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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半睁着眼睛睡觉迷信代表啥

        堂哥借了我五百块钱,五张百元现钞。他向我保证,只要我悠着点,花完这笔钱之前他一定帮我找到一份差事。找差事是一个很体面的说法,说到底就是找个地方混点钱,混口饭。我得先有个能吃上饭的地方。我把堂哥借给我的五百块钱握在手上,像捻扑克牌一样捻成扇形,久久地凝视它们。我的心情不是被这笔钱弄好了,恰恰相反,我的心情在往下走。百元现钞的正面是一组人物头像,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他们紧锁眉头,紧闭双目。他们面色严峻,忧心忡忡。画面上的四位巨人只有毛泽东的一只耳朵,其余的都在透视的盲点上。你不要问那些看不见的耳朵在倾听什么,那不关你们的事。你应该关注四位巨人的眼睛。一般说来,第一代职业革命家的目光隐含了货币的功能或命运。我望着钱,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由。自由的只是我的躯壳,别的全被钱捏在掌心里。我的心情开始暗淡,我的心情像百元现钞上四位领袖的表情一样,沉重起来了,忧虑起来了。第一代职业革命家的表情当然就是货币的表情。

        一上街我的心情就变样了。大街让人愉快。事实上,街不是由人流与车流构成的,构成大街最本质的元素应当是商品。大街只不过是商品的仓库,一种陈列的、袒露的、诱人的商品库。通过货币交换,使商品直接变成我们的生理感受。就说烟和酒吧,在付钱之后,烟就成了过瘾,而酒则成了醉。我把钱捂在口袋里,时刻准备着把它们兑换成我的酩酊,我的醉,我的过把瘾。我走一段,在下等酒馆里坐一段,然后再走一段,再在下等酒馆里坐一段。我的手上整天夹着地产的劣质香烟,它陪伴着我,直至我的舌尖完全麻木。我用两三天的时间把南京走了一大半,看看商品,看看橱窗,看看红绿灯。就这么看看,这样的日子不也挺好么。

        我没有料到会碰上马杆。在珠江路,这条著名的电子街,我已经是第二次步行穿越了。这条东西向的大街上充满了电脑、软件、光盘。它们和我没有关系。它们属于高智商,高科技。吸引我的是那些电影光碟的包装纸。在一些隐蔽的地方,我总能看到一些三级片,包装纸上那些肥硕的乳房与滚圆的臀部让我心花怒放。最让人心潮澎湃的要数女人们的表情,她们的眼睛像嘴巴一样闭着,而嘴巴却像眼睛那样瞪得老大。这种反常的闭合关系展现了一种绝对的狂放与旁若无人的肆无忌惮。我知道,那种瞬时的高级感受叫高潮,是烟和酒所无法拟就的胜境。我没有勇气长久地凝视女人,当然,我更没有机会看到女人们如此快活。在珠江路的电子商店就不一样了。我不是看女人,更不是窥阴,而是买东西。干任何事情都这样,只要有一个合理的借口,你不仅心想事成,而且心平气和。

        除了看光盘,我当然也会到卖电脑的地方看看。电脑是新奇的。那些组装电脑的小伙子们装完了电脑就开始输入程序。他们的十根指头像鸟类的翅膀一样对着键盘扑拉拉地飞动。随着指头的急速纷飞,屏幕上的彩色图案和英文字母们鱼贯而出,同时又稍纵即逝。此情此景简直深不可测。它激起了我的无限崇敬。

        我的肩膀被人很重地拍了一下。我吃惊地回过头,一个男人正对着我微笑。这家伙又高大又健壮,西服笔挺,皮鞋锃亮,业已发福的身体显得气宇轩昂,从头到脚一副款爷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有派头的朋友。他一定是认错人了。他一口却报出了我的名字。接下来就热情得要命。他把我往后拉,一直拽到他的大班桌前,几乎是把我摁在他的大班椅上的。他掏出高级香烟,又是点火又是泡茶。我一边机警地和他周旋,一边用力回忆。想不起来。他不像在采石场呆过的样子,皮肤不像。但是他热情,这就让我越来越不踏实了。采石场的经验告诉我,没有来路的热情比没有来路的仇恨往往还要麻烦。好几次我都想问了,却又问不出口。我只好堆着笑,放慢了动作抽烟,喝茶,等待某一个机会。寒暄完了,他就站起身来,拉着我去了酒吧。

        下午的酒吧和小姐们的表情一样冷漠。小姐们很慵懒地走到我们的面前,问了这男人一两句,又很慵懒地走了。他把玩着他的打火机,突然就不说话了。他的热情与兴奋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脸上消失了,换成一脸追忆的模样。他在追忆的时候脸上挂上了诚恳的表情,也许还有些痛苦。后来他十分突兀地伸出了他的手,摁在了我的左手背上。我一阵紧张。悄悄将右手在裤兜里握成了拳头。他在我的左手背上拍了几下,一个人兀自点头。这时候小姐送上来两扎啤酒,他端起大酒杯,往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就是大一口。“要不是你当初把我从水里捞上来,我哪里有今天?”他仰起脖子又是一大口,说,“我早就成了紫霞湖的鬼了。”

        我想不起来。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这家伙是我的初中同学,那一阵子我们经常到东郊去游泳。我们之所以选择那儿,是因为那儿常死人。紫霞湖的深水下面有一种神秘的颜色与诡异的力量,那真是一个诱人的好地方。

        “我是马杆哪!”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这样大声叫道。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太麻木了,弄得酒吧里的小姐一起对着我们这边侧目而视。

        这小子是马杆。我记起来了。他原来的长相我可是一点也记不清了,可是眉眼那一把的的确确是那个意思。我笑起来,端起了酒杯,骂了他一句。这小子现在真是出息了。我又骂了一句,我只会用骂声来表达我对一个功者的羡慕。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端起酒杯,喝去了一大半杯。我再也没有想到我还做过这样了不起的事。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我觉得我有点像VCD光盘上的包装女郎,因为穿了一双袜子就不算全裸了。我突然害羞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了。幸亏我处惊不乱,我伸出杯子碰了碰马杆的酒杯,说,“多少年了,我都忘了。真的忘了。——不提这事了。”

        “你是我的救——”

        “不提这事了。”

        我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喝。马杆这小子真是赶上了,口袋里有了钱,一举一动就有些呼风唤雨的样子。他越是拿我当人,他就越是有个人样。远处的墙面上有一面镜子,照着马杆笔挺的背影与我的正面。镜子真是个坏东西,它能将当事人一古脑儿送到当事人的视觉空间去。我在镜子里的模样实在是太糟糕了。

        “你现在在哪儿混?”

        “我?”我拿起马杆的高级香烟,开始点烟。“——怎么说呢,”我说,“先从学校出来,后来去了南方,钱是挣了几个,可又全赔了。”我在镜子里面远远地看了自己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嗨。”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好先开口,把这个问题岔开去。开口之后我却发现自己实在无话可说。我的舌头现在笨得厉害,每一颗牙齿好像全变成了锁。我只好抽烟,喝酒,笑。我突然想起来了,马杆这小子只和我们同过一年学,升初二的那一年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说:“你后来生病了吧,怎么就没有了?”马杆没有接我的话茬,抽了一口烟,喝了一口酒,笑了笑。我在等他的回话。这时候他的手机却响了。马杆把他的手机拿出来,放在耳边静静地听,刚听了几下马杆的脸上就恍然大悟了,好像记起了什么要紧的事,马杆把手机伸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不好意思了。你瞧瞧。”马杆一脸的苦笑,说,“你瞧瞧,——明天,明天我正式请你。明天你无论如何得给我这个面子。”

        马杆在“嘉年华”订了包间。就我们两个,马杆还是为我订了一套包间。我知道马杆的意思,也就不拦他了。马杆叫了许多菜,七荤八素摊了一桌子。马杆这小子仗义,刚倒上第一杯酒他就站起来了,叫了我一声“哥”。马杆说:“哥,兄弟我敬你这一杯。”马杆这样让我很不自在,我不习惯他这样。但马杆的这声“哥”让我感动,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么些年了,从来没人拿我当七斤八两,从来没人把我往心里去过。这份感动真让我猝不及防,我的眼泪都汪出来了。马杆这小子仗义。我真想找把刀来放点血给我的兄弟看看。但小姐这时候进来了,为我们换烟缸。我抹了一把脸,说:“我们兄弟在这儿喝,你就别碍眼了。”小姐出去之后我用瓷碗换掉了酒杯,说:“兄弟。”我现在的舌头实在是笨得厉害。我真他妈想哭。我们仰起脖子就把碗里的酒灌到肚子里去了。

        马杆不能喝。我越是劝他少喝他越是不肯。这顿酒我们喝得痛快极了。我们在一起回忆儿时的欢乐时光。我们把能回忆起来的同学全回忆起来了,我们还回忆起许多老师,他们的口头禅,他们的习惯动作,他们心中最偏爱的女同学。马杆的记忆力真是好得惊人,当初读书的时候他就是我们中的状元。大考小考永远是第一,他不是在回忆,而是把我带到了儿时,他把我们同学时代的美好时光全拉回来了,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马杆后来是喝多了,上第二瓶酒的时候马杆的舌头已经不利索了。但是我的兄弟马杆仗义,他坚持要把第二瓶酒打开来。我捂住他的手,他又把我的手掰开了。他的指头上有了酒的力气。马杆说:“你不知道,兄弟我有话要对你说。”马杆的舌头不利索了,但是,不利索的舌头说出来的才是心里话。马杆的眼睛已经直了,他望着我。他的双眼布满了液汁,全是酒。很伤心的光芒在他的眼眶里四处闪烁。这样的目光让我害怕,我不知道这顿酒勾起了马杆怎样的伤心往事。我知道他喝多了。但马杆痛心的样子令我心碎。我说:“马杆。”马杆拉紧我的手,泪水终于溢出眼眶了。马杆失声说:“兄弟我对不起你。”我的酒也已经上来了。我不能明白马杆在我的面前做错过了什么。马杆盯着他面前的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马杆说,我一直恨你。马杆说,自从你救了我的命,这个世上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你。马杆说,我总觉得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马杆说,你救了我之后,我最怕的就是考试,每一张试卷的最后一道考题我都不敢做,生怕考到你的前面去。马杆把脑袋伸到我的筷子这边,轻声说,——你说我原来的成绩是多好,我如何能甘心?马杆端起自己的酒杯猛地敲在桌面上,酒蹦出来,溅了一桌子。马杆大声喊道,可你从来不领我的情!马杆说,初一的两个学期刚满我去求我的妈妈,我再也不能呆在那个学校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马杆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说:“你说我那时候怎么那么不懂事,你说我还是人吗?”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马杆这时候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拿起了他的小皮包。他从小皮包里取出两沓人民币,新崭崭的两万。他把两沓现金放在桌面上,推到我的面前,说:“你收下。”我说:“马杆,”马杆的眼睛已经红了,说:“你收下。”我说:“马杆!”马杆说:“求求你,你收下。”我们就这么对视,后来马杆就走到我的身边来了,说:“你让我心里头好受一点,求求你,你收下,你还要我做什么?我求你了。”我急忙伸出手,拿起来了。我知道马杆要干什么,我要再不拿起来我就没脸见我的仗义兄弟了。马杆笑起来,他笑得又傻又丑又仗义。马杆说:“我看得出,你现在需要。”

        马杆这小子仗义。今生今世能交上马杆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我喝多了,但我不糊涂。能交上马杆这样仗义的朋友是我的福分。深夜十点半钟,我揣着马杆给我的两万块钱回家。出租车在堂哥家旁边的路灯底下停下来,我下了车,四五个男人正围在路灯下面下象棋。我走上去,一人发了一支香烟,执红棋的男人抬起头,我把烟递到他的面前,说:“抽。”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说不抽。我说:“抽!”他又瞄了我一眼,站起身接烟。我大声地对他说:“交这样的朋友值不值?”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拿眼睛去看别人。我看了看四周,告诉他们每一位,“值啊,”我说,“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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