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车上,沾满鲜血的双手摆在方向盘上,几乎喘不过气。等了约莫一分钟,我慢慢踩下油门。天空晕染了猩红暮霭,城里的点点灯火在红色天空下闪烁。我沿着街道往下开,抛下了矗立山丘上的埃利乌斯别墅。到了皮尔森大道,我停下车,看了看后照镜。有辆车从隐密的小巷开了出来,距离我的车大约五十米,车灯没开。那是格兰德斯。
我继续沿着佩德拉比大道往下开,穿越了奎尔别墅大门口的巨大龙形铁艺雕塑,格兰德斯的车子依旧跟在后面,相距约一百米。到了对角线大道,我左转往市中心前进。街上几乎不见其他车辆,格兰德斯跟踪我一点都不成问题,于是我决定右转,打算在莱斯科茨区的狭窄街巷里甩掉他。这时候警官终于发觉,他的尾随跟踪早就不是秘密了,于是他大方亮起车灯,并加速拉近距离。接下来二十分钟,我们就在曲折的街巷中飞车追逐。我在公交车和运货马车间穿梭,格兰德斯的车灯始终紧跟在后。
不久,蒙锥克山区已在前方不远处。万国博览会的会馆以及其他展览厅不到两周前才关闭,不过这些暮霭笼罩下的建筑物,看起来竟如被遗忘多时的废墟。我沿着大道往前开,街灯迷蒙,博览会场的喷泉里鬼火幢幢,我加足马力全速前进。我们绕着蜿蜒山路往上开,到了奥林匹克运动场,格兰德斯已经逼近到我能从视镜看见他的脸。我一度想转向开往山顶的军事基地,然而,那是个没有出口的地方。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开往山的另一边,在面海的山脚下找个港口码头藏身。
我们飞车一阵子之后,绕到另一边的山腰上。格兰德斯紧跟在我车后不到十五米。前方的山脚下,壮阔的观海海岸栏杆拥抱着往内扩展的城市。我铆足力气猛踩油门,并让格兰德斯冲撞我的车子。猛力擦撞使得两车冲出了车道近二十米,公路上顿时冒起团团火花。我稍微松开油门,借此拉近两车的距离。就在格兰德斯企图重新归位时,我快速倒车,然后急踩煞车。当他弄清状况时,已经来不及了。我用全市最坚固的车身去冲撞他的车子,强烈力道冲击了驾驶座上的他,接着,我看见他的头部撞上挡风玻璃,整片玻璃碎裂,车篷冒出白烟,车灯也熄了。
我决定抛下他继续上路,打算开往观海海岸的瞭望台。霎时,我发现后面的挡泥板因冲撞而卡在轮胎上,车子行进时,那块金属不断摩擦着轮胎,车内弥漫着橡胶磨损的味道。又往前行进了二十米之后,轮胎爆了,车子失控蛇行,终于在一团黑烟中停了下来。我只好赶紧下车,接着回头望向格兰德斯的车子。警官已经爬出车子,正慢慢站起来。我四下张望,横越港口和城市之间的电动缆车车站就在前方五十米处,起站是蒙锥克山,终点是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暮色笼罩下,错综复杂的缆线之间,我瞥见好几个车厢错落其间,赶紧跑了过去。
有个正准备关门的工作人员看见我急忙跑向车站,把我挡在门前,并指了指屋内。
“今天的最后一班车了。”他提醒我,“您最好快一点儿!”
我买到当天最后一张车票时,售票亭已经准备关闭,接着,我急忙走近站在车厢旁等候的四位乘客。我一直在打量这四个人的衣着,直到工作人员开门让大家进入缆车为止。原来是一群神父。
“电动缆车是为了万国博览会而建造的,采用最先进的科技,安全无虞。缆车启动后,只能从外面开启的安全门就会锁上,这种设计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以及上帝不愿见到的自杀事件。当然,对于各位敬爱的先生们来说,根本不必怕什么……”
“年轻人!”我打断了他的介绍,“您能不能简化一下流程?天快黑了。”
那位工作人员对我抛出厌恶的眼神。其中一位神父发觉我双手沾满血迹,随即在胸前画起十字。接着,工作人员还是继续说着枯燥的长篇大论。
“各位将从大约海平面以上七十米高度的巴塞罗那上空穿越港口,看到最壮观的城市全景,截至目前为止,只有燕子、海鸥和其他飞鸟得以享受这样的美景。全程历时约十分钟,停靠站只有两个,第一站是港口的中央铁塔,我个人喜欢称之为‘巴塞罗那的埃菲尔铁塔’或‘海梅一世塔’,第二个停靠站即是终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简单介绍到此,不再耽误各位的时间,祝旅途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见到各位搭乘缆车。”
我是第一个进入车厢的人。工作人员伸手欢迎四位神父上车,一心期望能拿点小费,岂知,根本没有人去碰他那只手。接着,他带着一脸失望的神情用力关上车门,随即转过身去,打算启动缆车。这时候,格兰德斯正在旁边等着他,警官一副狼狈相,但依旧面带笑容,手上则亮出了警察证明。工作人员替他打开边门,接着,格兰德斯走进车厢,一边向神父们点头致意,并且对我眨了眼。数秒钟后,我们已经悬浮在半空中了。
缆车车厢从车站朝着山边前进。几位神父早已集中坐在另一侧,显然打算好好享受巴塞罗那的黄昏美景,再说,无论我和格兰德斯之间有什么样的瓜葛,他们可不想牵扯其中。警官缓缓走近我,刻意向我展示了手中的枪支。一大片绯红浮云悬在港口上空,缆车车厢钻进云层里,霎时,我们仿佛置身一面火焰湖上。
“您以前坐过这个缆车吗?”格兰德斯问道。
我点头回应他。
“我女儿好喜欢坐缆车。每个月都要我带她来,而且是来回各坐一趟。贵了点,但是很值得。”
“就凭您从老维达尔先生那里靠着出卖我而拿到的一大笔钱,我相信,只要您愿意的话,就算天天带女儿来坐缆车也不成问题。恕我好奇一问:我的价码是多少?”
格兰德斯面露微笑。缆车陷入一片红色浮云里,港口码头就在下面,城市灯火浮在漆黑海面上。
“一万五千西币。”回答的同时,他还特地摸了摸冒出大衣口袋的一只白色信封。
“我想,我应该要感到荣幸才对,有些人只因为一点小钱就被杀掉了。出卖您的两位手下也包含在这个价钱之内吗?”
“容我提醒,在场只有您杀过人。”
对话进行到此,四位神父满脸惊愕地望着我们,早已忘了欣赏高空下的城市美景。格兰德斯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们一眼。
“待会儿到了第一个停靠站,请各位先生下车,让我们能够单独谈谈,感激不尽。”
港口那座铁塔矗立在前方,仿佛钢铁和缆线交织而成的圆顶,覆盖着一座机械殿堂。车厢缓缓进入塔内,在月台旁停下。车门打开时,四位神父急忙下车。格兰德斯握着手枪,示意要我往车厢后面走。其中一位神父踏出车门前,忧虑地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年轻人!我们会去报警的。”他赶在车门关上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尽管去吧!”格兰德斯没好气地驳斥他。
车门锁上之后,缆车继续上路。车厢钻出了码头铁塔,继续最后一段旅程。格兰德斯走近车窗,凝望城市全景。一座飘渺的海市蜃楼,由灯火、暮霭、教堂和皇宫、窄巷与大道筑成的阴暗迷宫。
“这是一座充满诅咒的城市。”格兰德斯说,“从越远的地方看,它看起来越美。”
“这是我的墓志铭吗?”
“我不会杀您的,马丁。我不杀人。您就行行好,看在我的分儿上,也看在您自己的分儿上。您也知道,我是对的。”
接着,警官二话不说,三颗子弹就解决了车厢门锁,并一脚把门踹开。车门悬在半空中,阵阵潮湿的冷风往车厢里吹。
“不会有什么感觉的,马丁。真的,枪击只是一瞬间,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我望着敞开的车门。往下一跳就会坠落七十米。我看了看前方的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暗自估计大概再过几分钟就会抵达那里。格兰德斯看出了我的心思。
“短短几分钟之内,一切都会结束。马丁,您应该感谢我才对。”
“警官,您真的认为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吗?”
格兰德斯举起左轮手枪,枪口瞄准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您根本就没有朋友,马丁。”
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枪响,紧接着胸口遭受重击,肋骨仿佛被人用大榔头猛力敲击。我仰头一倒,一时喘不上气,灼热的疼痛蔓延全身,好像整个身体被泼上汽油再点火焚烧。格兰德斯抓着我的双脚,把我拖往敞开的车门。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的塔顶已在前方的云层另一端隐隐浮现,格兰德斯从我身上跨过去,在我后面跪了下来。接着,他抓着我的肩膀往车门方向推,我感受到双脚已经悬在潮湿的冷风中。格兰德斯又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发觉自己的腰部已经滑出车厢外,从高空坠下已是迫在眉睫,我开始往下滑了。
我朝着警官伸长手臂,十指紧掐住他的脖子。警官受制于我全身的重量,跟着被困在车门口。我使尽全身的力量,狠狠掐住他脖子上的气管和动脉。他一只手试图用力挣脱,另一只手则想办法找出他的手枪。他的手指摸到了手枪枪托,立刻扣下扳机。子弹滑过我的太阳穴,射中车门边缘,接着往车厢内部反弹,不偏不倚地穿透他的手掌。我的指甲用力掐进他脖子,总觉得就要皮开肉绽了。格兰德斯发出惨叫声,我用力抓着他往上爬,总算让半截身体重回车厢内。当我摸得到车厢的金属墙壁时,立刻松开了格兰德斯,终于安然爬回车厢里。
我摸摸胸口,发现警官在我身上留下的弹孔。我掀开大衣,抽出了。子弹贯穿了封面和近四百页的小说内页,在封底留下一个指头大小的银色印记。在我身旁的格兰德斯已经蜷缩在地上,双手用力抓着脖子。他脸色发青,额头和太阳穴浮起青筋,仿佛一条条紧绷的电线。他以哀求的眼神望着我,双眼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血丝,此时我才明白,我的双手掐得他几乎断了气。
我看着他在地板上奄奄一息。接着,我抽出他口袋里那只白色信封。我拆开信封,里头装着一万五千西币,我这条命就值这个价钱。我把信封塞进口袋,格兰德斯在地板上奋力爬向手枪。我立刻起身,一脚踢开了他的双手。他抓着我的脚踝,苦苦哀求着我的悲悯。
“马尔拉斯卡在哪里?”我问他。
他的喉咙发出无声的哀号,双眼盯着我的目光,这时我才发现他在大笑。车厢进入圣塞巴斯蒂安铁塔前一刻,我将他推出了车门,看着他的躯体加速坠落近八十米,穿越在缆线、轨道和钢架编织而成的迷宫里,终致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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