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新成为对比的是国民党的官员。有一次我接到学校命令,必须收听市社会局长温某某的讲话。我们家的“话匣子”,是日本宣布投降后,住在胡同里的日军家属,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不得不以“跳楼”价卖掉一切东西、仓惶回国时,从她们手里买得的。
我完全不记得温局长讲了什么内容、为什么中学生必须听他的讲话,但是我记得他的怪声怪气,官声官气,拿腔做调,公鸭嗓,瞎跩文却是文理不通。我相信一个政权的完蛋是从语言文字上就能看得出来的,是首先从语文的衰落与破产开始了走下坡路的过程的。同样一个政治势力的兴起也是从语文上就显示出了自己的力量的。他与李新同志的对比太如地下天上了。我当时立即坚信:李新同志、共产党人的逻辑、正义、为民立言、全新理想、充满希望、信心百倍、侃侃而谈、润物启智、真理在手,颠扑不破……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的。作为新生力量的共产党,她讲得是多么光明,多么科学,多么有作为,多么激动人心啊!
还不仅仅是这两个人的对比。我读左翼著作,新名词,新思想,新观念,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强烈,鲜明,泼辣,讲得深,讲得透,讲得振聋发聩,醍醐灌顶,风雷电闪,通俗明白,耳目一新。而你再看旧政权的作品,例如蒋的《中国之命运》,半文半白,腐朽俗套,温温吞吞,含含糊糊,嘴里嚼着热茄子,不知所云,而又人云亦云,以其昏昏,使人无法昭昭。一看语言文字,就知道谁战胜谁了。
平民中学有一个打垒球的传统,我现在还不明晰当时我们从日本人那里学到的垒球是不是现名棒球的运动项目。垒球队有一个矮个子、高中二年级生,他是个性情活泼,机灵幽默,球风极佳的后垒手,名叫何平。即使他输了球漏了球,他的甜甜的潇洒的微笑也会为他赢得满场喝彩。一天中午我在操场上闲站,等待下午上课。他走过来与我交谈。我由于参加演比赛有成也已被许多同学知晓。他问我在读些什么书。
我回答了一些书名后说道:“……我的思想,”我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宣称:“——左倾!”
赶得别提多么巧,何平是老地下党员,我的宣示使他两眼放光,他从此成了我的革命的领路人。思想起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向并非熟知的同学做这样宣布的目的,也许我完全不懂得其危险性。我只能说这是历史,这是规律,这是天意,当革命的要求革命的依据革命的条件成熟而且强烈到连孩子都要作出革命的抉择革命的宣示的时候,当这种宣示就像木柴一样一碰就碰到了电火雷击的时候,这样的革命当然就完全是不可避免,无法遏止的了。
1986年冬,我在文化部长任上与一大批外国在华专家座谈。同座的还有一位比我小两岁、有过同样的曲折坎坷的经历的著名作家。我提到中国作家的左倾,提到左翼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我的这位同行兼好朋友就分辩说,他和他那一代人从来没有喜欢过左,从来是欲左也不可能。呜乎!我很惊讶,也很悲伤,到了一个仅仅比我小两岁的作家那里,左派竟然成了一个不太好的名词了。夫复何言?谁可与言?
此后,父亲随李新同志去了解放区,到父亲的老师范文澜任校长的北方大学去了。而我,也立即跟随何平走上了一心要革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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