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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岁月

        我一生中参加过不少会议,大自联合国大会,小到公社生产大队的会议,但没有哪一次会议像1966年6月的那次“亚非作家紧急会议”那样开得惊心动魄,提心吊胆,至今想起来都似乎还能感觉当时的惶恐不安。

        我被学校通知去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担任英语翻译时,大约是在1966年的6月下旬。当时,全国已经掀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学校已经停课,外交部派来了以刘新权同志为首的工作组领导运动。校园里整天闹闹哄哄,生活的秩序全都被打乱了。接到通知要我去参加会议,我很高兴,以为至少可以暂时躲开这混乱的环境。我还天真地希望开完会时这场“革命”也许可以结束了。

        会议在京西宾馆召开。刚报到的第一天还没有什么异样感觉。代表名单上云集了全国知名的老年、中年、青年作家。我自少年时代起就爱看文艺作品,所以看到这张名单时激动不已,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见到这么多的作家。

        但是,几乎在开会的头一天就出现了麻烦。不知道是哪里的造反派冲进京西宾馆非要揪出某一个作家,说他是“黑帮黑线人物”。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后来的两天,这类事不断发生。大厅里在开国际会议,京西宾馆的门口聚集着要揪斗会议代表的红卫兵,真正是人心惶惶。我们都接到通知不要出京西的大门,怕一出门就被抓走。记得主持会议的是廖承志同志,每天也有成群结队的造反派喊着口号,一定要揪他回去批斗。这样地挨过两天后,情况越来越险恶。有的造反派势力很大,冲进来揪走了代表。就在这时,我们工作人员被紧急召集去开会,会上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明确讲这个会议一定要开好,不得干扰。特别提到廖承志同志要保护,有什么问题会后再说。听了周总理的指示,大家松了一口气,京西宾馆是军队的宾馆。那时候,军队还没有介入到地方的文化大革命,还没有派性,所以根据周总理的指示,宾馆加强了警卫力量。尽管大门口每天仍然是聚集了众多吵吵嚷嚷的造反派,但揪人的事没有再发生。记得我的房间在第八层。有几次散会后,心里烦闷,站在阳台上想散散心。可是,下面的大街上川流不息地过往着一车车的红卫兵,到处都是口号声,到处都是造反派打着各种旗帜的队伍。我觉得像是生活在一个围城之中,周围的四堵墙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向我挤压过来,挤得我透不过气!我真想逃出去,但却无路可走!

        会议的计划是会后分成几路到各地去参观访问。我被分配在诗人、作家朱子奇同志带队的一组前往武汉、江西、上海。然而,就在出发前一天,我得知朱子奇同志不能去了。造反派的压力太大,会议的领导顶不住,只能保证与会的作家把会开完。北京的会结束后,朱子奇同志不得不回单位接受批判!我们这一临时改由刘白羽、杜宣同志带队。

        我们从北京出发后的第一站是武汉,那是因为毛主席正在武汉,他要会见参加会议的全体外国代表。所以北京散会后,全体人员都去了武汉。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安排了一次游江活动。到了船上,我们才得知毛主席正在畅游长江。当地陪同的领导遥指着一个方向说毛主席正在横渡长江。大家都很激动,不过从我们的船上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想象而已。后来,毛主席接见了会议代表。我已有两年没有见到毛主席了。远远望去,他显得神采奕奕,精神很好。那次见到主席,我觉得离他那么遥远。以前,我像看待父辈一样看待毛主席。他对我也如对晚辈一样慈祥。我们一起在他的游泳池住所讲英语,在他那冬日的小院中陪他散步,还陪他一起吃晚饭。我是在陪毛主席吃饭时学会吃肥猪肉的。那白花花的大肥肉蘸上调料,毛主席可以吃好几块!可是此时此刻,毛主席坐在那里安详地会见会议代表,我真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这块土地上倍受煎熬!

        回忆当年,我对老一辈的那些作家充满敬佩之情。当年,与我在一个团里的那些作家在散去之后几乎没有一人不是经历了惨烈的磨难的。我曾在那年底去作家协会的院中看过一次大字报,看到几乎我认识的作家全都被点名批判了。当时还幸存的,后来也打倒了。在我们陪着外宾游长江、上庐山时,他们肯定已经预料到不久之后会遇到什么样的灾难,但他们却表现得十分沉稳,镇定。我的直接领导是杜宣同志。我们相处得很好。当时的外国代表中有一个土耳其画家,整天背着一个大画筒,说里面是他的作品。我曾替他翻译,谁知他想入非非,对我献起殷勤。一上火车就非要我坐在他身边,搞得我非常尴尬。这个画家是个大胖子,却到处要凑过来与我挤着坐在一起。开始时我还礼貌地避开他,可是最后我对他发了脾气,不再理他。那时,年少气盛,并不认为这是外事活动,要有礼有节,只觉得这大胖子太无礼就发了脾气。谁知大胖子也发脾气,上了庐山就拒绝参加活动,还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此事闹到了领导那里。杜宣同志耐心地做我的工作,说服我不可意气用事。最后他出面邀请那胖子画家单独与他游山,由我任翻译。那胖子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记得我们三人在庐山上玩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一道瀑布前还照了合影,可惜那张照片已找不到了。杜宣与胖子画家一路谈笑风生,论古说今,十分热闹。我完全看不出他对今后的命运有什么担心。但是,同所有其他作家一样,会议散后,杜宣回到上海即遭批判。这年年底,我利用“大串联”到上海去时还去过他家,与他一家人在一起吃了午饭。当时他虽遭批判但还有人身自由。听说后来在所谓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杜宣同志终于难逃厄运,身陷囹圄多年。幸亏他能度过这场灾难,如今还健在。我记得我们那一路人马在上海送走外宾之后回到北京,在机场告别时诗人李季很动情地说不知何日我们大家再能相聚。我们在陪着外宾度过了十多天表面欢乐祥和的游览观光之后此时已清醒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我们相互紧紧地握手,神情黯然,互道珍重。后来我回到学院,三天后被“揪”出来,我猜想其他人恐怕还没有挨过三天!

        我被打成“黑帮爪牙”、修正主义苗子,被揪出来批斗之后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遭遇到的最最绝望的一段时光。我还那么年轻,对生活充满那么多美好的期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夜之间我变成了“敌人阵营”里的一份子。有一首当时红卫兵天天唱的歌,歌词是:“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群众齐动员,文化革命放光芒。”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因为那时,凡有重大集会,系里全体教师集合时,我们这些“黑帮黑线”人物开始时也要站在队伍里。人到齐后,就开始由教师中的革命派指挥,杀气腾腾地唱这首歌。

        唱完就齐声呼:“杀、杀、杀!”真叫人毛骨悚然。接下来又有节奏地反复唱:“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开,滚、滚、滚!”于是,我们这些人就要自觉地“滚开”,从队伍中站出来,等大队伍起步走之后,这一支“黑帮”小队伍默默地跟随其后进入会场。这虽非肉体的迫害,却是对精神极大的折磨以及人格上的极大屈辱。而正是这种日以继夜的侮辱使我最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那一天晚上,外国语学院和隔壁民族学院的造反派联合召开大会批斗班禅大师。大队伍进入大操场后,我拎着自己的小马扎远远地孤零零地坐在操场边上。台上进行着一幕幕野蛮的斗争,班禅大师的父母、家人也在陪斗。口号声在夜空中震荡。我突然觉得浑身的热血往上冲,每根神经都极度紧张,坐不住也站不稳。当时,造反派严格限制行动自由,但是我觉得我快崩溃了,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我必须去寻觅什么东西,也许是希望,也许是毁灭,总之,我不能再坐在这里,看着别人被宰割,也等待别人来宰割我。我不顾一切地跑出了校门,跑到了魏公村大马路上。那个年代,公共汽车已没有正常行驶的班点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和力量,走啊,走啊,居然从学校一直走到了天安门。我觉得我是去见毛主席,但到了天安门,我忽然清醒过来,这里没有毛主席,只有疯狂的人群!我异常地恐慌起来,没有力气再走回学校,也不知道造反派发现我“外逃”的话会如何处置我。我瘫坐在地上,真正地陷入了绝望的深渊。此时,我想起了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妞妞,我还有那个家!自幼这个家没有给过我多少温暖,但此时此刻,这个家竟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亮点,唯一的安慰,唯一的避风港湾,使我朝着它走去而没有走向灭亡。

        前人不知是如何总结出那条经验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天晚上,当我艰难地从天安门走回史家胡同的家里,跨进里院,见到屋里那黄色的灯光时,我的心灵是那样地得到抚慰,一时间似乎忘却了一切的苦难,只希望躲在这深深的庭院里,再也不回到那纷乱可怖的社会中去。妞妞早已睡着了,我进去看了看熟睡中的她,心里一阵苦涩。她那时才五岁,睡得那样香甜,怎知道这苦难的人生正给她的亲人带来多么大的灾难。那时,妞妞的父亲已被北大关进牛棚,不准回家;我又成了“黑帮爪牙”,真不知这些黑色的烙印会给她的未来带来什么影响。

        父亲还在看书,很吃惊我怎么深夜突然归来。我此时已完全清醒,只说晚上无事,回来看看。但正在这时,门铃大响,从里院都能听到门外嘈杂的人声。我惊魂未定,听到这闹声就知道一定是灾祸临头,心怦怦地加速跳动。父亲却镇静地叫保姆彭嫂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未等彭嫂回来,一群男男女女“新北大”的红卫兵就押着妞妞的父亲冲进了院子里。他们把他剃了阴阳头,勒令他低头站在院中,数落着他的罪行。最后,就点到了父亲头上,说这个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岳父就是当年被鲁迅痛打的落水狗章士钊,所以他们今天来清算这只落水狗对人民欠下的债等等。母亲被吓得浑身哆嗦,我安慰着她,可是自己也十分惊慌。只有父亲依然保持着他的仪态,并不显出任何的慌张。随后,红卫兵勒令父亲站在院子当中,父亲不肯低头,一个女红卫兵对他挥舞着皮带。随后他们又有几个人宣读了一些口号式的批判,就开始闯进客厅抄家。这些幼稚无知的年轻人被一股狂热的躁动所推动,竟变得失去理智和人性,他们冲进我们家的每一个房间,肆意践踏着书籍和家用什物,他们究竟想搜集什么,我看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他们唯一的驱动就是要蹂躏他人,折磨他人!最后,他们把父亲的大批书籍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院子里,把我们所有的沙发和软椅都贴上了交叉的封条,命令我们不得坐这些修正主义分子坐的舒适的椅子。现在重叙这一切,是多么可笑也多么可悲。这就是冠以“文化”两个庄严字样的“革命”!

        红卫兵带着他们的“战利品”离开我家前,在大门外贴了事前准备好的大幅对联与横批,又是说什么当年鲁迅痛打的落水狗,今日仍是帝修反的代表之类的话。在“文化大革命”中,好几位文艺战线上的前辈文学栋梁,也因为受到过鲁迅当年的批评,遭到了残酷的斗争,甚至被迫害致死!我想鲁迅假如能预见到三十多年后会因他的一些并非完全确切的批评或感情色彩很浓的抨击而使一些人遭到无情的迫害的话,恐怕他会考虑是否应当说那些话的。然而,又有谁能够预见身后三十年的事呢?这真是一种最大的不幸!

        我在《我与父亲章士钊》一文中叙述了那天晚上红卫兵走后父亲坚决给毛主席上书并导致周总理批示保护一大批党外民主人士的事情。一切事情结束时已是午夜,我已无法回学校了。当时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情。不过第二天回学校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的同宿舍的同事也没有告发我一夜未归,使我感觉到人们的善意。由于周总理第二天指示接走父亲,保护起来,并且派便衣警卫保护父亲的家属,我对家里的担心就好多了。我只需集中对付学校的局面。

        转眼到了1966年的10月。人民日报发表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社论,继反对工作组以及毛主席第一张大字报之后,这篇社论大概是进一步把矛头指向刘少奇,号召群众要集中火力揪出主要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

        在这篇社论精神的支配下,我们这些次要的“黑帮爪牙”相对来说得到了一些解脱,造反派集中火力去斗争所谓“黑帮分子”,我们基本处于被孤立之后无人过问的状况。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我当时已多少习惯于不与人交往、独自来回、无所事事的心态,生活已完全没有目标,一天又一天地混下去,唯一的乐趣和安慰是回家和老父母和妞妞在一起。

        与此同时,全国掀起了狂热的串联风。开始时是外地红卫兵来北京,成批成批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北京。毛主席多次在天安门接见这些红卫兵,使他们受到极大鼓励,来势就更猛了。到了10月份,北京的红卫兵开始往外地去,去播撒“革命火种”。到了11月份,学校中学生都快走空了。

        我们教师中的“黑帮黑线人物”终于开始互相间的“串联”了。革命造反派都走了,我们也“自己解放自己”了。后来,我们商议是否去作些试探,也许会允许我们出去“革命串联”。

        于是,我们选择了当时外国语学院两大红卫兵组织中比较温和的“红旗大队”。我们到他们的总部去申述我们是如何支持革命大串联,因而希望能参加这个革命行动,获得他们的介绍信,出去串联。

        我们居然得到了“红旗大队”的同意,为我们七八个英语系被批判的教师开了介绍信。当时,我们很高兴,终于摆脱了“黑帮爪牙”的阴影,同时也可以出去走一趟,换一换环境了。

        记得我们集中在我家里商议去哪里“串联”。更确切地说是到哪里去旅游,而且凭着红卫兵总部的一纸介绍,是免费旅游。我们决定去四川,上峨眉山,也许那里还有一方净土。

        晚上七八点钟,我们出发去火车站。但还未接近车站,我们就被那景象惊呆了。那里是真正的“人山人海”。从车站广场一直到马路,真是数不清的人头攒动,大概有十多万人!我们根本无法靠近车站,也弄不清哪个队伍去哪个方向。每一个排得七歪八扭的乱哄哄的队伍都起码有上万人,一直延伸到大马路东单方向,我们这些在井井有条的校园中生活惯的文弱书生根本无法参加这个行列。

        我们一行十分沮丧,又回到我家。几经磋商,有几位勇敢分子还是决心去四川,于是他们自己走了,后来他们还真是挤上了火车。我们剩下的几个人也不甘心就这样留了下来,于是决定再去车站看看。

        我们设法靠近车站西侧的旁门,惊喜地发现那旁门没有上锁。居然也没有人发现。我们轻轻推开旁门,溜到里面,更大的惊喜是发现我们竟直接到了一个站台,而当时站台上竟空无一人,停着一辆列车,这实在是“天助我也”。我们正在找人打听这列车开向何方,此时走过来一个列车员,告诉我们这是开往上海的列车,还要等个把小时才上“旅客”。列车员对当时的极端混乱也很厌烦,看我们是几个文文雅雅的知识分子便问我们去哪里。我们中几个人都是上海人,于是用上海话与他攀谈,乡音马上使我们更接近。他慷慨地说:“乘他们还没上车,我先放你们上去吧!等他们(红卫兵)一冲进来,你们就休想上得去了。”列车员为我们开了车厢门,我们上去看竟然是硬卧车厢!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这样的运气。不过这卧铺车厢后来也就不成为卧铺车厢了。每节车厢超载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一个卧铺位上挤着四五个人,我们当然也只能挤在下面的铺位上。不过有个位子坐就算是很奢侈了,更多的人是坐在过道的地上,实在困了就钻到座位下面去睡一会儿。

        最近和一个外国朋友聊起当时那段经历,他很不解地问我:“中国当时那样混乱,怎么没有导致经济的崩溃?”我真的不知道当时这国家是怎样在运转的。就说这疯狂的大串联,恐怕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包括一部分红卫兵,都像我们一样是免费旅游。不仅路费全免,连吃、住也免。那时全国设了无数的红卫兵接待站。我们凭着“红旗大队”的介绍信也就都入住到这些接待站了。从上海我们又去了杭州,住在一个大学里。昔日的教室都变成了男、女宿舍。十多个人住在一个房间,统统打地铺。在杭州,我住在这种接待站时,有一天晚上,

        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红卫兵吵起架来。而她们绝妙的吵架方式是全都不用自己的语言,而是背诵毛主席语录,唇枪舌剑,一来一回,其娴熟程度实在令我目瞪口呆。

        我们最后的“串联”地是宁波。去宁波的目的是听说那里的深山里有一个著名的古刹天童寺。我们想象,那儿也许还是一方净土,还能寻找到佛祖所赐的安宁。于是,清晨从宁波上船,初冬的天气在南方还是很温和的。小船悠悠闲闲地随河而下,两岸一片青葱。在和煦的阳光下,我们坐在船头,背靠船舱,清新的空气,周围一片宁静,只听到群鸟的啾啾声。船桨激起河水涟漪,那时的水没有污染,清清河水能照出人的倒影。难以想象在“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席卷全中国时,这里还能有这般诗情画意的地方。我们随着小船的摇荡哼起了几乎已经忘怀的那些英语抒情歌曲。半年多来压抑在心头的郁闷似乎已化为乌有。

        小船到达一个码头,我们上了岸。走在那乡间的小道上,真想大喊大叫:“这才是生活!”不久,我们来到一座佛塔前。那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有几间简朴的用房。院子中间是一座可以盘旋而上的有大约五六层楼高的塔,名为五佛塔。当时周围十分宁静,我们想进院去参观宝塔。但一进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尊堆在院墙边的东倒西歪的破损的菩萨塑像。这景象顿时破坏了我一个上午的好情绪。暴力竟也还是施展到了这幽秘的山间!此时,一位面色红润的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和尚从屋里迎出来。我们向他问好,并问可不可以到塔上看看。他说可以。我们登上塔顶,远眺周围秀丽的山村景色,真是美不胜收。下来后,我们与僧人闲谈,问他菩萨像为何倒在墙边。他双手合十说:“罪过!罪过!作孽啊!他们来了一帮人,把菩萨都砸了,还不许修复!”我们无言相应,只能默然。

        后来我们得知这僧人貌似四十出头,却实际已是六十开外。他是二十岁那年从广东慕天童寺之名,徒步数月,到天童寺剃度。这五佛塔归天童寺管辖,他被派来管理。粮食、蔬菜统统由天童寺运来。我们感叹这出家人毕竟六根清净,所以一点不显老态。

        我们同伴中有一位是比我们大家年轻很多的游泳教练,他是我的一个亲戚。那时他不过二十多岁,爱开玩笑。他问僧人为何小小年纪就要遁入空门。僧人讲他信奉佛法可以普渡众生。那年轻人调皮说:“我看你那时候不见得是真的信佛,是否失恋了才出家?”僧人并不生气,只是双手又合十,滔滔地讲了长长一段话“教育”我们那年轻同伴。他说“世俗的人是不会理解出家人的意境的,因为你们在尘世间追求功名利禄,烦恼无穷。我们出家人心境平和,佛自在我心中”。

        我们离开五佛塔,跨出院门时,分明是平坦坦的台阶,那位年轻伙伴却莫名其妙地在跨台阶时被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我们都大笑,说:“谁叫你亵渎神灵,说那个和尚失恋。菩萨惩罚你了!”这种轻松真是已经久违了!

        我们进入了山间小道,此时的景色更美了。山路两边都是青松翠竹。周围空无一人,阵阵微风吹来,竹叶发出沙沙的动人响声,真像在仙境中一般。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山间小镇,有一家杂货小店和两间山村饭店。那已是中午过后,饭店里仍有顾客饮酒,杂货店外坐着三三两两的闲谈的人们。那一派平和气象,丝毫没有“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气氛。我们虽然听不大懂他们的方言,但肯定他们不是在谈“文化大革命”,不是在打派仗,不是在辩论谁是黑帮,而是友好的闲谈。谈到高兴处可以听到他们开怀大笑。

        我们从清晨离开宁波,此时已是饥肠辘辘。看见这饭店和食客们桌上的菜肴更勾起了我们的胃口。这一顿午餐大概是我记忆中最鲜美的。那摆脱长时期惶恐、失望、压抑后的轻松,那泛舟河上,漫步林间小道的情趣都使我一时间忘却了这山林小镇外疯狂的世界。

        那一天,我们从码头到天童寺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路。到达天童寺时已是傍晚时分。此时,天气阴沉起来,并下起了蒙蒙细雨。山林在雨中别有一番滋味,只是加上那傍晚渐暗的天

        色,使人产生了一股淡淡的忧伤和惆怅。

        快近天童寺前,我们听到一阵阵吟唱声随风飘来。开始,我以为是僧人们在吟诵晚间功课,他们唱的是佛经。后来听出他们来回重复的是同一句唱词。再仔细一听,原来他们是在唱毛主席语录歌中的“张思德同志”那一首。而他们来回重复唱的是那半句:“就是死得其所。”那本应是雄赳赳的革命歌曲,经那些僧人们一唱,加上那寺庙的意境,竟如同背诵佛经一样。我们走到山门口,见那庙里居然也建起了红卫兵接待站,僧人们都集中在一起唱歌。我们登记了住宿就去食堂吃饭,每一个粗糙的陶器罐里下面是饭,上面是一些青菜豆腐,对我们来说,这山庙中的素斋倒是别有风味。

        饭后,乘白昼的一些余光,我们参观了天童寺的佛殿,但很快我的情绪就被一种失望与愤慨所笼罩。大雄宝殿被上了大锁,踮起脚从门上面的玻璃中窥探,见到的是一派惨象。所有的菩萨塑像全部被推倒在地,有一些佛像竟被砍去了脑袋。昔日圣洁的佛殿里堆满破旧杂物,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其余的一些配殿,从前供奉佛像处已只剩空空的座架。殿两旁的房间已改成了接待革命串联群众的招待所。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其中一个殿里。入夜,周围山坡上的松涛声似乎给这宁静得令人不安的肃穆佛殿里带进了阵阵的山风,使我从心里觉得寒气袭人。这一夜,我大部分时间是清醒地静听那哗哗的松涛,心底深处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我们白昼的欢笑已被天童寺的惨象淹没。听说这寺里原有上百名僧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部分年轻的被迫还俗,下山种田去了,剩下的多为年老体弱,但也要强制耕作庙田,维持生计。我想起五佛塔和尚的话。他们本已是超脱尘世烦恼的脱俗之人,他们摆脱了功名利禄,追求着精神上的极乐世界;而如今这丑恶的尘世又把这残酷的斗争带到他们这块神圣的土地,使他们重又陷入了尘世间的烦恼。这真是作孽罪过啊!

        从宁波回到上海,我们实在不愿回到外国语学院去。于是找了一家小工厂,算是在那里与上海工人阶级串联。那是一家玻璃器皿制造厂,我被分配在一个车间劳动。名为串联,其实我们根本不过问他们在搞些什么。这个厂的工人好像全部是上海工总司的造反派。后来他们也给我们发了一个红袖章。这是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只红袖章。

        到了3月初,学校来函通知我们立即回校参加运动。我们三个多月的逍遥自在的日子结束了,于3月底回到了学校。

        此时的外国语学院又是一片沸腾。外事口掀起了“打倒陈、姬、乔”和“保陈”的大争论;校内开始辩论十七年教育路线的成绩和错误。对于外事口的问题我们并不感兴趣,但作为教师,我们对十七年教育路线成绩的评价十分关心。所以在这年的4月26日,我们各系支持“红旗大队”的教师聚集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四?二六”组织,我们的任务是捍卫1949年革命胜利之后高等教育的不可磨灭的成就。

        “四?二六”的活动从此吸引了我。串联回来,“红旗大队”已否定了我们头上的“黑帮爪牙”的帽子,承认我们也是革命群众,于是,我更加认为当时的争论是两条路线的争论,而我们是在捍卫革命的成果。5月份,“红旗大队”接纳我和其他一些曾被打成“黑帮爪牙”、“反动权威”、“修正主义分子”的教师参加他们的组织。从此我真的成了革命群众。尽管由于我们的背景,“红旗大队”并不视我们为骨干,但至少使我们重新得到了平等与尊严。

        一旦卷入这场革命,我的变化大概也就从此开始了。由于经历了那长长的八个月的压制、批斗,此时的我一改从前对政治斗争不感兴趣的状况,从心底认为如果是“极左”路线占上风,一切又要回复到八个月前的状况,中国又要大乱。当时暴力行动已有所克制,但学校的另一造反派组织仍然视我们为“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因此我也必须以全部的热情投入这场“革命”。

        这种热情也许就如穿上了那双魔鞋,开始跳舞时自己感觉非常美好;但当你疲惫不堪想停下来时你才发现你已永远也停不下来了,这双漂亮的魔鞋会一直带着你跳到精疲力竭最后倒在那偌大的舞台上。此时,鼓掌的观众早已离去,空荡荡的剧场里,耀眼的水银灯也已熄灭,只剩下你穿着那双让你着魔的舞鞋,等待着生命之火的熄灭!

        也可能是像一场可怕的龙卷风。你恰恰处在风的中心。龙卷风可以把你高高举起到几千公尺的天空,让你俯视脚下的一切,但最后它会把你带到十里百里之外,再重重地把你摔在大地的怀抱里。也许你能九死一生,也许你再也不能站立在这块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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