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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或许是过多的咖啡因在我血液里奔窜使然,或许纯粹只因为意识里灵光乍现,那个早上剩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脑袋里始终有个伤神的念头在打转。一方面,我实在苦思不解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葬身火窟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科莱利向我提出合作邀约之后就没再出现过,此事免不了让我心生疑虑。还有那本我从遗忘书之墓解救出来的诡异手稿,我一直怀疑,手稿根本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写的,虽然目前看来两者毫无相关之处……

        我一度想以不速之客的姿态再访安德烈亚斯·科莱利,关于我们会面和出版社发生大火在时间上恰好重叠这件事,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不过,直觉告诉我,当这位出版商决定再来找我时,他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所以除非事态紧急,我不应贸然打扰他。再说,出版社大火一案,格兰德斯警探和他那两个走狗已经着手调查,我想,在他们列出的重大嫌疑犯名单当中,我应该很荣幸地占了其中一席。总之,我离他们越远越好。这么一来,唯一能让我探究的事情就剩下那份手稿和这栋房子之间的关联了。多年来,我经常告诉自己,住进这栋房子并非偶然,如今再想起这件事,顿时演绎出不同的意义。

        我决定就从堆放大批前任屋主老旧物品的房间开始探索。我找出了走道尽头的房门钥匙,那把钥匙已经在厨房抽屉里放了好多年。自从电力公司工人进去架设电路之后,再也没有人进过那个房间。我把钥匙插进去的一刹那,钥匙孔忽然窜出一股冰凉冷风拂过我的手指。我发现伊莎贝拉说得没错,那房间散发着一股怪味,闻起来就像枯萎残花混杂着翻动过的烂泥巴。

        打开房门那一刻,我忍不住掩住口鼻。房里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我摸着墙壁找到了电灯开关,可惜天花板上那个光秃秃的灯泡毫无反应。借着走道上蔓延进来的幽微光线,我看见房里到处堆放着年代久远的盒子、书籍和皮箱。我盯着那堆东西,没来由地心生嫌恶。房间尽头那面墙摆满了橡木衣柜。我在一只箱子前跪了下来,箱子里装满旧照片、手表,还有一些个人物品等小东西。我弯下腰没头没脑地翻找,过了半晌,我放弃了那只箱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如果真想查出点眉目的话,非得定个计划才行。

        就在我打算离开房间时,背后突然传来衣柜门缓缓开启的嘎吱声响。衣柜门半掩半开,隐约可见挂在衣架上的古旧洋装和西装,经过悠久岁月的腐蚀,如浪的皱褶就跟海底的海藻一样。那股夹杂恶臭的冷风正是从柜子里传出来的。我站了起来,缓缓走近衣柜,把衣柜门完全打开,并伸手拨开吊挂的衣物。衣柜底部的木头已经腐蚀,并且逐渐剥离。衣柜木板的另一边依稀可见一面石膏墙壁,壁上开了个直径约两厘米的小孔。我倾身探头想看个究竟,但是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走道上的微光从小孔钻了进来,隐隐映出小孔另一边如细丝般的朦胧光线。我把眼睛再凑近一些,希望能看出石膏墙另一侧的景象,然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小孔的洞口出现了一只黑蜘蛛。我吓得立刻倒退一步,那只黑蜘蛛开始在衣柜里攀爬,不久即消失在黑暗中。我关上衣柜门,走出房间,锁上房门,随手就把钥匙丢进走道上那个斗柜的最上层抽屉。房间散发的恶臭仿佛毒药弥漫了整个长廊。我接连咒骂几声,没想到花时间开了那个房间却惹来一身晦气。接着,我出了门,希望能抛却那栋房子隐藏的阴森晦暗,即使只有几个钟头也好。

        祸不单行,愚蠢的念头也总是接二连三浮现脑海。为了庆祝我不幸发现家中有这么一个充满晦气的阴暗角落,我来到了森贝雷父子书店,打算邀请森贝雷先生去杜雷餐厅吃饭。森贝雷先生正在阅读波托茨基写的《萨拉戈萨手稿》珍藏本,因此,他压根儿就不想去。

        “马丁,我如果要跟那些装模作样的文人雅士和大草包打交道,书里就有一大堆,而且不花我一毛钱。”

        “别跟我啰唆,反正是我付钱。”

        森贝雷先生还是猛摇头。他的儿子站在边间门口听着我们的对话,定定望着我,似乎正在犹豫。

        “如果我带您儿子去吃饭呢,可以吗?”

        “两位爱怎么打发时间、喜欢怎么花钱,请便。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看书了。人生苦短。”

        小森贝雷是个害羞和谨慎的综合体。虽然我们俩打从孩提时代就相识,但就我记忆所及,我们单独交谈超过五分钟的次数顶多只有三四次。我从来没看过他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坏事。据我所知,附近邻里有许多女孩子偷偷仰慕这位长相俊帅的单身汉。有些女孩甚至用尽心思进书店晃荡,最后都只能站在书店橱窗外唉声叹气。这些芳心荡漾、欲言又止的女孩们,简直就像自动送上门的支票,小森贝雷看在眼里,始终就是不想兑现。换了其他任何人,大概早就成了大情圣了。但是小森贝雷偏就是与众不同的例外,有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将来会不会献身宗教。

        “照这样看来,我看他八成会去当圣人。”森贝雷先生偶尔会在我面前这样哀叹。

        “您有没有试过在汤里放些小辣椒?说不定可以刺激他的欲望……”我提议。

        “尽管取笑我吧,小混账。不过我看啊……我大概到七十岁也没有孙子抱了。”

        接待我们的领班服务生还记得我不久前才来过餐厅,不过,他脸上亲切的笑容没了,也不像是很欢迎我们的样子。当我告诉他并未事先订位时,他一脸轻蔑地点了点头,手指利落地弹出清脆声响,招来一个态度冷淡的服务生,把我们带到一个大概是整间餐厅最糟糕的位子,餐桌就在厨房门边,而且是个又暗又嘈杂的角落。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没有人过来招呼我们,也没有人送上菜单或开水。服务生们进进出出忙着上菜、收盘,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对于我们要求点餐的请求也充耳不闻。

        “您说……我们要不要干脆走了?”小森贝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我呢,只要随便一家小餐馆的三明治就能打发的……”

        小森贝雷的话才刚说完,我就看见他们出现在餐厅里。维达尔偕同夫人,正由领班服务生和另外两位跑堂殷勤地招呼着。他们入座之后,不到几分钟的光景,食客们络绎不绝上前祝贺维达尔的仪式热烈开场。他优雅愉悦地一一回应,但也很快就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小森贝雷察觉到这个状况,在一旁观望着我。

        “马丁,您还好吧?我们还是走了吧?”

        我缓缓点头。我们随即起身,沿着远离维达尔餐桌的另一侧墙边走到出口。走出餐厅之前与领班服务生擦身而过,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跨出餐厅大门时,我在门口的镜子里瞥见维达尔倾身向前,在克丽丝汀娜的双唇上印了个深情的热吻。到了街上,小森贝雷哀伤地望着我。

        “我很遗憾,马丁。”

        “别担心,不过就是错误的选择罢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件事,您父亲那儿……”

        “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提的。”他向我保证。

        “谢谢。”

        “他们根本不值得您这么难过。这样吧,我请您去吃点大众菜肴好吗?卡门街上有家小餐馆,那真是人间美味。”

        我这时候已经全无胃口了,但不忍扫兴,还是点头应允。“好啊,走吧!”

        小餐馆就在图书馆附近,供应的都是平价家常菜,客人多是社区居民。餐盘里的食物闻起来比杜雷餐厅的菜色可口多了,但我几乎一口都没尝,直到甜点上桌时,我一个人已经喝掉一瓶半的红酒,脑袋也开始进入天旋地转的状态。

        “唉,老兄,我问您……为什么一直不考虑传宗接代的事呢?像您这样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上帝如此眷顾,这么多女孩子主动上门,您居然不动心,这该怎么解释?”

        小森贝雷在一旁呵呵笑着。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都没有行动?”

        我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同时对他眨了眼。小森贝雷点点头。

        “虽然我也知道您八成会说这是假正经,不过,我觉得我只是还在等待。”

        “等什么?等着废弃的老旧机器再次转动吗?”

        “您说话的口气就跟我父亲一样。”

        “有智慧的人想法和说法大致是雷同的。”

        “总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是值得等待的,不是吗?”他问道。

        “其他的东西?”

        小森贝雷点头回应。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随口应道。

        “我认为您一定知道的。”

        “我说……您就别再捉弄我了。”

        我正打算再替自己添酒,但被小森贝雷挡下了。

        “少喝点。”他低声劝我。

        “看吧,您果然是个假正经的人。”

        “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

        “您这是神父的性格。我说……我们干脆去找姑娘玩玩,觉得怎么样?”

        他以怜悯的神情看着我。“马丁,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回家休息。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您应该不会跟您父亲说我喝得烂醉,对吧?”

        返家途中,我继续光顾了至少七家酒馆,最后都落得被人丢在大街上的下场。接着,我又晃荡了一两百米,找寻下一个避风港。我平时并非是贪饮杯中物的酒鬼,但这次,到了傍晚时刻,我已经醉到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只记得皇家广场旁的两个世界客栈的两个服务生,分别搀扶着我的左右手臂,把我安顿在广场喷泉对面的长椅上,后来,我就在那儿昏睡过去了。

        我梦见自己去参加维达尔的葬礼。猩红色天空笼罩着无数十字架和天使雕像构筑的迷宫,围绕着维达尔家族位于蒙锥克山的陵墓。沉默的黑衣队伍沿着陵墓入口的圆形剧场外围伫立着,人人手上拿着白色大蜡烛。百支烛光映照着一座面容哀戚、迷惘的巨型天使雕像,雕像基座下方是我的恩师尚未覆盖的灵柩,里面放置着一具玻璃棺材。一身纯白衣裤的维达尔,死不瞑目地躺在棺材里,黑色泪珠从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他的遗孀克丽丝汀娜在黑衣队伍中,伤心欲绝地跪在灵柩前痛哭失声。接着,黑衣队伍依序走近灵柩向死者致敬,将手中的黑色玫瑰放在玻璃棺材上,最后,棺材上放满了黑玫瑰,只剩下死者面容依稀可见。接下来,两位无脸掘墓人将棺材放进墓穴,墓穴底部有大量浓稠的深色液体流动着。玻璃棺材浮在波动的鲜血上,血流缓缓从棺材缝隙里渗了进去。渐渐地,棺材里充盈着鲜血,淹没了维达尔的遗体。就在他的面容完全被血流淹没之前,我的恩师转动眼珠子,看了我一眼。一大群黑鸟忽地振翅高飞,接着,我开始奔跑,我想逃离那座无边无际的幽冥之城。远方有个凄厉的哭声引导我奔向出口,我一路躲避着栖身暗处的幽影发出的声声哭喊与恳求,他们挡住我的去路,苦苦哀求我带他们一起走,逃离那个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

        两个警察用木棒在我腿上打了几下之后,总算把我叫醒了。此时天色已暗,我花了好几秒钟才弄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值勤巡逻的警察,还是追查凶杀案的警官。

        “喂!这位先生,要睡觉就回家去睡,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

        “下次再看见您在这儿鬼混,小心我把您关进葫芦里。这个笑话,您应该听得懂吧?”

        我没让警察有机会再啰唆,二话不说,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赶回家,只希望踏入家门之前别又惹上什么要命的麻烦事。这段路程平日大概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这天晚上却花了我几乎三倍的时间。最后,过了一个神奇的转角,总算回到家门前,只是我仿佛又遭了诅咒,居然看见伊莎贝拉又坐在大厅等我。

        “您喝醉了。”伊莎贝拉惊呼着。

        “应该吧,八成是被酒精搞得头昏眼花了,否则怎么看见你三更半夜在我家门口打瞌睡?”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和父亲大吵一架,他把我赶出家门了。”

        我闭上双眼,无奈地叹气。我的脑袋仍泡在酒精里,加上心情郁闷,连开口拒绝或是大声咒骂的力气都没了。

        “伊莎贝拉,你不能留在这里。”

        “拜托您!请让我借宿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找旅馆。求求您,马丁先生。”

        “不许用那种可怜小绵羊的眼神看我。”我威胁她。

        “再说,我会流落街头,还不都是您的错。”她补上一句。

        “我的错?这个听起来还不错,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写作的天分,不过搬弄是非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敢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悲惨缘故而让我害你被父亲扫地出门?”

        “您喝醉了以后,说话的语气怪怪的。”

        “我没有醉,我这辈子从来没醉过。回答我的问题!”

        “我跟父亲说您已经聘我当助理了,从现在开始,我决定投身文学创作,因此以后不能在店里帮忙了。”

        “什么?”

        “我们能不能赶快进去?我好冷,刚刚坐在楼梯上睡觉,屁股都冻僵了。”

        我的脑袋一阵天旋地转,涌上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我抬头望着从楼梯顶端的天窗洒入的幽微光线。

        “难道这是上天为了惩罚我生活堕落而做的安排吗?”

        伊莎贝拉循着我的目光往上看,满脸迷惑,“您在跟谁说话?”

        “没跟谁说话,我在自言自语,这是酒鬼的特权。但是,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你父亲谈谈,这件荒唐事一定要做个了断才行。”

        “我可不敢说这主意到底好不好。我父亲已经发了誓,只要一见到您就会亲手把您杀了。他在柜台下面藏了一把双管猎枪。唉,他就是这种火爆性格。有一次,他用那把猎枪杀了一头驴子,那是某年夏天的事情,地点就在阿亨托纳附近……”

        “闭嘴!不准再说半个字,你给我安静!”

        伊莎贝拉顺从地点点头,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我。我开始找起钥匙,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想跟这种青涩少女的无知傻事有任何牵扯,只想倒在床上,然后不省人事,这样的顺序是我最喜欢的了。我在口袋里掏了好几分钟,但就是找不到钥匙。最后,不发一语的伊莎贝拉走上前来,把手伸进那个我已经掏了不下百次的外套口袋里,很快就找到了钥匙。她拿着钥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无助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拉打开家门,扶着我站起来。她把我带到卧室,仿佛我是个无能的残废,然后服侍我上床。她帮我把头部轻轻放在枕头上,接着脱掉我的鞋子。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放心,我不会帮您脱裤子的。”

        她帮我解开了领口的纽扣,然后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只是默默看着我。她对我露出了忧伤的微笑,笑里藏着超龄的沧桑。

        “戴维,我从来没看过您这么悲伤,是不是跟那个女孩子有关?那个照片里的女孩……”

        她拉起我的手,轻柔地抚着,借此安慰我的心情。

        泪水不听使唤地涌上我的眼眶,我立刻转过头,不让她看见我的脸。伊莎贝拉关掉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继续守在我身边,她坐在阴暗的床边,默默听着一个酩酊大醉的可怜虫号啕大哭。她没有追问,也不做批判,仅以她的慈悲陪伴着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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