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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太一郎和多惠并没有像阿藤说的立刻回到厨房。阿铃坐在厨房角落的空桶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脚,听到门口传来弹拨三弦琴的乐声和歌声,阿铃抬起头。

        ——这声音是……?

        是阿蜜。阿铃急忙走出厨房,环视四周,娇艳的歌声顺着走廊传来。唱歌的人像是喃喃自语般柔声唱着,但是一字一句都清晰可闻。

        阿蜜斜坐在后门的地板边缘上,风姿绰约地抱着三弦琴,脸贴着琴颈,正在弹三弦。

        阿藤刚刚点燃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黑暗在户外静谧地降临,一点一滴地渗进屋内,天花板和墙壁的界线渐渐模糊不清。只有阿蜜白皙的脖子、手背和指尖隐约发出亮光,像一朵在黑暗中盛开的葫芦花。

        “哎,乖孩子来了。”

        阿蜜察觉到阿铃的动静,停下弹琴的手,转头对阿铃微笑。琴声停止后,阿铃感到一阵冷风拂过脸颊。

        “你好一阵子没出现了。”阿铃说。

        她有些顾忌地挨近距阿蜜二尺远的墙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害羞和紧张。阿蜜实在太美了。

        阿蜜轻启红唇呵呵笑道:“我总是随心所欲。”

        “铮——”她弹了一下三弦。

        “再说,你也没有对着镜子呼唤我不是吗?阿玄对你很温柔,你似乎心满意足了?”

        阿铃知道自己现在满脸通红。

        “哎呀,好可爱,乖孩子像喝醉酒了呢。”阿蜜愉快地笑着又斜倚着三弦琴颈。

        早已死心了死心什么呢死心我永远永远不死心——

        握着象牙拨子的柔软手指白得宛如不合季节的雪。阿铃着迷地望着阿蜜,陶醉在她的歌声里。

        阿蜜唱罢一段,换一只手握着拨子,手指像梳发一样在发髻间游走,那动作和阿藤刚刚在厨房做的一样,但是阿蜜行云流水般灵巧的手指、高举手肘时的优雅以及袖口露出的手臂光润的肌肤,跟阿藤比起来仿佛是迥然不同的生物。

        ——不,不是生物。

        阿铃虽然看呆了,还是赶忙自我更正。

        ——阿蜜可是幽灵,也难怪美得不像阳世里的人。

        “哎,乖孩子。”阿蜜换了坐姿面向阿铃,说,“听说你打算化解蓬发的怨念?”

        阿铃如梦初醒般浑身颤了一下。她说不出话,双眼迷蒙地望着阿蜜。阿蜜把三弦搁在一旁,往前挪动膝盖,伸手摸着阿铃的脸颊。

        “这地方黏着东西……是饭粒?”

        脸上似乎黏着吃食。阿铃又羞得满脸通红,反倒因此回过神来。

        “我刚才在厨房。”

        “偷吃东西?”阿蜜毫无责备之意,只觉得好笑地说,“是啊,已经到了肚子饿的时刻吧。”

        阿铃在阿蜜身边蹲下,闻到阿蜜身上的香味。

        高田屋后面有一块地,种着很多紫丁香,阿铃很喜欢那儿,每次经过时总会用力吸着花香。

        阿蜜让她想起那时的事。

        “你认为我办不到吗?”

        “是说让我们升天吗?”阿蜜反问,温柔地俯视阿铃说,“不是,也许你办得到,因为你是个乖孩子。”

        她不是认真的,可能只是安慰,不,也许是取笑我——阿铃这么认为,默不做声地垂下头。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阿蜜像是读出阿铃的心思,又说,“孩子的心就像刚换过榻榻米又没有家具的崭新房间,东西可以爱怎么放就怎么放,打开窗户的话,太阳照得进来,因为没有其他的阻碍物。”

        是吗?可是我也有很多坏念头的——阿铃在心里这么说。

        “那是当然的啊,不过孩子不像大人那样心思复杂,想些不必要的事,这正是孩子的优点。”

        阿蜜说的话有点难懂,坏事跟不必要的事有什么不同?

        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和人声,逐渐接近,大概是客人要回去了。阿铃站起身挨近墙边。

        “阿静小姐,谢谢你特地来这一趟。”

        太一郎和多惠在楼梯底下恭敬地行礼,身穿白衣的漂亮女孩抬起下巴接受行礼。

        “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安心了。”女孩的声音格外尖锐,“我已经完全祛除这儿的邪气,你们可以安心了。总之在驱灵比赛之前不会再发生意外了。”

        阿藤边笑边用恭维的口气说:“可是祛除干净了,不就没有必要再举办驱灵比赛吗?”

        女孩怒气冲冲地扬起双眉说:“不能想得这么简单。今天只是祛除房子里的邪气而已。真要镇住邪气,程序必须更周密。”

        阿藤丧气地缩着肩膀赔罪:“对不起,失礼了。”

        “你看,”阿蜜用修长的食指指着一行人说,“那些全是想着不必要的事的大人。”

        “阿蜜……”

        “那女孩是谁呢?”

        “是白子屋的阿静小姐。”

        阿铃说完,阿蜜优雅地歪着头。

        “真的吗?”她用指尖拢起垂落的头发,“也许是黄昏时分来访的恐怖妖怪呢……”

        阿静突然造访和“驱邪”一事,并没有浇熄船屋众人对“驱灵比赛”宴席的热情。

        翌日天一亮,太一郎和多惠就进厨房埋头苦干,阿铃吃完早餐,二目桥的岛次也来了,再加上阿藤,厨房里热闹得很。

        今天是个完美的五月晴天,天气很好。风吹过船屋的走廊、榻榻米房、柱子和横梁,清爽宜人。地板干燥光滑,光着脚踩在上头很舒服,也不会留下脚印。

        在这么舒服宜人的日子,就算听了可怕的兴愿寺住持犯下的恶行——即使对方比手画脚叙述生动——应该也不至于吓得逃走。再说大人们都在忙,偷偷跑到外面大概也没人会察觉。

        阿铃下定决心,好,今天就到外头打听有关兴愿寺的传闻以及从前的闹鬼事件。

        她打算先找上房东孙兵卫。

        阿铃没见过房东,七兵卫爷爷说他是一个八十出头、耳背得很厉害,身体很硬朗的老爷爷。上次幽灵闹事之后,七兵卫爷爷想去找他理论,因为房东明知闹鬼,却故意隐瞒,大家都上了他的当。可是房东动作很快,不知逃去哪里了,一直不在家。

        等骚动告一段落之后,房东若无其事地回来,遇见阿爸时,支支吾吾地避谈闹鬼一事,还向阿爸说:听说发生了怪事,不过搬家得花很多钱,不如请人来驱邪,店继续开下去吧。竟然说得出这种话,实在是只老狸猫。

        他都活到了八十岁,一定听说过兴愿寺的事,问他最快。问题是,如果单刀直入地问,老狸猫肯定不说。他要是肯说,一开始就会有所表示。

        到底该怎么做呢?阿铃绞尽脑汁。这可是个大难题,毕竟连阿爸阿母都上了他的当,租下了这栋鬼屋;孙兵卫想必不好对付。

        阿铃反复思量,才想到可以利用私塾一事。

        说来伤心,阿铃在新家还没交到朋友。搬家以来一直忙着自己和家里的事,几乎没机会交朋友。她觉得这一个半月来以来,似乎交了许多朋友、认识了很多人,可是仔细想想,这些朋友都是幽灵啊,想到这连阿铃自己都忍俊不禁。

        住在高田屋宿舍时,周遭有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总是玩在一起,阿园和小丸也时常来玩,自己身旁都是熟人。学写字时也一样,就在宿舍内召集孩子,由年长的孩子指导年幼的孩子,大人闲暇时也会客串老师,大家开开心心地练字。

        船屋的事定下来时,阿母有些过意不去,对阿铃说:“阿铃,对不起,搬到深川以后你会孤零零一个人,可是只要到私塾上课,马上可以交到朋友。阿母去问房东,帮你找家好私塾。找个曾在武家大人宅邸学过礼仪、有教养的女老师来教你。”

        然而多惠至今仍未去找私塾,接二连三的意外使她完全忘了这回事。阿铃也无意为了这件事责怪阿母。

        现在想想这样也好,正好能配合阿铃的计划。她打算去拜访房东,找他商量该去哪家私塾上课。

        孙兵卫再怎么狡猾,也不至于不帮年幼的阿铃找私塾吧,不然还算什么房东呢?无论如何都要请他帮忙。

        要是房东愿意介绍私塾,阿铃再装作快哭出来的模样,就算是老狸猫,看到小孩子在自己眼前哭也会很伤脑筋吧,不然就真的大哭给他看。老狸猫要是问阿铃为什么哭,阿铃就说:

        ——大家都说我家有鬼,这种坏名声害我交不到朋友。我很想到私塾上课,不过去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欺负我,想到这我就很伤心。

        就像个小孩子抽抽搭搭地这么哭着说。等老狸猫慌了阵脚,再乘胜追击,说:

        ——我也看到幽灵了,但不知道它们是谁,晚上总是怕得睡不着。

        这时要哭得更厉害,这样老狸猫会更手足无措吧。

        ——房东先生,您住在这儿很久了吧?如果您知道什么事,求您告诉我。那些幽灵是谁?他们从哪里来?这样下去我会怕得连饭也吃不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请您告诉我。

        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阿铃向玄之介说出这计划时,玄之介扬起眉毛说:

        “阿铃,你知道这方法叫什么吗?这就叫眼泪战术。”

        玄之介摸着下巴慨然兴叹:“每个女人天生就是眼泪战术的高手。在男人眼里看来,这种做法跟直接问差不多,不过应该行得通。大抵说来,女人的眼泪可以融化一切。”

        因此阿铃现在兴致勃勃,充满信心。虽然至今不曾假哭,但是只要有心一定办得到。一定要成功才行。

        阿铃知道孙兵卫的住处。听说他就住在海边大工町的最南边,只要说要找一家屋顶木板参差不齐、造型像座灯的房子,就找得到。阿铃精神抖擞地出发,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海边大工町的各栋大杂院,小铺子摆出的商品,蔬菜铺前看似好吃的青菜和茄子;又看到木桶铺前面有个直径约阿铃双手张开那般大的木桶,里面有各色金鱼在游泳。在一个名字很稀罕、叫“安惠”的大杂院门口,她听到了夫妇吵架的争执声,路过的人都在看笑话;还看到不知谁家晒在二楼的凉被随风吹到太平水桶上。街上发生的各种趣事让阿铃又惊又喜,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房东家。眼前的确实是栋座灯造型的老房子,用不着确认屋顶的状况,屋檐下就挂着一盏白灯笼,正面写着平假名“房东孙兵卫”几个黑字,写着汉字的那一面则朝屋内挂。由此可见孙兵卫掌管的房客普遍都是不识汉字的低下阶层。阿铃还看不懂灯笼上全部的汉字,她只是猜想那可能是房东的名字。

        阿铃伸直背脊,盯着灯笼内侧,突然有人唤她:

        “喂,你!”

        出声的似乎是个声音尖锐的男孩。阿铃转向对方之前,那声音又继续说:“你在这里做什么?阿梅。”

        ——阿梅?

        阿铃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感到莫名其妙。声音的主人比阿铃高一个头,瘦得像竹竿似的。男孩右手握着长柄扫帚,挺直背脊站着,扬起嘴角坏心眼地笑着。那男孩明明面向阿铃却没看着她,他望着阿铃的左肩后方,仿佛在呼唤躲在该处的人。

        阿铃还没开口,他又尖声问道:“是你带阿梅来的?”

        这回他问的是阿铃。那双不怀好意的白眼打量着阿铃。阿铃看清他的脸后才发现,那男孩不是在笑,他的嘴角有个扭曲的伤疤,因此嘴巴也歪了,看起来像在笑。

        “哩是谁?”阿铃吓了一跳,舌头转不过来,“找伙做什么?”

        男孩这回真的笑了。他大笑说:“你是白痴吗?”

        阿铃觉得脸颊发烫,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但是男孩根本没看阿铃的手,他又望向阿铃肩膀后方,把扫帚扛在肩上。

        “怎么,要回去了?”他像在叫住离去的人,“阿梅,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阿铃突然被雷击中头顶似的恍然大悟。她迅速转过头去,脖子差点就抽筋了,她看到被风鼓起的红衣袖子飘然拐过眼前毗邻的两家铺子之中的青菜铺。不,红衣袖子不是被风鼓起,而是像融入风中般逐渐消失。

        这小子叫的阿梅是我知道的那个扮鬼脸的阿梅。

        那孩子直到刚才都一直附在我身上,跟着我到这儿来。

        发现这点,阿铃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房东孙兵卫不仅早年丧妻,两个儿子也比他先走一步,现在孑然一身。

        这十年来,都是由地主托他掌管的这栋大杂院里的主妇们每月轮番照料独身的他。不过孙兵卫虽然耳背,身体素来健壮,精力充沛,大部分的事都可以自己料理。因此主妇们只需要帮忙做饭就行了。

        抱着瘫软在屋檐下的阿铃进屋的,正是这个月当班的主妇。她亲切地看顾阿铃,名字叫阿松,身材虽然不算高大,却孔武有力,只用一双手就轻易地抱起阿铃。她给阿铃水喝,抚摩着阿铃的背部,温柔地招呼她,还频频斥骂那男孩。看来她似乎误会是男孩恶作剧才把阿铃吓到腿软。

        阿铃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她向阿松道谢,并结结巴巴地说明男孩没有对她做什么。奇怪的是,白白挨骂的男孩一直扛着扫帚站在屋檐下,一句辩解也没有,也没回话,只是斜睨着阿铃和阿松。

        “乖僻胜真的没做什么吗?”阿松说话的速度很快,“你不用客气,老实说没关系。你没事了吗?”

        膝盖已经不再颤抖,也不再头昏眼花,阿铃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是的,已经没事了。真的,他没有对我恶作剧。”

        屋檐下的男孩“呸”了一声,把扫帚扛到另一个肩头走开了。阿松对着那瘦削的背影大声斥责:“好好扫地!不要以为房东不在就偷懒!”

        那声音大得阿铃耳鼓震动不已,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大声责骂过。

        “他是这大杂院的孩子吗?”阿铃问。

        阿松像在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皱着眉头说:“是的。”

        “他很爱恶作剧吗?”

        “他才没那么可爱呢。你还要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完全好了,谢谢。”

        阿松像是很赞赏阿铃的回答,缩回下巴笑着说:“你很有礼貌呢,叫什么名字?”

        “铃。”

        “阿铃啊。”阿松睁大双眼说,“哎呀,你是那家料理铺的孩子?阿爸是太一郎先生,阿母是多惠老板娘吧?”

        阿铃吓了一跳,对方竟连阿爸阿母的名字都知道。

        “是,是的,我家就是船屋。”

        阿松心神不宁地转动眼珠,她的心里想必相当不安。只是她大概以为孩子看不出来,挤出微笑说:“那是家很体面的料理铺呢。虽然我们这种穷人终生无缘光临,不过这么棒的铺子就在附近,我们也沾了光呢。”

        既然她连阿铃一家人的名字都知道,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船屋有幽灵作祟的事,看来阿松不过是在说些女人常会说的客套话。阿松自己若是回到十二岁,站在阿铃的立场,恐怕也会一眼看穿这样的谎言。难道她忘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心思有多敏感吗?

        “可是,阿铃,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由于阿铃没回应她的应酬话,阿松又恢复利落的口气。

        “我想请教房东先生有关私塾的事。”

        阿铃说出事先想好的开场白,阿松边听边嗯嗯、啊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你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阿爸和阿母都在忙铺子的事。”

        “你真乖。可惜房东先生今天一整天都不在,他去参加集会,而且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房东先生不止掌管这儿,他还有其他大宅院要管。”

        阿铃心想太遗憾了,明天再来好了。不过借此认识了这位大姨倒是好事,打听的对象愈多愈好。

        而且还有刚才那个男孩的事。阿铃天真地望着阿松,问:“大姨,刚才你叫那男孩的名字很怪,是不是叫他乖僻胜?”

        阿松笑着回答:“嗯,是的。那小子叫胜次郎,性子别扭又乖僻,大家都叫他乖僻胜。”

        “那孩子的阿爸和阿母不生气吗?”

        “怎么会生气?他是孤儿。小时候被房东收养,大家一起养大他的。”

        所以即使被大姨大声使唤“快去扫地”,他也没法回嘴吗?

        “那孩子,”阿松指着自己的嘴角说,“脸这边不是有个伤疤吗?我记得是他三岁那时,一场大火烧了他家,他阿爸阿母和哥哥以及还是婴儿的妹妹都被烧死了,只剩下那孩子。那伤疤正是那时烧伤的,其他地方总算治好了,只留下脸上的疤。”

        他的遭遇真是可怜,又可怕。

        “那场火灾就发生在这一带?”阿铃紧张地问。

        孙兵卫不可能毫无理由收养失去家人的胜次郎,可能当时孙兵卫也是胜次郎家的房东,才会抚养房客留下的孤儿。这么说来,胜次郎以前的家很可能就在附近。不,说直接点,胜次郎的家也许就在船屋所在地之前盖的大杂院。

        阿铃会这么认为,是因为胜次郎看得到阿梅,他似乎早就认识阿梅了。

        阿梅死在兴愿寺的古井里。可是兴愿寺三十年前就成了废墟,古井当时也填平了。也就是说,阿梅是在三十年前左右死的,可是胜次郎怎么看都跟阿铃差不多大,顶多十三四岁,根本不可能认识生前的阿梅。阿铃之所以认为“他早就认识阿梅”,指的是他认识“身为幽灵”的阿梅。不仅如此,他跟阿梅似乎很亲近。

        ——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他仿佛像在跟青梅竹马说话。

        胜次郎是在哪里遇见阿梅的幽灵?又是怎么样跟阿梅成为朋友的呢?看来应该是地缘关系。难道胜次郎失去家人的凶宅,就位于兴建船屋前那块遭到幽灵作祟的土地上,因此他才有机会看到阿梅?

        然而,阿松干脆地摇头。

        “乖僻胜是外地人。刚才不也说过了,房东先生也掌管其他土地和租房。那孩子家以前住在神田一带。”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外地人了。那他为什么能看见阿梅呢?

        阿铃已经恢复精神,双脚也恢复了力气,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不如问本人比较快。阿铃向阿松道谢,稳稳站直。

        “我会再来找房东先生的。”

        “房东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阿松担忧地说。

        “我知道,我会托胜次郎先生代我转告私塾的事。对了,胜次郎先生也到私塾念书吗?我去向他打听是念哪个私塾。”

        阿松咯咯大笑说:“你叫他乖僻胜就好了。叫他胜次郎先生,他恐怕也不会理你。那小子应该没到私塾念书。”

        阿铃回到孙兵卫家,却没看到胜次郎。她从面街的大杂院绕到后巷的大杂院,果然在那里发现胜次郎,他依旧把扫帚扛在肩上,正看着大杂院的小孩子聚在井边灰扑扑的地上踢石子玩。

        “那边的你。”

        虽然阿松那么说了,阿铃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叫他乖僻胜,因此选了中间的称谓。可是乖僻胜没反应。

        “那边的,房东先生家的你。”

        正在玩的孩子回头扯着乖僻胜的袖子,说:“有人在叫哥哥。”可是乖僻胜依旧不理阿铃,他指导孩子中最年幼的女孩,指点她要把石子踢到哪里。

        “我在叫你呀,那边的。”

        阿铃怒气冲冲快步挨近,她双手叉腰连声叫着“就是你啊”、“就是你啊”。

        “我的名字又不叫‘你啊’。”

        乖僻胜一边替小女孩踢石子一边回答。

        “那就叫你乖僻胜,我就是在叫你啊。我有事想问你,你能不能回答我?”

        乖僻胜一脸愉快,他不看阿铃,又说:“想请教人家事情时,应该有礼貌一点吧,船屋大小姐。”

        阿铃吓了一跳,第一次有人叫她“大小姐”,这种称呼应该是用来指大商铺的千金才对。

        “我也不叫‘大小姐’,我叫阿铃。既然你知道我是船屋的女儿,事情更好办了。乖僻胜,你为什么……认识阿梅?”

        乖僻胜又开始教其他男孩踢石子。他回说:“向人家打听事情,可不能空着手来啊,阿铃大小姐。”

        阿铃这回真的生气了,问道:“你要我付钱?”

        乖僻胜总算回头看了阿铃,他从肩上卸下扫帚,说:“你只要帮我打扫厕所就行了。”

        一瞬间,阿铃仿佛听到肚子里那个装着愤怒的袋子,袋口细绳断裂,但在这个紧要关头,得像大人一样有风度才行,于是阿铃决定取出另一条细绳绑住袋口,强忍住怒气。

        “帮你打扫的话,你就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阿铃逞强地说。乖僻胜有些吃惊,眨着眼说:“你真的要打扫?”

        “当然。不过是打扫厕所这种小事。”

        老实说,阿铃从来没有打扫过厕所。在高田屋和船屋,扫厕所都不是阿铃的工作。不过事到如今总不能轻易认输。

        “要扫就给你扫,跟我来。”

        乖僻胜带阿铃来到大杂院巷子尽头,愈挨近,臭味愈刺鼻,阿铃当下就后悔了。高田屋和船屋的厕所无论什么时候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同样是厕所,两者真是天差地别。

        乖僻胜一脸看好戏地说明打扫顺序,把工具递给阿铃,嘿嘿笑说:“我在这儿看热闹。”

        大杂院厕所因为使用的人多又随便,极其肮脏,恶臭令阿铃差点窒息。脚踏板很潮湿,已经开始腐烂,要是不小心重重踩下,很可能会裂开,掉进粪坑地狱。阿铃按照乖僻胜的指示边扫边拭泪,不是气愤得落泪,而是恶臭刺激眼睛。

        等阿铃满头大汗清扫完毕,出来时已恶心得大概三天吃不下饭,而乖僻胜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回阿铃真的气极了,四处寻找乖僻胜,但他不在井边也不在房东家,大杂院其他地方也不见踪影。阿铃抓住在大杂院大门附近玩耍的孩子一问,孩子说哥哥到河道钓鲫鱼去了。阿铃气得大吼:哪个河道?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大杂院居民纷纷跑出来,害得阿铃只能落荒而逃。

        回到船屋时,阿藤刚好在后门,叫了一声“哇,阿铃好臭!”飞奔过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阿铃气得说不出话来,无法说明事由。让阿藤帮忙冲洗后,仍是怒气未消。下回再遇见乖僻胜那小子,绝对要把他推进厕所里!

        更令人气愤的是玄之介听完竟然哈哈大笑。

        “看来阿铃尝到世间的辛酸了。”玄之介装模作样地感慨。

        两人又并坐在楼梯中央。太阳虽然还没下山,但是刚才大批乌云聚拢过来,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风中夹杂着雨水味。

        啊,傍晚阵雨要来了——正当阿铃这么想,就听到玄之介唤她。

        “阿铃没住过大杂院,从小在香味中长大,应该更难受吧。饮食铺的厕所,一向必须打扫得比一般人家干净。”

        “我气成这样,玄之介大人还笑?”

        “哎,不要这样瞪我嘛。”

        玄之介安慰阿铃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

        “啊,这雨来得正好,就让雨水洗去一切吧。”

        “绝对不行!”阿铃撅起嘴,“我一定要给他好看!”

        玄之介又笑道:“我懂你的心情,可是乖僻胜毕竟胜你一筹,到时候搞不好还会被他反咬一口,还是算了。”

        “可是……”

        “只要见到孙兵卫就可以打听以前的事了,下回再遇到乖僻胜,不理他就好了。”

        “可是,不问他不就弄不清楚那小子跟阿梅的关系吗?”

        玄之介双手揣在怀里“唔”地呻吟一声,接着说:“之前的料理铺关门以后,这房子空了很长一段日子。也许乖僻胜擅自跑进来,看到了阿梅?”

        乖僻胜看起来跟阿梅很亲近,可是阿梅却只会对阿铃扮鬼脸,她明明跟乖僻胜很要好不是吗?

        “更重要的是,阿梅为什么跟着阿铃一起出门呢?”玄之介觉得很奇怪。

        “我也讨厌阿梅!”阿铃大喊,“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

        轰隆隆霹雳雳!某处落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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