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东印度公司献上一只自称能帮助中国君臣修正误的地球仪;潘振承发现地球仪忌讳,建议陈焘洋换成玻璃彩球;陈焘洋指定儿子陈寿山护贡进京,老冤家严济舟恨得牙痒痒;在京师,玻璃彩球不翼而飞,贡品盒装的竟是犯忌的地球仪;内务府总管大臣图尔海借刀杀人,君臣同仇敌忾谴责英夷;乾隆皇帝龙颜大怒,陈焘洋大祸临头……
偶露峥嵘
十三行位于广州城西南太平门外,濒临珠江。最具特色的建筑是耸立在江边的夷楼,夷楼正面为上下二层,高大宽敞,造型别致。窗户棂条拼成几何图案,嵌着晶莹剔透的彩色玻璃。夷楼后面的建筑洋华混杂、参差不齐,大部分是洋货档,另有少量的茶铺、食肆、瓷器店、兑银店、估衣店、杂货店等。与夷楼连为一体的是行商办馆,行馆的门面中西合璧。西洋人把这条街叫做“中国街”,街北正中是令人仰目的十三行会所。
会所的建筑风格和衙门极为相似,入口是一扇青砖怪兽浮雕的照壁。外人走进会所大堂,会误以为进了衙门公堂,十三行的人管叫它公堂。公堂正面是行首坐堂的暖阁,暖阁高于地砖一尺,用上等柚木铺嵌,暖阁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条红木公案。与衙门暖阁唯一不同的是,公案后的壁屏绘有一幅“皇朝山海万国朝贡图”,大清国位于世界的中心,版图几乎占了世界的一半,四周稀疏标着若干藩夷小国。地图两侧悬着一副对联:四海连天万国恭顺觐朝贡,九州动地皇恩浩荡赐贸易。
乾隆九年六月十九日,十五名行商聚集在十三行会所,他们身着簇新的补服、头戴鲜亮的红缨顶子,即将举行纳贡仪典。从补服的图案看,陈焘洋品秩最高,正四品候补道,与其他行商一样,都是捐报获得的虚衔。陈焘洋坐暖阁正中席位,椅座宽大,椅背高出他一个人头,行首位置异常突出。天气燠热不已,两个壮汉用力拉着绳索,牵动悬在堂梁下面的一串风板,刮起的风仍带着热气。陈焘洋布满皱纹的老脸汗水横流,他一面抹着汗水,一面在心里诅咒“关委”邬贵。
粤海关监督由广州将军策楞兼任。海关监督是个细活,必须懂财税,耐得住公牍寂寞,擅长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策楞的兴趣在统军驭兵,无暇也无意身陷繁琐的关务,委派他的师爷、笔帖式邬贵出任省城大关委员兼理全省关务。
行商纳贡没有定例,可以在夷船,也可在夷馆。十天前,邬关委神神秘秘晤见陈焘洋,说接获京师密报,万岁爷暗遣钦差微服私访通商口岸,首站便是广州。据说钦差是侍候圣上的太监,依此推理,钦差暗察的使命惟有朝贡。邬贵要陈焘洋在朝贡上大做文章,贡品多多益善,还得举行隆重的纳贡仪典,既给我大清皇帝长脸,亦给广东口岸添威。陈焘洋对朝贡向来抱有成见,但他一贯热衷操办贡品,他深知贡品丰厚与否,与十三行的利益休戚相关。
定好十九日九时正举行纳贡仪典,届时策关宪代表天朝皇帝接纳夷商朝贡。昨天申牌时分,邬关委捎来口信,说关宪策将军奉旨赴高州查处兵匪勾结案,将由他代表关部出席纳贡仪典。然而,到十九日九时一刻,竟不见邬关委的踪影。陈焘洋怀疑钦差暗察有诈,是这个乌龟王八蛋凭空炮制的。“乌龟”是“邬贵”的谐音,乌龟王八蛋便成了嬉戏邬贵的绰号,但从来没人敢当面叫他。陈焘洋身为正四品候补广东道,瞧不起仗势欺人的军门走卒邬贵,也不敢背地里叫他乌龟。
昨天傍晚,跟班潘振承说起一则传闻,邬关委彻底清洗前任的旧属,这些熟悉税务的旧关胥聚在时鲜舫喝酒,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过桥拆板,扬言要上内务府控告乌龟王八蛋,告他“重贸易、轻朝贡”。为争取粤海关的控制权,内务府与广东官府积怨颇深,“重贸易、轻朝贡”成为内务府系的关吏攻击对方的利器。陈焘洋猜测:“邬贵会不会害怕对方回内务府告御状,独出心裁搞一个纳贡仪典?”
站陈焘洋身后的老长随陈三,举着大蒲扇猛扇。陈焘洋用湿毛巾擦脸上涔涔的汗水,焦灼不安地看公堂大门。坐他右侧,是泰禾行东主严济舟,论资历实力,仅次于陈焘洋。他俩是生死冤家,明争暗斗数十年,陈焘洋一向占上风。坐陈焘洋右侧是逢源行东主蔡逢源,他是个好好先生,从不得罪人,也不同谁过于亲近。
陈焘洋掏出怀表,九时二十分,正想破口大骂,潘振承一路小跑汗流满面进来。“见到邬关委府上的管家,说主子爷病了,病得不轻,要我们按原定的仪式纳贡。”
“这不是戏弄人吗?”陈焘洋怒不可遏,霍地站起来用粗口骂道,“老夫这就去邬府,看看乌龟王八蛋得了什么瘟病!”陈焘洋怒气冲冲朝外走。
众行商一时呆住,行首吃了豹子胆,竟在大庭广众骂邬关委。众行商只有严济舟在肚里偷着乐,他希望陈焘洋一路骂到邬府,指着邬贵的鼻子骂他乌龟王八蛋。
数个行商转过脸来看陈焘洋的老对头严济舟,严济舟满脸的笑容倏然收敛,急不可待取下顶戴:“这个鬼天,鄙人都快热昏了,该宽衣解带,透透热气。”众行商效尤严济舟纷纷起身宽衣,露出光溜溜的膀子。
潘振承不便直谏,跟着陈焘洋疾行:“东主,堂外的夷商都在恭候,该如何打发?”陈焘洋收住脚步,情知临时撤销纳贡仪典,百害而无一益。一则,纳贡仪典说到底是做给皇上看,关宪关委即使不出席,也会妙笔生花禀奏皇上,这对粤海关与十三行都有好处;二则,邬贵是策关宪的心腹,抹了他的面子,无疑打狗欺主。策楞是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氏,祖父遏必隆是顺治、康熙两朝的辅政大臣;父亲尹德做过康熙朝的领侍卫大臣兼议政大臣;策楞的弟弟讷亲世袭父亲的一等公爵位,贵为军机大臣。策楞的背景比任何一任海关监督都硬。而海关与行商的关系,好比刀斧与砧板上的鱼肉。
陈焘洋叹一口气,瞠目睁眼看着满堂的光膀子。
“严济官,”陈焘洋强忍住火气,看着严济舟细长的豆荚眼,“堂堂盐运司运同,公堂之上袒胸露腹,成何体统啊?”
盐运司运同是严济舟的虚衔,严济舟诺诺应道:“末商知错,未商下次不敢。”严济舟急忙穿好补服,其他行商亦赶紧穿补服戴官帽,心里却颇为不满。严济舟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深谙以柔克刚、哀兵必胜的至理,陈焘洋越是暴躁,严济舟越是收敛锋芒,表面上看陈焘洋事事占上风,却没占到多大的便宜。十三行有过半行商倾向于严济舟,他们抱成一团,悄无声息抵消陈焘洋的独断专权。
蔡逢源游离在两派之外,他肃衣正冠,笔直端坐着。陈焘洋朝蔡逢源投去赞许的目光:“老蔡,开始吧。”
蔡逢源担任司仪,他把措辞稍加修改,抑扬顿挫唱道:“皇恩浩荡,怀柔远夷,十三行总商陈焘官,奉旨代收夷国贡品!”
公堂外的洋商停止交谈,松开领结透汗的洋商赶紧扎紧领结。蔡逢源继续唱道:“英吉利东印度公班文森大班,觐见敬奉贡品!”
话音刚落,蓄着络腮胡须的文森抱着一只贡品盒进来。潘振承接过贡品盒,放到陈焘洋面前的案桌上,将一台自鸣钟取出。
文森朝陈焘洋深深鞠躬:“总商大人,这是英吉利著名宫廷技师罗斯的杰作,镀金自鸣钟。乔治二世国王嘱咐本人不远万里敬献给天朝皇帝,英吉利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以表恭顺臣服之心。”
陈焘洋愉悦道:“本商将如实转禀我天朝皇帝。给文大班看座看茶。”
行役给文森端来凳子,捧上茶,文森谦恭地坐下。陈焘洋抚摸着自鸣钟金灿灿的镀金外壳,露出满意的神态,叫潘振承拿走。陈焘洋端起茶碗,中国官场端茶辞客的规矩,也传达给来粤的外商。文森急道:“陈大人,我将要回印度商站工作,广州办事处主任一职,由麦克接替,他人在外面恭候。”
陈焘洋冷冰冰说:“叫他稍候,本总商按章程最后接见他。”
文森退了出去,把麦克拽到屋檐下的阴凉处,向麦克讲解中国官方的规矩。交谈间,不时传出蔡逢源如歌似吼的声音:“法兰西贡商罗庇鞠躬觐见,敬奉贡品……红毛国东印度公班贡商李若维鞠躬觐见,敬奉贡品……”
温斯顿·麦克米伦(inston·MacMillan)是东印度公司最年轻的董事,父亲是男爵、贵族院议员。麦克米伦先后就读英国最著名的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二十二岁来到印度加尔各答,给贸易部总裁格兰特子爵做秘书;二十七岁成为东印度公司创办史上最年轻的董事。在格兰特的安排下,麦克米伦赴马六甲拜一位华裔教士为师学习汉语,取汉名麦克。二十八岁,麦克赴广州上任,接替文森出任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兼办事处主任。
麦克年轻气盛,嘲笑那些欧洲商人卑躬屈膝,诅咒中国商人侮辱人格。文森告诫麦克:“我们只能在心中保持大英帝国臣民的骄傲,万不可在中国官商面前表露出来,否则,他们会使出阴谋诡计,让我们吃尽苦头。”
对历任广州大班的处事哲学,加尔各答商站及伦敦董事会均持保留意见。一个是东方最骄傲的民族,一个是西方最骄傲的民族。英吉利如旭日东升,国力日益强大,称霸海疆的情绪急剧膨胀。伦敦总部的董事们,指示广州的英商扭转对华贸易的从属关系,确立平等贸易关系。广州大班始终碌碌无为,继续扮演有辱大英帝国的贡商角色。总部派遣麦克出任广州大班,肩负一项特殊的使命。
“英吉利贡商麦克鞠躬觐见,敬奉贡品!”公堂里传出蔡逢源的叫喊声。
话音甫落,身材颀长、相貌英俊的麦克抱着一只紫色贡品盒,趾高气扬进来。潘振承从他手中接过贡品盒,麦克却没立即脱帽行礼,他挺胸昂首,眼睛直瞪瞪地看那幅“皇朝山海万国朝贡图”。麦克对这幅地图耳熟如详——从广州回到印度的英商多次谈到这幅地图。这幅中国人想象中的世界地图,将所有国家全部归入天朝的版图。天朝之意,按照中国行商的见解,就是坐拥天下的皇朝。在广州,外商不能按照a的音译称他们国家为“契丹”、“支那”,只能叫“天朝”、“中土”、“中国”。十三行总商陈焘洋曾这样解释“中国”:“中国便是中央帝国的简称”。
麦克的目光从朝贡图移至陈焘洋苍老而威严的脸上,时间尽管只有短暂的几秒,足以让公堂所有的人窒息。陈焘洋手背的青筋像蚯蚓般蠕动,这是他暴怒的前兆。这时,麦克脱下帽子,潇洒地抹了抹垂到耳根的金发,躬下挺得笔直的身子:“英吉利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麦克拜见总商先生。”
陈焘洋没像对待其他贡商那样赐座赐茶,他根本就没理睬麦克,叫潘振承打开贡品盒,收验贡品。
贡品是一只地球仪。
陈焘洋紧蹙眉头,脸色铁青。据内务府历年的反馈,皇上对地球仪、浑天仪之类的玩意兴趣索然。陈焘洋曾多次跟夷商交代,免送此类神神怪怪的东西。在座的行商有不少没见过地球仪,成兴行东主林之辅惊怪道:“此乃何物啊?”
“地球仪,没什么稀罕的。”陈焘洋奚落道。
“No、No、No!这个——宝贝——宝贝——十分的宝贝。”麦克操着生硬的汉话,未经许可,挺胸阔步一只脚踏上暖阁木板,面对着陈焘洋旋转着地球仪,用洋洋洋得意的口气解释,“地球仪比你们中国的地图更准确,更直观,更科学。总商先生你睁大眼睛看仔细,中国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处于世界的中心;中国之外,并不都是野蛮小国,还有文明发达的欧洲各国。所谓天朝上国,惟我独尊,自欺欺人。”麦克这段话说得十分流利,他在汉语老师的指导下演练了半个月。
潘振承在吕宋的天主教堂,听圣奥东神父介绍过地球仪。他知道麦克说的没错,可麦克太过狂傲,完全是教训人的口气。陈焘洋被激怒了,怒发冲冠:“你说什么?你敢藐视我中土大清?”众行商义愤填膺,谴责蛮夷麦克。
麦克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知道他们在发怒。这样的情景出乎麦克的臆想。格兰特子爵和他都犯有天真的错误,他们幻想以地球仪为切入口,改变中国人的地理观,最后放弃不合时宜的朝贡贸易。面对一张张愤怒的脸,麦克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一声不吭,任凭行商戟指辱骂。
行商中,惟有坐陈焘洋身旁的严济舟一言不发,冷静地观察地球仪。潘振承也在观察严济舟,他对东主与严济舟之间的龃龉有所耳闻,凭直觉,他认定严济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严济舟的视线从地球仪上移开,发现潘振承在观察他。严济舟隐隐约约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有一股穿透力,仿佛要把人看穿。在座的行商,没人关注陈焘洋叫来打杂的下人,他们卑微得让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潘振承与其他下人不太一样,神态自若,目光烁烁,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严济舟在心底寻思:“这个跟班是怎样一个人?目光深邃,玄不可测?”
蔡逢源询问陈总商,如何处置地球仪。陈焘洋道:“不必护送进京转呈皇上。”
沉默不语的严济舟突然开腔:“陈总商,擅自截留贡品,有违朝廷代收转呈贡品的定例,倘若户部和内务府彻查,谁担待得起?”
陈焘洋无可奈何叹道:“唉,送吧送吧,了不起内务府库房多一只蒙尘沾垢的地球仪。”
蔡逢源唱道:“四十四号贡品,英吉利地球仪,东印度公班夷目麦克敬献。”
所有的贡品皆编了号,以免到内务府交验时拿错。潘振承把地球仪装进贡品盒,抱到账房坐的案桌前,账房在纸片上写上“四十四号”,粘贴到贡品盒的侧面。
陈三把贡品盒抱走。
潘振承愣怔沉思着,黑黢黢的梭子眼倏忽一闪:“陈三你留步。”
陈三站住,眨巴着细小的豆豉眼,怫然不解地看潘振承:“启仔,你有何事?”
潘振承走到陈焘洋面前:“东主,晚生想查看一下四十四号贡品——”
严济舟不待潘振承说明理由,厉声质问:“你是何人?”
潘振承不卑不亢道:“广义行护轿跟班潘启。”
严济舟轻蔑道:“一个下人,居然想查看献给皇上的方物?不知天高地厚!”
潘振承横打一炮,陈焘洋甚为不解。十三行有史以来,还没有下人敢如此放肆,直接参与行商议事行事。陈焘洋内心十分不快,但他不敢小觑潘振承。陈焘洋面无表情问道:“潘启,你为何要查看四十四号贡品?”
潘振承镇定地答道:“晚生方才看到洋大班转动地球仪,有一小块明黄,越想越不对劲,好像不是大清的版图。”
潘振承的目光透露出一股自信。“这个贱人果然厉害。”严济舟心里暗惊,用轻慢的口气说:“地球仪乃西洋蛮族吃饱饭没事干,胡乱捣鼓出来的,不必较真。”
陈焘洋峻然肃色:“是贡品就得较真,潘启,本总商特许你查验。”
潘振承从容不迫取出地球仪,果然发现一块明黄,并且绘制在英吉利的版图上,而大清的版图用的是土黄。潘振承说道:“明黄是我中土皇帝的专用色,英吉利版图用明黄,犯了大忌。”
陈焘洋吓出一身冷汗:“倘若这只地球仪送进皇宫,被随意弃之库房算是万幸,一旦有人较真,十三行负有验贡职守,行首难辞其咎啊。”
怪不得严济舟千方百计阻止查看贡品,潘振承不忌下人身份,冷峻地盯着严济舟看,目光仿佛凝聚成一束凌厉的剑影。
严济舟回避潘振承锐利的目光,攥紧拳头猛砸在案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奸夷麦克,你肆意挑衅我中土大清,是何居心?!”麦克正仰面看头顶叭嗒叭嗒响的风板,吓了一跳,急忙低下头。
严济舟跳出暖阁木台,戳着麦克的鼻子叫骂。严济舟这招玩得出神入化,立马将视线转移到麦克身上,众行商对麦克又是一轮讨伐。
麦克招架不住,跪了下来,用英语请求宽恕。这时,救星赶到,正是他的前任文森。文森也没料到地球仪会招惹如此大的麻烦,他火速跑回英国商馆,换上备用的贡品赶来。
文森把紫色贡品盒交给潘振承,朝陈焘洋及众行商深深地鞠躬揖拜:“各位大人请息怒,麦克的汉话说得不好,他用英语承认了错误。麦克非常敬仰大清国,愿意接受天朝教化,做个向化臣服的良夷。”
潘振承遵命取出贡品,是一只玻璃彩球。文森解释道:“地球仪纯属误会,麦克准备将玻璃彩球转呈各位大人,再敬献给天朝皇帝。”
玻璃乃珍贵之物。中国在汉代就能熔制彩色玻璃器皿,但发展缓慢,明清时期工艺远远落后于西洋。明末万历年间,广州曾创造过西洋玻璃器皿贵过玉器的神话。陈焘洋看到晶莹剔透的玻璃彩球,满心喜悦,朝文森挥挥手:“带麦克下去吧。”文森扯起麦克,拽着麦克向陈焘洋鞠躬谢罪,然后退步出了公堂。
众行商都围上来鉴赏玻璃彩球。彩球分七色,颜色不是描绘上去的,而是玻璃的本色;最为奇妙的,是彩球内壁镂有精美图案,图案拼组成一行字:“天朝皇帝万寿无疆”。
陈焘洋喜不自禁:“这件宝物,皇上准会喜欢。”
严济舟在一旁奉承道:“陈总商所言极是,皇上岂止是喜欢,准会爱不释手。”
潘振承小心翼翼把玻璃彩球放进贡品盒,将绒毛团填塞到空隙里。
陈焘洋吩咐道:“地球仪拿下,换上玻璃彩球。”
蔡逢源唱道:“第四十五号贡品,英吉利玻璃彩球,东印度公班夷目——”蔡逢源打住问陈焘洋,“贡品该写哪个大班奉献,是文森,还是麦克?”
陈焘洋也闹不清究竟是谁敬奉:“不注明是哪个大班,只写英吉利东印度公班敬奉就成。”蔡逢源重新唱道:“第四十五号贡品,英吉利玻璃彩球,东印度公班敬奉。”
潘振承附陈焘洋耳旁轻语:“东主,第四十四号贡品,地球仪不送了。”
坐陈焘洋旁边的严济舟听得顶清,心里透出一股凉意:“这个贱人的心机不亚于庄子惠,以后得提防他。”
庄子惠出身秀才,长期担任陈焘洋的师爷兼账房。一个月前,庄子惠中风落下偏瘫,他担心客死异乡,坚持要回顺德老家。陈焘洋坐稳总商宝座,智多谋足的庄子惠功不可没。庄子惠中风瘫痪,最高兴的是严济舟,心想陈焘洋不可能物色到像庄子惠这样的小诸葛。然而,眼前这个姓潘的下人,心智不亚于庄子惠。
潘振承提醒第四十四号贡品已经撤下。陈焘洋愣了稍瞬才明白潘振承的意思,懊恼不迭地拍打汗津津的脑门:“糊涂,老夫糊涂!”陈焘洋转而指点蔡逢源的脑门,“老蔡你正当不惑之年,怎么跟老夫一样糊涂?送内务府贡单上有四十三号贡品,贸然冒出四十五号贡品,空缺的四十四号贡品作何解释?”
陈焘洋和蔡逢源轻声商量,无懈可击的做法,仍保留第四十四号贡品,但不是地球仪,而是玻璃彩球。
账房按照陈焘洋的吩咐在纸片上写上四十四号,粘贴到玻璃彩球的贡品盒下方。
所有的贡品收齐,蔡逢源自豪地唱道:“天恩浩荡,泽惠远夷,远夷向化输诚,踊跃贡物,本行共收到洋贡四十四套件。”
众行商把目光投向陈焘洋,希望早点散场,回行馆冲凉。每次会所例会,陈焘洋会习惯性地摆摆手:“列位散了吧。”
陈焘洋静默沉思,众行商均猜不透总商在想什么。陈焘洋抬起头,看了看同仁,站立起来拱手道:“列位同仁,今年护贡,当轮到十三行。老夫近来身体不适,不堪舟楫车舆劳顿。老夫特向关部告假,关部指定广义行总办陈寿山代替老夫护贡进京。”
陈寿山半年前捐班才戴上红顶子,虚衔八品盐道大使。众行商的表情或困惑,或惊羡,或妒嫉。严济舟心中如打翻五味瓶,蓦然感到一股切肤的寒意,他强打笑颜,抱拳恭贺:“寿山贤弟,可喜可贺,替乃父担当如此大任。”
陈焘洋摆摆手:“列位散了吧。”
众行商交头接耳出了会所。陈焘洋吩咐潘振承备轿,上邬府向关委禀报。其实,内情只有陈焘洋心里清楚,关部同意陈寿山出任代护贡使之事,子虚乌有。
贡品调包
邬贵确实病了,上吐下泻,服过汤药后,病情稍稍纡缓。陈焘洋内心瞧不起邬贵,但面子上这份恭敬从不敢撕下。陈焘洋坐邬贵病榻旁,问过病情,便如数家珍叙说收验到的贡品,尤其是那只玻璃彩球,不仅在预收的计划之外,还是件盖世珍宝。陈焘洋没有提及地球仪,反正不在贡单之列,说出来难免节外生枝。
邬贵最为关心的是贡品的品质数量,事情办得如此顺利,邬贵苍白的脸孔流光溢彩,陈焘洋见状提出护贡进京的要求。
历任粤海关监督都非常重视纳贡护贡。道理很简单,贡品是悦圣邀宠的法宝。由于操办贡品必须得到十三行的配合,甚至要行商垫办,邬贵虽然知道陈焘洋内心不怎么服他,但他会最大限度宽容陈焘洋。
指定陈寿山代护贡使,陈焘洋先斩后奏,就看邬关委如何作答。
邬贵理亏在先,他谋划的纳贡盛典,因重疾缠身未能出席。邬贵更为心虚的是,所谓钦差暗察广东口岸是他精心炮制出来的,目的是操办一次朝贡盛典,好封住告御状人的嘴巴。当下,多收贡品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己重疾未愈,郎中要他静卧调养,不宜远行。不论派何人护贡进京,都是以粤海关部堂大人策楞的名义。邬贵询问了相关细节,允诺陈寿山署任护贡使。
严济舟不清楚护贡安排的内幕,但有一点他心明肚知,所谓关部委派陈寿山护贡,一定有什么幕后交易。
十三行默认一个事实,护贡使只能由行首担任。十三行首任行首是霍鑫耀。雍正五年,霍鑫耀弥留之际,将陈焘洋和严济舟招到床前,将十三行会所大印交给陈焘洋,嘱言陈焘洋若先于严济舟辞世,由严济舟接替十三行权柄。严济舟与陈焘洋关系向来紧张,他一直担心陈焘洋不会兑现在霍鑫耀面前许下的诺言。乾隆二年,陈焘洋获得护贡机会。不巧老父病逝,陈焘洋让严济舟代他护贡进京。这等于昭告世人,严济舟是后继行首的当然人选。
现在护贡使落到陈寿山头顶,摆明了陈焘洋欲将行首权柄传承给儿子。严济舟越想越生气,想闯进陈府兴师问罪:“缘何违背霍老行首的临终遗言?”肩舆行到陈府门外,严济舟急叫返回。霍鑫耀的遗言无字为凭,陈焘洋既然有心扶植儿子,会将此事赖得一干二净。
是夜,严济舟彻夜未眠。他把二十多年来同陈焘洋的争斗,在心中细细过滤了一遍。陈焘洋性格直爽豪放,爱憎分明,做事有气魄,敢于承担责任,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鲁莽草率,缺乏心计。如果没有庄子惠出谋划策,陈焘洋绝不可能牢牢坐稳行首的宝座。
严济舟脑海里浮现出一双炯亮深邃的梭子眼,迷幻莫测、老谋深算,跟他的年纪不太相符,仿佛是另一个老奸巨猾的庄子惠。诚然,现在就下结论为时过早。严济舟叫长随巢大根打听过,据说潘振承原先是个茶叶挑夫,没念过私塾,是个白丁。就眼前情形,陈焘洋还没有重用他的意思。陈焘洋倚重的是他的长子陈寿山,有意历练陈寿山,很多事是父子二人的合谋。
“必须趁这个当口下手。”严济舟冒出一个大胆的计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一剑封喉。”
六月三十日,陈寿山启程护贡进京。陈焘洋带领众行商到码头送行,一切是那么顺利,将来寿山接替行首席位顺理成章。陈焘洋笑在脸上,严济舟笑在心里:“别高兴得太早,鹿死谁手,三个月后见分晓!”
陈寿山护贡进京,陈焘洋身边缺少得力帮手,便把潘振承带到身边协助他打理行务。
“振承,你说说看,十三行为何热衷护贡进京?”在办房里,陈焘洋突然合上账本,没头没脑地问道。
潘振承正在为东主的茶杯续水,他放下茶壶,不假思索答道:“想让帝京的君臣意识到十三行的存在,在广州有这么一帮肩负朝贡贸易大任,尽心尽职的行商。”
潘振承的回答切中要旨,十三行之所以能够包揽外洋贸易,靠的正是朝廷赐予的特权。陈焘洋说他虽不能觐见皇上,却能疏通六部九卿的关系。帝京中枢,以户部最为重要,例如出口湖丝,几乎每年都要奏请皇上恩准,皇上能否高抬贵手,户部尚书的奏折至关重要。
陈焘洋闭口不谈为何要寿山替代他护贡。潘振承的想法同严济舟倒是一致的,陈焘洋有意栽培儿子做行首。在京师建立人脉关系,将是行首的雄厚资本。
法兰西传教士夏克斯到达广州,奉旨进京效力,他将长居北京做宫廷建筑师。陈焘洋为夏克斯饯行,散宴后急匆匆召来潘振承。
“振承,洋教士夏克斯讲,他从法国马赛乘海船,一直朝西行,结果从东洋方向来到广州。这是怎回事,南辕北辙,日头打西边出?”
潘振承平静地问道:“东主,你信不信广袤大地是个大圆球?”
陈焘洋多次听外商讲解天体与地球,半信半疑。潘振承建议就地球仪说事,直观明了,容易解释清楚。
十三行地库其实没在地下。广州地湿,不宜挖穴储物。进入地库要经几道门,麻石砌的窄巷曲折幽深,忽上忽下,给人钻地穴的感觉。陈焘洋主仆二人打着灯笼下到地库,地库分两间,一间是银库,一间存放贡品等贵重物品,装有地球仪的紫色贡品盒摆放在货架一角。潘振承将灯笼悬挂在吊钩上,抱贡品盒下来,打开盒盖,突然,两人都呆若木鸡。
贡品盒装的是玻璃彩球!
“完了,完了!把地球仪送走了!”陈焘洋脸色乍变,哀叫不迭。
“两只贡品盒都是紫色,都标有四十四号。”
“四四,不是死死吗?寿山有大难啊!”陈焘洋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音。
怎么会出这种事?出贡那天,陈寿山与蔡逢源等行商在贡船接应,潘振承等洋行伙计做下手。陈焘洋陪邬贵在地库验贡出贡。地库四面无窗,只有几个透气暗孔。邬贵大病初愈,验过玻璃彩球,便感到气憋胸闷,由陈焘洋陪他上会所客厅饮茶。陈三与关吏继续在地库验贡出贡,另有几家洋行的伙计打下手,他们把检验过的贡品包装好,搬到十三行码头的贡船上。按惯例,只能到内务府才能启封。差错很可能出在陈焘洋与邬贵离开之时,人多手杂,很容易出差错;若有人蓄意调包,也很容易得逞。不管有意无意,地球仪送往京师就是大错,是否犯忌且不论,送去的贡品就与贡单不合,因为贡单注明四十四号贡品是玻璃彩球。
“振承,这是谁干的,会不会是严济舟?”陈焘洋执着潘振承的手。潘振承感觉到东主浑身颤栗,肌肤冰凉。
“东主,当务之急,是带上玻璃彩球追赶少东主,换回地球仪。”潘振承惟恐加剧东主的恐慌,始终保持镇定,“晚生数次贩茶到蒙古,学会了骑马,如果东主放心,晚生愿去追赶少东主。”
陈焘洋静下神来,与潘振承分析寿山的行程。按日期推算,稍慢的话,贡船还在金陵一带的扬子江;稍快的话,贡船该进了苏鲁交界的北运河。陈焘洋作最坏的打算,就算寿山先一步赶到京师,在内务府误送地球仪,随后赶到的潘振承带来与贡单相符的玻璃贡品,便有回旋余地。
两人急急出了地库,陈焘洋去镖局借骡子。潘振承来到藤器店,叫藤匠按他的要求赶制一只硬藤背篓,将装有玻璃彩球的贡品盒放背篓里,在空隙塞上柔软的藤皮。潘振承赶到大北门,东主牵着骡子在等他。陈焘洋将一只褡裢交给潘振承。他有许多话要交代,欲言又止,扶住潘振承的肩头,哽咽道:“振承,老夫拜托了,快去吧。”
潘振承跨上骡子,疾驶朝北奔去,转瞬消失在苍绿的白云山下。
祸从天降
九月十日,陈寿山护贡来到京师。
天高云淡,晴空湛蓝,秋日下的紫禁城金碧辉煌。街市倒不见得比广州热闹,却处处飘逸着贵胄之气,不像广州那般奢靡浮华。陈寿山五年前来过京师,父亲担任护贡使,寿山仅是一名未挂号的随从。寿山从没想过自己会担当护贡大任,深知责任重大。临行前父亲有交代,贡品必须在第一时间交验,否则存放在客栈,既不安全,还有违“星夜送京”的圣谕。陈寿山叫陈三先去广东会馆定好客房和膳食,特意关照一定得煲老火汤,这一路过来,未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别说能喝上广东口味的老火汤了。
陈寿山带镖师直接护贡来到皇城外。验牒搜身后被带进皇城东南的南池子,内务府的库房和作坊大都设在南池子。验贡在御库签押房,由内务府总管大臣图尔海亲自收验洋贡。
陈寿山向图总管行三跪九叩大礼:“图大人万福!粤海关协办、十三行末商陈寿山奉策关宪关谕,护送洋贡至京,恭请图大人验贡。”这套谦词,是陈焘洋精心编排的,在不损害粤海关主持朝贡的前提下,暗示十三行乃洋贡的具体操办方。
图尔海是满洲正白旗人,佟佳氏,十六岁进内务府当差,由小小书吏做起,三十年后熬到总管大臣的位置上。五年前陈焘洋带儿子上内务府交验贡品,图尔海的身份是广储司总管郎中。广储司下设银、皮、瓷、缎、衣、茶六库,掌其收支出纳,御用物品无所不包。六库之下设有银作、铜作、染作、衣作、绣作、花作、皮作等众多作坊;江宁、杭州、苏州三处织造也隶属广储司。广储司是七司中唯一设总管郎中的司,内务府每年由一名总管大臣轮值。
陈寿山趁机打量权重位高的总管大臣。图尔海仍是那张熟悉的老驴脸,几年不见,面相一点也没显老,还红润了许多。那对三角眼丝毫没变,眼仁骨溜溜带动着心机一块转动。图尔海招呼太监侍奉陈寿山茶水,面带微笑充满慈爱。图尔海关切地问陈焘洋大人的近况。陈寿山说父亲年迈体弱,不堪舟楫劳顿,故而叫他替父护贡。图尔海说他珍藏两支长白山老参,晚上叫家人送到陈兄下榻的客栈,陈兄带回广州,煎水给令尊服下。陈寿山顿感一股暖流涌上心田,满腹感激的话噎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叙过旧情,召进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叟,他身后跟着数个差役。陈寿山奉上贡单,老叟捧着贡单尖着嗓子唱:“一号贡品,英吉利镀金自鸣钟,东印度公班夷目文森敬奉。”
陈寿山愣怔着,老叟满脸茂盛的胡须,怎么像太监尖细的嗓音?图尔海看出陈寿山脸上的疑云,笑道:“王书吏抠门,经常溜到太监灶头偷食,吃出娘儿腔了。”屋里的差役和镖师也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愉悦,图尔海稍许瞅一眼贡品,说一声“中”,就算通过验收。陈寿山想起五年前交验贡品,总管大臣海望戴着老花镜,一只彩蛋要看老半天,生怕洋人描上什么触犯天朝忌讳的东西。
碰到这般开通的主,陈寿山的口气变得放肆:“图大人,十三行替皇上操办的贡品如何?”一句听似漫不经心的话,却把粤海关在朝贡中的主帅地位颠覆了。
图尔海骑驴下坡,顺着陈寿山的话茬儿道:“中,中,有十三行替圣上主持朝贡,八番四夷哪敢不恭敬我大清?十三行操办的洋贡,比闽江浙三省口岸加起来还多得多,还要奇妙珍贵万分。”
陈寿山激动得热泪盈眶,“图大人,还有贡品没验完,是否继续?”图尔海和颜悦色笑道:“继续,继续,验完贡品,本官立马觐见万岁爷,为广东十三行邀功请赏。”
王书吏重新拾起贡单,扯着娘娘腔唱道:“第四十四号贡品,英吉利玻璃彩球,东印度公班敬奉。”
陈寿山从镖师手中接过紫色贡品盒,摆放到图尔海面前的案桌上,打开盒盖,刹那间,陈寿山的表情就像揭开美女盖头,看到的是骷髅。
玻璃彩球不翼而飞,里面竟装有犯大忌的地球仪!
图尔海满脸的笑容凝固了,愤怒地用手指敲着地球仪:“这是咋回事?玻璃彩球变成木头球?”
陈寿山看着图尔海的老驴脸,凛然中蕴藏着一股杀气。陈寿山蓦然打了个寒战,说话结结巴巴:“原来……原来是玻璃……玻璃彩球……大概是启程时不慎拿……拿错了……”陈寿山说着跪了下来。
图尔海板着铁青的脸:“拿错了?我看是蓄意!”他抓起镇纸猛地一拍,“来人啦!”应声跑进来七八个侍卫。图尔海指着陈寿山:“把偷盗贡品的奸贼拿下!”侍卫扭着陈寿山往外拖。陈寿山大呼:“图大人,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图尔海指着低头颤栗的镖师:“这帮镖局奸人,护贡失职,各打二十大板,尔后逐出京城!”
按照总管大臣的吩咐,侍卫把陈寿山交给刑部,关进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梁汉桢四年前还是甘肃按察使,涉嫌收受贿赂、草菅人命,被甘肃道监察御史参劾。梁汉桢家人赶往京师,四处烧香拜佛,最后拜到图尔海脚下。图尔海的表兄正是办案钦差。梁汉桢被从轻发落,图尔海索性送佛上西天,在他的运作下,梁汉桢步步高升,最后坐上刑部尚书宝座,品秩从一品。
图尔海来到刑部签押房,直截了当道:“我有个至交,与陈家不共戴天,贡品失窃案,就看你这位刑部堂官如何断啦。”
梁汉桢不敢怠慢,立即前往大狱提审陈寿山,逼他供认偷盗贡品。陈寿山拒不供认,梁汉桢给陈寿山用阴刑:把人吊悬,喂屎,灌尿,灌辣椒水,拿棉被蒙住打,把脑袋按到水里憋气……
梁汉桢逼陈寿山供出盗窃贡品的主谋合谋,陈寿山横竖就是一句话:“贡品拿错了,第四十四号贡品原本就不是地球仪,是玻璃彩球。”
图尔海躲在值房里窥视。梁汉桢走进值房气恼道:“恩兄都看到了,他死不招供,叫愚弟咋办啦?”
图尔海脸上浮现出阴险的微笑:“愚兄还有一着妙棋,借刀杀人。”
龙颜大怒
次日凌晨,曦光微明,晨风飕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恭颂声在紫禁城回荡。
乾隆皇帝坐在乾清宫的须弥座,威严地俯视低头侍立的朝臣。爱新觉罗弘历二十五岁登基,继承了祖父辈开创的盛世,还继承了祖父辈勤政的传统。乾隆每天要看大量的奏折,洞悉国情军机,迅速作出圣裁。通常奏折在御览时便及时朱批,只有事关重大并且存有疑虑的奏折才会拿出廷议。乾隆身前摆放着一叠奏章,他抽出一份说道:“这里有一道禀帖,两广总督那苏图转呈,英吉利夷目文森,乞求恩准英吉利商胥常驻大清国京师,以便展开平等贸易。那苏图在奏折中恳请圣裁,列位臣工,朕想听听尔等的看法。”
领班军机大臣鄂尔泰出班:“回皇上,老臣以为,康熙二十四年,圣祖恩准开关通商,已对夷国惠泽似海,如今夷胥得寸进尺,妄图在我大清帝京常驻,万万不可。”
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班第出班:“夷国觊觎我天朝由来已久,倘若准许夷胥常驻帝京,如引狼入室,后果不堪设想。”
朝臣众口一词谴责西夷。户部尚书阿尔赛站梁汉桢右侧,见皇上朝这边看,梁汉桢立马在心中编好贬夷之辞,正欲出班启奏,皇上却点了户部堂官的名:“阿尔赛,户部管辖海关,朕想听你的见解。”
阿尔赛闻声出班,躬着身躯回话:“回皇上,奴才以为,我乃天朝大国,彼为蛮族小夷,赐其来贡,已是德柔备至,英夷妄求平等贸易,有悖天朝纲常定制,荒谬之极,可笑之极。”
图尔海见时机已到,出班躬身道:“众夷之中,以英吉利最为狂妄。皇上,奴才收到英胥贡品一件,可证明英夷用心险恶。”
图尔海奉旨去拿贡品,半炷香功夫,抱着紫色贡品盒进来。总管太监蓝卑行接过贡品盒,抱在怀里拾级上了须弥座,将方盒摆放龙案上,小心翼翼揭开盒盖,搬出地球仪。
乾隆漠然看着地球仪,旋转一圈,叫蓝卑行抱给众臣看。蓝卑行双手捧着地球仪底座,朝众臣走去。众臣皆伸长脖子看,多数朝臣从未见识过地球仪,满脸疑惑,窃窃私语。
图尔海想:“地球仪仅在龙案上停留一瞬,皇上是没注意到英吉利版图上的明黄,还是不把它当回事?”图尔海揣摩不透圣意,决定打大臣这张牌。他跟在蓝卑行一侧,指着地球仪解释:“西夷把天下的版图全部绘到一只球上,取名地球仪,夷文之外,还标有汉文,是英吉利专制的朝贡品。”
理藩院尚书纳延泰疑惑不解问道:“四方大地,咋就变成一只球?”
图尔海按照自己的臆测解释道:“夷人愚笨,不懂平版制图,也不懂得绘制山海田川,便把大地鼓捣成一只球。”中国数千年地图绘制向来沿用写意法,是山,便画一道山;是河,便画一条河。图尔海的解释博得一阵喝彩,朝臣纷纷嘲讽夷人愚冥不化。
六十五岁高龄的鄂尔泰为看清地球仪,从袖袋中摸出老花镜,眯着双眼看球上的版图,“啊,大清国在哪呀?”
图尔海旋转地球仪,指着大清的版图:“西夷没写大清,也没注明是中土还是天朝,鄂中堂请看蝌蚪般的夷文,下面标有汉文‘支那’,‘支那’也就是夷语中的大清。”
“咦,我大清国,怎么才屁眼大?”梁汉桢一直没机会表白,借此机会叫了起来。没想到话语一出,立即给班第踩住尾巴:“梁汉桢,你胆子不小哇?!”
梁汉桢本意是不满英夷把大清国画小,他正想辩解,看到皇上凛威的目光。梁汉桢伏地向着乾隆磕头:“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可是,地球仪上面,我大清国,确实小得像……像……像金叶子那么大。”
乾隆道:“起来吧,你没罪,是英夷有罪。”
圣上金口玉牙,此话等于给英夷定了性,朝堂立即掀起讨夷的高潮。
鄂尔泰愤然道:“英夷恶毒之极,地名标有汉夷两种文字,可英夷故意把夷文标上,汉文标下,肆意将我天朝偏于一隅,其心险恶,昭然若揭。”
大学士徐本满腹经纶,鸿论侃侃:“北宋石介的中国论,千秋万载振聋发聩:‘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朝即中土,中土即大清,倘不如此,大清何以为万国之首,焉可言称中国?”
梁汉桢忧心忡忡:“假若我天朝真像英夷贬绘的那般小、那般偏,大清国的天威安在?何以维护万国朝贡,天下共主的大一统?”
图尔海心里偷着乐,趁势火上添油:“最可恶的是英吉利小夷的版图用的是明黄,而我天朝版图用的是土黄。明黄乃我天朝皇家专用色,英夷如此放肆,明摆着妄自称帝,将我大清列为英夷的属国。”
图尔海这道杀手锏厉害,朝臣停止阔论,重新查看地球仪。乾隆叫蓝卑行把地球仪拿上来,果然如图尔海所说,英夷版图盗用天朝皇家专用明黄。乾隆顿生愠色:“朕幼年时,曾在皇玛法(爷爷)的寝宫、书房等处见识过地球仪,未见有哪只地球仪的夷国版图涂抹明黄。图尔海,那些地球仪放哪了?”
图尔海禀道:“奴才见这些圆疙瘩无甚用途,便放进广储司库房。”说着,图尔海突然跪下,“奴才该死,这些个地球仪布满灰尘污垢,奴才不曾派人拭净。”
乾隆并没有生气,他不像他皇玛法康熙,对西洋科技抱有浓厚的兴趣,“图尔海你起来,朕没责怪你。”
“谢万岁天恩。”图尔海心中暗喜,起身躬腰奏道,“皇上,奴才斗胆以为,此球非彼球,英夷特制这只贡品球,是蓄意挑衅我中土大清,欺辱我天朝皇帝,实乃魔球也!”
乾隆眉头紧锁,众朝臣垂手侍立,如惊弓之鸟,生怕乾隆雷霆大怒。
“图尔海,魔球是哪个英夷送的?”
“禀皇上,贡品册写的是东印度公班,未注明哪个英夷,东印度公班夷目名叫……名叫文森。”
乾隆掷地有声:“将蛮夷文森驱逐出境,永世不得来我大清!不管何国夷胥的驻京禀帖,今后一律驳回!”
皇上果然如图尔海所揣测的那样,将怀柔远夷的祖训弃之未提。现在该向皇上借刀了,图尔海抬头看一眼乾隆,峻然道:“奴才以为,魔球虽是英夷在广州交验,魔球自己却不会长脚跑来京师,其中必有蹊跷。”
“今年洋贡是何人护送?”
“回皇上,粤海关协办、十三行总商陈焘洋的儿子陈寿山。”图尔海这套借刀法炉火纯青、天衣无缝,梁汉桢朝图尔海投去钦佩的目光,图尔海报之得意的微笑。
朝堂静无声息,朝臣肃然躬立,乾隆的声音如洪钟在大殿嗡嗡回响:“转呈魔球,罪大恶极。如何处置,有待彻查后裁夺,是失察不慎,还是图谋不轨?若是后者——杀无赦!”
退朝后,蓝卑行奉旨销毁魔球。数个太监抬来铜鼎,铜鼎注满火油。大内侍卫用马刀将地球仪劈成碎片,扔进铜鼎。蓝卑行点着火油,铜鼎赤焰熊熊。驻足围观的朝臣,莫不回肠荡气。
二十年后,羁留广州的英国传教士菲利浦,在他的《中国杂记》中写道:一七四四年,小小的地球仪激怒了中国君臣。英国东印度公司为献地球仪作了一年多精心准备。是用心险恶,故意冒犯大清帝国?还是出于善意,帮助中国君臣纠正错误?也许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朝独尊的幻觉,并未被地球仪所唤醒。
图尔海向乾隆借来杀人刀,下一步,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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