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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鲍勃苏拉为什么不传球

        “反基督要降临了。他是最后一个魔鬼,还没有到过人世,可是他的徒子徒孙却生了不少——遍布天下。子孙给老子铺路。他们全都干着反基督的勾当。等到一切安排就绪,处处都畅通无阻,反基督便会亲自出马。眼下已经到了大门口——不久就会到达!”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对一个年轻人说的,这位老者穿着破旧的书吏长袍,而年轻人则穿着中国棉布长衫,赤脚穿着布鞋,坐在桌子后面。

        “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年轻人说,“《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都不知道,神子也不知道。可是您却知道……”

        他沉默片刻,打个哈欠,又问道:

        “你莫非是分裂派教徒不成?”

        “我是东正教教徒。”

        “到彼得堡来干什么?”

        “从莫斯科家里来,带来了收支账,监察官告密说我受贿。”

        “你受贿过吗?”

        “受过。不是出于强迫或者诈骗,而是由于爱和良心,有人为了奖励我们在衙门里的工作而自愿行贿,多少不拘。”

        他说得很随便,看来他实际上真的不认为受贿是罪恶。

        “监察官揭发我的罪过,可是并没有拿出任何证据。只是根据包工头们的笔记,包工头们每次行贿数目不多,但已有多年,推算到我的头上为二百一十五卢布,我无力偿还。贫穷,年纪大了,多灾多难,一无所有,成了废物,毫无用处,衙门里的事不能做了——呈请退休。大慈大悲的殿下,发发慈悲吧,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吧,让他们免除这笔不合理的债务吧。请您开开恩吧,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太子!”

        阿列克塞皇太子是几个月以前在彼得堡遇见这个老人的,那是在接神者谢苗和女先知安娜教堂里,在封丹河畔铸铁街的谢列麦捷夫市场附近。皇太子见他很久没有刮脸,胡子花白,觉得这对于在衙门里做事的官员来说非同一般,又注意到他在唱诗班里规规矩矩地念诵圣诗,便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担任什么官职。老人说他是莫斯科炮兵衙门的书吏,名叫拉里翁·多库金;从莫斯科来,落脚在这座谢苗教堂圣饼的女人家中;提到自己的贫困和被告密的事;而且几乎是一开口就讲到反基督。皇太子觉得这个老头很可怜。他让他到家里来见他,可以给他出出主意,帮衬他些钱。

        现在多库金站在他面前,穿着那件破烂不堪的长袍,像个叫花子。这是最常见的书吏中的一个,这种人往往被称作“墨水瓶”“衙门誊写员”。他脸上的皱纹坚硬,仿佛是石头刻的,一双暗淡无光的小眼睛露出呆滞而冷漠的神情,灰色的脸庞像他整天抄写的公文那样枯燥乏味;他在衙门里辛辛苦苦地埋头于公文堆里可能已有三十年,出于爱和良心而接受包工头的贿赂,而且也许还搬弄是非,现在竟然异想天开,说什么反基督要下界了。

        “莫非是个骗子?”皇太子产生了怀疑,更加仔细地察看他。可是一点儿骗子的迹象也没有,甚至看不到一点狡猾的样子,而这张脸上更多的倒是老实憨厚和孤立无助,阴郁和倔强,就像有些人被某种固执的思想所占据一样。

        “我从莫斯科来还要办另外一件事。”老人补充道,好像是笑了。那种固执的思想慢慢地显露到他那副呆滞的面部表情上来。他垂下眼睛,把手伸进怀里摸索起来,从衣袋里子的破洞里面掏出一沓纸来,交给了皇太子。

        这是两本很薄的沾满油污的小笔记本,只有通常笔记本四分之一大小,里面用书吏的笔体写满工整的大字。

        阿列克塞漫不经心地读起来,可是后来却越来越聚精会神。

        一开头是抄录圣父、先知和启示录关于反基督、关于世界末日的言论,然后——向“伟大俄国和整个宇宙的大法师们”呼吁,祈求宽恕他多库金的“狂妄和愚蠢,他没有得到国家的恩准,竟敢出于悲痛和怜悯以及对教会的笃信而写成本文”,还祈求在皇上面前为他求情,恳请皇上赦免他并且听听他的陈述。

        接下去看来就是多库金的主要思想:

        “上帝吩咐人要独立自主。”

        最后——是对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的指责:

        “如今我们皆与上帝的恩赐——独立自主和自由自在的生活所隔绝,也丢掉了房舍和商贸、农耕和手艺以及自己从前的一切行业和古代定下的法律,更有甚者,竟然丢掉了基督教的一切虔诚。从此被赶到他处,从这座城市被赶到另一座城市,悲苦难言,心中愤愤不平。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以及服饰,剃掉了头发和胡须,把自己的人骂得狗血喷头,使他们名声扫地。我们已经没有善,没有自己的面貌,与别的信仰的人没有区别;完全跟他们同流合污了,习惯了他们的事情,而背弃了自己的基督教约言,荒废了神圣的教堂。对于东方则闭上眼睛:撒腿向西方跑去,走上一条奇怪的未知的道路,毁灭在朦胧之乡。安置外国人,给他们提供一切福祉,使其富贵起来,而让土生土长的自己人忍饥挨饿,受尽折磨,拷打追债,用无法承担的赋税使他们倾家荡产。再说别的就不合适了,比较得体的是把嘴封上。可是看到新耶路撒冷的荒芜和苦难中的人们受着无法忍受的灾祸熬煎,心无比地疼痛!”

        “这一切,”结尾说,“都是以我们耶稣基督的名义给我们造成的。噢,隐秘的受难者们,不要害怕,不要绝望,你们要更加善良,以十字架为武器武装起来,去对付反基督的力量!为了上帝而忍耐,尚须稍加忍耐!基督绝不会忘记我们,现在以及永久,任何时候,光荣都属于他。阿门。”

        “你为什么写了这个?”皇太子读完笔记本,问道。

        “一封同样的信几天前扔在谢苗教堂前的台阶上,”多库金回答道,“可是那封信被人拾去给烧了,没有呈递给皇上,也没有搜查。而这篇请愿书我想要张贴到皇宫附近的三位一体教堂,凡是读到其中写的东西的人都能了解这一点,并且能就此呈报给皇帝陛下。我写这个是为了改邪归正,为了让皇帝陛下有朝一日明白之后能幡然悔改。”

        骗子——阿列克塞头脑里又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也可能是个密探!是魔鬼让我跟他联系起来了!

        “可是你是否知道,拉里翁,”他说,直接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否知道,关于你这篇可恶至极的造反文,我无论是作为一个公民还是作为皇太子,都有义务向父皇禀报?根据军法第二十款:凡是辱骂陛下者,皆犯死罪,处以砍头之刑。”

        “随你的便,太子。我自己也想要为了基督的言论而受难。”

        他说得十分随便,就像方才谈到受贿一样。皇太子更加仔细地观察他。他面前的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衙门誊写员;还是那副冷漠的暗淡无光的眼神,枯燥乏味的面孔。只是眼睛的深处又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蠕动着。

        “你发疯了吗,老头儿?想想你是在干些什么呀。你会坐牢的——在那种地方可不会跟你闹着玩:会把你吊起来,还要用火烧你的两肋,就像对付你们的格里什卡·塔里茨基一样。”

        塔里茨基是世界末日和基督二次降临的鼓吹者之一,断言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是反基督,几年前被处以极刑,用火慢慢烧死了。

        “为了得到上帝的救助,我准备贡献出自己的灵魂,”老人说,“即使不是现在,我们早晚都得有一死。应该做善事,带着善事去见上帝,否则我们就不死。”

        他说这话时也是非常随便;但是在他那张安详的脸上,在那低沉的话音里流露出一种态度,让人确信这个被控受贿的退役炮兵书吏的确是无所畏惧地准备去死,就是他在请愿书中所提到的那些隐秘的受难者中间的一个。

        “不,”皇太子突然决定,“不是骗子,也不是密探,而是个神经错乱者,再不就真的是一个受难者。”

        老人垂下头,声音更低地补充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忘记了交谈者:

        “上帝吩咐人要独立自主。”

        阿列克塞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在墙角圣像前亮着的神灯上把它点燃,打开炉子通风孔,把那些纸都塞了进去,用火钩子拨拉,让它们烧尽,等到只剩下灰烬时——他走到多库金身边,只见他还站在原地,只是用目光观察着他——皇太子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道:

        “听我说,老头儿。我不会向任何人告发你。看得出,你是个正派的人。我相信你。告诉我,你希望我好吗?”

        多库金没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这就无须再回答了。

        “假如你愿意,那你就抛弃这些糊涂念头!关于造反的信,别再去想——如今不是那种时代。要是别人知道了你到我这儿来过,那我也会倒霉的。你走吧,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来了。跟任何人都不要谈起我来。假如有人问到,你得守口如瓶。你尽快离开彼得堡。注意,拉里翁,你能记住我的意愿吗?”

        “我们怎么会违背你的意愿呢?”多库金说,“上帝做证,我到死都是你的忠实奴仆。”

        “关于告密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阿列克塞继续说,“我向有关部门说一声。你就放心吧,不会叫你退赔的。好了,走吧……不,等一等,把手绢给我。”

        多库金递给他一条带格的蓝色大手绢,已经褪色,上面有一些窟窿,像它的主人一样“毫无用处”。皇太子拉开桌子旁边楸木斜面小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银卢布和铜卢布,没有数,约有二十个——这对于一贫如洗的多库金来说可是一座宝库——用手绢包好,面带温柔的笑容,给了他。

        “拿去路上用吧。你一回到莫斯科,就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去举办一次祈祷仪式,抽出一小部分来为上帝奴仆阿列克塞的健康祝福。只是要注意,别说是为皇太子。”

        老头儿把钱接过去,但没有表示感谢,也没有走。他像先前那样站着,低垂着头。后来终于抬起眼睛,开始郑重地说起来,这番话大概是事先准备好的:

        “就像古时候上帝通过驴腮骨为参孙解渴一样,如今那位上帝难道不会通过我的愚蠢行为赐给你有益的和清凉止渴的东西吗,殿下?”可是他突然忍不住了,他的声音哽住了,郑重的讲话中断了,嘴唇发颤,全身抖动,一头扑倒在皇太子的脚下。

        “发发慈悲吧,殿下!我们这些极端贫穷的人都是你的奴隶,听我们的吧!请你关心基督教的信仰吧,树立这种信仰和关注它,赐给教会以和平与和谐一致的思想。殿下,你是教会可爱的孩子,是我们的太阳,是俄国的希望!整个世界都愿意被你照亮,遭受迫害的人们将会由于你而高兴!不是你,那又有谁能按照上帝的意旨来帮助我们呢?没有你,亲爱的,我们就完了,全都完了。发发慈悲吧!”

        他抱住皇太子的两条腿,亲吻着,失声大哭。皇太子听着,他觉得,他在这绝望的祈求中听到的是所有“被损害者和愤愤不平者”的祈求——全体人民求助的呼号。

        “够了,够了,老头儿,”他说,俯身把他搀起来,“难道我不知道,没有看见?难道我的心不为你们而疼痛?我们的痛苦是一样的。凡是有你们的地方,也就有我。如果上帝保佑我能当上皇上——将会尽一切力量来减轻你们的痛苦。到那时我也不会忘记你:我需要忠实的奴仆。你们暂时忍耐一下,祈求上帝快一些实现这一夙愿——他的神圣意旨表现在一切方面!”

        他帮助他站起来。这时,老人异常衰弱而又可怜。只有他的眼睛闪耀着高兴的神色,仿佛是他已经看到俄国得救了。

        阿列克塞拥抱他,吻了他的前额。

        “再见,拉里翁。上帝保佑我们还能见面,基督与你同在!”

        多库金走后,皇太子又坐到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很旧,包裹的皮革已经破了,充塞在里面的毛从窟窿里冒出来,但还很绵软和舒适,他通常坐在上面或是打盹或是陷入麻木状态。

        皇太子二十五岁。他身材高大,但很瘦削,肩部狭窄,胸部凹陷;脸也很窄,长得出奇,仿佛是被拉长了,下面被削尖了似的,苍老而病态,深黄色的皮肤,像是肾脏有病的人;一张孩子般的小嘴露出凄苦的神情;过度宽大的圆形前额高高地隆起,仿佛是秃头顶,上面长着稀疏而挺直的黑发。修道院的仆役和乡村教堂执事常见有这样的脸。可是当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却流露出聪明和善良。脸立刻就变得年轻和好看了,仿佛是有一种光辉从内里照亮。在这种时刻里,他很像自己的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年轻时的模样。

        现在,他穿着一件很脏的长衫,赤脚穿着一双旧布鞋,睡眼惺忪,没有刮脸,头发乱作一团,他很少像是彼得的儿子。昨天狂饮之后醉了,睡了一整天,刚刚起床,已经快到晚上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床铺还没有整理,羽绒枕头压皱了,床单脏了。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杂乱地摆着各种器具:数学用具已经生锈,落满灰尘,一个古老的手提香炉已经损坏,一个烟叶研磨器和麻纺的烟口袋放在一起,一个装护发香粉的空盒充作烟灰缸。文件和书籍也是这样杂乱无章:巴隆尼《世界编年史》阅读笔记上面盖着一堆烟叶;《几何书》(又名《精心的智慧爱好者学习用基数和两脚规测地要术》)的书脊已破损,打开的书页也撕坏了,上面放着一根吃剩下的酸黄瓜;锡盘子里放着一块啃过的骨头,酒杯由于盛过酸橙露酒而发黏,里面有一只苍蝇在挣扎,发出嗡嗡声。深绿色的护墙漆布上绘有花草图案,但已经破旧和肮脏;天花板熏黑了;虽然已是六月末炎热的天气,窗户却没有开,上面的玻璃昏暗;墙壁上,天花板上,窗户的玻璃上——处处都麇集着一团团黑压压的苍蝇,四处乱爬和嗡嗡地飞。

        苍蝇在他的头顶上嗡嗡地飞。一团团朦胧模糊的思想,也像苍蝇一样,拥塞在他的头脑里。他想起了昨天的狂饮最后以相互厮打而告终。“土匪”打了“饭桶”,“饭桶”打了“花花太岁”,“地狱之父”和“白嘴鸦”跟“火魔”一起摔倒在桌子底下;这些都是皇太子给他的酒友们取的绰号,“为了在家里取乐”。他本人,“罪恶的阿列克塞”——也是绰号——打了一个人,拽他的头发,可是究竟打了谁,却不记得了。当时觉得挺开心,可是现在却觉得很下流和可耻。

        头疼得厉害。最好是再喝点儿酸橙露酒,喝得醉醺醺的。但懒得起来,也懒得叫仆人,懒得动。可是现在却该穿衣服了,很瘦的军服穿起来真费劲,还得带上佩剑,戴上沉重的假发,头会因此疼得更加厉害,然后去夏园参加假面舞会,父皇下令人人都得参加,否则要“严厉罚款”。

        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玩绳圈游戏的声音。因生病而羽毛蓬乱的金丝鸟在窗下笼子里偶尔发出啾啾的哀鸣。那架高高的英国立式自鸣钟——很早以前父亲送的礼物——钟摆发出单调的嘀嗒声。从楼上住人的房间里传来无尽无休的哀怨的曲调,这是阿列克塞的妻子——索非娅·夏洛塔太子妃,沃尔芬比特侯爵之女,在那架古老的德国古钢琴上叮当弹奏出来的。他突然记起了,他昨天喝醉酒时向“土匪”和“花花太岁”谩骂她:“我的老婆是个妖妇,是强加给我的:我一到她那儿去,她就发脾气,不愿意跟我说话。这个德国显贵!”不好,——他想:我喝醉酒时说了许多废话,而过后又非常恨自己……当她几乎是个孩子的时候被迫嫁给了他,她有什么过错?她算得上是什么显贵?她体弱多病,远离亲人,只身一人流落异国他乡,跟他一样不幸。他记起来了,几天之前他们是如何争吵起来的。她叫喊道:“在德国,就是一个最糟糕的鞋匠对待自己的妻子也比您好!”他愤怒地耸了耸肩膀:“那么您就回德国去好啦!”“是的,假如我没有……”她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腹部——她怀孕了。像现在一样,他看到她那双肿胀的浅蓝色的眼睛和夺眶而出的泪水,这泪水流下面颊,洗掉脸上的香粉——这个可怜的女人刚刚故意为了他而擦了香粉,她的脸本来就不美丽,带有生天花留下的疤痕,表情呆板,由于怀孕而消瘦了,更加难看了,很可怜,像孩子似的软弱无力。他本来是爱她的,或者至少是有时怜悯她,对她表现出一种突如其来的和无望的怜悯之情,强烈得令人痛苦和难以忍受。他为什么折磨她?他怎能不羞愧和感到有罪?他为她而对上帝负责。

        苍蝇征服了他。斜射的落日红光直接照到窗户上,灼热而刺眼。

        他最后移动一下安乐椅,脊背朝着窗户,两眼盯着炉子。这是一个荷兰式大炉子,用俄国瓷砖砌成,各个角上镶嵌着铜钉,前面有刻花的立柱,装饰着凸凹花纹。在白地上用浓重的红绿和深紫色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鸟兽、人物和花草——每幅画的下边用斯拉夫字母写有题词。在血红色的阳光照耀下,颜色更加鲜艳,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皇太子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好奇心观看这些画和阅读题词已经上千次了。画面是一个弹三角琴的庄稼人,题词是“丰富音乐”;画面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书,题词为“利用时间充实自己”;画面是一朵盛开的郁金香,题词为“香气袭人”;画面是一个老头跪在一个美女面前,题词为“老年人不值得爱”;画面是一对夫妇坐在树下,题词为“我俩的劝告是有益的”;还画有一个坐在伐倒的桦树上的女人、法国演员、中国和日本和尚、狄安娜女神、神话中的巨鸟玛尔科菲亚。

        苍蝇还在不停地嗡嗡飞;钟摆滴答滴答地响;金丝鸟啾啾哀鸣;从楼上传来乐曲声,从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耀眼的红色阳光变得柔和和暗淡了。各种颜色的人形活动起来。法国演员跟那个坐在桦树上的女人玩跳背游戏;日本和尚向巨鸟玛尔科菲亚眨眼。一切都乱套了,眼皮发黏。这只黑色的大苍蝇已经不在酒杯里,而是在头脑里嗡嗡嗡地叫,让人心烦,要是没有它,一切都很好,都很平静,一片漆黑,万籁俱静,此外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浑身一抖,清醒过来。“发发慈悲吧,殿下,俄国的希望!”以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他的耳中响起。他环视一下不整洁的房间和自己——仿佛耀眼的血红色的阳光洒满他的脸,烧灼他的羞耻。“俄国的希望”——说得挺好!酒、梦、慵懒、谎言、肮脏和对父亲永无休止的卑劣的恐惧。

        莫非是晚了?莫非是完了?摆脱这一切,逃走!“为基督而受难”,多库金的话又在他的耳中响起。“上帝吩咐人独立自主。”是呀,快一些到他们那儿去,暂时还不算晚!他们,“隐秘的受难者”,在呼唤,在等待着他。

        他跳了起来,好像他真的要逃往什么地方,决定要做出一种不可挽回的举动——他在等待着,倾听着,全身都僵住了。

        在一片寂静中,自鸣钟敲响了报时声,缓慢,悠扬,悦耳。敲了九下,当最后一下停息之后,门轻轻地开了,老听差伊万·阿芳纳西伊奇·鲍里肖伊把头探进来。

        “该走了。穿衣服吗?”他按照自己的习惯嘟哝着,阴郁而愤怒,仿佛是在责骂他。

        “不要。我不去了。”阿列克塞说。

        “随您的便。可是人人都得去。您父皇又要发火啦。”

        “好啦,走吧,走吧。”太子想要把他赶走,可是看到他那副模样,只见他蓬头乱发,跟他一样没有刮脸,睡眼惺忪,突然想起来,昨天他拽的是阿芳纳西伊奇的头发。

        皇太子长时间地看着老头,感到莫名其妙,仿佛是他刚刚彻底睡醒。

        落在窗户上的落日余晖熄灭了,一切都立即变成灰色,仿佛是一张灰色的蜘蛛网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撒下来,笼罩住整个屋子。

        老听差的头仍然留在门口,仿佛是粘上了,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穿衣服吗?”阿芳纳西伊奇更加阴郁地重复说。

        阿列克塞绝望地挥了挥手。

        “好吧,反正如此,来吧!”

        只见老听差的头没有消失,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便补充道:

        “再喝点儿酸橙露酒,喝醉吗?从昨天开始,头就痛得要裂开了。”

        老人没有回答,但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想要说:“从昨天开始,头痛得要裂开的不是你!”

        只剩下皇太子一个人,慢慢地掰动手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他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个绝望的哈欠难以控制,口腔里一阵痉挛,产生了疼痛的感觉,比号叫和号啕都可怕,但是却一股脑儿地解决了一切——羞耻、恐惧、悲伤、渴望悔过、渴望伟大行动、立即去建功立业等等,全都一扫而光。

        一个小时之后,皇太子盥洗完毕,刮了脸,醒了酒,穿上德国呢绒的红领绿色制服,佩戴着主易圣容近卫军中尉衔的金丝绶带,乘坐六桨快艇,在涅瓦河上顺流而下,向夏园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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