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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英商分头密访茶种 冒充边民皮尔露馅

        麦克打破行商垄断的计划失败,皮尔向麦克献计,弄到茶叶种苗,到殖民地大量种植,东印度公司将彻底改变对华贸易的从属地位;麦克逼殷无恙去寻访茶叶种苗,而皮尔擅自离开广州前往福建;皮尔冒充边民,竟然顺利地来到福建,惊奇地发现贡茶园;此时,帮助过潘振承的石如顺也在福建,遇到官差押解企图私闯贡茶园的“边民咕噜旦”……

        

茶叶之谜



        树倒猢狲散,罗牯一死,同业盟会自行解散。

        罗牯的死,于麦克无关痛痒。麦克焦虑的是打破公行垄断,行商垄断依然存在。然而,行商并没有胁迫外商同他们进行大宗商品贸易,是外商主动同行商,尤其是愿意同大行商做贸易。牙散商人普遍没有销售洋货的渠道,而外商委托采购中国大宗商品,是以能销售多少洋货为条件的。这种双方近百年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不仅把牙散商人排斥到大宗商品交易之外,实力和信誉不佳的行商,也难以在大宗商品交易中有所作为。

        粤海关监督德魁,鉴于公行裁撤后的混乱局面,重申保商制度。重新甄别获得保商资格的行商有六位,他们是潘振承、蔡逢源、严济舟、倪宏文、陈寿年、陈原全。关牍规定只有保商才可承接洋船。新订立的保商制度,重新把牙散商人排斥在西洋贸易之外。

        麦克没想到打破行商垄断这么艰难。官商勾结,成为阻碍中国自由贸易的顽疾。麦克找殷无恙诉苦,殷无恙毫不客气批评麦克:“我们不能按西方人的逻辑来要求中国人。我们唯一可行的,就是同他们磨合,寻找双方利益的共同点,互利互惠。”

        殷无恙的话不无道理,然而总公司的首脑不这么认为。麦克万般苦恼,进入健身房,戴上皮手套,奋力地击打沙袋。

        长着茂密的狮面胡须,身体壮实得像头公牛的皮尔,站在一旁冷眼观看。麦克身材虽然高大,手臂却没力气,拳头击打在沙袋上,沙袋仅微微晃悠一下。麦克打了十几拳,累得瘫坐到地板上,满头大汗,大口地喘气。皮尔嘲笑道:“麦克米伦,你的手只会拿鹅毛笔。看我的。”皮尔赤手空拳猛击过去,笨重的沙袋像秋千似的晃荡。

        麦克没理睬皮尔,脱去手套,拿毛巾擦汗。

        皮尔扶着沙袋道:“麦克米伦,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来这里发泄。本来我应该安慰你,可是我这个时候仍向你大唱赞美诗是害了你。我开诚布公地说,你的策略进入了死胡同,想借撤销公行打破行商垄断,结果比公行存在还要糟糕。”麦克反唇相讥:“你的策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联名写信向中国皇帝进言,幻想打破朝贡贸易体制,不是白日做梦,便是疯人呓语。”

        “好吧,我们谁也别嘲讽谁。我的新策略,你一定会大感兴趣。前些时菲利浦说中国成语故事,有个成语叫釜底抽薪,太有意思了。”

        “请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中国学问,有话直说。”

        皮尔振振有词:“中国为什么能在国际贸易中占据主动,为什么欧洲商人屈服可恶的朝贡贸易制度,根本原因,是中国有欧洲缺乏而又必需的生丝和茶叶。”

        麦克坦诚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种事情很难。”

        “缫丝必须在作坊进行,中国人非常保守,绝不会向我们透露。茶叶就不同,生长在野外,只要弄到茶种或茶苗,我们就可能在东印度试种。”

        麦克冷笑:“你想到的事,加尔各答的监事们早就同我谈过,风险实在太大了,断中国财路的事情,一旦被他们发现,很可能遭致断绝贸易的报复。”

        “你们是想直接移植茶树吧?树苗体积太大,不容易藏匿,要弄就弄茶种。”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茶树有没有种籽,种籽又是什么样子?”

        皮尔信心百倍道:“到产茶区自然就知道。”

        麦克神情肃然道:“我们是来中国做合法贸易的,犯法的事情,帝国公司不会干。否则,一旦被中国的官员官商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皮尔扬起拳头叫道:“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干。我会达到目的的!”

        麦克警告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出了事,跟帝国公司无关。你进了中国监狱,我绝不会为你向中国官员求情。”

        皮尔回到夷馆寝楼,问中国买办和仆役:“茶叶树是怎么长出来的?”回答五花八门,有的说像柳条那样插枝,有的说像种瓜那样埋下种籽,有的说像栽甘蔗那样把枝条截成小段埋到土里,有的说像竹子那样从根部长出新枝。更多的人一问三不知,说从来没见过茶树。

        皮尔旋即去了中国街茶铺,挤到中国茶客中间,不等皮尔开口,茶客们避退三舍。官府有禁令,除十三行商人因为西洋商务,任何民人均不可接触夷人,违者以通夷定罪。有关茶叶的种植和制作是中国的高端机密,霍鑫耀、陈焘洋、严济舟、潘振承等数任行首,曾在多个场合告诫十三行的东主和伙计,如若泄露茶叶机密,将移交官府严厉制裁。皮尔连连碰壁,更激发他对茶叶机密的好奇,他决定深入采茶区窃取机密。

        皮尔即将付之的行动,令麦克既兴奋,又担心。麦克问他的秘书:“凯尔,你站在帝国的立场,希不希望皮尔弄到茶种?”凯尔沉默一瞬答道:“当然希望,但我更希望这份功劳归您。皮尔太狂妄,如果他做成这件事,更不把您这位特选委员会主席放眼里。”

        “他做梦都想取代我做帝国驻广州领事,尽管这是个不被中国官方承认,没有实权的虚职,却是平民梦寐以求的荣誉。”

        “应该制止他的鲁莽行为。”

        “不,让他去尝试吧,我们也得有所行动。凯尔,你去请菲利浦,我在商馆露台恭候他。”

        英国商馆的露台宽大无比,栏杆旁摆放着一张典雅的西式铁桌,铁桌上放有威士忌及玻璃酒杯,还有几小碟精致的糕点。夕阳西下,江面绯红一片,穿梭移动的风帆染上了美丽的霞光,江鸥贴着水面飞翔,羽毛闪耀着金黄色。麦克靠着栏杆看河南岸,河南最壮观的建筑是海幢寺,海幢寺的西南则是潘振承居住的潘园。麦克和潘振承做了二十多年争吵朋友,也吃过潘振承无数次宴席,却没去过潘园做客。麦克十分信赖潘振承的信誉,但对他有关茶叶的描述深表怀疑,潘振承说不管红茶绿茶都是一种茶叶,它们的区别仅仅是制作方法的差异。然而,潘振承在另外的场合,煞有介事说福建盛产红茶树,徽州盛产绿茶树。至于茶叶树有多高,潘振承指着高高的棕榈树描绘茶叶树的高度:“茶叶这么难采摘,所以茶叶会卖得如此贵。”

        麦克胡思乱想着,听到身后响起一串脚步。“麦克米伦,你在看风景?”

        “是啊,珠江航运的规模和忙碌程度,可与英国的泰晤士河相比。”麦克转过身子,笑容可掬伸出双臂拥抱殷无恙。

        “菲利浦,请坐。”麦克与殷无恙坐在靠栏杆的藤椅上,麦克拨开瓶盖倒酒,“这是我的前妻琳娜从英国带来的威士忌,查理二世时代著名酿酒师惠灵顿酿制。”殷无恙微笑道:“麦克米伦,你请我来,不光为品酒吧?有话请直说。”

        麦克轻饮一口酒:“我的大学老师、生物学家莱恩教授对中国茶十分感兴趣,他想研究茶叶成分,探究是什么物质具有提神解乏、生津润喉的药效。”

        “英国每年要从中国进口大量的茶叶。”

        “不,经过加工的茶叶,成分已经被破坏了,他需要刚采摘的新鲜茶叶。”

        殷无恙满腹狐疑:“莱恩教授想种植茶叶?英国是高纬度国家,不适宜茶叶生长。”

        “他可以到殖民地的实验室工作,比如东印度北方地区,气候与中国的南方相似,湿热多雨。”

        殷无恙吃惊道:“你是想在印度大面积试种推广中国茶?打破中国对国际茶叶市场的垄断?”

        麦克干笑道:“你想哪去了?是莱恩教授想做试验。我们退一步讲,就算有人打算在印度大面积试种,对帝国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吗?”

        “我赞同你的观点,但我不能做犯法的事情,中国政府严禁植物种苗出口;十三行的行规,还特别规定禁止缫丝器具和茶叶种苗偷运海外。我不能坑害我的保商潘振承。”

        麦克沉下脸说道:“你不要忘了,你是怎样在十三行立住脚的?不是我答应你的要求,把潘振承列为首席客户,你能在十三行长期居住,获得种种便利吗?”

        殷无恙颤栗道:“我不想成为十三行的罪人,成为中国通商史上的罪人。”

        麦克恼怒地敲击铁桌:“你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你难道不想做帝国通商史的功臣?”麦克转而笑容满面,举杯同殷无恙碰了一下杯子,“在华的所有英国人,只有你享有中国的特殊待遇,只要你肯做,既安全,又方便。来,为我们的成功干杯!”

        听说殷无恙要远行,潘振承特意向煲凉茶的朋友要了一袋凉茶配料送殷无恙。潘振承关照易经通每到一处客栈,拿出一小包交给店伙计,煲茶给殷先生喝。

        殷无恙带着愧疚上路。他身穿竹青色的土布长衫,脚穿千层底黑布鞋,腰间插一杆竹篼烟斗,脑后垂着一根又粗又长灰黄色的辫子。行头跟中国的儒生没什么两样。殷无恙有三副行头,一副是牧师黑袍,一副是西服,一副是中国的唐装。殷无恙穿衣随着他扮演的角色而变换。眼下,他身穿中国人的服装,却要去做损害中国人的事情!

        篷船溯江上行,殷无恙不敢想象他这样做的后果。然而,麦克赋予他的任务也是不可抗拒的,麦克滔滔不绝地宣讲帝国的神圣使命,令殷无恙无言反驳。

        中国茶是英国贵族最青睐的进口商品。一六六二年,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英王查理二世。她的陪嫁包括二百二十一磅中国红茶和中国茶具,新王后用红茶冲泡给皇室成员品尝,用来款待高贵的客人。品茗风尚迅速在英国风靡,是否品饮过红茶、能否拿红茶待客成为身份高贵的象征。皇室及贵族庄园经常举办中国茶会,茶会的布置富有中国情调,中国茶几、中国茶具、中国屏风,甚至还悬挂中国字画。若是夏日,宾主身穿中国丝绸,男士手执中国折扇,女士摇着中国圆形绸扇,在茶会上穿梭笑谈着品尝红茶。

        殷无恙曾研究过另一种进口饮料咖啡,为何没有成为上流社会的宠儿。

        咖啡的原产地在黑非洲的埃塞俄比亚阿拉伯人居住区。公元七世纪,阿拉伯人开始种植咖啡,并把咖啡豆放在水里煮开了做饮料。十七世纪初,威尼斯商人首次将咖啡豆带到欧洲,最初作为药物卖给药剂师。一六四五年,世界上首家咖啡馆“世波特加”在威尼斯开张。十七世纪末,威尼斯的街头小贩竞相销售咖啡。咖啡成为平民化的大众饮料。然而,保守的教会人士群起攻击咖啡,认为咖啡是“撤旦饮料”,要求教廷禁止。教廷虽然没有禁止教徒饮咖啡,然而品饮咖啡仍没有成为上流社会的高雅情趣。各国海关均未向咖啡征收奢侈品税,咖啡成为欧洲的廉价饮料,一七六三年,Cafe Greco在威尼斯拥有二千家分店。

        殷无恙在寄给皇家地理学会的一篇文章中,独出心裁分析了茶叶和咖啡身份贵贱的另一个原因:“茶叶原产伟大的、拥有灿烂文明的古国中国;咖啡原产停留在氏族部族的黑非洲。西方使者来到中国,中国的皇帝和大臣们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堂,用精美的瓷器盛着茶水招待客人;而埃塞俄比亚的酋长们只会抓出一把咖啡豆给客人嚼,他们至今尚不知煮咖啡。茶在中国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很多诗人以茶为题写诗;茶在中国虽然也是大众饮料,然而茶的品质价格悬殊极大,名贵的茶只有达官贵人才可享受,像贡品茶只有中国皇帝才能饮用。我从没听说过哪个贸易商向欧洲进口了一批名贵的咖啡豆,咖啡在原产地就没获得贵族身份。一六五二年,‘一便士大学’咖啡馆在英格兰开业,顾客只需一便士便可喝到一杯咖啡,可谓廉价到了极点。而同期,假如一便士能品尝一杯红茶,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是对中国茶高贵身份的亵渎!”

        殷无恙由嗜好茶到研究中国茶文化,他记录过三十多首以茶为题的诗。殷无恙最为遗憾是,他至今还没见过茶树。殷无恙的足迹几乎踏遍珠江三角洲,从未听说过农民种茶。助手易经通也没见过茶树,他老家在肇庆府高要县,他跑的最远的地方是琼岛崖州,低纬度地区不可能有茶树。殷无恙研究过中国的著名产茶区,基本上在长江中下游地区,那里气候温暖湿润,适宜茶叶生长。殷无恙推断,广东虽不产茶,但不会绝对没有茶。与湘赣闽交界的地区很可能有茶树,甚至有大片的茶林。殷无恙的路引只在广东有效,他和易经通乘篷船沿着北江而上,不时下船到江边的农庄山坡行走。殷无恙没向易经通透露此行的目的,易经通已经习惯殷无恙对中国的任何事情都抱有莫大兴趣的秉性。

        篷船过了韶州,仍没发现茶树;二人弃船徒步上最北的仁化县,还是没发现茶树。离开县城朝北走,走到粤湘赣交界的扶溪,猛然看到低矮平缓的山坡上,种植着大片大片整整齐齐的绿色灌木。殷无恙凭直觉认定这就是茶园。易经通的神情似乎比殷无恙还激动,他曾多次听茶商说茶园,今天终于见到了茶园!

        两人摘绿叶放嘴里咀嚼,兴奋地用眼神交流似是而非,其妙无穷的体会。殷无恙怡然吟诵潘振承抄给他的宋代诗人范仲淹的《武夷茶歌》: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

        “多美的茶园啊!”殷无恙眼里闪烁着泪光,“有一天我告老回乡,能够在我的庄园种上茶树该多好,这将成为我对中国的美好留念。”

        易经通道:“这还不容易?到时候你连根带土弄一些茶苗去……唔,不成,海关和十三行禁止茶苗出关。”

        “茶苗到底靠什么繁殖?是像竹子番薯一样靠根茎?还是像谷物一样靠种子?”

        易经通指着不远处几幢草庵:“那边有几户人家,准是茶农。我问他们去,倘若有茶种,我这就为你讨一些。”

        殷无恙犹豫道:“讨恐怕不太好吧,还是买,价钱不要太计较。”

        当晚,二人住进扶溪的小客栈。

        殷无恙从布袋里抓出一把茶籽摊手心看,脸上交织着复杂的表情。殷无恙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我真的要把茶种交给麦克米伦吗?”殷无恙联想起咖啡豆的商业种植史。阿拉伯通商口岸摩卡禁止任何种苗出口,一六一六年,荷兰人仍成功地将咖啡树和咖啡种偷运出摩卡,经过温室试种后,在殖民地大量种植。此后,西班牙、法国、英国、葡萄牙等都加入到商业种植的行列,中美和南美成为世界最大的咖啡豆种植地区。欧洲人早就不必依赖阿拉伯人提供咖啡豆。无论是咖啡种植与消费,以及新生的咖啡文化,在阿拉伯日益边缘化。殷无恙在一篇《茶与咖啡》的文章中说;“说起喝咖啡,人们首先想到是欧洲人的嗜好,而忘记了饮用咖啡的祖先阿拉伯人。”

        茶种带出中国,也会出现这种情形吗?殷无恙不敢往下想,浑身打寒战。易经通拎着一只茶壶进来,惊奇道:“殷先生,你脸色怎这么难看?”

        “大概是太疲倦了,这些天不停地东奔西跑。”殷无恙搪塞道。

        “喝一碗凉茶,趁热喝。启官送你配料时说过,凉茶有解乏提神的良效。”易经通倒了一碗温热的凉茶,递到殷无恙手中。

        殷无恙泪水盈眶,他愧疚道:“我对不起启官啊!我这次远行,是要做一件断十三行财路,损害中国利益的事情。”

        

假冒边民



        皮尔踏上了粤闽官道。

        哈罗德·皮尔是东印度公司契约商船海龟号船长。一七五二年大西洋热带飓风,东印度公司船队的五艘商船葬身海底,唯有海龟号安全航抵北美南方大港萨凡纳,满船中国瓷器茶叶丝毫未损。濒于断货的北美又有中国红茶销售,皮尔保住了东印度公司的声誉。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作出特别决定,长期租赁海龟号,并且特许皮尔拥有四分之一舱位的支配权。

        皮尔开初仅仅是一名契约船长,后来他逐年寻找机会收购船东手中的股份,至今已是海龟号的首席大船东。他的儿子普禄顿·皮尔十八岁跟随他做水手,如今是个优秀的大副。皮尔同儿子达成秘密协议,如果父亲没及时赶回广州,由儿子驾驭海龟号返航。

        船大班是往返广州和黄埔最频繁的外商。皮尔在天黑后乘快蟹回黄埔,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麦克和办事处的职员都以为皮尔在黄埔;而海龟号的水手们都以为船长在十三行的英国商馆。皮尔有十分的把握战胜菲利浦。菲利浦持有的特别通行证只有广东有效。他知道处事谨慎的菲利浦绝不敢跨出省界一步,而广东是个不出产茶叶的省份。

        皮尔也弄了一张特别通行证——他模仿殷无恙穿一身唐装,头戴一顶中国式瓜皮帽,脑后缀了根假辫子。皮尔怎么打扮都掩盖不了西洋人相貌特征,一路上,行人莫不惊诧地看他的鬼佬嘴脸,悄声议论。皮尔最怕的是官差盘查,皮尔出发前就编织了一套谎言,自称是大清边民。

        皮尔听菲利浦说起过中国的风俗民情,越是边远的地方,差异性越大。据说有的边远地区翻一座山或隔一条江,风俗不同,服饰迥异,甚至相互间说话都听不懂。皮尔根据自己相貌,决定冒充边民。菲利浦不仅是个中国通,还是个民俗学家,他都搞不清楚边民的风俗服饰和外貌特征,那么冒充中国的边民,最好蒙混过关了。

        在嘉应(今梅州)城,知州盖润声发现一个长着狮面胡须的汉子极像他在广州看到的西洋人,立即叫皂隶把皮尔带到凉轿前,问他是何地人?

        “我是大清的边民,我的名字叫咕噜旦。”皮尔毕恭毕敬向知州行礼。

        “哪个地方的边民?”

        “古古罗山,很远很远,出山口都要走七天七夜。”

        “咕噜旦,你信的是何教?”

        “我们信古古罗教,古古罗神保佑我们,我们天天敬古古罗神。”皮尔听菲利浦说,东部的汉人其实很陌生边远地区,就是汉人的信仰也不相同,有信佛教的,有信道教的,还有不信的。

        盖润声迟疑一瞬,问道:“你们平时吃何食物?”

        “我们的食物很多很多,吃——Bread(面包)、Steak(牛排)、Egg(鸡蛋)、ham(火腿),还有Caviar(鱼子酱)……哇,数都数不清!”皮尔说的是欧洲食物,反正这个中国官员不懂英语,皮尔如数家珍,扳着指头数了几十种,说到最后没了词,连跟食物毫不相干的词汇都随口冒出来。

        盖知州见咕噜旦对答如流,不再盘查皮尔,坐上官轿,在仪仗的簇拥下继续前行。

        皮尔身后跟着一群幼童,嘻嘻哈哈谈笑咕噜旦的丑模样。皮尔不气不恼,还不时反转身朝幼童张开一排大板牙笑。皮尔到食档买了几大包食物,来到城外的渡口,登上一艘上行的船。幼童在岸边大声叫喊:“老母鸡,快下蛋,什么蛋,咕噜蛋;咕噜咕噜下了蛋,下了一个大坏蛋。”

        皮尔在船上用汉话粗口回敬幼童:“咕噜旦,操你妈的蛋。”

        三天后,皮尔进入福建永定县境内,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发现一片绿茵茵的茶园。皮尔在嘉应就见识过茶园,他不相信广东能出产优质茶,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深入福建窃取优质茶的种籽。皮尔的狮面胡须激动得乱颤,摘一片嫩叶放嘴里嚼。一对茶农夫妇在茶垅里除杂草,他们走过来,惊诧地瞪着眼睛看着皮尔。皮尔像狮子龇牙似地张开大嘴笑:“中国朋友你们好,我是大清边民,我的名字叫咕噜旦。”

        茶农嘘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来了红毛鬼。咕噜先生,你来福建做甚?”

        “买茶,最好能买到贡品茶。”

        茶农为咕噜旦的无知笑了起来:“咕噜先生,贡品茶是孝敬皇上的,出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不过,也只有清明季节采的茶叶能进贡,平常季节采的茶,若肯多出钱,或许能够买到吧。”

        “福建有很多茶叶进贡中国皇帝吗?贡品茶都产在哪些地方?”

        “物以稀为贵,能进贡皇上的茶少得很。我活到四十多岁,只听过安溪县有一种叫铁观音的茶,年年要进贡到金銮殿,万岁爷喜欢得不得了。”

        皮尔欣喜若狂,浮想联翩,如能引进铁观音茶种,将会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轰动整个欧洲,国王乔治三世将授予自己骑士勋衔。皮尔日夜兼程赶往安溪县,安溪在泉州府西一百里,群峦叠嶂,云蒸雾腾,山间溪水流淌,靠近溪水的缓坡种植着连片的茶林。皮尔惊奇地发现,看似一模一样的新鲜茶叶,有的用来制作红茶,有的做成外观像黑色铁屑的铁观音。安溪有好多地方生产铁观音,但贡茶只有一处,蓝溪旁的铁观音御茶园。御茶园由安溪茶大使监管,茶大使的另一项重要职守是发放茶引。福建名茶如安溪铁观音、武夷岩茶、崇安大红袍、建瓯龙须茶、永春佛手、诏安八仙茶、福鼎工夫茶、荣莉银毫、南安石亭绿、罗源绿茶、宁德天山绿茶、福鼎莲心茶等都纳入茶引管理,须持官府发放的茶引方可流通销售。福建只有少数几个县出产绿茶,并且大都靠近浙江。由于红茶在西洋市场畅销不衰,十三行只做福建红茶贸易。

        皮尔寻访到御茶园,发现进不去,外面围着一圈竹篱笆。皮尔在篱笆外探头探脑,被守园的壮丁逮住了。这天茶大使正好在御茶园,他简单地盘查过皮尔,决定把自称咕噜旦的疑犯交给县正堂处置。

        却说这天,石如顺坐在安溪县城里的茶铺小憩。

        石如顺倒戈鼎助潘振承打败同业盟会,作为回报,潘振承吸收石如顺进十三行做行商,特意从同文行的茶叶配额中划出一股让给石如顺。石如顺火速赶往福建采购红茶。此时已过茶叶批发的旺季,他到龙岩扑了个空,茶的品质数量都未达到他的要求。石如顺决意上泉州,泉州是福建著名的大商埠,也是和漳州齐名的福建茶集散地兼出口港。石如顺坐在茶铺,一边饮茶解渴,一边打听泉州茶市的行情,正欲离开赶去泉州,听到茶铺外传来熟悉的吼叫声。

        “我是大清国边民!我的名字叫咕噜旦!”

        石如顺循声望去,一队壮丁押着穿唐装的皮尔从街道走过。稍后是一顶二人抬凉轿,轿子上坐着一个身穿黄鹂补服的官员。听旁边的茶客说,他是安溪茶大使顾家兴。石如顺做过黄埔买办,对皮尔的粗鲁蛮横记忆犹新。石如顺疑惑丛生:官府严禁夷人外出,皮尔如何能出远门?来福建做什么?石如顺对皮尔素无好感,幸灾乐祸在心中道:“你落到官府手中,活该!”

        知县宗嘉彬听说抓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立即升堂断案。三声梆响,宗嘉彬身着七品紫鸳鸯补服,踏着鼓点登上暖阁。

        公堂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人,石如顺也挤在人群后面,表情有几分惊讶。他认识坐在正堂上的县太爷,十年前宗嘉彬在番禺县衙做河泊官,负责征收鱼税并兼管河码头。石如顺是福潮行总商,为渔船侵占货船船泊位的事情,石如顺与河泊所三天两头打交道,平时没少孝敬宗嘉彬。宗嘉彬做了两年河泊官升任南海县巡检,官阶从九品。不久调往广西做县主簿。八年过去,宗嘉彬居然戴上七品顶冠,来到福建的富县做父母官。

        宗嘉彬看了看堂外黑压压的人头,扶了扶素金顶戴,举起惊堂木啪一声响:“带疑犯!”皂隶押着狮面胡须的皮尔进来,宗嘉彬不认识皮尔,他在广州见过许多夷人,凭直觉,他怀疑这个自称大清边民的咕噜旦是个夷人。

        皮尔朝宗嘉彬鞠躬行礼,不等宗嘉彬发问便急切地说:“老爷,草民是大清边远地方的草民,我的名字叫咕噜旦。”

        “你真是大清的边民?”宗嘉彬的柿饼脸满是疑云,他离开公案走到皮尔跟前,仔细打量皮尔的嘴脸和服饰,“说,是哪个地方的边民?”

        “古古罗山,很远很远,出山口都要走七天七夜。”皮尔故伎重演,不料宗嘉彬追根究底:“古古罗山在哪个行省?”皮尔只知道中国东南的省份,吞吞吐吐:“广东,不,是广……西。”宗嘉彬在广西任职多年,太熟悉当地民情了:“你真是广西的边民?说!缘何不穿边民的服饰?”

        皮尔窘迫不已,依稀记起菲利浦教他的一个中国词,“入……入……”皮尔搜索枯肠,结结巴巴道:“入乡……入乡随便……”

        公堂内外响起一片哄笑声。宗嘉彬目光犀利地盯着皮尔,皮尔油然打了个寒战:“官老爷,草民真的是大清的边民,来到你们中国……不,不,到你们这里,就得按汉人的风俗,入乡随便。”

        “中国?夷人才叫中土为中国,国人都叫大清。我看你是个夷人!”宗嘉彬一把揪下皮尔的瓜皮帽,连辫子也揪下,原来辫子是缀在帽子上的。公堂内外响起一片惊讶声。宗嘉彬得意地笑道:“果然不出本县所料,你是夷人!”

        皮尔惊恐万状,生怕被指认为传教士而受到严惩。过去,好些个深入内地的传教士落到官府手中,不是囚禁,便是杀头。皮尔双膝发软跪下:“官老爷,草民确实是大清国的边民啊。草民过去曾到广州十三行做生意,看到有几个边远地方来的其他中国商人,也都没留辫子。”

        宗嘉彬冷笑道:“这么说,你是从十三行逃出来的夷商?”

        皮尔战战兢兢道:“不是,不是,末商只是到过十三行做生意,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现在……现在和十三行没有一点来往。”

        “你是何种身份,本县自会查清,倘若真是夷人,有你好瞧!”宗嘉彬叱喝一声,“来人,把他带下去,关进大牢!”

        

包庇皮尔



        宗嘉彬草草结束堂审,是有难言之隐。宗嘉彬完全可以断定咕噜旦是个夷人,具体身份极有可能是传教士。乾隆十一年福安县教案,引发了福建全省轰轰烈烈的清查夷教行动。州县地方官哪怕查出福音书或十字架,也会受到督抚的嘉奖,眼下居然查获一个传教士疑犯。倘若上报督抚,督抚再奏报朝廷,没准还会受到皇上的褒奖,这是何等荣耀的事情!

        宗嘉彬可以预料这件事对广东将会产生什么后果。传教士肯定是从广州入境的,广东官员和十三行保商,难辞其咎。宗嘉彬头脑里闪现出一个人影,他就是两广总督李侍尧。乾隆二十六年,时任番禺河泊官的宗嘉彬,协助督标缉拿行凶的潮州海商,被海商手下的船工砍了一刀。宗嘉彬在家疗伤时,李制宪派手下的师爷来看望过他。三个月后,宗嘉彬升任巡检,从九品,正式进入朝廷命官序列。宗嘉彬心知肚明,是李制宪提携荐举了他。

        宗嘉彬左右为难时,皂隶送来一张名剌,求见人是十三行行商石如顺。宗嘉彬立即安排在签押房的茶室见面。

        石如顺求见自然不是为叙旧。他在公堂外听讼,察觉到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皮尔受罚,会坐连保商和行首。潘启官力排众议,吸纳石如顺进十三行,并且拿出自己配额里的茶生意给石如顺做。石如顺心想:眼下做不做茶生意不急了,重要的是不要连累潘启官。

        久别重逢,宗嘉彬拿出上品铁观音招待石如顺。两人互问近况,石如顺三言两语作答,在肚里盘算如何切入正题。

        “石顺官来福建,是做茶生意吧?”宗嘉彬指了指杯中的茶水笑道,“除了铁观音,别的茶,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石如顺灵机一动说道:“进了外洋行,茶生意早晚是要做的。我这次来福建,是奉潘启官的重托追一个人,就是兄台适才审过的咕噜旦。”

        宗嘉彬沉默良久道:“你说一句大实话,咕噜旦究竟是什么人?”

        石如顺觉得如果有所隐瞒,极有可能弄巧成拙,决定实话实说:“他不叫咕噜旦,也不是大清边民,他是英吉利海龟号的船大班皮尔。”

        “他来福建做什么?”

        “在下不清楚,皮尔没跟任何人说过。潘启官叮嘱我一定要追回皮尔,千万不能落到外省的官府手中。”石如顺尴尬地笑了笑,“怕落到官府手中,还真落到外省的官府手中。不幸中的万幸,是落到宗大人手中。”

        听石如顺的意思,是要他放这个犯禁的夷人一马。宗嘉彬寻思片刻,带石如顺去县。

        皮尔关在单独的号房,耳边不时响起犯人的哀叫和呻吟。皮尔在广州的西关汛吃过皮肉之苦,他不敢贸然抗议,惶惶然乞望着墙顶的小窗洞,颤抖着在胸前划十字,祈祷上帝保佑。

        “皮尔!”

        一声炸雷似的叱喝,吓得皮尔猛然打了个寒战。皮尔转过身,看到刚才审他的县太爷站在栅门边,皮尔急辩道:“我不是皮尔,我叫咕噜旦,是大清边远地方的边民。”

        “你还狡辩?”宗嘉彬怒斥道,“你看看这是何人?”

        石如顺突然现身,皮尔呆成一具提线木偶,他跪了下来:“石顺官救救末夷。”

        宗嘉彬问道:“皮尔,你得从实招来,你来福建做什么?”

        “末夷来福建报恩。”皮尔编织了几套谎言,这套谎言是准备他的夷人身份暴露时用的。一七五六年夏,皮尔率领海龟号前往宁波贸易,途经泉州外海时,海上风平浪静,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皮尔凭数十年的航海经验,隐隐察觉到将会有热带风暴。海龟号跟着一艘中国货船进了泉州港,货船的林老大说服其他中国船只,让船体巨大的海龟号停泊。这次台风,东印度公司沉没了一艘船,还有一艘船严重损坏,惟有海龟号安然无恙。

        “末夷是来寻找恩人报恩的。”皮尔竭力夸大中国船老大对他的救助。

        宗嘉彬主持重修安溪县志,前些天在旧志中看到乾隆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泉州遭遇台风的记载,泉州损失惨重,其中还有一则轶闻:“西夷夹板船一只,船名海龟,船大班姓皮名耳(尔),会简单汉话,狮面胡须,身长猴毛,善饮酒,肉煮半生食。”

        皮尔半真半假的故事把宗嘉彬征服了。石如顺却心存疑虑,他太了解品行恶劣的皮尔了,“皮尔,说句毫不客气的话,你的德性比猪狗不如,事情过去十多年,你居然会想到报恩?”

        皮尔龇牙笑了笑:“石顺官说得太对了,末夷是猪狗德性。那位林老大对我多好啊,做手势引着我们的海龟号进泉州港避风,给海龟号腾出泊位,还供给我们蔬菜淡水。末夷是畜生,得了好处不感谢——”皮尔愣怔一瞬,拍拍脑门道,“用你们的中国俚语说,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老天爷惩罚我,前三年,我的老爸爸、老妈妈不明不白死了。我得了怪病,每天晚上做噩梦,梦见海龟号沉没,我喂了鲨鱼。汉森牧师开导我,要我按照中国的风俗来泉州进海神庙烧香,寻找到林老大,向他下跪磕头谢恩。”

        皮尔这套谎言令石如顺笃信无疑,却又使宗嘉彬产生怀疑,宗嘉彬满脸挂着寒霜,问道:“皮尔,林老大是你编出来的吧?林姓是福建的大姓,就算你曾遇到过一个林姓船老大,你为何不去泉州港寻找,而是贼眉鼠眼在御茶园兜圈子?”

        “末夷当年在泉州湾避风确实遇到林老大,林老大请末夷喝铁观音茶,末夷送林老大一面西洋镜。末夷就和林老大交上朋友,林老大说他以前替皇上种茶,他们种的茶采摘下来,送去做成铁观音茶,进贡给皇上。林老大说海上行船危险大,他准备过三四年回安溪老家给皇上种茶。”

        皮尔一直跪着,眼巴巴地看着宗嘉彬和石如顺的神色。石如顺和宗嘉彬交换了一下眼色,石如顺道:“皮尔,假若你真见到林老大,只打算向他下跪磕头?”

        皮尔双眼绿光忽闪,从石如顺的眼神似乎得到某种暗示,急忙道:“不止那些,末夷带了二百块墨西哥老鹰大洋,除了路上用掉十八块,全部被监狱长拿去了。”

        石如顺道:“林老大是宗知县管辖的庶民,宗大人发一句话,就能为你找到林老大。狱吏保管的番银,由宗大人替你转交给林老大,你谢恩的话宗大人也会替你转告。你违反规定擅自离开十三行,潘行首派我追上你,带你回去。宗大人会不会放你,何时放你,我得替你向宗大人求情。”石如顺这点做得十分乖巧,他估计宗嘉彬即使找到同皮尔有交往的林老大,也不会把那些大洋给林老大。

        石如顺恳求宗大人让他带走皮尔,宗嘉彬不假思索便答应了。石如顺仍叫皮尔继续扮演边民,日夜兼程,二十天后回到广州。石如顺先把皮尔安顿在石府后院,心急火燎赶去向潘启官禀报。

        潘振承打了个寒战:“什么?皮尔跑到福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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