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驱灵比赛’?”
当天夜里,阿铃认为应该到了适当时刻,正想呼唤玄之介时,玄之介自动现身了。众人早已睡熟,阿铃压低声音说出高田屋七兵卫找来的新客人一事。玄之介深感兴趣,歪着头听着,频频表示很不可思议。
“至今为止我还从未听过也没见过‘驱灵比赛’这玩意儿。”
阿铃也是,父母和阿藤大概也是。一次来两组客人理当感恩,但究竟能否顺利接下生意则令人有点担心。
两组客人是八丁堀再过去的南新堀町的铺子:浅田屋和白子屋。浅田屋是烟草批发商,白子屋是榻榻米席面的批发商,不知是不是因为两家生意都忌讳湿气,铺子相邻,和气融融,连续三代都维持自家人似的好交情。两家铺子规模都不大,碰到其中一方人手不够时,另一方就会过去帮忙,连佣工间的交情也很好。浅田屋主人名叫为治郎,老板娘叫阿初,成家已三十年。白子屋主人长兵卫和妻子阿秀是青梅竹马,两人都刚好四十岁。就年龄来说,浅田屋是哥哥,白子屋则是弟弟。
但是浅田屋夫妇没有孩子,便收养为治郎姐姐的儿子做养子,打算让他将来继承家业。这位二十三岁的继承人叫松三郎,去年春天刚娶了满二十岁的阿陆。而阿陆则是白子屋老板娘阿秀年龄相差一大截的表妹。换句话说,本来交情要好的两家因为阿陆这桩婚事成为真正的亲戚。
白子屋那边有一对正值青春期的儿子和女儿,长男道太郎十八岁,以继承人身份在父亲手下学做生意。长女阿静十五岁,是个犹如梅花初绽般可爱的女孩,在灵岸岛和八丁堀一带是有名的小町姑娘。
浅田屋这对年轻夫妇和白子屋的兄妹也和父母辈一样,交情很好。尤其阿陆和阿静的交情甚至比亲姐妹还要好,不管是参拜神社寺院、看戏还是购物,总是两人相偕出门。
如此亲热往来地打成一片时,有一天两人察觉了对方的秘密——两人至今为止说不出口的事。
原来阿陆和阿静时常看到幽灵。
据说看到的并非恐怖的幽灵。她们有时会看到朦胧人影,待定睛细看时人影已没入黑暗中。只是幽灵若出声,她们听得到;若触摸她们,也会有感觉。幽灵如果想通过阿陆和阿静向世人诉说什么时,他(她)们也会出现在两人梦中倾诉。
这些幽灵不会出现在铺子内,通常是两人出门时,在她们到访的建筑物或桥上、路边现身,即使周遭人很多,看不到的人就是看不到,也就没人察觉此事。
此外,浅田屋和白子屋上门的客人偶尔也会背着幽灵前来。尤其阿陆正随婆婆阿初学做老板娘,常在铺子里招呼客人,据说曾看到老主顾铺子掌柜的肩上朦胧浮现女人的脸。
白子屋阿静则是有一次在母亲阿秀病倒时,看到了前来诊治的町医生背上紧紧背着一个男童的幽灵。她本想告诉医生,但怕吓着医生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当两人向对方倾诉己的秘密后,都如释重负,也觉得找到了同伴。之后才鼓起勇气各自向父母和丈夫、哥哥说出自身与众不同的能力。
双方父母听了都大吃一惊,但他们也深知媳妇和女儿个性老实耿直,没多久也就释怀了。
——再说,这种能力或许对世人有益。
老实的浅田屋为治郎这么认为。
——也许女儿受到神明的庇护,才具有这种灵力。如果是这样就不应该隐瞒或视若无睹吧?
脑筋灵活的白子屋长兵卫则这么想。
经过一番商量,两家打算将媳妇和女儿的能力用来助人。具体的做法则是:两家都在铺子前挂上小招牌写着:“被幽灵缠身的人,想见过世亲友的人,万事商量皆可承接。”这是半年前的事了。
结果反应热烈,大获成功。
实际上,阿陆和阿静的灵力似乎是货真价实的。有一个旗本宅邸的总管前来恳求她们解决长年为害一家人的怨灵;也有某家大商号老板娘来拜托,说是因为老板在指定要让愚钝的长男还是贤明的次男继承家业前,便骤然辞世,无论如何得召回死者灵魂,问他该将家业传给谁;还有个年轻媳妇哭着央求想见见年幼夭折的孩子灵魂,问他在阴间寂不寂寞,有没有迷路,不问清楚的话,实在是茶饭不思。众人上门求助于阿陆和阿静,并都各自得到满意的结果。事情至此,就算没有宣传,风声照样传开,而且愈传愈加油添醋。为了这项“工作”,浅田屋和白子屋甚至雇了专人照料两人起居,还特辟一室供这方面客人专用。
然而,很讽刺的,不,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的演变。
阿陆和阿静的“能力”越获好评,博得的掌声越大,本来交情甚好的两人竟日渐疏远。半年过后的现在,彼此憎恨对方如寇仇,碰面时甚至互不理睬,实在伤脑筋。
尽管平再怎么脑筋清楚的人,然而只要为人父母,总是免不了有偏袒自家儿女的私心。当媳妇和女儿势成水火后,双方父母也因疼爱自家媳妇和女儿而讨厌起对方来。事情至此,结局不问可知。持续了三代的好交情连根毁掉,据邻居说,最近甚至连铺子招牌都看似背对背一般。
其实只要冷静地想,便知道阿陆和阿静同时做起这种事本身就是个错误。近在咫尺的两人同时做同样的事受到众人瞩目,要她们不竞争、不在意对方,绝不可能。而且上门请托的人总是不负责任地比较起两人的优劣,说什么阿静能力比阿陆强,不不,阿陆比阿静更可靠等,不啻是火上浇油。
邻居们深知两家交情深厚的过往,也从中说和,设法解决眼前无奈的局面。可惜一切努力只是徒劳。旁人越是谆谆告诫、好言相劝,两家越是怒不可遏。简直束手无策——这是周遭人的心声。
榻榻米席面批发商公会中有个干部一向行事果断,他建议既然两家因为互相较劲,演变成怒目相向的境地,不如干脆在众人面前进行比赛,输家爽快退出,以后不再从事任何祓除幽灵或召唤灵魂的事,而赢家也不能因此骄傲自满,必须比以前更诚实认真,用心为人解决困扰,这样不就好了。
一向积极竞争的浅田屋和白子屋对这项提议大为赞同,两家都不想输,打算趁机一举打败对方。因为大人的插手,让原本只是两家子女的争执,演变成一场闹剧。而事到如今也没人再出面相劝,要两家别做这种傻事。“驱灵比赛”就此成定局。两家都斗志昂扬、摩拳擦掌,据说那慷慨激昂的光景就好似生死攸关的关原合战前夜。
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该请谁来当比赛裁判?两家相关人等或深知内情者都不行。据说双方为此找来了同业商量,最后决定敦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铺子主人当裁判。在那之前,两家的纠打拌嘴事件层出不穷,两只手的指头都不够数。
再来是要决定比赛对象的“幽灵”,这也不是易事。如果是想得知十年前过世的丈夫在阴间过得如何之类的委托,很难比较出阿陆和阿静灵力的优劣,因此迟迟无法决定比赛方法。有没有规模更大、更难解的幽灵作祟,足以让众人明显判别出哪一方的眼力与灵力胜过对方呢?
最后,众人选中了船屋。
“可是,”玄之介把双手揣在怀里,仰望着天花板说,“船屋是料理铺,光是跳神的家伙来胡说乱舞也做不成生意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玄之介困惑的表情很逗趣,阿铃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这个问题对你们而言,应该比我更忧心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真的很好笑嘛。”阿铃笑个不停,“听说阿静小姐和阿陆小姐都是大美人,要是她们唤出玄之介大人,您会不会高高兴兴地听从两人吩咐?”
“不要说傻话。”玄之介一本正经地说,“可不是每个美人都能使唤我的。”
阿铃笑着说明船屋还是会端出餐食,生意方面不用担心,又说:“不过‘驱灵比赛’毕竟不是吉利的事。既是想超度幽灵或驱赶幽灵,不就跟和尚做法事差不多,所以不好用荤食。他们指定出素菜,而且颜色不能太花哨。浅田屋指定的是黑色,白子屋则说要跟他们的字号一样,尽量想办法多用白色食材。”
“非黑即白……两家人在开什么玩笑?”玄之介嗤之以鼻。
“我阿爸现在可是伤透脑筋呢,说实在难办。”
“想当然吧,真令人同情。”玄之介微歪着头望着阿铃,又说,“嗯,这样菜色的问题算是有结论了,不过你父母,那个……该不会也在期待阿陆或阿静真的能赶走幽灵?”
阿铃摇头说:“阿爸和阿母都没说。”
听说连带来这桩生意的七兵卫对此也不抱期望。
“对想利用幽灵让船屋成名的七兵卫来说,太早赶走幽灵也不好吧。”
“是吗?不过,要是阿陆小姐和阿静小姐真的驱走了幽灵,不也是一种宣传?幽灵赶跑了,名声却传开了,这是最好的结果。也许七兵卫爷爷也是这么打算,如果事情真的成功了,就算是意外的收获。爷爷个性可精明了。”
“是吗?你真是人小鬼大呢。”玄之介感到好笑,“可是,阿铃,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你看得到我,”玄之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也看得见阿蜜,看得到笑和尚、蓬发和阿梅。而且你也打算查出我们在人世徘徊的原因,好让我们得以离开这儿。这样的话,根本不必请那些人来,你就直接对父母说:我也能做同样的事,不就好了?”
阿铃哈哈大笑,说:“这样不就眼睁睁看着一笔生意跑掉啦?”
船屋眼下悬着一个迫切的问题:要是客人一直不上门,就会没饭吃。
“你这小孩真是鬼灵精。这么说来,你也不看好阿陆和阿静的灵力吗?”
“这就不知道了。也许阿陆小姐和阿静小姐跟我一样,看得到玄之介大人和其他人呢?要是这样,我就跟她们好好说明,再劝她们和好,一起找出你们迷路的原因。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
“对了,对了,更重要的是——”阿铃换个坐姿说:“我白天看见很奇怪的幻象。”
阿铃说出在壁橱内看到的那个如梦的光景。玄之介听完表情变得很严肃,柔和的脸颊线条顿时紧绷,额头挤出几条皱纹。
他低声说:“那是……阿梅。”
“玄之介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嗯,听说那孩子是掉进古井死去的。”
“水井?在什么地方?”
阿铃回想起玄之介至今为止告诉她的、关于这块土地和兴愿寺的事。到底哪里有水井呢?
“水井在兴愿寺那边,盖寺院时一起挖的。很愚蠢吧?这附近水井的水根本不能喝,只会涌出带海沙的碱水。也许指挥工程的人根本不清楚这附近的土质吧。”
派不上用场的水井后来立即加上了盖子。
“古井本来就危险,应该立刻填起来的,却放着不管。结果害阿梅掉进井里。那孩子真是可怜。”玄之介难得消沉地说。
阿铃胸口感到隐隐作痛,那并不是单纯觉得阿梅可怜。阿铃心里有一半坚持自己是在怜惜阿梅,但另一半却知道并非如此。
那是——吃醋。玄之介表情沉痛地同情阿梅的境遇,让阿铃略为吃味。
阿铃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玄之介大人,”她想挥去这种情绪,连忙问道,“这么说来,阿梅是兴愿寺的孩子?如果只是住在附近,不可能进入寺院吧?”
玄之介的浓眉垂得像是字迹拙劣的八字,丧气地摇着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们完全不知道阿梅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会掉进古井。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会离开丧命的古井,在这里徘徊。”
“唔……”
以前兴愿寺对面那块土地,现在已成防火空地。从外观看,看不出有古井的遗迹。难道已经填平了?所以阿梅才过了马路到这儿来?
“阿铃应该也清楚,那孩子光是扮鬼脸不说话,乖僻得很,很难应付。”
玄之介又悄然叹了一口气,宛如自己是阿梅的父亲。
“可是,阿铃,先不管阿梅的事,阿梅再令人伤脑筋也不会做出惹眼的坏事。不过蓬发就不同了,老是大吵大闹,要解决问题得先从他下手。”
玄之介说完这些,声音又怯弱下来,接着说:
“阿铃啊,阿梅她……你能不能多多关照她?你们都是女孩子,也许你能比我们更亲近那孩子。最好……对,最好和她交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阿铃点点头。玄之介都这样拜托她了,能不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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