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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师太催逼铲除魔头 借贡密告李督褫职

        李侍尧回到广州,师太催逼馨叶下手;潘振承代收夷商贡品,收到一只意大利魔盒,馨叶执意要看魔盒,偷偷把匿名信塞进魔盒;乾隆帝下令调查李侍尧贪墨,广州将军永玮和广东巡抚李质颖询问李侍尧,番三水是何人,缘何送十万巨银给李十四;李十四为保主子撞柱而死,李侍尧被关在将军府禁闭室,猛然想起乾隆初年那宗命案,不寒而栗……

        

催逼复仇



        李侍尧回到广州,广东高层发生剧烈变动。

        乾隆四十年,皇上着左宗正永玮出任空缺两年的广州将军。永玮的祖父允礽是康熙皇帝第二个儿子,曾被立为皇太子,屡废屡立,允礽党朋皆受到处死、囚禁的处罚。永玮的父亲弘曣为允礽六子,弘曣死后,永玮世袭辅国公爵位,任宗人府一品左宗正。乾隆着同宗侄子永玮出任广州将军,令永玮受宠若惊,因为太多的宗室成员徒有头衔而无实权。永玮赴广州任职,对署督福勒及八旗作孽深恶痛绝,但他仅仅是严肃军纪,没有单独采取措施,而是写一封信给戍边的李侍尧。

        李侍尧和李湖一样的态度,不打算参劾福勒,但他们的出发点不一样。福勒的父亲,内大臣庆吉给李侍尧写了一封乞求宽恕犬子的信。李侍尧决定认这份人情,人在官场,说不定以后谁帮谁。不参劾福勒,但不能隐情不奏。李侍尧和永玮联名写了一封奏折,奏禀署督福勒在广州整肃夷风。查抄伤风败俗的夷物则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查缴夷物甄别后,如悉发回商家,不慎破损者,适度赔偿。”

        李侍尧回到总督衙门,福勒无职可署,回京师候命。进入湖北地界,收到上谕,皇上着其出任湖广总督。这般看来,皇上对福勒整肃夷风的做法还是颇为满意的。

        奏事处太监高云从因泄露官员任免机密和结交外官处斩,粤海关监督李文照与高云从结交甚密,李文照褫职押解京师候审。皇上着杭州织造德魁镇守粤海关。这是德魁第三次出任粤海关监督,李侍尧与德魁有太多的默契,德魁做事四平八稳,颇得专权的李侍尧的赏识。

        反之,喜欢专权独行的巡抚李湖,很不讨权倾两广的总督大人的喜欢。李湖出任广东布政使期间,李侍尧曾全力支持过李湖的富省规划。然而凡事都有个度,这个度就是一切都得在总督的掌控之下。李湖尚未完全渡过查抄夷物引发的外洋贸易危机,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在全省推广野心勃勃的富省规划。李侍尧承认李湖是个能臣,但他不能容忍功高震主的能臣。李侍尧排挤李湖做得滴水不漏,湘西土民滋事,李侍尧替皇上分忧,在奏折中称李湖任贵州巡抚时,平抚土民骚乱有方,深得流官土官拥戴,建议湖南巡抚鄂宝来广东向李湖取经。乾隆收到李侍尧的折子,心想何必要学习李湖的经验,干脆让李湖出任湖南巡抚,另着护理安徽巡抚李质颖接任广东巡抚。

        李质颖出身于内务府下三旗中的正白旗,父亲是热河行宫的司员。李质颖幼年入塾,勤读不倦,雍正十三年中举,乾隆二年金榜题名赐进士出身。内务府下三旗多李姓包衣,粤海关前监督李永标、李文照皆来自内务府正白旗。李质颖是内务府李姓包衣考取进士的第一人,也是承德旗人考取进士的第一人。乾隆钦点李质颖为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长期担任奏事郎中,授内三旗佐领。外放出任过河东盐政,庐凤道,长芦盐政,天津关、凤阳关监督,两淮盐政,内务府奉宸苑卿,安徽布政使,安徽护理巡抚。

        李质颖与李湖虽然都是进士出身,李质颖外表温良谦恭、彬彬有礼,说话做事不温不火,恪守中庸之道。阴阳互补,李质颖的性格很对作风霸道的李侍尧的脾胃。相比之下,出身农家的李湖为官近四十年,仍然未脱去草根秉性——他不是猥琐、安于现状的草根。李湖不求安逸,不满现状,胸中充盈着做大事的霸气。一山不容二虎,处于劣势的李湖注定是要走的。

        按原定安排,八月初李湖将带布政使张轼衍、广州知府李天培、十三行总商潘振承巡察南海、顺德、三水等地的出口产业基地。不再是广东巡抚了,李湖仍放心不下他做藩司时布的点,他打算启程赴任绕道佛山巡察。来了新巡抚,张轼衍和李天培不便陪同李湖去佛山,潘振承自告奋勇陪同巡察,表示愿送李大人出广东省境。李湖道:“到佛山即可,佛山是桑基鱼塘和手工业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官府和十三行扶植的重点。”

        定好八月初二启程。八月初一,潘振承提前为冤死的少年烧冥纸。

        落日黄昏,晚风劲吹,肆虐了一天的暑气渐渐转凉。在书房闷了一整天的馨叶出来散心,信步来到海幢寺西南潘家新购置的宅基地。宅基地正对着北岸的十三行,一半是农田果树,一半是荒坡野岭。晚霞渐暗,树林里笼罩着朦胧的暮气,馨叶看到一丛火光,是潘振承在烧冥纸。火光照着承哥肃穆的脸,灰褐色的梭子眼折射出内疚、悔恨。承哥的神情很专注,他没有发现馨叶站在榕树旁观察他。

        承哥在为何人烧纸钱?馨叶疑窦丛生。每年八月初二忌日,馨叶都要去靖灵庵,黄昏落日时跟师太一道祭奠冤死的哥哥。馨叶知道哥哥的死与潘振承有关,否则潘振承不会立一块无字碑。馨叶一直没有向潘振承求证是怎么回事,她不能暴露隐藏在心中的深仇大恨。馨叶想起承哥明天要为李大人送行,还要参观佛山的桑林果园和手工作坊。莫非八月初二也是承哥的忌日,事出有因,提前一天祭悼亡灵?

        潘振承起身时发现馨叶,“在为什么人化纸呢?”馨叶不等承哥问话先问道。

        “一个冤死的少年。”承哥目光黯淡,似乎还没有从忧伤中走出来。

        随着承哥愧疚低沉的话音,馨叶眼前映现出一幅和师太的描述不尽相同的图景:年轻的茶叶走贩潘启随着泉州茶帮挑着茶担,逶逶迤迤在闽北的崇山峻岭中行走。他们将穿越武夷山,将茶叶贩运到北方。在武夷山分水岭关口,闽北茶帮豪强勾结官府在关口私设茶叶稽查口,强征闽南茶帮的买路钱。为逃避豪强和官府的盘剥,闽南茶帮选择了一条废弃的古驿道穿越关口。

        乾隆二年八月初二日,泉州茶帮在岔路口歇脚。这一天轮到潘启做饭,其他的走贩躺在树林里睡觉。潘启架锅烧火,看到一个约十岁的少年站在岔路口愣怔稍刻,拐进古驿道。

        潘启叫道:“喂,小兄弟,你走错了路,那条山路好多年没人走,你一个人钻深山老林危险,前面有虎狼豺豹。”少年拿起水葫芦喝了一口水,抹了抹脸上津津的汗水,一脸稚气笑道:“谢大哥一片好意,小弟不怕。”这少年朝潘启鞠了躬,消失在密林中的古驿道。

        潘启做熟饭,准备把沉睡的同伴叫醒吃饭,从南面风风火火走来一伙衙差,他们走到岔路口停住。差头问潘启:“大哥,看到一个大肚子妇人和一个十岁的少年过去吗?”

        潘启答道:“请问差爷,你们追他们为何事?”

        差头道:“老爷派我们来保护他们的,怕他们遇到土匪猛兽。”

        潘启答道:“只看到有个少年过去,走的是古驿道。”

        差头带衙差狂奔疾跑拐进古驿道。

        潘启万万没有料到,衙差是来追杀那个少年。潘启在古驿道发现冤死少年的尸体,他血肉模糊,一双眼睛含着惊恐、愤恨、悲怆……其他走贩怕惹上官非,继续赶路,只有潘启一人留下掩埋冤死的少年,还请石匠为少年立了一块无字碑。

        天色完全黑下,潘振承双眼闪烁着幽幽的黯光,话音隐含着内疚:“我至今还不知那个冤死的少年是哪家的孩子,官差为何要追杀他?那少年长着一双清纯而又忧郁的眼睛,彬彬有礼,不像是不良少年。我每当想起这事便后悔不已,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为冤死的少年送一叠纸钱。”

        馨叶静默无语,显然为承哥的举动深深地感动。从运河边承哥救她和二姨开始,馨叶与承哥交往了三十余年,她相信承哥的为人,他不会为逃避过错而杜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与师太叙说的故事大致吻合,但结论截然不同——承哥不是凶手!

        次日黄昏,馨叶随师太来到靖灵庵旁的树林,残阳似血,鹧鸪在树梢凄婉地鸣叫。师太双手合什,喃喃祷告。馨叶跪在无字灵牌前,灵牌旁边有一只被戳穿的水葫芦。馨叶点燃香烛,把冥纸一页一页扔火堆里烧。

        良久,师太睁开眼,盯着馨叶神思恍惚的面容,“在想什么?”师太冷飕飕地问道。

        馨叶打了个寒噤,鼓起勇气道:“昨天,弟子验证了一件事情。每年这个日子,潘振承都要为冤死的少年化纸钱,以表愧疚。当然,他不知道那个少年就是我哥。”

        “以表愧疚?我看他是害怕厉鬼缠身才化纸。”

        “师太,不是那样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有害人之心,他跟我哥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他仅仅是指错了路。”馨叶磕磕巴巴说道。

        师太厉声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馨叶颤栗道:“弟子不敢,弟子与他不共戴天,恨之入骨!”

        馨叶继续化冥纸,夜风吹来,纸灰像黑色的蝙蝠在树林里飞舞。馨叶将灵牌和水葫芦装进布囊,朝师太拜了三下,准备离开。

        “你坐下。”师太阴沉着脸说道,“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还剩李潘二人。潘姓魔头姑且让他多活几天,那个李姓魔头,二十年来牢牢坐在总督宝座上,又是太子太保,又是二等伯,还是大学士。叫你伺机出手,这多年你都做了什么?”

        “弟子……弟子在搜集他的证据……”馨叶结结巴巴说道,“就眼下的证据,恐怕还扳不倒他,他恩泽正隆,是皇上的股肱大臣。”

        “他岂止收了十万银票,百万都不止!你迟迟不忍下手,是怕牵扯到姓潘的贼人吧?我跟你说过,他是你的仇人,是残害你哥的真凶!”师太咬牙切齿叫道。

        馨叶这多年没有出手的原因,是怕连累到潘振承,馨叶所掌握的证据全都是潘振承向李侍尧行贿。一次是李侍尧为广东口岸进京游说;一次是皮尔嫖妓李侍尧重罚陈寿年;还有一次是潘振承卷入教案,馨叶化名番三水向李侍尧的长随李十四行贿。面对着师太的训斥,馨叶无言以答。

        露水挂在树梢泫泫地滴落,无月的夜空,星星如鬼火诡谲地闪烁,夜气中飘游着庵堂传出的木鱼声。良久良久,馨叶颤颤说道:“等有智成年时,弟子手头的证据,足以置他于死地。”

        “我早说过,那是你们的孽种,你生下他儿子,家仇就难报了。”师太目光似锥打量着馨叶,怒不可遏叫道,“现在就得叫李姓魔头去死!你若还想找借口敷衍,永远不要来见我!”

        

借贡告密



        德魁长期担任粤海关监督的秘诀,一是和地方大员搞好关系;二是贡品办得皇上和内务府满意。这两点秘诀历任监督都知道,但要做得恰到妙处,还真不容易。就如前任李文照,上任便大张旗鼓操办贡品,弄得十三行怨声载道。十三行与官府有太多的利益关系,行商把李文照安插内务府高太监亲戚的内幕捅出来,地方官如获至宝奏报朝廷。时值查办高云从结交外官的节骨眼上,本想拍皇上马屁的李文照栽倒在操办贡品上。

        操办贡品令皇上满意的秘诀,并不在于越多越贵越好。昂贵的贡品增多,势必增加十三行的负担,行商跑到督抚面前告状,督抚要么向海关施压,要么在背后使阴招。好些监督在关宪宝座上呆不长,原因多出在这里。别的监督把洋贡单交给十三行,总是以命令的口气,毫无通融的余地。德魁做得聪明,每次都同潘振承商量,为了避免多花钱,他们就在洋贡的奇巧和意义上下足功夫。一件毫不起眼的八音盒,说它巧夺天工言过其实,然而音乐却无人可解其意。俩人合计后,德魁便在贡折上大做文章,声称这是西夷国王亲自谱写的乐章,颂扬天朝皇帝万寿无疆,云云。

        这是德魁三任粤海关监督的第一年,由于前任李文照开了个恶头,德魁接任后不便立即大幅度削减洋贡数量。潘振承带领众行商上各夷馆收集洋贡,队列里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粤海关书胥季东风。季东风是个鉴宝行家,但他的主要职守是跟进收验洋贡,他混迹于十三行的行役中间,不作为海关的正式代表参与验贡仪式,也不当场对洋贡发表任何意见。地方与海关的官员都不直接同夷商打交道,以示天朝官员的尊贵和夷商的卑贱。

        十八世纪,曾经称霸欧洲,号称欧洲中心的罗马帝国,沦落为海上争霸和国际贸易的弱者。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吉利等海国先后崛起,轮番扮演对华贸易的主角。罗马帝国在广州没有固定的商馆,他们的商船数年难得来一次,并且都是以城邦的名义。这次来的是罗马商人安东尼,络腮胡子,肥大的高鼻子,不卑不亢地向潘振承等中国贸易官员鞠躬。

        安东尼献上的是一只朴素无华,约一尺见方的黑匣子。

        潘振承向来不敢小觑罗马的洋货洋贡,听好些个外商说,罗马是西洋的老贵族,英吉利只是个暴发户,无论哪个西洋国家的臣民仍对罗马肃然起敬。安东尼献上的黑匣子果然不同凡响,潘振承取钥匙开锁,盒盖徐徐开启,随着美妙的乐曲声,一个美丽的小公主舒展腰肢翩翩起舞。通译殷无恙代表安东尼说话:“这只魔盒是罗马商会主席庇德勋爵,委托安东尼先生敬献给中国公主——也就是当今皇上的格格的。”

        潘振承出神地与小公主对视稍瞬,露出满意的神色,把魔盒传蔡逢源等行商看。

        殷无恙走近潘振承,轻声说话:“启官,安东尼说,庇德勋爵请人研制这只魔盒,耗费了大约一千两白银。”

        潘振承轻咳一声,扶了扶头顶蓝色涅玻璃顶戴,站在大堂中央,神态庄严叫道:“皇上口谕。”蔡逢源等行商全部跪下,安东尼也跟着殷无恙跪下。

        “怀柔远夷,惠泽四海,赏赐罗马贡商安东尼价值一千五百两官银的景德镇极品瓷瓶一对、浮梁茶一罐,所有赏赐礼品均由粤海关代朕垫付。”

        蔡逢源等行商答道:“奴才遵命。”

        殷无恙代安东尼谢恩:“贡商安东尼谢主龙恩。”

        起身之后,殷无恙把潘振承宣布的中国皇帝谕令传译给安东尼听,安东尼激动得脸膛发红。殷无恙道:“潘大人,安东尼非常感谢中国皇帝,他说一千两白银的贡品,换来一千五百两白银的礼品回赠,他回罗马后,将向罗马商会宣扬中国皇帝怀柔四夷,慷慨大方的浩荡天恩。”

        伍国莹抱进来一罐浮梁茶,由潘振承接过,郑重其事地交给安东尼:“安大班,另一件赏赐的礼品,景德镇极品瓷瓶正在运途中,大概要过两三天就能运到。”

        礼品瓷尚未运到只是托辞。中国皇帝的回赠品,更不会从京师运来广东,就在当地采办。收验洋贡后,潘振承等六位保商和海关书胥季东风一道鉴定估算洋贡的价值。每个人出一个价,然后平均折算,罗马魔盒价值约二百银两,与安东尼自报的价值悬殊八百银两。

        安东尼是否虚报,这是任何人也无法证实的。德魁和潘振承的应对之策是,尽可能回赠中国艺术品。艺术品不像丝绸茶叶那么好估值,中国的艺术品美轮美奂,得到回赠的外商绝不会吃亏,值得他们回国炫耀。

        第二天,潘振承、蔡逢源、季东风进内城采办回赠品。自从颁布防夷五事,外商几乎不可能进广州城。西关和十三行街也有艺术品出售,然而艺术品千差万别,价格悬殊,别说外商,就是行商也会弄昏头。

        三人进了景德镇瓷器行选择艺术瓷。约两百两成对的花瓶有两种,一种是青花,一种是粉彩,相比之下,古色古香的青花更能凸现中国特色。三人简短地合计一下,决定买青花瓷瓶,瓷瓶约三尺高,价钱只要一百八十两银子。黄旗国(丹麦)商人鲁本敬献的彩蛋约折五十两银子,恰好十二生肖的售价也是五十两银子。这些戆厚可爱的小动物,想必鲁本会爱不释手。

        买下艺术瓷,叫老板带伙计把瓷器送十三行会所。潘振承、蔡逢源、季东风去双门大街的苏绣馆。

        经过查抄夷物的劫难,广州市面繁华依旧,商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潘振承特意留心经销洋货的商铺,标有洋货的幌帜迎风招展,老板伙计笑脸迎客。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后生,手里拿着新买的西洋万花筒,一边走,一边对着眼看变幻万端的花筒图案。一个贵妇坐在凉轿上,捧着八音盒聆听奇妙的西洋音乐。

        蔡逢源碰了一下潘振承:“启官,看前面。”

        馨叶穿一袭绣有西洋花边的长裙,从苏绣馆出来。女仆时月紧随其后,撑着一把洋伞罩在女主人的头顶。馨叶老远打着招呼:“列位大人,这是上哪去呀?”

        潘振承走近馨叶,反问道:“你怎么也上苏绣馆来?”

        “我怎么不能来?”馨叶扑闪着漂亮的丹凤眼说道,“这是女人来的地方,我倒要问你,你们大男人来这做什么?”

        时月低垂着脑袋站在馨叶身旁,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衫裤,衬得女主人的装束愈显雍容华贵。潘振承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馨叶经过精心修饰、仍然嫣丽的面容,叙述来苏绣馆的来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馨叶问道:“都收到些什么奇珍瑰宝呀?”

        “老一套,几乎年年如此。”潘振承漫不经心地说着,注意到那只举着洋伞的手,白皙细嫩,纤细小巧。时月似乎感觉到男主人在注视她,一脸绯红。

        蔡逢源插话道:“有一样洋贡跟往年不太一样,一开锁,小公主和着乐声的节拍翩翩起舞。那个小公主的长裙,花色和款式,跟你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好像是参照你度身定做的。还有还有,小公主的脸模子和五官也跟馨夫人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馨叶修长的眉毛倏忽一扬,惊奇道:“真的?你们带我去看!”

        “不行,洋贡都入了库,看不到了。”潘振承一本正经道,朝蔡逢源丢了一个眼色。

        蔡逢源朝季东风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季书办请走先,我们进去饮茶。”季东风会意,打头进了苏绣馆。

        “别听蔡源官瞎吹,洋人的脸孔和五官怎会跟你一样。长裙的花色款式,好像跟你身上这件差不多吧。”潘振承上下打量着馨叶,目光不时从时月身上滑过。

        “你越这样说,我越是要看,非看不可。”馨叶撒娇似的说道。

        潘振承无可奈何叹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这样,明天德关宪验贡,只有这个机会你才能看。你女扮男装,粘上小胡须跟国莹一道打下手吧。”

        “讲定了,明天别背着我请德关宪验贡。”馨叶调皮地笑道,“老爷请进,奴家陪你挑选苏绣。”

        “对对,苏绣男人是外行,该选哪幅回赠外商,由你来定。”潘振承说着乐呵呵地打前走。馨叶跟在后面,反转身瞪时月一眼:“你在外面候着!”

        德魁护贡进京已是深秋。

        粤海关监督一年至少要贡物四次,通常是由家人或心腹进京代主转呈,否则的话海关监督一年四季还不够在路上来回奔波。德魁亲自护贡,一是看望侍奉病卧在床的老母;二是想借此机会修复与舒赫的关系。

        奏事处太监高云从案,内务府总管大臣英廉因失察被褫职,重新换上舒赫出任内务府专职总管。德魁更喜欢同举人出身的英廉打交道,讨厌“杂耍艺人”舒赫。舒赫训练出一只见黄袍就跪的山羊,逗得皇上龙颜大喜,从此平步青云。溜须拍马成为舒赫厕身宦海的不二法门,德魁吃够了舒赫勒索洋贡的苦头。

        按照德魁的身份,他完全可以直接晋见皇上呈献洋贡。德魁的资历比舒赫老,出身也比舒赫高贵,德魁是上三旗中的正白旗,舒赫恰好是正白旗包衣。德魁不想绕过舒赫,内务府世仆虽然下贱,然而一旦得到皇上恩宠,他们的权势有时比王公侯爷还要熏人。何况过去操办洋贡,舒赫与德魁还存有芥蒂。

        德魁带一干人,抬着贡品箱来到内务府衙门。这种明摆着给内务府总管长脸的事情,令舒赫有些小小的意外。德魁给足了舒赫的面子,舒赫心领神悟,亲自跑到仪门外迎接德关台。进了花厅,舒赫又亲自为德关台上茶。舒赫满脸堆笑问长问短,俩人实在没太多的话可说,德魁恭敬道:“舒总管,现在验贡如何?”“中,中。”舒赫叫来广储司郎中伊龄阿,对着礼单一项一项收验。不管拿出什么贡品,舒赫都会皮笑肉不笑地褒奖几句。

        伊龄阿对着礼单唱道:“第九号洋贡,彩绘瓷盘一套九只,法兰西东印度公班彭皮肚敬献。”

        舒赫忍俊不禁,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怎么叫彭皮肚?叫彭肚皮不是更好?”

        德魁也哂笑不已,“夷人的名字总是怪怪的。舒大人请看法兰西彩绘瓷盘,一等一的珐琅彩,人画得那么小,个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舒赫端着瓷盘看,哼哼哈哈,脸上隐隐闪现出失望的表情。

        伊龄阿明白舒总管的心事,问:“德大人,怎么不见大奶子光屁股的洋妞啊?”

        “有有,有的,明年准叫西夷进贡裸女瓷盘来。”这套彩绘瓷盘原本十二只,西洋人把十二只叫做一打。其中三只瓷盘画的正是袒胸露腹的裸女,潘振承和德魁商量后,决定撤掉这三只裸女瓷盘,中土人崇尚“九”的数字,把剩下的九只瓷盘计入洋贡单。

        舒赫脸呈疑窦:“西夷的淫画,本官在大内见过不少。洋妞番妇十有八九不穿衣服,此乃何故呀?”

        德魁本想说这是西洋艺术,不可与淫秽相提并论,然而,这样说岂不是媚夷?德魁谦恭地答道:“下官孤陋寡闻,不知是何因。”

        伊龄阿自作聪明,“卑职窃思,西洋不开化,洋妞番妇不知廉耻,故而不用穿衣遮羞。”

        舒赫喜滋滋地笑:“本官也是这般琢磨的。德关正,还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呀?”

        “有,有,罗马魔盒。”德魁从贡品箱里取出一只硕大的黑匣子。

        “魔盒里面不会藏妖怪吧?”舒赫问道。

        “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西洋公主。”德魁取钥匙开锁,随着丁丁冬冬的乐曲声,冒出一个翩翩起舞的小公主,小公主手上托着一封信。德魁先是一愣,凭直觉意识到情况不妙。在十三行验贡时,小公主手中没任何东西。“怎么异物掉进了魔盒?”德魁正要去取,信已经到了舒赫手中。信封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万岁爷暨舒大人钧鉴。”舒赫犹豫一瞬,撕开封口取出信看。

        “丁亥年七月初三,两广总督李侍尧长随李十四,受主子指使,收取商户番三水存于广州大北门富源钱庄的贿银十万两。”告密信没有抬头落款,字写得歪歪扭扭。舒赫脸上交织着疑惑欣喜的表情,倘若确有其事,他终于可以报一箭之仇。

        馨叶暗藏于魔盒中的信,可谓掐准了舒赫的心事。八年前,内务府总管舒赫勒索洋贡,到了德魁忍无可忍的地步。潘振承建议德魁去求总督李侍尧。李侍尧十分欣赏德魁怜悯行商的诚意,若是其他海关监督,他们会毫不犹豫嫁祸于十三行,由行商赔垫代办洋贡。十三行既是天子南库,也是地方的小银库,李侍尧当然不能容忍内务府借皇上的名义巧取豪夺,令十三行不堪重负。

        第二年,李侍尧以海关稽查的身份护贡进京,面圣呈献洋贡。李侍尧特意提到内务府派给粤海关的礼单:“据内务府总管舒赫称,礼单均据皇上的旨意开列。为搜齐万岁爷点名要的洋贡,又要办得皇上您满意,德魁和十三行商人放下手头所有事情,殚精竭虑才勉强办齐。皇上,洋贡办得是否令您满意?”乾隆大怒:“朕何时索要过洋贡?舒赫阿谀奉承,竟敢打着朕的幌子!”乾隆立即将舒赫革职,回到发迹前呆过的庆丰司牧场饲养牛羊。舒赫训练了一群见黄袍就下跪的灵羊,然而,皇上对灵羊不再好奇,却为舒赫的良苦用心所感动。内务府专职总管英廉因高云从案革职,皇上重新启用舒赫任大内总管。

        潘振承对馨叶毫不隐讳秘密,馨叶对舒赫与李侍尧结下梁子了如指掌。馨叶在罗马魔盒里私藏匿名信,预测了两种可能,如果德魁直接面圣,信会到皇上手中;如果是上内务府交验,信就落到李侍尧的仇家舒赫手中。

        

争风吃醋



        馨叶焦虑不安地等待京师消息。

        昨天,馨叶上靖灵庵看望师太,师太喜不自禁告诉馨叶,她连算了三卦,李姓魔头有劫难。师太断定皇上已下旨查办李姓魔头,密旨正在驿马上飞递。馨叶相信师太的预测,师太闲暇时潜心研究方术,师太卜测的许多事,几乎都灵验了。

        秋季的广州日渐转凉,朝贡期临近尾声。潘振承和伍国莹粗略算了算,同文行的盈利较上年增加了两成。潘振承一身轻松,约馨叶上谷埠食舫。潘振承点好酒菜,坐顶端平台上等。天高气爽,夜风送来阵阵凉意,江面渔火船灯交织一片。潘振承凭栏眺望,看到馨叶穿一袭荷红色的长裙,乘坐疍船徐徐而至。馨叶入住馨园多年,独来独往,仍像过去的红颜知己。潘振承喜欢这样的交往形式,小别似新婚,幽会的点点滴滴令人回味无穷。

        馨叶带时月上了楼船,最先映入潘振承眼帘的,是馨叶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的脸。潘振承的目光很快转到时月身上,时月抱着一只琴盒,潘振承惊喜道:“好久没听你弹琴了,你今天哪来的雅兴?”

        馨叶反问道:“你请我上楼船宵夜,你是哪来的雅兴?”

        “你过去弹的曲子太忧伤,今天该不会吧?”潘振承吩咐时月把琴拿出来。

        “别急嘛,我姗姗来迟,酒菜都凉了吧。”馨叶坐到尺桌旁的软垫上,桌中央摆了一瓶西洋酒,两只玻璃酒杯。馨叶皱皱眉头道,“葡萄酒味道太温和,不过瘾,还是换陈年老白干吧。”

        堂倌立即抱来一坛白酒,馨叶指着桌上的小盅道:“酒盅太小,换两只酒碗。”

        “馨叶,你今晚怎啦?”潘振承诧异道。

        “我们平时总是在疍船上宵夜,既然来了食舫,不喝尽兴怎么成?”馨叶吩咐时月倒酒。时月仍是一身粗布衣衫,未施脂粉,脸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苍白。时月跪在桌前倒酒,然后静静地退到一旁。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干了!”馨叶笑吟吟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潘振承惊讶道:“原来馨妹妹好酒量,承哥一直蒙在鼓里。来,一醉方休。”

        潘振承不甘示弱,连喝了两碗,顿感一股热气冲脑,头开始晕晕乎乎。“馨妹妹,承哥有两个想不到,想不到你酒量这么大,想不到你酒兴这么好。”

        馨叶不动声色道:“这多年,又是裁撤公行,又是与同业盟会比拼,最后还闹出个查抄夷物案,十三行天翻地覆,而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想起这些,我能不高兴?酒兴高涨,酒量自然就大。”

        潘振承感慨万千道:“是啊,几乎每次都山穷水尽疑无路,在你的鼎助下,柳暗花明又一村。”

        “干了!”馨叶端起一满碗酒一饮而尽,拿碗口对着潘振承,“该你了。”

        “我……我不能再喝了。”潘振承口齿含糊道,“再喝……我肯定醉倒。”

        时月轻言细语:“老爷不能再喝,奴婢愿替老爷喝。”

        馨叶笑容可掬,目光却异常冷峻:“月妹子好心疼老爷呀。”

        “我……我能喝……”潘振承端起酒碗分几口喝光,也拿酒碗口侧给馨叶看。

        馨叶用目光示意时月倒酒。时月先替馨叶倒酒,然后再给潘振承倒。潘振承捉住时月的手:“免了免了,你饶过我。”

        馨叶目光盯住两只重叠的手。时月抬头,看到馨叶凛然的目光,赫然打了个寒战,慢慢把手从潘振承的手掌下抽回。

        潘振承神思有些恍惚:“月妹子的手,细腻水滑,像十多年前,我抚摸馨儿时的感觉。”

        馨叶故作大度地笑道:“承哥喜欢,就天天搂着月妹子抚摸。”

        潘振承发觉自己失态:“不成,不成,这世上,有你做我红颜知己足矣。嗯,馨妹妹,给承哥弹一曲吧。”

        馨叶坐到一旁,轻轻调试几下琴弦,含情脉脉看着承哥,细婉柔曼弹唱:昔愁如泪化作雨,融入东流水。

        晓来曦日半江红,惟有秋风送爽荡长空。

        花前月下诉衷肠,胜似饮琼浆。

        星河缈缈谁与从,敢言深情,无奈如梦中。

        曲终席散。馨叶执意要走,潘振承只好随她的意愿。潘振承习惯了馨叶耍性子,也许正是馨叶飘拂不定的行事方式,令潘振承既困惑又着迷。

        无独有偶,时月也倍感困惑。女主人和老爷都有了儿子,为何还要独居?时月战战兢兢陪女主人回到死气沉沉的馨园。馨叶一言不发,时月明显感觉到女主人在生她的气。回到女主人卧房,时月把灯芯挑亮,女主人倦怠地坐在桌前沉思。时月泡上一杯茶,轻轻放到女主人面前,正要离去,馨叶忽地捉住时月的手。

        “老爷喜欢你的手,细腻水滑,玉笋一般娇嫩,姐姐我好生羡慕。”

        馨叶似笑非笑,细长的眉毛耸成月牙状,话音夹裹着丝丝的寒气。时月慌乱抽回手:“姐姐误会了,老爷说的是醉话,老爷说这生这世,只认姐姐一个红颜知己。”

        “酒醉心明,他说的是心里话。”馨叶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瓶香脂,“我成全老爷,也成全你,这是法兰西香脂,好好养护你这双玉手,别让姐姐失望哟。”

        时月毛骨悚然,畏畏瑟瑟道:“不,妹妹不敢要,不能要……姐姐饶了我。”时月的声音像在哭泣,馨叶依然似笑非笑道:“此话是何意?姐姐没罚你,是为你好。”

        时月咬了咬嘴唇,发狠道:“奴婢不识好歹,只能拂了恩姐的美意。奴婢自有护手的香脂,用不着姐姐赏赐。”

        馨叶冷笑道:“好吧,既然你不识抬举,就用你自己的香脂去。”

        时月回到自己的寝房。这些日子,阿娣搬到时月寝房两人合住。阿娣前一回怀孕流产,郎中交代阿娣,有了身孕不能再跟丈夫同房。夜静更深,阿娣睡得正沉。时月端来一盆水,朝水里扔石灰块,石灰块见水即化,咕噜咕噜冒泡。时月把袖口扎起,咬了咬牙,赌气似的把手放到石灰水里。石灰水发出滋滋的响声,双手像火燎一般的疼痛,额头冒出豆粒大的汗珠。阿娣猛然惊醒,撩开蚊帐跳下床:“时月,你这是做什么?”

        时月哭泣道:“你别管我,我恨我的手!”

        阿娣慌忙跑到馨叶卧房,馨叶心事重重坐圆桌前喝茶。阿娣急叫道:“夫人,时月在用石灰水泡手。”

        馨叶慢悠悠地呷一口茶,含嘴里漱了漱口,吐到痰盂里:“好哇,她到底明白她的奴婢身份。”

        “再泡下去,她那双手会毁掉。”阿娣焦急道。

        馨叶仍然坐着,用丝绢擦了擦涂了唇膏的艳红色嘴唇,沉吟道:“她不至于那么蠢吧?”

        “是真的,她说恨她的手。”

        “她是做给你看的,她真要废掉手,该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馨叶说的没错,时月用石灰水泡手,仅仅是赌气。她觉得自己太傻,废掉自己这双玉笋般的手,倒霉的是自己,高兴的是女主人。女主人嫉妒我的美貌,担心我有朝一日取代她的地位。岁月无情又公平,我比你年轻,你人老珠黄,就是我的出头之日。时月想到这,油然生出一股快感。

        手背起泡了,一阵一阵地痛,时月忍不住落下悔恨的泪水。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时月咬咬牙,再次把手探入盆中。“妹妹你在做什么?快,端掉木盆。”馨叶惊慌失措地叫道。

        阿娣端去浸泡石灰水的木盆,馨叶抓住时月的手肘,那双令人艳羡的玉手不堪入目,手背布满了通红的水泡。馨叶心中掠过一阵快感,又被悲哀笼罩住。馨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不可预测的未来,馨叶的心头萌生出悔恨之意:“时月的父母含冤死去,她是个和我一样苦命的女人,我们为何就不能和睦相处呢?”

        馨叶心疼地问道:“妹子,你为何要作贱自己?”

        “奴婢就是奴婢,不该长一双小姐手。”时月怨声哭泣道。

        “手足是父母给的,人是什么命也是天定。命中注定的,强求求不来,强去也去不掉。”馨叶叫阿娣把她搽手的貂油找来,扶着时月的肩头说话,“妹妹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行了,何苦糟蹋自己呢?姐姐会在恰当的时候把位置让给你,只是现在,妹妹要多受点委屈。”

        “妹妹不敢有非份之念,妹妹永远是恩姐和老爷的奴婢。”时月的话音仍含着怨气。

        “姐姐当初肯留你下来,心里头是另有安排的,当然不是现在。岁月如流水,青春不留人。将来这个馨园,还得靠你撑着,你来陪伴老爷。我不想看到承哥以后孤苦伶仃,你懂姐姐的心事吗?”

        时月抬眼看馨叶,馨叶眼里含着真诚,泪水洇然,慢慢往下流淌。

        “我的好姐姐……”时月靠依着馨叶号啕痛哭。

        

李督褫职



        广州将军永玮和广东巡抚李质颖接到皇上的密旨,立即赶往大北门富源钱庄查询。

        钱庄老板江善奎对往事记忆犹新:“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初三,确有一个叫番三水的财东存入十万两纹银,指定银票由李总督的管家李十四取走。第二天,李十四来到鄙店,签字画押后取走银票。”江善奎一面殷勤地招待贵客,一面叫账房取来陈年旧账,呈献给二位贵客看。

        “番三水是做何生意的财东?上何处能找到他?”李质颖问道。

        江善奎躬着腰答道:“草民及鄙店伙计,没一个人认识他,只记得是个英俊清秀的美男子。以后再没人见到过他。”

        永玮问道:“江老板,银票是何时兑现的?”

        “分十次兑现,每年一次,都是半夜里提走现银。这事伙计多有议论,草民记得一清二楚。”

        毫无疑问,李侍尧接受了巨贿。永玮和李质颖心照不宣,他们内心都巴不得李侍尧倒霉。李侍尧贵为太子太保、二等昭信伯、武英殿大学士;先后出任广州将军、署两广总督、两广总督、署粤海关监督,在总督宝座上足足坐了十八年,权倾两广,深得皇上倚重。任何一任广州将军、广东巡抚、粤海关监督,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

        永玮和李质颖拿到李侍尧贪墨的证据,直奔总督衙门。李侍尧的长随李十四横在仪门前,不冷不热对永玮和李质颖道:“二位大人请上门房喝茶,容小的进去通禀。”永玮厉声斥喝道:“把这贱奴给本将军拿下!”永玮的戈什哈把李十四扭住,总督署的戈什哈围了过来,被永玮的戈什哈气势汹汹推到一旁。

        李侍尧正坐在凉亭,同藩司姚成烈谈前任巡抚李湖拟定的富省规划。姚成烈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大学者袁枚的同乡同窗,两人都生于康熙五十五年。袁枚与姚成烈分别于乾隆四年和十年考取进士,袁枚三十三岁丁忧后再也没有复出做官,效仿陶渊明隐居江宁度过四十多年文墨生涯。姚成烈一直在宦海沉浮,乾隆三十五年出任江宁布政使,是袁枚“随园”的常客,姚成烈羡慕袁枚的散淡闲适,又为他放弃仕途前程感到惋惜。

        李侍尧蓄意挤走独断专行的李湖,却非常赞赏李湖的富省规划。“姚贤弟,你任江宁布政使时,李湖任江苏布政使,江南富庶甲天下,广东的富省规划离不开十三行,你要与行首潘振承多多协商,做出一番大事来。”李侍尧谈了一个多时辰,压根就没提到巡抚李质颖。李侍尧有意撇开李质颖,一是李质颖文人气太重,不是做实事的人;二是后任巡抚即使想建功立业,多会另辟蹊径。这多年来,李侍尧干预地方民事成了他的职业习惯,藩司臬司本是巡抚的左膀右臂,李侍尧常常不跟巡抚通气,直接向司、道、府、县的正堂官发号施令。

        戈什哈侯跃跌跌撞撞跑来,语无伦次禀报仪门外发生的事。李侍尧紧张地在心中思忖究竟出了何事。永玮李质颖奉旨查办钦案,是查他阳奉阴违处置夷务,还是查他收受贿赂?几乎件件事情与潘振承有关,看来很有必要跟潘振承通气。李侍尧转向如同惊弓之鸟的姚成烈,不动声色暗示道:“姚藩司,有关富省规划,你这就去跟潘启官好生商量,本督不便奉陪。”

        姚成烈告辞。李侍尧越想越觉得事情坏在收受贿赂上,然而是何人告发的呢?李侍尧做事一贯水波不兴,极其隐蔽,不太可能落下把柄。李侍尧满脑子稀粥,还没想个明白,永玮和李质颖阴着两张本该笑容可掬的面孔走来。他们身后是将军府的戈什哈,其中两个戈什哈扭住李十四的膀子。李侍尧从李十四惊慌失措的神色,情知事情不妙,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他竭力保持镇定,泰然自若地坐着,既未向二位办案钦差请安,也没有支应戈什哈看座看茶。

        李质颖与永玮对视一眼,永玮猛咳一声,正颜厉色道:“李侍尧,本将军和李抚台奉旨行事,请你配合。本将军问你,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初三日,你指使家人李十四收受财东番三水贿银十万两,是否属实?”

        李侍尧没做声,继续喝茶,心想原来是这回事,然而是何人告发,李侍尧百思不得其解。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告状人绝不是假借番三水的名义,向他送银子的潘启官。

        “番三水是何人?他为何贿赂你十万两巨银?”永玮继续问道。

        李侍尧端起茶碗,碗里的茶水已经喝光了。李十四叫道:“你们放开我,我要侍奉我主子!”

        永玮恼羞成怒戳着李十四叫道:“你主子不说,你来说,番三水是何人?他为何贿赂巨银?你们分十次兑现银票,银子藏在哪,用在哪?”

        “小的不知道,小的啥都不知。”李十四叫道。

        永玮冷笑数声,从袖袋掏出供词,举在李十四面前晃动:“富源钱庄江老板什么都招了。”

        李十四跪下:“小的有罪,小的该死。小的背着主子接受贿银,主子啥都不知,全是奴才的罪过。”

        永玮愣了愣,说道:“你一个贱奴,会有人向你贿赂十万银两?你骗得了谁?”永玮大声斥喝:“说!是何人向你主子行贿,贿银藏哪用哪了?”

        李质颖轻拽永玮的衣袖,永玮随李质颖走出凉亭。李质颖轻声道:“不要当李侍尧的面审李十四,狗仗人势,贱奴会百般抵赖。先把李十四打进大牢,他不招就用重刑,他肯定知道银子的来龙去脉。”

        李侍尧怨恨地瞪着李十四。当初,不是李十四懵懵懂懂收下来历不明的贿银,哪里会招惹横祸?李侍尧猜想出李质颖面授机宜的内容,世上最愚蠢的判官都知道要把主仆分开来审。平时仗势欺人,过惯了酒肉锦帐日子的李十四受得了酷刑吗?李十四掌握太多主子的秘密,他一旦被撬开口,难保不会把其他忤逆之事吐出。到那时,自己千刀万剐,都不够抵罪。

        李侍尧直看得李十四发毛,李十四情知犯下大错,连累了主子。主子不再看他,而是盯着面前的一根亭柱。

        永玮和李质颖朝凉亭走来,李质颖温和道:“李十四起来,随本抚走一趟。”

        李十四迅速同主子交换一下眼神,主子的目光在亭柱和李十四身上游动。李十四痛哭流涕:“主子爷,奴才贪财坏了您的清白。奴才该死,奴才没脸活在世上。”李十四话音甫落,从地上蹦起来,一头朝亭柱撞去。咚地一声闷响,李十四头裂浆流,当场毙命。

        “侄儿!”李侍尧哽咽道,这是他面对钦差说的惟有的一句话。永玮和李质颖骇然,李侍尧闭着双眼,泪水从眼缝里溢出。

        却说姚成烈乘轿匆匆赶到十三行,潘振承在办房同伍国莹说事。姚成烈环顾左右,潘振承叫伍国莹回避,听姚成烈叙说总督衙门发生的事,不禁愕然:“姚大人,李制宪究竟出了什么事?”

        姚成烈茫然道:“本官不知,李制宪叫下官这就来见潘启官,商量李湖的富省规划。看他眼色,似乎是要下官跟你通气。”姚成烈说着打了个寒战,莫非案子跟潘振承有关?李侍尧叫我跟潘振承通气,我岂不成了通风报信的人?姚成烈想到这,额头汗水淋淋。

        潘振承看出姚成烈的神色变化,官员为保乌纱帽,明哲保身是首选。潘振承道:“姚大人身体不适?”姚成烈掏出手帕擦汗,点了点头。“姚大人还是回府休息吧?李制宪惹上了钦案,我们帮不上忙,姚大人尽可能离得远远的。”

        姚成烈如获皇恩大赦,急匆匆、遑遑然出了同文行。

        潘振承叫伍国莹进来,叫他立即去总督衙门打探情况。

        伍国莹刚走,小山子进来禀报,说富源钱庄江老板求见。潘振承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叫小山子请江老板进来。

        江善奎早在番三水存银子,李十四取银票的第二天,已经悟出番三水是潘振承的心腹。因为那天潘振承等案犯全都无罪释放。永将军和李巡抚来查案,江善奎有意不点破番三水的背景。富源钱庄想到西关开办分号,为拉不到大客户而犯愁。江善奎把这份人情留给潘启官,以便将来分号在西关落脚生存。

        潘振承听江善奎介绍情况,谢过江老板,独自坐办房思考应对之策。眼下,惟有保住李侍尧,方可保住自己。行商是官商,可按官员行贿的条例处罚。像正红旗领催佟大骠,向广州将军秦璜行贿二十四元大洋,被秦璜考选为骁骑校。娶汉女乱旗籍的秦璜罪加一等,上了断头台,佟大骠自己也没好下场,褫职出旗,发配伊犁充军。

        伍国莹心急火燎赶回来,叙说打探到的情况。李侍尧被永玮带上一顶官轿,护轿的是永玮的戈什哈,大概是带到将军府关押。抚院衙役和剩下的戈什哈,在李质颖带领下进总督府抄家。至于李侍尧犯的是什么案子,围观的民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潘振承道:“别寻根究底了,你去转告蔡源官陈寿年,请他们晚八时带上账房悄悄来同文行办房。你和账房老漆打烊后都不要走。”

        却说永玮李质颖在总督府查抄赃银,一无所获,也没找到有价值的证据。两人一脸沮丧乘轿去贞烈坊的将军府。天早已黑下,两人饥肠辘辘,胡乱吃了两海碗米粉,来到关押犯过亲兵的禁闭室。

        遵照永玮事先的嘱咐,戈什哈给李侍尧到街边叫了几样酒菜。永玮李质颖进来时,李侍尧正若无其事地饮酒吃菜。木桌的一角是笔墨纸砚,李侍尧未在纸上落一个字。

        “李侍尧,你把赃银藏哪去了?”永玮质问道。

        李侍尧冷漠地瞟二位钦差一眼,继续饮酒,还故意发出嗞嗞的响声。

        永玮气得发颤,恨不得揍李侍尧一拳。李质颖用目光示意永玮稍安勿躁,他见李侍尧正好空了杯,拿酒壶给李侍尧倒酒,温文尔雅说道:“李前辈,事已如此,你总不想一人担罪,放过那个行贿的奸人番三水吧?你供出番三水,让他也受到应有的责罚。”

        永玮接过李质颖的话茬:“钦斋兄,李抚台给你机会呢。李十四已经死了,你可以把责任推到他头上,还有那个番三水,供出他,让他替你担罪,这不结了?”

        永玮的口气像在哄小孩,李侍尧打心眼里瞧不起倚仗荫庇的宗室贝子,他轻蔑地看永玮一眼,继续美滋滋地饮酒。永玮气咻咻地叫道:“你不招?你不招就是抗旨不遵!本将军和李抚台是奉上谕查办你贪墨!”

        李质颖不温不火地说道:“李前辈,其实你招不招都一回事,本抚和永军门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富源钱庄的江老板啥都供了。”

        李质颖拿出江善奎签字画押的证词,放在李侍尧面前。李侍尧匆匆溜一眼,江善奎并没交代番三水的背景。李侍尧默默地拈起狼毫,到砚台里蘸了蘸墨,在江善奎的证词下方写上“李侍尧”三个字。

        “明天二位奉旨押老夫上路,好到皇上面前邀功请赏。”李侍尧淡淡说道,继续美滋滋地饮酒。

        审到二更时,李侍尧横竖不吐一个字。永玮和李质颖退求其次,有钱庄老板的证词和李侍尧的签名,即使没查清番三水的身份,也足以定李侍尧贪墨。永玮急于向皇上邀功,决定明天就带李侍尧上路,让皇上来定他的罪。

        李侍尧一夜未眠。他坚持不供出番三水,是想让潘振承有充裕的时间应对。李侍尧作了两种设想:一是潘振承为了自保,竭力保李侍尧过关,至于潘振承如何化解危机,李侍尧无法与他攻守同盟,唯一可能侥幸过关的办法,就是这边什么都不说;另一种设想,潘振承为了自保落井下石,指责李侍尧勒索贿赂,因为主动行贿和被勒索行贿,受到的处置截然不同。被勒索行贿,行贿人不但不会受到处罚,甚至有可能收回赃银赃物。

        李侍尧与潘振承交往有二十年,相信启官不是那样的小人。

        是何人告发番三水向李十四行贿,着实让李侍尧困惑,知道内幕者,除李十四外,还有就是潘振承及其家人。潘启官身陷教案,全靠李侍尧出奇招力保。启官安然无恙,他身为巨富,万万不会做出如此卑鄙下作的事情。

        李侍尧想得头昏脑涨,正想入睡,猛然联想起山西巡抚高瑜琛、浙江布政使鄂尔舜、内务府总管图尔海之死,他们都倒在贪赃枉法上,背后是何人告发了他们,迷雾重重。“莫非与乾隆初年那场命案有关?命案由高瑜琛、图尔海一手炮制,我当时是国子监的荫生,被莫名其妙拉去昧着良心作了假证。报应,这是天报应!”

        李侍尧脸色陡变,惊恐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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