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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半生已过下一句十八、青春万岁(2)

十八、青春万岁(2)

        当然,以上说法会引起多数同行的反感。相当的文学作者更愿意撇清关系与表现批判意识和桀傲不逊。万物相通但又相异。话语权也是一种权,权的运用当然有共同规律。当然也有不同,我自然明白,“太”做过领导了,写起小说来也许会碰到另外的更难以逾越的大门槛。

        1956年初夏,收音机里播放的每周一歌是歌剧里的《饮酒歌》,走到哪里都听得到“……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青春好像小鸟,飞去不再飞回……”我去邵燕祥家祝贺他与谢文秀女士的新婚。我拿去了序诗,他帮我改了一点,原文在“让我编织你们”之后是“这该多么幸福”,他给改成了“用青春的缨络和幸福的金线,编织你们。”他说,这样也显得(字数)整齐一些。他在给我的信里还说:“序诗是诗,而且是好诗。”

        是的,这首诗是成功的,时至2004年5月4日,首都青年纪念“五、四运动八十五周年”的大型文艺晚会,是以“青春万岁”命名这场晚会的,而且,在会上朗诵了它的序诗,所有的日子,仍然活着。

        书的写作中我一直是沉迷其中,我背得下每一段,我不但设计人物,情节,场景,道具,而且在不断地不出声的或者读出声来的背诵中,我掂量每个字的平仄,声母与韵母,圆唇与非圆唇音,我要求它们的舒畅,婉转,幽雅,洁净和光明。我写到一群“积极”的学生到苏宁家中,用革命的书籍与艺术品布置苏宁的房间,取代她原来的房间中的情趣的部分(如老明星的照片,徐訏的书等),写完了,我提高一步,说是“那个巨大的光明的世界,就在姑娘们的笑声中,胜利地冲击到这里”——我真是得意。

        书中还有一段旁白:“我每每寻觅,一种光明的奇妙的生活……”这是王蒙学了法捷耶夫,法在《青年近卫军》里的旁白“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最后是在纷飞的战火中,用靴子作容器,喝下了战友用生命作代价舀来的带着战士的苦味与友情的浓郁的水。荡气回肠,荡气回肠!

        耽于文学,这一下子就成了我的命运。念念有词,若有所思,时时走神,不太像一个好党员好干部好下属,像写作之前那样了。从每天的偶然经历中得到灵感,一阵小风我觉得恰恰像是某个人物在某一段所感受到的。一个灯泡有点歪扭,怎么有这样的灯泡呢?正好写到另一个人的家中。上公共汽车后的一阵拥挤,启发我写到小说的结尾。年轻人的一阵哄笑,又使我感到某一章的构思需要重新调整。谁知道我的写作过程?有有预案的,有随机的,有突然改变的,有得意洋洋之后发现文本中怎么也容不下它的。有出去跑了一千米回来立即改变的。有看到一棵树突然改了主意的。生活的节奏,遭遇,触发,偶然事件与非偶然事件,天气与伙食,声音与气味,情绪与消化,血压与肌肉,山色与夜色,满月还是弦月,晴日还是阴晦,都与小说的写作纠合在一起,都带给作品以绝妙的影响,都改变着作品的面貌。写小说的人有福了!写小说的人的一切遭际都是宝贵的。连没有意义也是一种绝妙的小说题材,连失败也是小说的最好契机,连尴尬也能通过写作变成潇洒,连狼狈也能因笔而成为绝佳的幽默,连不知所云也能入小说而成为妙语如珠:人生是怎样地准备了这样的满汉全席、中西合壁的盛宴,丝丝入扣,滴滴销魂,用来款待小说作者!

        小说之所以是创造,不仅在于它给读者提供了新的人物故事场景,而且尤其在于它的创作是一个不确定的过程,它时时给作者以新的惊喜,可能五分钟以前作者还没有想到过——也没有梦到过这一段,而五分钟后它从笔底流出来了,涌出来了,首先是给作者以新的冲击,令作者一蹦八尺,我怎么写得这么棒!我绝了!其次才能给读者以冲击。这固然有点可笑,有点容易造成作者的自我欣赏,自说自话,自以为天下第一。但是反过来想,如果一篇东西作者自身都不感动,它能感动读者吗?未必能有什么人像王蒙那样的歌唱新中国的诞生,新中国的朝气,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人了。如果没有《青春万岁》,难道不是一个时代的遗憾吗?

        而这部书却命途多舛,半个多世纪前,即1953年开始写作,1956年定稿的本书,先是打入冷宫近四分之一个世纪。1979年后才出了书。时过境迁,这本书并没有受到专家们的重视。然而,时至今日,它仍然不断地重印,平均每三年就要印一次,从未中断,前后已经发行了40多万册,又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新中国成立以后,到文革结束为止,文学史上有许多极其重要和精彩的书,然而,哪里还有其他书,能这样继续不停地发行着尤其是被年轻人阅读着的文本呢?为数很少。

        一部不无幼稚的“老年间”的书,却经住了时间的考验。对于一个写作人,应该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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