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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关宪纠偏优柔寡断 逼商制夷引发事端

        李永标接任粤海关监督,唐英的师爷提醒李永标,当心广东督抚在背后捅刀子;李永标决定严厉管束夷商,他自己不出面,叫潘振承去宣布禁止夷妇自由活动;十三行的外商反应激烈,他们大跳“淫舞”,游行示威;严济舟躲到家中隔岸观火,巴不得潘振承落下差池;关宪措施不当,越禁越乱,西洋男女竟违反禁令,准备冲击粤海关……

        

关宪召见



        唐英媚夷贬职,居然还有雅兴去石湾看陶瓷。

        粤海关换了正印,广东巡抚衙门也换了新主。硕色在给皇上的奏折中,荐举巡抚苏昌兼任粤海关监督的意图太明显,而皇上倾向于内务府司员镇守粤海关,索性断了苏昌的妄念,把苏昌召回京师候命,着甘肃巡抚杨应琚接任广东巡抚。

        唐英离开广州,以督抚为首的百多名地方官来天字码头送行。行商一个也没来,按照惯例,未经关部许可,行商不准擅上接官亭迎送关宪。硕色与杨应琚说过官场客套话后,便单独站一块窃窃私语。

        唐英的师爷范瑞农悄声提醒李永标:“当心硕色、杨应琚在背后捅刀子。”

        李永标不是那种胆识魄力过人的官员,一句话吓得他一颗心砰砰大跳,回到关部,坐办房捧着一杯茶发呆,脸色发黄像涂了蜡。师爷吴尔韶安慰李永标:“东翁,唐老夫子媚夷落马,你不媚夷,何惧督抚捅刀子?”

        吴尔韶跟随李永标不到一个月。李永标出任芜湖关监督和江安粮道,请过精明强干、足智多谋的幕宾辅佐他。他们不用主公操心,把大小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正因为过于精明,他们渐渐把主公架空,背着主公贪墨,险些断送李永标的仕程。这些幕宾无一例外是绍兴人,致使李永标听到绍兴师爷便起鸡皮疙瘩。在镇守芜湖榷关的后期,李永标大量启用家人。赴广州上任,途经韶州,太平关的内务府同僚宴请李永标,谈到佐治一事,竟然有一位广东惠州籍的榷关书办吴尔韶跟李永标攀上亲戚。广东话太难懂,李永标恳求太平关监督忍痛割爱,把吴尔韶带来粤海关上任。

        吴尔韶说得有道理,不媚夷做起来太简单了。李永标去看前任腾出的北园。李永标带了家人没带内眷,没打算到外面租房。北园是前关宪伊拉齐加盖的,专门为内务府的外派关正所建。粤海关监督任期为一年,继任仍须皇上钦点。因此,内务府的外派关正通常只作一年的打算,把家安在京师。北园正舍共三间,中间是客厅,左为寝房,右为书房。偏舍两间供首席师爷住,寝房书房各一间。后院的矮平房供长随、厨子、护卫居住;另有厨房、柴房、储藏室若干间。

        长随李七十三带一群关丁从客栈搬行李到北园;师爷吴尔韶带东翁的家人打扫东翁的住房,把有用的东西理好,没用的东西扔掉,就是唐老夫子留下的颜料和瓷胎不好处理。李永标吩咐道:“弄两只空箱子装好,以后派专人给唐翁送景德镇去。”

        吴尔韶道:“这东西景德镇御窑厂多的是,这些东西不是唐翁的。卑职问过关胥,是老行首陈焘洋长随潘振承的,潘振承在十三行开了间散货瓷器档,他帮助唐翁烧广彩,花费了上千两银子。作为回报,唐翁没要潘振承缴三万两的押金,便给他办了行帖。”

        李永标对潘振承没有直观印象,李永标在前关宪策楞手下做黄埔口主事书办时,陈焘洋带长随潘振承回福建老家祭祖。

        李永标与前任唐英皆祖籍奉天,祖辈为正白旗包衣。爱新觉罗家族拥有“上三旗”(正黄、镶黄、正白),自然拥有上三旗的包衣。上三旗包衣一部分编入汉八旗,一部分在内务府服役。这部分上三旗包衣又叫“内三旗包衣”。内务府三旗包衣不是严格意义的仆役,有的受皇上恩宠升任六部九卿、封疆大吏;有的世袭官职,像尚氏、曹氏、高氏等家族世代为官,权势地位超过很多满八旗家族。著名文学家曹雪芹的祖辈就是显赫的内务府包衣世家,长期出任江宁织造。

        李永标家族没这么幸运,他父亲做到死仍是内务府的小胥。汉八旗与满八旗在观念上的最大区别,前者重文,后者尚武。李永标七岁进京师的汉人学馆念书,十五岁进内务府奉宸苑服役。奉宸苑负责皇家园林,皇家园林既要讲求帝王之相,又要蕴含诗情画意。康熙朝晚期,唐英是内务府公认的才子,擅长诗词书画,其中以画闻名遐迩。李永标曾拜唐英学习诗词书画,李永标绘画缺乏禀赋,不为唐英所赏识,但李永标对唐英一直敬若神明。由于李永标有较好的文化涵养,渐渐从奉宸苑脱颖而出,乾隆初年升为六品苑丞,进入乾隆帝的视野。

        乾隆朝举国盛世,皇室日渐奢靡,内务府用度紧张,大举向榷关渗透。乾隆五年李永标外放,两度分巡安徽宁池太广道兼芜湖榷关关正,获授荣誉性质的内务府佐领。乾隆十六年六月,李永标解押内帑到内务府,按例晋见主子,乾隆正为唐英纵夷之事伤透脑筋,便钦点性格沉稳、循规蹈矩的李永标接任粤海关监督,加户部侍郎衔,品秩由正四品升为从二品,与未加衔的行省巡抚同一个官阶。

        李永标四十有二,熬到这个位置不快也不慢。李永标诚惶诚恐,生怕落下差池,愧对浩荡皇恩。他没有唐英那么硬的背景,唐英虽被皇上厉训,但皇上还是遂其心愿让他去景德镇督陶。

        前车之辙,后事之师。当务之急是纠正唐老夫子犯的错误。然而,唐翁没离开广州是不能纠偏的,纠偏等于搧老师的耳光。唐英走后,李永标不等收拾好北园,叫吴尔韶同他坐一块合计,这才发现纠偏没想象的那么容易。

        唐英纵夷,没有落下任何文字上的东西,连口谕也没有。前关正伊拉齐下达的夷妇禁规定,入住十三行的夷妇白天不准出夷馆一步,但在唐英任内的后期,夷妇明目张胆将禁止出行的时限放宽到早七时前、晚六时后。广州日头长,早七时前和晚六时后都能见到日光,属于严格意义的白天。

        弛夷妇禁,是暗纵,还是默许?李永标同老师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唐翁领旨后,留范瑞农下来办交接,自己去了一趟广东有名的瓷镇石湾。范瑞农是个老狐狸,声明东翁除了对西洋画有兴趣,对西洋人厌之如蝇,夷人不听管束,那是保商未尽责任。

        潮州海关总口传来急报,潮州的海商声称他们持有知府衙门颁发的海商执照,拒不到总口办理年审。总口关胥前去年审,遭到海商殴打。粤海关总口除了广州和澳门,要数潮州总口最为重要,也最为复杂。潮州的海商几乎包揽了广东全省的南洋贸易与沿海船运,与关税收益关系甚大。海商背后联着地方官府,李永标决定亲自去一趟潮州,拜见潮州知府康嘉悦。康知府说话还算公道,指责潮州总口借执照年审为名,增收陋规,陋规银比办新执照还多,每船一百两。李永标陪同康知府前往总口衙门,讯问后发现粤海关并没有颁布海商执照年审的关文,是下面的吏胥巧立名目肥私。李永标大怒,革去关吏库胥职务,交潮州知府法办,总口委员委托康知府署理。

        李永标处理潮州总口吏胥肥私案得心应手,纠正前任唐翁媚夷自然不在话下。李永标踌躇满志回到广州,不日,唐英烧制成一组浑朴的石湾陶瓷,兴致勃勃回到广州。李永标为老师饯行,唐英兴趣盎然谈起石湾观感,评价景瓷“天下第一,但不是唯一”。碍于老师的情面,李永标始终没问弛夷妇禁到底是怎回事。

        这些天早晚,吴尔韶有意识地在十三行附近的茶铺喝茶,茶客谈得最多的是海关部堂换马,有关唐英落马有几种版本,但每个版本都涉及到潘振承。吴尔韶道:“这种事,当下惟有十三行的潘振承知道内幕,唐翁在任九个月,只有他与唐翁形影不离。”

        潘振承接到关台召令,匆匆赶到关部北园。

        潘振承向李永标行跪礼,李永标不冷不热叫潘振承起来,努努嘴,李七十三在潘振承身后放了只小圆凳,“你坐下吧。”李永标仍然不冷不热地说着,用眼睛的余光打量潘振承,潘振承的眼睛炯炯发亮,睿智而深沉,不似想象中的阿谀奉承之徒,也许这正是胸藏城府、高深莫测的表现。

        “你本事蛮大嘛,结交上了许多朝廷大臣都巴结不上的俊公。”唐英有许多号,俊公是其中一个号,李永标的口气带着明显的讥讽意味。

        潘振承直着身子坐在巴掌大的小圆凳上,“结交实不敢当,就像一个下人做某大爷的跟班,看起来形影不离,下人永远是下人,尊贱秩序仍然泾渭分明。末商确实多跑过几趟唐关宪下榻的北园,仅一名卑贱的跑腿人而已,送送釉彩颜料,递递素色瓷胎。”

        潘振承说着,悄悄打量新任关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浓不淡的两道眉宇,既无神采,也不见得呆滞,是那种若无深交,很容易让人淡忘尊容的人。穿布衣走在街上,没人会觉得他是令人仰视的二品朝廷命官,像个惨淡经营的小商,也像个在衙门伏案操劳的小书胥。但他毕竟是权倾一方,掌握行商命运的关宪大人,不窄不宽的脸膛隐隐透出凛威。潘振承说完话,微微低下头,脑海里映现出与前关宪唐翁在一块无拘无束的日子。

        李永标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潘振承面前走动,“你是个下人,一个跑腿人,你如何解释这个?”李永标又呶呶嘴,一个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拿一片破瓷片亮给潘振承看,瓷片画的是米歇夫人艾丽的广彩肖像。

        潘振承猜想他是关宪的师爷,在心里寻思如何回答,“这是唐老砸碎的广彩瓷,唐老最后将精品广彩贡给了皇上,听唐老说,皇上十分喜欢。”

        李永标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本关现在方知,俊公为何会被你玩得团团转?”李永标从吴尔韶手中接过瓷片,提高嗓门大声说道:“这个夷妖,把俊公的从一品顶戴摘了!”吧嗒一响,李永标把瓷片摔地上,竟没再摔裂,瓷片打了几个滚,又滑回到李永标脚下。

        潘振承曾听说,李永标称唐翁为老师。问题是,唐翁并不惋惜粤海关监督的位置,他听说能回景德镇,高兴还来不及。潘振承一时闹不清李关宪的意图,悄悄抬头看他一眼,李永标已坐回到红木椅子上,脸孔拉得老长,抿了抿淡青色的嘴唇:“吴师爷,你来问他。”

        吴尔韶问道:“潘振承,不是你穿针引线,怂恿唆使,堂堂大清国首榷监督大人,会屈尊降贵认这个夷妖为干女?”

        李永标到广州的当晚,潘振承请唐英与范瑞农到省河食舫宵夜。唐翁意识到他犯了大错,深为后悔,学画就学画,干吗要认艾丽做干女?三人统一口径,所谓户部认夷妇为干女,乃夷妇艾丽一厢情愿,唐户部没有认可。而十三行夷人以讹传讹,致使流言不胫而走。

        潘振承正色说道:“吴师爷,唐翁是何等高贵的人,怎么可能认夷妖为干女?你是谋士,不会像别的没长脑的人那样,不加思考就轻信谣传吧?”

        潘振承说得吴尔韶脸一阵青,一阵白。沉默片刻,吴尔韶厉声问道:“认干女虽没人看到,那么纵夷这不假吧?每日天大亮后,和日头未下山前,夷鬼夷妇竟然在光天化日下淫荡猥亵。你难道说没有纵夷?”

        潘振承从容不迫道:“末商位卑言轻,说话在夷商面前根本不管用。”

        “你的意思是海关说话管用,夷人言听令从?”吴尔韶抓住潘振承说话的漏洞,心想你休想推卸责任。

        潘振承镇静道:“吴师爷,听你的意思,是末商唆使海关纵夷?末商实话实说,海关确实过问了此事,唐关宪听关胥说十三行的夷妇都跑到外面来了,叫末商做个跑腿人去打听怎回事。外面什么样的传说都有,叫人难辨真伪。其中有一种传言惹得唐关宪非常恼火,说是关宪大人在夷馆张贴关令弛夷妇禁。唐关宪发誓追查造谣惑众的魁首,还没查出结果,唐翁连关宪都做不成了。”

        吴尔韶恼怒道:“潘振承,本吏说一句,你说十句也不止,却没一句说到究竟谁该负责。”

        潘振承愣愣地看着吴尔韶:“吴师爷,末商没听懂你的意思。”

        “没有懂,本师爷现在让你懂。来人!”吴尔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外面冲进几个拿水火棍的关丁。吴尔韶声色俱厉道:“潘振承,本师爷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共见夷妖亲过唐翁几次?是亲脸,还是亲额头、亲手背?你当时在场,为何不制止?”

        “吴师爷,未商一次也没看到,你要末商如何制止?”

        吴尔韶猛拍桌子:“你还会狡辩?我看你屁股发痒欠揍!”

        “唐大人没有的事,末商瞎咬虽然可以免受杖责,却会败坏唐大人的名誉。吴师爷是明白人,不会有意让唐大人臭不可闻吧?”

        潘振承这番话呛得吴尔韶哑口无言,像斗鸡似的伸长脖子盯着潘振承。拿水火棍的关丁愣在一旁,等师爷下令。

        “算了,姑且饶他一回。”李永标朝关丁摆摆手,冷冷地看潘振承一眼,慢条斯理道:“潘振承,看唐翁的面子,本关不追究你以住的责任。朝廷赋予你们接待夷商贸易的权利,也赋予你们防夷的责任,以后尔等行商要为海关多担待。”

        吴尔韶指着角落的广彩颜料和白瓷胎:“东翁,这些东西怎办?”

        李永标道:“这是潘振承的,你应该同他商量,他不要的话,你叫人学俊公的样砸掉!”

        这哪是商量的口气,分明在羞辱人。潘振承忍气吞声,赔着笑脸婉转道:“晚生把这些东西送给唐关宪,就不属于晚生的,晚生不敢拿主意。”

        李永标阴着一张脸,端起茶碗,潘振承赶忙朝李永标和吴尔韶行礼,退了出来。他感觉李永标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缺乏大气,阴不阴阳不阳的,不像有的官员,恩威并重、软硬兼施的权术玩得炉火纯青;更不像他的前任唐英,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李永标的师爷,也不见得精明强干,老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打转。

        潘振承站江边吹了一瞬江风,头脑慢慢清醒,李永标与师爷的问话,虽然缺乏技巧,目的却很明显:了解事情的起因及内幕,以便对症下药纠偏。潘振承不能说出内幕,为了维护唐英的名誉,也为了保护自己,只能装聋卖傻。潘振承意识到,李永标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但他如果说出真相,可能会引起更大的灾祸。

        潘振承感到一阵瑟瑟的寒意,对方权势熏天,他用不着与你斗智,权势可使一切智慧苍白无力。

        

守关之道



        李永标出任粤海关监督,深感责任重大。这份责任,并不是关务本身,而是皇恩重于泰山,内务府对他的期望太大,要求他做一位经得起地方官责难的关正。

        唐翁的错误看似明显,但是,纠偏还真不好下手。唐翁与范瑞农根本就没下书面关令,也没派关吏或十三行保商口头传达弛夷妇禁。这个姓潘的行商太狡猾了,一问三不知,他是有难言之隐,还是不想配合?

        李永标带吴尔韶去拜访退隐的老关胥钟汝南。

        钟汝南在粤海关做过近四十年书胥,乡试落榜后毅然放弃科举,进海关税馆做清帮书,先后侍奉过十六任关宪。雍正三年杨文乾任广东巡抚兼粤海关监督,他被杨文乾提拔为广州大关书吏,为广州大关的实权人物。杨文乾死后他打回原形做清帮书。乾隆十年李永标做黄埔税馆主事时,钟汝南是他的属下,也许是曾经受过挫折的缘故,钟汝南沉默寡言,埋头做事,从不与哪位上官或同僚亲近,但给人的感觉,世事洞明,城府极深。

        钟汝南的草庵在白云山脚下的小溪旁,庵前是花圃,庵后是菜园。花圃种了菊花,尚未入秋,菊花还是青苗,却让人联想起陶渊明的千古佳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永标与钟汝南寒暄之后,谈起陶渊明,钟汝南称呼李永标的号:“纯九,你来看望老不死,不是为追寻陶公归隐诗的意境吧?”

        “汝南公,晚生来向您讨教守关之道。”李永标诚恳道。

        “老朽行将就木,说话无所顾忌。老朽问你,是想做个后人记得住的能干关宪,还是混混日子?”

        李永标当然想做前者,他不好意思说,抿抿嘴,端起茶碗喝茶,吴尔韶会意,恭敬道:“汝南公,不才的东翁当然想名留青史,比杨文乾还有名。”

        钟汝南憋了二十余年,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人倾诉,“那好,老朽就谈杨文乾。在老朽见识的关宪中,惟有杨文乾算得上贤能精干,他不亚于田文镜。”

        钟汝南打开话匣子,往事历历在目。

        雍正三年,在河南巡抚田文镜手下任藩司的杨文乾升任广东巡抚兼粤海关监督。在雍正帝的支持下,田文镜在河南烧火,推行富绅一体纳粮当差、火耗归公。杨文乾在广东烧了三把大火,口岸的官员商人,甚至最卑贱的关丁,全都拎到烈焰中炙烤。

        杨文乾的第一把火是创立保商制度。他从十几家洋货行中选定六家实力雄厚者为“行头”,规定只有行头才有承保接待洋船的资格,故而行头又叫保商。海关不直接与外商打交道,保商代为外商缴纳税饷,欠饷由保商代出。保商监督外商在广州遵纪守法,若外商违法乱纪拿保商是问。保商责任重大,然而保商的好处不言而喻,可把外商接到自己的夷馆,拥有与承保外商优先贸易的便利。

        杨关宪这一招首先遭到未获保商资格的二三等行商的强烈反对,杨文乾是巡抚,他们只好跑到总督衙门告状。杨文乾没有触动官府利益,总督孔毓珣哼哼哈哈,勉励这些行商来年努力,实力雄厚了自然可以升任保商。二三等行商嫉妒拥有保商资格的一等行商,然而没过多久,保商开始叫苦连天了。为了使保商制度得到贯彻,杨关宪动辄把约束外商不力的保商召到关部去打板子。保商也只有到总督衙门告状,总督孔毓珣故伎重演,哼哼哈哈规劝保商以后谨慎处事便没事。

        保商想退保,可以,三万银两的押金没得退。总商霍鑫耀死后,他的儿子想要回押金,杨文乾要霍鑫耀的儿子继承父亲的保商席位,不必另缴押金。霍鑫耀的儿子不干,不干正中杨文乾下怀,押金罚没充公,后来据说用于给内务府操办贡品。

        钟汝南用赞许的口气说道:“杨文乾创立的保商制,是实现‘以官制商,以商制夷’的绝妙法宝,任何一任关宪都得维护它,只是执行过程中各有偏差。”钟汝南列举了各任关宪任期的不同做法,“广州大关委员阿努赤最操蛋,利用保商制惩罚不顺从他的陈焘洋,以商制夷成了惩商纵夷;唐英做关宪最善,他没有亲手处罚哪个行商,若不是范瑞农替他镇守,十三行的夷商要翻天。”

        “汝南公,本官该如何把握分寸,请赐臬圭之教。”李永标恭敬道。

        “大处必严,小处宜宽。保商行商欠饷,非严格不可。像伊拉齐,老在一些小事上打转,召集行商训话,离光华没穿官袍,伊拉齐雷霆大怒,斥令离光华趴地上打板子。广州天热,何必非得要求肃衣正冠?”

        钟汝南接着谈杨文乾烧的第二把火,这把火厉害,烧得两广总督孔毓珣都坐不住了。

        海关税分正税与杂税,正税是法定关税,正税之外的征收统称杂税。杂税包括分头、担头、规礼、耗羡等四大项,其中规礼名堂最多,达数十种。外商每办一件事,都得向海关或书胥缴纳番银。在杨文乾之前,海关只需将正税上解国库,杂税除落入个人腰包的外,留在海关。海关在广东地方军政大员的控制下,成为地方财政与地方官员的一大财源。杨文乾将名目繁多的陋规私索,统一到公规礼银(简称规礼)的名下,规定每艘洋船必须缴规礼一千九百五十两。扣除应扣的部分,杨文乾把杂税也解送国库。

        这种断地方公私财路的事,在广东引起石破天惊的反应。不仅地方官恨他,连海关吏胥役丁也都恨之入骨。杨文乾在关部设立告密有奖制度,不论关胥关丁,发现有人在规礼之外勒索,违规者一旦落入杨文乾手中,不死也得脱几层皮,罚他个倾家荡产,然后勒令滚蛋,严重的还移送臬司判刑。杨文乾的严,不止是在海关,在巡抚衙门亦是如此。有个看门的皂隶收了三十文铜钱的门敬,被杨文乾发现了,打他十大板,关十天禁闭,罚他三年役银。这个皂隶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出来后天天站在抚衙前叫骂,看到杨文乾出来就扔石子砸他,其他皂隶居然不去制止。杨文乾叫臬司判他去琼崖终身服役,算是摆脱了疯隶。

        杨文乾不敢信任抚衙皂隶,他从海关挑了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关丁为他护身,每年加他们一两役银,从杨文乾俸银中开销。谁知贴身关丁也靠不住,杨文乾乘快蟹去黄埔,关丁做桨手,趁江面突然起风,关丁故意把快蟹弄翻。杨文乾是个北方旱鸭,落水里快要呛死时关丁才“奋力”把他救上来。下人胆敢如此放肆,是后面有大批的人支持,其中包括粤督孔毓珣。加之杨文乾一贯律己律人,在他手下当差捞不到一滴油水。役丁之类的下人一年役银才十两上下,靠这点死钱,还不够一家人塞牙缝。

        杨文乾没带家人来广东上任,害怕家人背着主子做坏事,败坏主子的名声。情势所迫,杨文乾不得不叫来十多个杨家弟子做他的保镖。对杨文乾来说,最大的威胁是广东的官员,总督孔毓珣隐在幕后,其他下属官员丝毫不顾广东地方首官的情面,捕风捉影列数杨文乾的罪名,替皇上挖出贪墨三十万两银子的巨蠹,巨蠹竟然是号称清廉似水的杨文乾。

        杨文乾原以为自己屁股擦干净就不会有事,更何况他做的一切不是皇上亲自授意,便是得到过皇上默许。然而,压力大了,雍正帝都不便替杨文乾说话,在朱批中斥责杨文乾“悔改”。其实官员们都很清楚,杨文乾与田文镜充当了皇上的挡箭牌,官员不可骂皇上,只好骂替皇上办事的臣子。雍正帝在关键时仍然力排众议保杨文乾,收到参杨文乾贪墨三十万的折子,居然不派钦差调查。

        晚霞如血,抹得山峦一片猩红。钟汝南不急不缓说道:“杨文乾最为痛心的是,在他逃避广东官员面对面攻讦,以回籍葬父的借口离开广东的日子里,销声匿迹的陋规死灰复燃。每条番船一千九百五十两规礼银一两都不可少,番商办事,仍必须缴纳各种名目的陋规银,不缴就拖着不给办事。雍正六年,世宗帝仍让杨文乾回广东做巡抚兼海关监督,杨文乾在关部放言要严治违规的恶胥,弄得关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吏胥役丁光靠饷银,根本不够养家糊口,有几个关胥发狠说,杨文乾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不让他活。若不是杨文乾莫名其妙其妙暴卒,还真不知如何收场。”

        钟汝南说到这,捧碗饮茶,侧目瞥了一眼李永标。李永标噤若寒蝉,张嘴欲言又抿紧,沐在晚霞中的脸膛像是抹了乌血,两眼瞠瞠地望着钟汝南。

        钟汝南微笑道:“纯九,是不是害怕了?老朽还没说完杨文乾的第三把火,他的第三把火是百十税。在他出任关宪之前,粤海关对外商另征百分之六的附加税,雍正六年,杨文乾把附加税增加到百分之十,叫百十税。”

        一个主权国家调节税率无可厚非,况且中国的税率向来不高,不像欧洲国家,向来对进口货物课以重税。为抑制国内高消费,阻止白银外流,各国对进口茶叶均征收高达百分之七八十,甚至超过百分之百的关税。杨文乾这项百十税,和以往的百分之六的附加税不同,附加税只针对入口货物。杨文乾的百十税不但针对入口货物,还针对入口白银。洋货常常滞销,外商为购买深受欧洲人喜爱的中国丝茶瓷,迫不得已运银币来中国。不少欧洲国家,严令禁止银币外流,他们只能将本国货物运到西班牙及其属地销售,换成双柱番银或老鹰番银,历经曲折艰辛来到中国。用于购物的银币被征百十税,好比剜外商的心头肉,他们能不伤心肉痛,诅咒杨户部早死?!

        向外商的钱币征收百十税,在世界海关史上可谓空前绝后。钟汝南和李永标都不清楚国外的关税制度,但他们知道这在中国榷关史上绝无仅有。

        “这是一种强盗税。”钟汝南仍不用不紧不缓的语气说道,“杨文乾不管外商是否打算花光番银购买中国货,亲自带关丁扛大秤上番船秤番银,大的番船载银十几万两,少的也有七八万两,老朽曾作统计,平均一艘番船约载银十万两,外商尚未与行商交易,就得扒去一万两银子,比汪洋大盗还心狠。当然,外商权衡利弊,也可以不缴,不缴就打道回府,万里之遥算是白跑一趟。仍有部分番船忍受户部的豪夺,在中国损失的银子,靠出口中国丝茶瓷弥补,这些中国货在西洋可卖高价。

        “行商与外商利益休戚相关,外商来广东损失了银子,只好压行商的价,弄得行商赚取的盈利大幅缩水,甚至无利可图。行商能不恨杨文乾?在行商的支持下,外商惟有上总督衙门告状。总督衙门那时在肇庆,外商大班居然可以畅通无阻到达肇庆。总督孔毓珣当然不会帮外商说话,但此事对广东通商影响甚大,孔毓珣站在行商的角度说行商受夷商的拖累难以维系。世宗帝收到折子,竟然留中不发。杨文乾死后,继任的祖秉圭、毛克明、郑五赛继续征收百十税,广东督抚甚至包括关宪联名上折,请求废止杨文乾的百十税。世宗帝仍置之不理,直到世宗帝驾崩,新帝登基才下诏废止,始有广东外洋贸易的繁荣。

        “不难看出,百十税的出台,至少是君臣合谋。皇帝是不能骂的,人们只能骂杨文乾是官场强盗,缺心烂肺捣鼓出千古一绝的海盗税。杨文乾替皇上担了骂名,听闻杨文乾暴毙,世宗帝派钦差大臣下来致祭,念诵大学士写的祭文。盖棺定论,杨文乾是粤海关第一能臣,亦是第一酷吏。他的三把火,保商制完整保存下来;规礼照收不误,只是规礼之外加收陋规;百十税虽能寿终正寝,却为后任试探了外商盈利的深浅,该来的洋船照来不误,这便是他们能够盈利的佐证,因此,关部吏胥甚至驻军收起陋规来,毫不心慈手软。”

        钟汝南的一席话,说得李永标心寒,钟汝南似乎猜透了李永标的心事,直言不讳道:“纯九,老朽料你有做能臣的心志,也没杨文乾那份胆识和能耐,他对外商行商敲骨吸髓,若不是反对的声浪铺天盖地,他还有绝桥在后头。”

        李永标声弱如蚊嗡:“晚生不敢有名垂榷关史的奢念,只求替皇上守住粤关,在任内不出事。”

        吴尔韶插话道:“不才知道东翁的心事,受皇上的恩宠镇守粤关,皇上满意为首要,皇上是否满意的标志在于能否连任。像伊拉齐,仅坐了半年就被皇上召回,其实是被广东官员赶跑的。伊拉齐回内务府再也抬不起头,连总管大臣海望也跟着陪他丢面。最为严重的,是有人议论皇上用错了人,损及皇上天颜。”

        “若想争取连任,那就混吧。”钟汝南言简意赅道。

        李永标疑惑道:“晚生无意诟病恩师俊公(唐英),他大概算粤关最不称职的监督,成天痴迷瓷器,来广东纯粹混日子。”

        吴尔韶急道:“东翁言之有理,唐老夫子混日子混得身败名裂,媚夷纵夷,外面传言他还与洋番艳妇淫乱。汝南公,您见识过十多任关宪,您说不才东翁该如何行事方能不出事?”

        钟汝南肃然道:“老朽不知,你是李关宪的幕友,这种话当问你自己。”

        钟汝南说罢,看了看李永标期望而又失望的眼神,换一种口气道:“纯九贤弟,海关的事太复杂,上面牵到皇上和内务府,下面涉及地方官员,还有行商夷商。哪类棋子至关重要必须力保,哪类棋子杀掉一两枚无关宏旨,不用老朽点破吧。”

        钟汝南留客吃农家饭,席间他闭口不谈关务。饭后,客人告辞,钟汝南道:“二位不要再来,老朽择居野岭幽谷,只想在桑榆晚年求个安宁。”

        

逼商制夷



        李永标做事优柔寡断,绞尽脑汁还没想好如何纠正前任的错误。拜访关部前辈钟汝南,李永标头脑仍一团烂粥。躺床上慢慢回忆钟汝南说的每句话,幡然顿悟,钟汝南已经道出守关之道:“行商夷商是棋局中无足轻重的棋子,杀掉一两枚无关宠旨。”

        李永标起床去敲吴尔韶的门,吴尔韶失眠,闻声立即开门,李永标道:“尔韶你来一趟。”吴尔韶随李永标进了东翁客厅,急不可耐道:“东翁,不才悟出钟老夫子弦外之音,地方与朝廷争取粤海关如同博弈,各方利益中,最不值得看重的便是行商与夷商,尤其是夷商的利益不必挂记。”

        李永标没做声,昏昏的灯光下东翁的脸膛一团漆黑。吴尔韶猛然意识到自己强过了头,搔搔头皮转口道:“不才还有许多没想明白,前任把棋局下得一团糟,还真不好破解。”

        李永标吐出他的深思熟虑:“不用海关出面,仿效杨文乾,以官制商,以商制夷。”

        吴尔韶赞叹道:“东翁所言极是,此计妙不可言。这比关部正式下文不知高明多少倍,事情不管引发什么反应,关部隐在幕后,有个回旋余地。”

        翌日,李永标留吴尔韶呆关部处理日常关务,自己乘八人抬肩舆前往十三行。这是李永标第一次以关宪的身份来十三行,他到任一个多月还没来十三行露面,在粤海关历史上绝无仅有。原因不言而喻,夷妇不守夷妇禁,关宪大人管还是不管,又该如何管?

        此时,严济舟父子正在十三行会所。

        前些天严济舟上关部递帖子求见关宪吃了闭门羹,严知寅问老爸今天要不要再递帖子。严济舟的回答很干脆:“不去。”

        “督抚衙门呢?”严知寅又问。

        “不去,尤其不能拜谒杨抚台,由于他老爹杨文乾的缘故,他讨厌与商人交往,特别是十三行商人。”

        这时,巢大根急急走进来,“老爷,那条神秘的客船已打听清楚,是总督硕色和巡抚杨应琚秘密雇的船。”

        严济舟得意地捋着胡须:“果然不出老夫所料。”

        这几天早晨七时前,总有一条挂着帘子的神秘箬棚船,在十三行码头外围的省河游弋,帘子撩开一线缝,船舱里的人朝夷馆窥视。巡逻的行丁把这情况向严行首禀报,严济舟立即叫巢大根暗中调查。巢大根道:“奴才问了好些个船家,他们讲除督抚衙门的吏胥外,还有临时被唤上船的民人以及离开花船的风流客。会写字的原原本本把看到的情况记下,不会写字的在证词上按手印,内容是洋番男女在大白天淫乱。”

        “知寅,你看吧,督抚与海关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弄不好,参劾李永标的折子已经在驿马的背上飞驰。老爸是行首,唯一可择之道,便是敬而远之。一旦不慎介入,双方杀不了对手,或者为了推卸责任,八成会拿行商开刀。”

        严济舟说到这,打了个寒战,叫巢大根备轿。

        严氏父子乘轿离开十三行。走后没多久,东印度公司大班麦克与他的秘书费兹进会所拜见行首,楞仔说济官在家养病,两人只好离去。

        麦克是来呈交禀帖的,内容是要求广东官府和户部废除夷妇禁。全体外商,尤其是带了夫人的外商,对现状仍然十分不满。他们要求外商夫人外出不受任何时间限制。

        麦克与费兹商量着要不要直接上户部提交禀帖,看到一群关丁簇拥着一顶八人抬官轿过来。麦克猜想是新任户部李永标,碰碰费兹的手肘,两人站在会所照壁前不动。原先李永标在黄埔税馆做小官时,麦克赠送过两瓶葡萄酒请李永标品尝,李永标送一包徽州绿茶给麦克。在麦克的印象中,李永标是最好相处的中国官吏,为人随和,彬彬有礼像个极有涵养的绅士。

        “落轿!”李七十三抑扬顿挫叫道,掀开轿帘搀扶李永标出来。

        “永标兄!”麦克笑容可掬叫道,不等李永标作出反应,窜到李永标跟前。麦克身材颀长,居高临下同李永标说话:“听说你的……回毕竟(北京)的……吃后(伺候)了几年皇帝,回来的就升官啦?哦,一武(衣服)上面的……还就(绣)了一只鸡,这个……不是巡抚大人钻(穿)的官服吗?”麦克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说道,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亲热地拍打李永标的肩膀。

        “去去去!”李七十三凶狠地推麦克一把,“哪来的蛮夷,李大人是钦命粤海关正堂老爷,你懂不懂规矩?”

        麦克本想先套近乎,尔后直接向李户部禀陈废除禁止外商夫人日出的规定。麦克被李七十三推得连打几个趄趔,费兹急忙扶住他才没摔倒。

        李永标脸色阴沉,拉得老长,径直朝会所走去。

        “李户部,我的……有事的……要向你禀……”

        李七十三不等麦克说完,“禀你妈拉的逼!”李七十三用北方粗口骂道,攥紧拳头恨不得朝麦克的鹰勾鼻猛击一拳。数个拿水火棍的关丁围了过来,凶神恶煞盯着麦克,只要李七十三使个眼色,他们就会给麦克颜色瞧瞧。

        “禀你妈拉的逼是什么意思?”麦克站着发愣。费兹赔着笑脸,一边朝李七十三作揖,一边用生硬的中国话道歉。李七十三道:“这次饶过你们,倘若再冒犯李关宪,本二爷要打破你们脑壳!”李七十三摆摆手,关丁让出一个豁口。

        费兹把麦克拉走,责备道:“麦克米伦,他现在是户部大人,连十三行的行首都要敬他三分。”麦克愤愤不平道:“他是户部大人,我还是伟大帝国英吉利的储爵大人!”

        李七十三进了会所大堂,见一个行役跪在关宪面前战战兢兢说话。

        行首严济舟生病回家调养。李永标坐椅子上沉思片刻,说:“你去把潘振承叫来,叫他跑来。”

        转瞬间,潘振承跑步进入会所公堂,跪李永标跟前,气喘吁吁道:“驽钝叩拜关宪大人。”

        李永标没叫潘振承起身,绷着脸孔说道:“潘振承,本关命令你,严饬夷妇遵守夷妇禁。”

        潘振承道:“驽钝遵命,驽钝这就奉关宪令,前往夷馆转达李关宪的夷妇禁。”

        “不许你打关宪和海关的招牌!”李永标大声斥喝道。

        潘振承为难道:“李关宪,驽钝乃一介末商,位卑言轻,惟恐夷商夷妇不听驽钝的规劝,辜负了关宪大人的厚望。”

        “你有本事弛禁,就有本事严禁,泼出去的水也得给本关收回来!”

        潘振承辩解道:“李关宪,夷妇如何违禁,驽钝实不知情。”

        李永标愣了一下,心想我堂堂关宪大人,岂容小小行商狡辩?本关捏拿你像捏拿鸡仔!李永标愤怒地拍打茶几:“你不知情,你心中有鬼才不知情,这就是纵夷的铁证!今日傍晚时,本关会派人暗察,倘若有一个夷妇不守夷妇禁,出了夷馆一步,本关拿你是问!”

        李永标站起来,轻蔑地看潘振承一眼,威风凛凛走出公堂。

        潘振承一脸褚青,强忍着心头的愤怒站起身,缓缓朝外走。潘振承曾翻阅过邸报,邸报说李永标喜欢舞文弄墨,文友敬称他为李翰林。然而,刚才李永标的表现,纯粹一个官场无赖。

        官大一级压死人。关宪与行商地位之悬殊,决定了行商只有忍气吞声,任其宰割的份儿。潘振承明知没有效果,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夷馆交涉。

        “什么?你连外商夫人早晚出商馆散步的权力都要剥夺?”麦克不等闻世平译完,暴跳如雷朝潘振承吼叫。

        麦克没携带夫人,约有一成外商携带了夫人。然而,就是这寥寥无几的欧洲女士,给十三行带来了生气。欧洲商人聚会,女士成为众男士追捧的对象,男士竞相与女士碰杯、聊天、跳舞。麦克无法想象,没有女士的十三行,将会成为死气沉沉的人间地狱。

        麦克双眼喷射出蓝色的火焰,愤怒之情难以言表。潘振承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我要剥夺外商夫人早晚散步的权力,是户部早在好些年前就有禁止外国妇女白天出入商馆的命令。”潘振承在心里诅咒李永标这一手好狠毒,关宪关部隐在幕后,推他出去做恶人,并且不能说是奉关宪的指令。

        “你们给我出去!出去!”麦克指着潘振承和闻世平,气急败坏叫道。

        潘振承声色俱厉道:“麦克,我正告你,你们如果不听我的劝告,将来引发了严重的后果,别怪我没提醒你!”

        

外商游行



        十三行夷馆区与中国街没有明确的界线。

        许多夷馆与行馆本来就是连为一体的建筑群,临江的一面是夷馆,面对中国街的一面是行馆。夷馆与夷馆之间,有宽窄不一的空地,宽敞的空地辟为西式风格的花园,在中国街过往的中国人常常驻足看花园里的夷人,大惊小怪用侮辱性的语言品头论足。除了洋行主人或雇员,其他闲杂人员概不准入内,否则会遭到行丁的粗暴驱赶。

        中国街像往常一样行人如织,有来做生意的外地客商,有本地人来购买散件西洋货,还有纯粹来看稀奇的。看稀奇的中国人今天果然大开眼界,西洋花园突然冒出一群打扮妖冶,穿着奇装异服的夷妇,跟她们身后的是一群身穿黑色礼服的鬼佬,另外还有七八个小鬼佬小鬼妹。几个鬼佬拿着西洋乐器,吹吹打打。接下的一幕,围观的中国人莫不瞠目结舌,西洋男女搂抱成一团,合着乐曲的节拍翩翩跳起妖舞,脸上洋溢着放浪的淫笑。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人眼睛似钉盯着鬼妹高耸的胸脯;有的看得脸红耳臊,悄声骂夷人恬不知耻。潘振承走进花园,还未开口劝阻,便被几个牛高马大的夷人奋力往外推,潘振承顺势跌倒在地。人群中有奉命暗察的关胥,一个关胥脚踏风火轮似的跑回关部,向李永标禀报。

        “这是挑衅!”李永标跳了起来,怒不可遏叫道。

        关胥佝偻着腰说道:“潘振承没劝阻住,还被夷人凶悍地推倒在地,摔得不轻。”

        “东翁,潘振承确实位卑言轻,制服不了夷人。”吴尔韶说道。

        李永标急得团团转,在吴尔韶面前晃来晃去走动,“我们原本是纠偏,没想到越纠越偏,比唐翁任关宪时还严重。尔韶,你说如何办?”

        “不是有个保商制吗?所有的夷商夷妇都有保商,我们应该抓住保商。当务之急是压住夷人不要闹事,至于那个束夷不成反纵夷的潘振承,可稍晚一步惩罚他。”

        李永标点点头,“你说的有理,我这就去十三行。”李永标急急朝外走,突然收住脚步,“不成,我们还是不宜站到台前。尔韶你想,夷男妖女大白天跳淫舞,我们可以拿潘振承做替罪羊;如果部堂直接向保商下达夷妇禁的关令,保商又以关部的名义向夷人施压,夷人不服把事情闹得更大,我们找谁做替罪羊?”

        “东翁深谋远虑,不才自叹弗如。抓众保商不如抓总商,我们这就去严济舟府上。”

        李永标迟疑道:“严济舟不是病了吗?”

        “不才怀疑他是装病,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去。”

        严济舟对十三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泰禾行伙计不时过来向他禀报。严济舟庆幸自己趁早离开了十三行会所,不然的话,压服夷人的事,很可能点到行首头上。严济舟不太瞧得起李永标,很简单的一件事,干吗弄得这么复杂?聪明的关宪应该揪住行首不放,由行首出面制服夷商。

        严氏父子坐在院门外的大榕树下,荷花飘香,沁人心脾。严济舟动作娴熟潇洒地沏功夫茶,突然愣住,他看到两顶凉轿疾疾朝榕树下跑来,上面坐的是李永标和他的师爷。

        “严济官,自沏自饮,好惬意啊!”李永标下了凉轿,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贵体欠安,本关特来探望。”

        严济舟甚为窘迫,支吾道:“早晨起来头晕,喝过郎中开的汤药,现在好多了。”严济舟卑躬卑敬地请贵客坐。

        “本关看你是有意逃避!”李永标厉声训斥道,“严济舟,本关命令你赶往十三行,将擅自外出跳淫舞的夷妇赶回夷馆,勒令她们恪守夷妇禁。他们若不从,将受到中止来华贸易的惩罚。至于你,到明日早晨,若还有夷妇在夷馆外呆着,本关拿你是问!”

        “末商遵命,末商有关宪令,他们敢不服从?”

        “只能以十三行行首的名义,事情出在你们十三行,没出在海关,你若打着关部的招牌,罪加一等!”李永标说完,不等严济舟分辩,坐回到凉轿上:“走!”

        严济舟仍躬着身子,目送两顶凉轿离去。严知寅道:“老爸,李永标蛮不讲理,哪像个文官,比武弁还蛮横。”

        严济舟打了个颤:“他们还没走远,当心给他们听到。唉,他不是几年前的黄埔税馆小吏了。”严济舟身子软塌塌地坐下,用毛巾擦额头的汗水,“他是官,是权倾一方捏着行商命脉的关部大爷,他蛮横无理便是理,老爸只能惟命是从。”

        “缘何不准宣称奉关宪令?”

        “潘振承制止不了夷商,想必也是不准声称奉关宪令。这等于把行商逼到绝境,夷商不服闹事,关宪好抓我们做替罪羊,他们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严济舟一筹莫展,蔫头耷耳坐凉轿上。严知寅没乘凉轿,跟着父亲身边走。“老爸,倘若夷商不听你的怎办?”

        “不听,就让他们闹事。”严济舟胸有成竹道。

        “老爸,我听不明白。”

        严济舟狞笑道:“李永标不准老爸打海关的招牌,老爸打潘振承的招牌总可以吧?”

        父子俩赶到十三行,西洋舞会已经散场,天气太热,外商本无跳舞的雅兴,目的是向中方示威。麦克及数个夷商站在商馆入口处吹风,看见十三行行首严济官板着脸,带着通事闻世平走过来。麦克不敢怠慢行首,朝严济舟拱手行礼。

        “麦克,你们为何不服从潘启官的劝告,有意违抗夷妇禁?”严济舟峻颜峻色问道。

        “他有什么权利对我们指手画脚?他连保商都不是!”麦克愤愤不平用英语叫道,闻世平直接把麦克的意思翻译出来。

        严济舟正色道:“潘振承是中国皇帝钦命的官商,肩负朝贡贸易和管教蛮夷的职责,他有权利向你们下达夷妇禁,本行首全力支持潘启官履行职责!”严济舟说完,叫闻世平直接翻给麦克听。

        麦克不等闻世平翻译完便高举起拳头:“抗议!抗议潘振承的错误行为!”

        在严济舟与麦克交涉之时,其他夷馆的外商聚了过来,纷纷高举拳头抗议。

        “我们游行示威!”海龟号船长皮尔用英语大叫道。

        西洋男女迅速组成一支近百人的队伍。皮尔带领游行的队伍上了中国街,引起满街的中国人围观。皮尔仅会简单的中国词,领着外国男女反复呼喊口号:“抗议!”“抗议十三行!”“抗议潘振承!”……

        严济舟跟在游行的队伍旁,声音嘶哑地叫道:“不准游行,不准你们抗议!”

        皮尔领着外国男女齐声高叫:“抗议严行首包庇潘振承!”

        

越禁越乱



        派行首下达禁夷妇令,不仅没起到预想的效果,事情还越闹越大。李永标急得抓耳挠腮,像熊瞎子在北园转来转去,花坛上的鲜花给他一枝枝掐断,满地都是残花败叶。日影斑驳,渐渐西斜,树梢抹上一层猩红的霞光。

        “东翁,幸亏我们没叫他们打着海关的招牌,事情闹得这么大,跟海关没关系。”吴尔韶站在棕榈树下,安慰不断转圈的李永标。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唐翁因媚夷而落马,皇上钦点我接任粤海关监督,虽然没有明示,纠偏却是新关正必须做好的头等大事!”

        李永标终于走累了,坐条石上喘气。吴尔韶递上一杯茶:“依不才拙见,严济舟、潘振承使了绊子。缘何以往以商制夷,百试不爽,这次偏偏不灵?”

        李永标吩咐李七十三传令,十三行全体行商来关部聆训,一律穿戴官商行头。

        行商陆陆续续来到海关公堂,共二十名,第一排站着六名一等行商,后两排各站七名行商,他们分别是二三等行商。潘振承站最末,他未曾捐纳,没有品秩,身着黄鹂补服。这是他做行商以来首次穿戴官商行头,他作出最坏打算,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穿戴官商行头。没有规劝住夷商遵守夷妇禁,李永标肯定不会轻饶他。

        李七十三抑扬顿挫高喊:“钦命督理广东沿海贸易税务户部分司李永标关台升堂!”

        李永标身着二品锦鸡补服,起花珊瑚顶戴后插着一根孔雀翎,威风凛凛走上暖阁。严济舟领头行礼:“吾等末商向李关台请安。”

        李永标抓起响木猛地一拍:“严济舟、潘振承,跪前面来!”

        严济舟和潘振承跪下,悄悄对了一下眼,把头伏下。

        李永标抓起响木又是一拍,叫道:“严济舟、潘振承纵夷闹事,严济舟杖十!潘振承罚银三万两!”众行商听了猛惊,怎么是纵夷闹事?跪前面的严济舟悄悄用肘子碰了潘振承一下,两人抬起头,严济舟还板直腰直视李永标。

        李永标色厉内荏:“二位不服?不服这就滚回十三行,勒令夷妇恪守夷妇禁。明晨若还有夷妇在夷馆外面走动,本关除加罚严济舟和潘振承外,其他行商全部脱不了干系!听清楚没有?”

        众行商答道:“末商听清楚了。”

        李永标道:“严济舟、潘振承留下受罚,其他行商回去。”

        海关公堂,只剩下潘振承一人孤零零地跪在公堂中央,旁边站着四个手执水火棍的关丁。

        严济舟被叫进李永标办房,李永标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冷冷打量严济舟一眼:“严济官,你还算守规矩,没打海关的招牌责令夷商,替关部承担起蛮夷闹事的责任。今日免罚杖责,明日倘若你压制不住蛮夷闹事,本关言必行,行必果,罚你二十大板,令你皮开肉绽。”

        严济舟放声大笑。

        “严济舟,你放肆!”站一旁的吴尔韶斥喝道。

        李永标猛地从皮椅上站起身,指着严济舟:“你笑什么?你不说出令本关信服的缘由,本关今晚就罚你!”

        “罚末商?你今晚能罚末商,以后能否罚得了末商还很难说。”严济舟镇静自若说道。李永标与吴尔韶面面相觑,严济舟继续不卑不亢说话:“李关宪,末商猜想你对‘关宪是爷,行商是孙’这句话极为欣赏。但末商奉劝你不要偏向一方理解,仅把行商当成可任意宰割的下人。行商确实是孙,关宪可打可骂,还应该疼爱。只有对行商既严厉、又疼爱的关宪,才能真正赢得行商的尊敬,关宪大难临头,行商即使无力化解,也好事先给关宪露个口风,不至于关宪这多天来蒙在鼓里,被人算计都不知道。”

        严济舟的暗示再明显不过,李永标惊疑不定,斥喝关丁给严济官看座看茶。

        李永标与严济舟并坐在红木椅上,隔着茶几,聆听严济舟谈前些天清晨在省河游弋的神秘船只,“有好几个从花船下来的缙绅被请到箬棚船上,他们都能证实,箬棚船上的胥役是督抚衙门的。这些胥役没有强人所难,只是叫缙绅原原本本,把西夷男女亲昵猥亵的现状记下来。”

        李永标吓出一身冷汗:“尔韶,唐翁的师爷提醒过我,要我当心督抚在背后捅刀子,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严济舟道:“依老夫愚见,督抚倒不是使阴招捅刀子。老夫做了数十年官商,官场的规矩还是知道些,皇上密谕百官互相监督,尤其是广东的督抚,还负有稽查海关的职守。他们这样做,正是效忠皇上。”严济舟说话一贯四平八稳,他不会因为欲讨好关宪,而得罪督抚大人,即使在背地也不能说他们坏话。

        “谢严济官提醒不才东翁。”吴尔韶上前续水,笑容满面说道:“不才愚不可及,事情发生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前去拜访严济官,向严济官打听机密。”

        严济舟哪能听不出吴尔韶的弦外之音,他在责备我没有及时向关宪透露讯息。严济舟唉声叹气道:“老夫得知这一讯息,心急火燎跑到关部递帖子求见李关台,李关台的长随李七十三回老夫的话,说关台大人忙于关务,没空接见。”

        李永标把李七十三召来,破口大骂他是个误事的混蛋,叫关丁到屋外打他的板子,回来要脱裤子给他看。关丁不敢真打,也不敢假打,一个老关丁使出伤皮不伤骨的打法,打得李七十三屁股鲜血直流。两个关丁扶持着李七十三进来,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流。关丁正要把李七十三的裤子拉下,李永标晃了晃手,叫李七十三滚蛋。

        李永标转为和颜悦色,“本官恭请严济官赐锦囊妙计,关部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这步棋还真难走。”严济舟谈起伊拉齐出台夷妇禁,当时也引发夷商的激烈反应。他们成群结伙到海关抗议,还跑到督抚衙门请愿。当时总督衙门在肇庆,总督庆复听过夷商的禀陈后,派员把伊拉齐召到肇庆,骂他个狗血淋头,指责他纵夷僭越告状。其实明眼人都很清楚,督抚都不主张把夷人当囚犯圈禁,但又不便替夷人说话,要求弛夷妇禁。督抚抓住伊拉齐其他方面的差池,上折子参劾他,伊拉齐还没把关宪宝座坐热,半年不到便黯然下台。

        “那么,伊拉齐的后任策楞将军,又是如何贯彻夷妇禁的?”吴尔韶问道。

        “老夫不清楚,替策楞大人主持关务的是一个叫邬贵的大关委员,他在江西赣州做知府,李关宪可派人去江西问他。”严济舟不想介入督抚与海关之间的争斗,他仅为摆脱对他的惩罚而向李永标透露这个机密。

        严济舟站起来:“老夫得赶回去服汤药,按照医嘱,老夫得每日餐前服药,这两天十三行接连出事,老夫未遵医嘱。明天老夫只好带药罐子来十三行,随时恭听关宪差遣,当然也得随时准备受罚挨板子。”

        “不必,不必。”李永标赔笑道,“济官尽管安心在家养病,以后下官有不明之处,再向济官请教。”

        “潘振承还在公堂里跪着。”严济舟走到门边,停步说道。

        李永标愣怔一瞬说道:“济官请放心,本官问过他话,也会放他。”

        吴尔韶看着严济舟走出办房的雕花紫檀门,转回身急道:“东翁,这般看来,硕色和杨应琚向皇上上了参劾密折,罪名是海关纵夷。”

        “我们也上折子,声称关部已经责令十三行行首严济舟、行商潘振承奉关部令,严饬夷人遵守夷妇禁。”李永标说着抹抹额头的汗水,叹息一声道:“照此看来,我们不准严济舟和潘振承打海关的招牌是一步错棋。”

        “错棋虽是错棋,但他们至少帮关部扛了一扛。东翁,依不才拙见,明天关部仍不宜直接出面,把招牌给潘振承,让潘振承打着关部的旗号规劝夷商,若有不从,罚他们不准来广东贸易。倘若还不从,就可拿潘振承做替罪羊,杀鸡给夷猴子看。”

        翌晨,李永标和吴尔韶乘坐箬棚船在十三行码头附近的水域游弋。

        夷楼前的小广场,果然有好些个西夷男女。其中一对手挽手散步,一对在水边钓鱼,一对坐铁椅上看书。还有一个夷妇单独在广场散步,又有一个夷妇端着一盘发黄的圆馍(面包)从这座夷馆走进另一座夷馆。最显眼的是七八个西夷男女在大榕树下喝早茶,地上铺着凉席,说不清哪个和哪个是一对,男女全都挨得那么拢。

        两人窥视了半个时辰,除了男女授受不亲,倒没看到什么猥亵淫乱的画面。李永标想,也许是那帮儒生小题大做,夷妇出夷馆散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东翁,你看。”吴尔韶轻声叫起来。坐铁椅上看书的一对西夷男女,放下书,拥抱在一起亲嘴。

        “尔韶,你是否觉得淫荡猥亵,不堪入目?”李永标问道。

        “怎么说呢?中土人明事暗做,西洋人明事明做,中土人断不会光天化日卿卿我我。若说房事嘛,不才就不好说,彼此彼此吧。”吴尔韶不好意思笑道。

        “这是西俗。”李永标谈起六年前他在黄埔税馆主事时的见闻,“少见多怪,多见不怪。我在黄埔主事时,听通事说西夷人诟病中土婚俗,说天朝人不尊重妇女,天朝一夫多妻不如他们一夫一妻好,他们的国王只有王后,没有嫔妃。任何达官贵人也都不准三妻四妾,一妻一妾也不行。我们老是说西夷男人好色,西夷女人淫荡,其实是一种偏见。”

        “依东翁之灼见,不想严饬夷妇禁?”

        李永标肃然道:“你说哪去了?中土乃万国共主的天朝,西夷来天朝哪能不守天朝的礼俗?海关不只是替皇上督理沿海税务,令夷人归顺向化,亦是海关义不容辞的职守。”

        李永标掏出怀表,离七时正还有一刻钟。昨晚潘振承受命,连夜上夷馆向众夷传达关宪令。夷妇在天亮后出夷馆活动,明摆着违背了夷妇禁,难道潘振承阳奉阴违没有向西夷传递关宪令?照眼前的情形,夷妇能恢复到前些天的原状,保证早七时回夷馆,也算是有了初步成效。

        李永标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夷妇置若罔闻。这时,潘振承从两幢夷馆间的宽道走出来,身后跟着通事闻世平。

        潘振承猜想停在水面那条箬棚船坐的是李永标和他的师爷,他扯开喉咙高喊:“列位西夷男女洗耳恭听,本商奉户部李大人的命令,昨晚已通知各夷馆大班,从今天凌晨起,夷妇一律不准外出。现在仍有部分夷妇违反禁令,光天化日下放荡猥亵,淫乱中土坏我民风,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商勒令你们速速回到夷馆,如有不从,户部大人有言在先,将禁止你们来广东贸易!”

        闻世平用夷语传译,广场上的西夷男女围了过来,情绪激愤地用夷语叫喊。还有西夷男女源源不断从夷馆跑出来,挥舞着拳头大吼大叫:“Protest(抗议)!”

        李永标在黄埔任职时听过这个词,夷人在喊抗议,大概是抗议户部。“快快,离开这里,回关部!”李永标惊惶失措叫道。

        李永标和吴尔韶回到关部,焦虑不安地商讨对策。“西夷怎么连关部的命令都不听?”李永标火烧眉毛,一趟一趟在办房来回走动。

        “Protest(抗议)!”衙门外传来狮吼虎啸的抗议声。

        一个关丁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进来:“李关宪,大事不好,成群结队的西夷男女拥到关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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