关系,就自然而然地生出感情,最终决心同被逼上穷途末路的光一一起寻死吧……
“木岛、九鬼,快给我金库的钥匙!”
马上回过神来的七郎突然叫了起来。木岛颤抖着打开金库,在里面找到了一封类似遗书的信。
“双方同意下签订的合同必须履行——这是我一生贯彻的原则。但死尸是物体,合同对物体是无效的。这就是我选择死亡的原因。”
开头那诡异的三段论法让七郎惊讶不已。
“太宰治在疲劳和烂醉后走向了丑陋的末路。我蔑视他,至少我认为自己在最后的瞬间都持有冷静的判断。”
看到这篇文章,毫无疑问可以看出光一寻死的意图。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几乎让七郎窒息。
“好在有两个女人愿意与我一同赴死。隆子要求我死前一定要杀了她,三枝子也说不会让我先死。只要我先杀了隆子,再杀了三枝子,最后再自杀的话,就能同时实现三个人的愿望。三具尸体会在三个不同的地方被发现,但这绝不是疯狂和神经错乱的结果。这是根据三个人的自由意志和冷静判断付诸行动的……”
“隅田,你绝对是疯了!哪有浑蛋会和两个女人一起殉情的!”七郎仿佛光一就在眼前般地喊道。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这位友人充满鄙视和愤怒。
木岛和九鬼也都脸色大变。九鬼和七郎一样都是非正式职员,但木岛在新公司仍然担任副社长的职位。在这种非常时刻,与地位和职位无关,只有本人的真实能力才能发挥作用。即使七郎的态度像是在训斥二人,但谁都没有作声。
“总之不能放任不管。现在分秒必争,应该赶快去阻止他们殉情,阻止一人是一人。九鬼,你现在就和藤井先生一起赶去隆子的宿舍,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木岛,你快去三枝子那儿。我先留在这里,随机应变。”
“走吧!”木岛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九鬼善司也拉着庄五郎飞奔而去。等到社长室里只剩下七郎一人时,他又涌起一股新的怒火。
他之所以会对光一说去死,是想让他舍弃之前卑微的自我和天才意识,就当原来的自己已经死了,以获得新生的状态重新奋起。这样一来,从股份公司的本质上来说,光一只需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承担一定的责任即可。就算给投资人造成了损失,但只要事业的重建能够成功,那么将来一定会给他们某种形式的补偿。
但直到最后光一都执着于自己的意念,无法摆脱那样的自我。他连“因为事业失败了,所以只好以死谢罪”这种质朴的话语都没说。他虽然体会到了自己理念的失败,但在最后还是编造出一个新的理念,无论如何都想把自己的行动合理化。当然,这也只是可悲的自我满足罢了……
七郎感觉时间的流逝异常缓慢。在他抽完第三包烟的时候,终于接到了九鬼打来的电话。
“鹤冈君,太幸运了……总算救下了隆子小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作为一个人的喜悦。
“是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不过是怎么回事?”
“纯属偶然。不,也许应该说是奇迹。我在车里不经意看到她走在街上,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拖到了附近的宾馆……现在她父亲在哭着劝她呢。她也一个劲地抽泣着,不肯开口说话,但我估计应该是准备在某处和光一碰头,然后再去殉情现场吧。”
“嗯。”七郎抚着胸口。确实太幸运了,简直是奇迹。无论如何,总算救到了三人中的一人。
三十分钟后,木岛也打来了电话。
“鹤冈君,这边总算找到三枝子了,那边怎么样?”
“他们也找到隆子了。你在浅草的房子那儿吗?”
“嗯。我这边可时刻盯着她。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说是骗人的,根本不听。你能马上把他的遗书拿过来吗?”
七郎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样一来,三个人当中应该能救下两个了。最后只剩下光一。与其漫无目的地到处找他,不如说服三枝子说出秘密更快。
他一路疾驰到三枝子家,发现木岛和三枝子坐在里屋,互相瞪着对方。
三枝子把今天当作死期,还画上了赴死的妆容,但只是把她衬托得更加美貌了。平日里的气质变成了戾气,皮肤显得惨白而刺眼,让人不禁联想到戏剧里的红叶狩、归桥等实为妖魔鬼怪的美女。
木岛一言不发地用下巴示意旁边的房间,七郎打开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寝室,里面平整地铺着被褥,地板上放着水墨观音像,还在一个大花瓶里插满了菊花和康乃馨。香炉里还点着香,与花香混在一起,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可以看出三枝子赴死的决心非常坚定。
“三枝子,你不可以死啊。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七郎在两人中间坐下,开口说到。他感到舌头粘在上颚,喉咙异常干燥,无法正常发声。
“这是我的自由。至今为止承蒙您的照顾,我非常感谢,但只有这件事请让我贯彻自己的决心。”
“是你们两个人的?”
“是的。那个人说了,鹤冈君把他比作墨索里尼,但其实应该是希特勒;还说爱娃·布劳恩应该追随希特勒同去;他还说,不想像东条那样活着受辱。他说的这些我都赞同。”
她语调平静且柔和,却让人感受到背后的坚定信念。虽然很残忍,但为了让这个女人放弃自杀,只有打破她心中的伟大形象了——七郎下了决心。
“三枝子,你还不知道隅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吧。先不说其他的,再也没有像他那样蔑视女人、将女人视为玩物的男人了。即使明白这一点,你还要追随他而去?”
“那是……那个人花心的事我很清楚。我也曾多次想要分手,但是、但是,现在能跟着那个可怜的人一起上路的只有我了!”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如果你们想两人一起殉情,那我们也不会阻拦。但他计划再杀死一个女人,要三个人殉情。如果你成为这当中的一个人,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你骗人!刚才木岛先生也这么说了,但是那个人到现在不可能……”
“我有证据。就算你不相信我们所说的,那他亲手所写的总可以让你相信吧?”
七郎打开那封信,放到三枝子面前。三枝子读过后,崩溃一般倒在榻榻米上痛哭起来。
这阵号泣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看着她的样子,像是要把全身的血都化作泪一般倾涌而出。
在这期间,两人都在留意电话和门铃。
无法杀死隆子的光一自然会马上赶到这里来。到时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让他放弃自杀。
但是,当电话铃终于响起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二十五分了。
在公司值夜班的一位员工打电话说,刚才光一提着一个旅行包回到了公司。
“是弄到钱了吧,所以才放弃了三人殉情。百元钞票塞满一个旅行包的话,刚好是三百万啊。”
人们无论在什么场合都偏向于做出乐观的推测。木岛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抑制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了。
但七郎并不会如此天真。从那封遗书就可以看出光一毫无疑问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装在旅行包的东西恐怕不是拯救公司的现金,而是结束自己生命的凶器吧。
“倘若真是如此就好了……但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总之我先回公司一趟。你能留在这儿继续看着三枝子吗?”
虽然只要给公司的社长室打个电话就好了,但如果对企图自杀的人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恐怕会起到反作用。
现在的隅田光一正处于精神错乱的边缘,七郎觉得现在不能给他一丁点儿的刺激。
“我也要一起去。”三枝子瞪着血红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在那幅骇人的美貌下覆盖着沉重的怒气。
“马上出发吧。”
三枝子这么说着实让七郎松了口气。谁都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在这时分散人力会让他很不安。
三人急忙冲出家门拦住一辆车。“请马上赶到银座的松屋里!”
深夜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出租车无视信号灯一路疾驰,但即使是这个速度也让七郎觉得不够快。
一路上三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没有开口说话。当车转过最后一个弯时,七郎从座席上跳了起来。他发现事务所二楼社长室的窗户被染成了一片血色。
“起火了!”
三人连滚带爬地奔下车,抬头望向二楼。
窗户上映出剪纸般的黑色人影。一定是隅田光一。他双手不断地挠着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突然,这道人影消失了,但随后又出现了,像是在乱丢书籍文件之类的东西。
“隅田!”
“亲爱的!”
“他精神错乱了!”
三人一时间都如化石般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七郎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光景。
“木岛,三枝子就拜托你了。我尽量把他带出来!”
七郎蹿到旁边的小路上,对着后门一阵乱敲。他对睡眼惺忪的值班员吼道:“起火了!你在干什么!”
随后他冲上二楼,一边喊着“隅田!隅田”一边爬上楼梯,但从社长室的门缝间只能看见喷涌而出的火舌了。
虽然他已做好被烧伤的觉悟,但现在也无法冲进去了。
“隅田!隅田!”
像是回应他的喊声一般,里面传来了疯狂的尖锐笑声。
“苹果……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明白苹果的心情……苹果……多可爱……”
口齿不清的歌声中夹杂着激烈的咳嗽,然后又传来错乱般的狂笑。
可怖的业火已经开始侵蚀二楼的地板,阻挡了七郎的脚步,浓烈的白烟让他几乎窒息。
七郎闻到了一丝石油的臭味,可能是光一用来放火的吧。
“蠢货!浑蛋!大混账!”
烟雾和怒火让七郎禁不住泪流满面。他放声大吼,但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回应。
要想进入房间救出光一——不,就算只是留在这里,恐怕连七郎也难逃一死。
他不得不放弃一切,奔下楼梯。用楼下的电话报火警已是他最后的努力了。
当他回到木岛和三枝子那儿时,火焰已经冲破了二楼的窗户,烧到了房顶。如此一来,就算消防车赶来,也难以救光一的命了。
“怎么样?怎么了?”
木岛咳嗽着问道,但七郎只能心情沉重地摇摇头。
“没办法……我好不容易闯到社长室门前,但火势猛烈,不断喷出来,完全无法接近。而且他已经完全疯了,一边怪笑着,一边唱着那首《苹果之歌》……虽然很想救他出来,但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为了说服三枝子,他只好不断重复着这些话。
木岛喃喃道:“真是可悲。全凭自己头脑走过来的人,在对自己的头脑失去信心的时候真是可悲……”
这确实是他的真切感受吧。
不久,消防车就响着刺耳的警笛赶到了。三枝子被木岛拦腰抱住,直到被消防员们推开,她都只是静静地合着双掌。
火灾虽然只烧掉了事务所的一半,但这个事件却给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就连赶来索取第一次支付的债权者,面对这恐怖的现实都变得哑口无言了。
七郎等三人受到了警察的严厉问讯,但在他们看过光一的笔记之后,也觉得一切都是光一的罪行了吧。再加上可能是考虑到他们努力阻止了三人殉情,所以并未深究他们的责任。
但是,警察的一番话却深深刻在了七郎心里。
“从来就说天才和疯子只是一线之隔,看来隅田是不知不觉间走上了疯子的道路吧。所谓的战后派们都践踏义理和人情,光靠道理和算盘就想掌握全部人生。这下你们也知道后果如何了吧。我也不想多责备已经死了的人,如果你们能醒悟的话,就改头换面、从事正职吧……”
像是如实反映了这位警官的话语一般,那之后几天的报纸上充满了责备战后派的言辞。
“天才社长的狂死,战后派生意的决算期”“三人殉情被阻止,事务所放火高声狂笑”……无论是看标题,还是社论或投稿栏中的意见,都可以看到大量冰冷尖锐的敌意和轻蔑集中在太阳俱乐部上。
七郎咬紧牙关,忍受批评,为光一的葬礼和解散公司的善后处理奔波,采取万全之策。
不可思议的是,七郎对光一的反感和憎恶却因他悲惨的下场完全消除了。他冷静地对自己的心境进行判断,最终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光一的想法在根本上是相通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前那桩伪造股票券的事件败露了。
七郎来到警察局,受到了严厉的问讯,但不愧是周密的策划,他没有给警察一丝可乘之机。
更不用说光一自杀、事务所也被烧毁大半,要做辩解十分轻松。
“据说那个人以前和社长关系很好,所以我们也信了他。况且他还知道社长的一些个人秘密……虽然想和社长取得联系,但当时社长被拘,所以也没有办法。我还向帝国宾馆询问过,得知确实有这么一位客人在那儿留宿,于是我就独自做了决定。”
“那隅田释放后是怎么说的?”
“他说那个人在他参军时,在旭川没少照顾他,分别后没怎么听到消息,原来是在京都开了贸易公司啊,还真想见一面啊。之后他给宾馆打去电话,但那人已经退房了,之后又非常忙碌,也就不了了之了……”
“是这样。但是你们当初见到他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像你们实际做的那样,通过证券公司从日本证券金融那儿借钱的话,就可以低利息地借到时价百分之六十的低利息,为什么他偏要到你们这儿借高利息呢?”
“他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来的,已经没有时间在意特急列车的费用了。”
他从金森光藏那儿听来的话终于派上了用场。他花了一个小时,尽量低调地把从金森那儿学来的高利高速金融论讲了出来,就连警官听后也不得不苦笑,露出颇为受用的表情。
结果正如七郎所预料的那般。警察认定伪造的证券制作非常精巧,就连专业的证券公司都被欺瞒过去了,算是外行人且经验不足的他们更不可能看出是伪造的。
他们发出了对梅田英造的全国通缉令。但在警察力量尚未完全恢复的年代,要想逮捕靠伪造的住所、伪造的姓名,只犯了一次罪的人,是非常困难的。
而且股票券诈骗这种相对比较不显眼的犯罪与强盗杀人不同,警方对这种犯罪的力量投入不够,总之通缉令完全没有得到反响,事件陷入迷官,最后只是等待时效过期罢了。这就是鹤冈七郎的犯罪史中的第一场胜利。
光一死后的第四天,在他的家乡鸭川举行了葬礼。
原本被称为东大历史性的秀才,被寄予前途无可限量之期望的他,如今东窗事发,不得不在罪恶和污秽中结束其短暂的一生。
葬礼当天恰逢周日,七郎他们也从处理残留事务的繁忙中抽身而出,和三枝子一起彻夜列席葬礼。葬礼上,光一的父母和亲戚们哀叹不断。
葬礼本身也像是避人耳目般办得很低调,让人想象不到是地方名门,但七郎在此期间却还是感到如坐针毡。
他现在所担心的事之一,就是今后要如何安排三枝子和隆子。
隆子毕竟年轻,多少能从这场打击中恢复过来,但三枝子有传统贞女的气质,很有可能在葬礼后追随光一自杀。
所以他在前往鸭川的前一天还去见了三枝子,打探了下她的心境,但三枝子却对他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告白。
“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想过自杀……在看到火的时候,多想自己也投身火海与他共赴黄泉……但是第二天,身体就……经过医生检查,我怀上了光一的孩子……”
七郎很受触动。自古以来就成为众多名画题材的故事——“受胎告知”,女人会先告诉孩子的父亲,与他共同分享喜悦。但隅田光一却没有等到这个时刻,先走一步……“事到如今,那个人还留在世上的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好好养育这个孩子。所以,请您无须担心我会自杀。”
七郎听到她的决心,终于放下心来。无须说,今后将会有众多的困难在等着她,但至少不用担心她当下会做出傻事了。
回到东京之后的一段日子依旧艰苦难熬,但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进入十二月之后,由于受到夏普税制的冲击,股价开始大幅下跌。
即使是在现在,只要道琼斯平均指数下跌百分之十都是占据报纸头版的事情,但那时的暴跌可不只是这点程度。道琼斯平均指数跌破百元大关,一直下跌到八十日元左右。若按照最高指数计算的话,这可是百分之五十的暴跌。
平均值产生了这么厉害的变动,说明有的品牌甚至跌落到了最高价的十分之一。
兜町顿时失去了笑声。不计其数靠股票暴富的人瞬间变成了穷光蛋,甚至有人变得疯疯癫癫。不用说连夜出逃的人,因无法东山再起而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
看到这副惨状,三人都不禁仰天长叹。
隅田光一的预言,在他死后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就变成了现实!
打个极端的比方,股票市场的买和卖就像是赌博的投注筛子的奇数还是偶数一般。
买股票的人在一瞬间失去财产而败北,这意味着空卖的一方获得了巨大的财富。
如果隅田光一在那时能忍下一时之辱,请求债权者再多给一个月的时间的话,他就会从失败者转眼变成伟大的成功者。
三人就像是给死去的孩子算岁数般进行了无意义的计算,得出的结果是,如果将既定方针贯彻到底的话,那么收益不仅能全部还清所有负债,还能积累再度发足的费用,并且尚有富余。如同所有的战争史中的无数实例一般,胜负的转机都依靠在最后的一瞬是否坚持了下去。
如果隅田光一能有金森光藏十分之一的斗志——七郎忍不住嗟叹不已。世人总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而战后派几乎都败在了这一点上。
但这次股票市场的崩盘是和普通公司的不景气相呼应的。
被认为不知何时会停止的战后恶性通货膨胀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直到因朝鲜战争的突然爆发而迎来“神风再来”的时代之前,日本的经济都走在艰难的道路上。
不过这对鹤冈七郎而言是绝好的机会。
七郎都能数出好几家由于不景气、资金无法运转而被逼上破产边缘的大公司。
若要将他之前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大计划投入实践的话,这些公司会一个接一个地上钩。当然,他将这些计划都埋在心里,并未对木岛和九鬼提起。但可能是他过于冷静泰然的态度,反而让两人另起疑心。
当残局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某天夜里,两人造访七郎的住处,非常认真地问他:“鹤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我打算等明年再考虑。”
七郎笑着想敷衍过去,但九鬼善司却出其不意地追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新的诈骗手法?如果真是如此,可不可以让我们也加入?”
“喂喂,别说这么难听的话啊。”
七郎故意做出一副装傻的样子,但两人却咬住不放。
“其实,我们两人基本上都与家里切断了关系,下月起就生活困难了。我和木岛君还说过,可能不得不去当强盗了。”
“虽然也找了不少工作,但他们都说是我们太阳俱乐部的残党,白眼以待,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儿。破罐破摔——所以我们才下决心,只有诈骗这一条道了。”
“那你们就自己干去吧。”七郎冷语相向。
“为什么?”
“社会上有‘只好老师’和‘只能老师’的说法。这是说那些做不了其他事情就只好当老师、只能当老师的人,是贬低他们的。如果你们想这样就去干诈骗的话,那么事情败露是显而易见的。我可不想再被卷入到他人的是非之中去了。所以——请你们随意。”
木岛脸色铁青。七郎还以为他要气得跳脚,但他双手啪地撑在榻榻米上,非常诚恳地道歉:“鹤冈君,刚才是我失言。请你原谅。”
“总之我们最好先分开,三个人都尝试走不同的道路不是很好吗?我确实考虑了不少,我想做的事业是需要好几个心腹才能干得来的。但他们得对我言听计从,像将棋的棋子一样每一步都按照我的指挥来。你们和我一直是地位对等的朋友,但要将朋友作为道具来使用的话,不仅我不忍心,你们也无法忍受吧。这种内部的不和会直接导致失败,这不正是我们历尽艰辛体会到的真理吗?我就是不想重复这样的失败,才会那么说的。”
“不,关于这个的话我们都懂的。隅田虽然表面上称颂友情和爱情,但实际上只把人当作道具。与他相比,你要是能在一开始就定下规矩的话,那就舒服多了。”
“说实话,我们都是没有领导者就无法成事的人。如果有人能制定作战计划并下达命令的话,我们都有将其付诸行动的能力。”
关于这点,七郎也是认可的。而且为了实践他的犯罪计划,确实也需要几个这样的人物。
“其实我们准备好了一样东西。或许你会笑话,但这可是身为男人的我们所下的坚定决心,还希望你能相信我们。”
说着,九鬼善司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按了血手印的契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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