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审判庭,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一位被控犯有谋杀罪的男子正等着判决。与往常不同,旁观席上冷冷清清,不消说旁听者,就连一向好事的记者都不见人影。本案受害人是被告对方帮派的人。女检察官正在作最后陈述,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审判庭里回荡。
“法官阁下,人们会认为判处被告最重刑是公正和适当的。被告有长期作案的记录,有持枪抢劫的前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要用行动来显示对生命的漠视。”
她翻动着搁在检察官席上的卷宗。这当儿,空调器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然后就寿终正寝了。
女检察官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我从鉴定报告中看到:你戳了他一刀后,随即又连戳了三刀,是不是?”
被告回答:“谁叫他不老实,像钟摆一样动个不停。”
顿了一下,她加重语气:“法官阁下,我要提请注意的是,被告所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只‘天美时’手表。”
被告席上,被告“哧哧”地笑着,像小孩一样把两只手撮成弧形按在嘴上。律师十分厌恶地扭头瞪了被告一眼,随即恢复了他那庄严而机敏的神态。
被告的举动当然没有逃过法官的眼睛,他正从眼镜片上方盯着被告。
审判室里闷热难当,女检察官已是汗流浃背。
她停了会儿,脱去外衣接着说:“这是人民的意志:以谋杀罪判处被告在加利福尼亚州感化院服刑十二年;另外,被告在此前还犯有持枪抢劫罪,应判处七年有期徒行。数罪并罚,被告应连续服刑十九年。本案没有减刑情节。”
说完她便坐回椅子上。
空气沉闷极了,汗水沿着她的胸口而下。她的心思不久便游移到别的案件上。
“年轻人,”法官在检察官提出量刑意见后开口道,“要是法律允许的话,我将宣判你在监狱中度过余生。你是生长在地球上的一颗毒瘤。”
至此,木槌落下,罪犯被还押,听证会结束了。即使单根据谋杀罪所定的最高刑期,至少他在十年内将不能够被假释。女检察官夹起厚厚的案卷先行向门口走去,公诉律师紧跟在她的后面。
“这么说,我们在法庭上跟你唇枪舌战的机会不会太多了。”
他指的是她最近获得擢升的事。
“嗨,这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莉莉。”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随着她穿过走廊。
“没料到吧,这声小小的窃笑让你的当事人付出了多加五年刑期的代价。”
她尖锐地说:“你本该管住你那头动物的。”
“没错,福里斯特,一点不错。”
她匆匆消失在安全门外,扔下了律师站在原地不住地摇头。
尽管已担任助理地方检察官达八年之久,她仍然不肯姑息那些被她起诉的歹徒。让那些危险的导火线不时触及她那敏感的神经系统。飞舞的火花无时不刻都缠绕着她,包围着她,在她内心中燃烧。
回到办公室,她用尽全力将卷宗朝玻璃窗扔去,纸张在房间内四散开来,飘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同样的名字,同样的面孔,没完没了地重复出现。法律制度在对付这些犯罪成性的惯犯面前显得软弱无力。
她想到了断头台,它真的是野蛮、不人道的吗?一刀落下,干净利落,恶根尽去,谁也不会再为非做歹。
直到瞥见半开的卡片盒时,她才收回神,开始考虑要处理的一些事。明天起她将负责性犯罪部门,迈出了通往穿黑色法袍的权力宝座的重要一步。
在那个属于她的领域里,她可以高高在上,俯视整个法庭,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准轻举妄动,一切全凭她的心意裁决。她需要权力,但更重要的,她要控制局面,至少她要让某些事情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她跟一个男人结了婚,这个男人对一切都无欲无求,没什么能令他动心,简直一事无成。
更糟的是,约翰作为一个男人,甚至在生理上对妻子都已经没有要求。
以前他并不是这样的,这是在他们的女儿出生后不久才开始发生的事。对此,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们好几年不曾做爱了。
她环顾着办公室,只见文件四散,抽屉东一个西一个,一片狼藉。看了看表,她意识到她又要迟到了。今晚有个鸡尾酒会,是本单位为庆祝她和其他人的擢升而举行的。这种重新洗牌式的改组每六个月就会发生一次。
手膝并用,她爬到办公桌下捡起两样东西,一张是验尸解剖照片,一张是生日贺卡。她把照片放回卷宗,而后打开那张生日贺卡,将它竖立在办公桌上。
这是市场上常见的那种音乐卡,打开就自动奏出悦耳的“生日快乐”歌。昨天是她的三十六岁生日。除了她母亲,谁都不记得这个日子了。她丈夫自然不会记得,就是她那些所谓的朋友也早忘了。要不是她母亲给她寄来这张贺卡,或许她自己都忘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欣赏着宁静而动人的夜曲,随着音乐的跌宕起伏,贺卡上红白黄三色光不停地变幻着、闪烁着。乐声渐渐微弱,开始走音,她才猛然意识到是贺卡上的电池用完了。贺卡上的音乐变得更难听了,像是在为一只老鼠唱生日赞歌。她突然挥拳狠狠一击,将贺卡砸扁,结束了那痛苦的呻吟。她们心自问:该得到什么惩罚呢?竟在不到四分钟的时间里毁灭了一张生日贺卡,使之身首异处。
她看都没看,将盒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张不知什么证书揉成一团,扔到走廊上。她又一把将那张砸扁的贺卡扔进垃圾箱,破碎的贺卡在垃圾箱里发出一声临终的哀鸣。于是,她抓起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
刚走出大楼,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赶上她。
“福里斯特,”他叫道,“陪审团刚刚判决欧文一案为二级谋杀。我刚跟你们的一个调查人员闲聊胡扯。你知道的,就吹那么点儿牛。”
这人是个侦探,是干这一行的少数的佼佼者之一。他已经为这个案子忙乎了好几年了。莉莉很想停下来好好跟他聊聊,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祝贺你,坎宁安。别忘了为我们提供份笔录。”
她喜欢这个人。人们往往对所发生的事胡乱嚼舌,可他却要挖出事实的真相。
她又补充道:“我们需要它,不瞒你说,照目前的状况看起来对方会打赢官司。”
聚会的酒吧在马路对面,这回她毫不犹豫胡乱穿过了嘈杂的街道。她的视线落在街角,那该死的交通规则害得她记不清多少次不得不沿着马路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穿过人行道到对面马路,再走回头路到酒吧。她是怕罚款吗?
没那回事。既然人们可以置法律于不顾,杀戮、残害同类,不过蹲几年牢房就了事,出来后继续重操旧业,那她怎么就不能随心所欲,爱他妈的走哪儿就走哪儿。社会既然没给她这公仆应得的报酬,那就该让她享受一点额外津贴,不是吗?
正在心猿意马的当儿,一辆小车“嘎”的一声停在她面前,驾驶员探出脑袋冲她打了个响指。她朝他作了个迷人的微笑,走得更慢了。
“大象酒吧”里拥挤不堪,男男女女,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自从庞然大物般的政府大厦竣工以来,因为离得不远,司法界的人就常在“大象酒吧”聚会,他们甚至称它为“我们的酒吧”,觉得它就是为他们而存在的。
酒吧间的布置、气氛使你恍然以为置身于一九九二年的“卡萨布兰卡”:雪白的墙壁,天花板上装着吊扇,一个黑人正在弹钢琴,人们显然都在全神贯注于密谈,没有人理会他到底在弹些什么。
每天,这里都进行着讨价还价的私下交易,而交易的货色却是特殊的——一个人的生命或刑期的长短,往往就像玩扑克牌似的给决定了。法律界的人往往夸口在第六十九区解决了一个案子,谁都明白那就是说他刚在“大象酒吧”里喝过酒。
助理地方检察官克林顿·西尔维斯坦和马歇尔·达菲站在靠近门厅的一张桌子旁。这种桌子,桌面特别高,不配凳子,以便在空间有限的酒吧里尽可能多容纳一些人。
西尔维斯坦手上拿着杯杜松子汽水酒,达菲则正提着把大肚子酒壶往杯子里倒啤酒。达菲皮肤黝黑,脸庞清秀,时髦的细条子外套里面是雪白耀眼的白衬衫,系着领带,站在矮胖粗壮的西尔维斯坦旁边,越发显得高大挺拔。
“要知道,你这家伙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他对克林顿说,“尽管我称你为朋友。”
“没错,我是个怪物。不过嘛,至少我不戴染色隐形眼镜。你知道那玩意儿使你显得多滑稽吗?”
克林顿从桌旁转过身,松开领带,冲对方笑着。
达菲侧转酒杯,将杯中的啤酒尽数倒进嘴里,这才开口:“我的眼睛是柔和的浅蓝色的,我老婆就喜欢这种眼睛,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好了,说正经的,这次调动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想起来了,是你自己申请调动的,对吗?”
“那是以前的事了,以前我是申请过。那还是福勒在那个单位管事的时候。我讨厌呆在轻微罪行组。他妈的,如果再要我没完没了地去处理那些酗酒开车的鸟事,我会把那些家伙统统扔进牢里。”
“所以你就不干了。你现在如愿以偿了。那位女士有什么了不起?她总不能老那么盛气凌人。可爱的小屁股女人,总令我想起我老婆。”
达菲后退了一步,差点把旁边的一株塑胶棕榈树撞倒。
“我不在乎她像什么。我只知道她是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她需要的是一些镇静剂,一次愉快的做爱或者说两者都需要。我想应该没错才对。她会以铁腕整顿这个组。记着我的话准没错。”
克林顿抬起手来搔着他那烫过的头发,这一来使他看上去就像拳坛最出名的经纪人唐金那副满头鬈毛怒发冲冠的德行。
“喂,听起来简直就像五十步笑百步嘛!”
达菲的目光转向门口:“赶紧狠狠地喝口酒定定神,你的新头儿来了。”
“莉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她,“来这边。”
酒吧里灯光暗淡,烟雾弥漫,因为刚从外面进来,她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她随着声音望去。
“喂,马歇尔。好像我还没到晚会就已经开始了,是不是?”
她焦躁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全体同事和地方上大半的私人律师都在这儿。她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一来是因为没有时间,再说社交也非她所长。
“嗨,我们大家都在等你,你是今晚的贵宾之一。喝点什么?”
她刚想按老习惯叫一杯白葡萄酒,随即改变了主意。
“一杯玛格丽特,加点盐巴。”
见达菲正打手势叫侍者,她赶紧补充了一句:“顺便给我一杯龙舌兰酒。”
这酒算是要对了,她想,男人们碰上不顺心时大都这么做,来这儿喝个烂醉。这法子对他们挺灵验,或许对她也管用。今天这一天过得糟透了。这项新的工作变动使她心里沉甸甸的。
“好了,好了,克林顿和我刚才还谈到你。他说他非常兴奋,因为马上要跟你共事,真叫我佩服。”
“我猜他并不那么兴奋。瞧他刚走开。”她笑着说,形势其实并不乐观。
如何与西尔维斯坦一类的检察官相处,正是莉莉上任后面临的一大难题。现在她得领导别人,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阅历丰富,当然也更为自负,这对她来说不是件轻松的事儿,她需要来点烈酒。
达菲侧过头,愣住了。克林顿正隔着几张桌子站在那儿与理查德·福勒,也就是莉莉的前任交谈。
莉莉试图看穿达菲那双半透明的蓝眼睛,但她的视线被福勒吸引住了。
“你调到凶杀组了,接替我的位子,对吗?”
她的眼睛盯着福勒的背影,仿佛在燃烧,她巴望着他能转过身来。她故意将公文包和手提包重重地摔在地上。尽管东西落地时声音不小,可是马上被酒吧的噪音所淹没,福勒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的脸突然红了。
“女服务生呢?”她问达菲,想换杯葡萄酒。
她不想让福勒看到自己像个卡车司机似的狂饮烈酒。但已经太晚了,达菲早就让那女孩去叫酒了。
“你可以把我叫做巴特勒这位老兄走马换将的受害者。”达菲说着,把胳膊肘支在桌上。
达菲的声音从她的耳际飘过,她的注意力又被福勒吸引过去了。前两个星期他们一直在一块工作,他在指导她如何扮演好她的新角色,以使她能顺利地接班。
福勒身材颀长结实,大概有六英尺半高,别人会以为他是个赛跑或游泳运动员。他的头发和眼睛是深褐色的,近乎黑色,衬得皮肤越发白皙。
他长腿移动始终悄然无声迅捷自如,到处神出鬼没,犹如随时准备突袭猎物的野豹,其无与伦比的优美姿态令莉莉羡慕不已,暗自心折。
他看见她,朝她走了过来。正好侍者举着盘子走到边上,他取过那杯玛格丽特望了望她。她点点头。随即他又看到了另外那只玻璃杯,又一次注视着她。
“是你的吗?”他问。
“不……是……我……”她的脸红了,她嗫嚅着,自觉像个大傻瓜。还是他替她解脱了困境,“谁都有过那种日子,借酒浇愁。”
将两只杯子都放在桌子上,他挨着她坐下,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顿时钻进了她的鼻孔。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已经习惯这股味道,甚至发现自己衣服上都是这个味儿,就像有时候不得不与吸烟的人同处时满身都是烟味一样。
“到了要喝烈性酒的地步,”他微笑着,嘴角动了一动,“这星期过得那么糟吗?”
“噢,没什么。我说过今天开庭的事了吗?你知道,那位老兄竟然认为一条命值不上一只‘天美时’表。”
“你是说哧哧地窃笑的那一幕呀?那模样可真俏,这家伙将来放出来或许会成为一个杰出的喜剧演员的。”
“问题就在这儿,那些家伙可以随心所欲地杀人,蹲上几年牢就出来了,可以故技重演,行凶杀人,这简直令人作呕。这种事无论你目睹多少回,总还是不能置若罔闻,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到这儿,瞧见女侍者走过来,她弯腰拾起手提包,背转身抽出钱来。
“我请你喝杯酒吧?”
“侍者已经走开了,如果你一定要替我叫的话,等她待会儿转过来再说吧。”
他跟她挨得更紧了,他们的臀部碰在了一起。莉莉一口气干完了那杯龙舌兰,随即又将那杯玛格丽特一饮而尽,舔了舔嘴上的盐巴。他跟她贴得越近,她的脸就涨得越红。她自觉自己的言谈像个初出茅庐的笨鸟,从来未起诉过一桩杀人案的地方检察官。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聚会吗?”
他说,“你穿着一条白色露背裙子,长发一直披散到腰际,看上去美极了!”
“是在丹尼斯奥康纳举行的那次野餐会吗?都过去五年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穿了条牛仔裤,上面是件蓝色的运动衣。”
他们的眼神交叉在一起,他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上下打量,尽看些不该看的地方。她感觉到酒劲上来了,嗓子好像要冒烟。她将玻璃杯紧紧贴住自己的脸,那凉丝丝的感觉使她舒服了点。
“帮忙照看一下我的公文包,我要去打个电话。”
她转身朝酒吧后面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笑着说:“对了,理查德,我这辈子从没穿过白色的露背长裙。”
莉莉从没做过的事当然远不止没穿过一条露背领口前后开叉很低的无袖凉衫参加宴会这一桩,更重要的是从没和别人幽会过。
尽管她丈夫几年前就指控她欺骗他,背着他不知干了些什么;尽管没有道理地被冤枉;尽管他们的婚姻已名存实亡,甚至几年不会有过夫妻生活,莉莉仍然是清白的、忠实的。
她用胳膊肘推开人群往前走,看见地方检察官保罗·巴特勒正往门口走。保罗是个表情严肃的矮个男子,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保罗很少跟手下人混在一起,她甚至有点惊讶在这儿遇到他。
“保罗,”她叫道,“我刚才没看见你,要不早过来了。我猜你的秘书已经跟你说过明天讨论洛蓓兹——麦克唐纳案的事了吗?”
因为空腹喝酒,她的胃这会儿翻江倒海得难受。她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惟恐说出胡话来。
“嗯,”他面无表情地说,“提醒我一下。”
“是桩凶杀案,被害人是对年轻的恋人。男孩被毒打至死,女孩遭轮奸后被杀。五名嫌疑犯被拘留,都是西班牙后裔——可能是个犯罪集团。”
这件事曾刊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轰动一时,因为两个孩子都是高年级学生,就要进入大学。
“你曾经自己问过什么时候讨论这案子。保罗,这案子升职前就安排给我了,我已经把有关资料都准备好了。你想起来了吗?”
她努力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避免强调这一点:这么重要的案子竟然没人告诉他。
巴特勒低头看着地,咳嗽了一声:“预算这星期通过,市长已经给了我。还有,还有职员们的工作要重新安排。明天我们再商议。”
他正要从她身旁走过,她赶上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如果没有酒精作用,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我要告诉你,对这次升职我非常感激。我知道还有别的人选可以考虑。”
尽管酒吧的光线很暗,她还是能看出他尴尬得脸都紫了。由于女人惯有的虚荣心作祟,除了在办公室里她从不愿戴眼镜,这就使她不得不抓紧他两手,拉近自己以便看得更清楚。居高临下,她看见他头顶上的毛发已经掉得只剩薄薄一层而已,这是她以前没发现的。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后退了一步。
“当然,当然,”他说,“那么,我想我们明天就讨论这桩洛蓓兹——麦克唐纳案。”
他刚要迈步,一个趔趄倒在她身上,正好压在她的乳房上。他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使她差点笑出声来。莫非他以为她在和他调情?多可笑。就算她想和任何人调情,那也轮不上他巴特勒。
她斜靠在酒吧的黄铜护栏上,望着他迈着小短腿急急忙忙地跑远了,若有所思。这世界上,人们习惯于隐藏自己,哪怕你流露那么一丝感激之情,得到的都是别人的怀疑。或许巴特勒根本不知道是他提升了她,既然他不知道洛蓓兹——麦克唐纳案件。或许她的高升纯粹出于偶然,难道是他的助手在装着候选人的名条的帽子里,随便乱抽,结果抽中了她?
不,这怎么可能?她沉思着。他不是暴跳如雷地把理查德叫进办公室降了他的职,几小时后就任命莉莉接替理查德的位置吗?理查德仍是组长,但调到市政法庭部门去了,显然被降了职。据说福勒是因为对一个令人发指的强奸犯的宽大处理极为愤慨而未经许可闯入雷蒙·费希尔法官的办公室,冲进私人浴室,发现那位四十多岁的法官正在吸食毒品。
这也是莉莉之所以想在权力宝座上占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就像一滴废油会污染一泓清水,某些卑鄙之徒窃取了高位,悠哉游哉地赖在那里,谁也拿他无可奈何,他们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们手下的人。费希尔法官最后虽然因吸毒被逮捕,但福勒却也因此被降职。这样的判决看起来似乎是公正合理、不偏不倚的。
在酒吧的后方,莉莉依稀认出了女洗手间门外的电话。她记得女洗手间就在这儿,名叫“布安娜格”还是什么来着,反正怪怪的。她以前来过这里好几次,当然从没喝龙舌兰酒。酒精在她血液里流淌,她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好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起伏不已的一叶扁舟。
她在门口踌躇着,努力瞪大眼睛想辨认出代表女洗手间门上那个穿裙子的女人的美术图案,但是白费劲,她什么都没看到。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再说。她差点撞在卡罗·艾伯兰的身上。
“莉莉,”娇小、金发碧眼的卡罗·艾伯兰说道,“恭喜你升职!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她用涂着醒目的粉色指甲油的纤纤玉手轻轻拍了拍莉莉的双肩,松软、富有光泽的短发雅地飘到光洁的前额,随即又恢复了原状,每一根头发的位置都那么自然、贴切。莉莉注意到自己手指甲上涂的指甲油斑斑驳驳的,赶紧垂下了手,好在卡罗·艾伯兰并没有看到。
“我从没说过我不想要那个位置,不,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我还是很高兴至少是你——我们妇女同胞得到了这个职位,而不是整天只会坐在办公室里折纸飞机的白痴。你懂我的意思吗?”
莉莉赶紧走进分隔间,关上门并小心地划上门闩。要不然,卡罗·艾伯兰或许会随后跟进来,继续慷慨激昂地发表她的意见,而不管坐在马桶上、莉莉是否会尴尬。
光彩照人、永不疲倦的卡罗·艾伯兰无论到哪个部门,都是它们的宝贵财富。在法庭上,她的疲劳轰炸会轻而易举地累垮了法庭上的所有人,上自法官、陪审团到辩护律师,无一幸免。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福勒,但我并不避讳我很高兴看到他被调走了。我的意思是他当然对法律很了解,可他最近像整个儿失去了自制。天哪,谁都明白这一点:你总不能像个疯子似的跟踪法官!我想他现在正在受着煎熬,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停住嘴,换了口气,预备继续说下去。
“卡罗,我们干嘛不明天再谈呢?”莉莉说道。
正当她放水冲洗马桶时,她猛然醒悟她实在不愿在艾伯兰离开之前走出分隔间,她后悔冲洗得太早了一点,她有个冲动,那就是打开门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最好离她远点,像她这种口无遮拦横冲直撞的女人一辈子所学的连福勒的皮毛都比不上,但……
当她走出分隔间时,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谢天谢地!
从镜子里瞧见自己汗湿的脸,她从松开的发结上拔下发夹,梳理了一下那头有些凌乱的红发,重新涂了唇膏,补了眼影。于是,她开始给十三岁的女儿打电话。
“莎娜,是我。”
“别挂断,妈妈,我让夏洛特等一下。”
莉莉想,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己拥有一条私人专线,边上又有电话在等,这种情况太不正常了,但她父亲……
“你要说什么?”
莉莉瞪大眼睛,握着话筒连退了好几步。莎娜现在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
莉莉当然记得自己是怎么渡过青春期的,竭力不把这放在心上,但愿这不过是孩子在青少年发育期间特有的反应。
“夏洛特正通电话帮我做功课,爸爸在沙发上睡着了。”
莉莉脑子里马上出现了常见的画面:厨房的洗涤槽堆满了脏盘子,电视机开到最大的音量,约翰四肢摊开在沙发上,鼾声如雷。这也是她之所以常在办公室呆到很晚的原因之一。一想到每天晚上约翰都躺在电视机前睡觉,莎娜关在她自己房间里打电话,又有什么动力促使她早早地回转家门呢?
“告诉他我被一个会议困住了,脱不开身,要晚几个小时回家。”
“妈妈,夏洛特等不了啦,我挂电话了,你自己告诉他吧。”
“我爱你。”莉莉耳语般地说道。
电话断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莎娜可爱的面庞,她试图将它和她的声音、举止联系起来。她亲生的孩子,她的心肝宝贝正变得粗鲁而令人讨厌,她刚才竟然没等她说完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就在几年前,莎娜会连着好几个小时坐在莉莉面前的地板上,着迷地聆听她母亲嘴里发出的每一个单词,脸上神采洋溢。而现在她却撂下了电话。如果莉莉在她那个年代以这种方式对她父亲说话,不被一巴掌打倒在地才怪呢。但约翰说那个年代已经结束了,孩子有顶嘴的权利。莎娜崇拜她的父亲。
莉莉摸索着想再找个铜板给约翰打电话,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合上了手提包。
她跟他说什么呢?说莎娜没在做功课而在电话里聊天,而自己像往常一样拿她没办法?约翰无疑会搁下电话走到莎娜房间,对她说:你母亲说了,你应该放下电话做功课。事情就是如此,如果莎娜不听他的,他也就算了。或许他会再添上一句:你母亲说你应该打扫一下房间,不然会被关禁闭之类的话。这就够了!
倘若这还不足以使莎娜瞧不起她母亲的话,他还会提醒她:你母亲有一次曾说过,要是你不努力学习,考不上大学,就得去当女招待。诸如这类隔墙有耳就不能说的话往往只是父母一方想说明什么而讲给另一方听的,本不该转述给孩子听。但约翰却偏偏这么做,并且还添油加醋,乱编谎言。
他应该去当个诉讼代理人,莉莉这么想着,理直了裙子和夹克后,回到了闹哄哄的酒吧间。他应该做辩护律师的,不,或许离婚案的代理人更合适,她的脑子里还想着约翰。
回到了桌子旁,她看到一杯重新倒满的玛格丽特,又是一杯新的烈酒,理查德还在那儿。她悄悄地把那杯烈酒挪到一边,端起啜了一口。
她将头发理向一边,让它垂到眼角旁,使自己显得更有诱惑力,她乘机从头到脚打量着理查德。她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坚定、自信的勇士,而不是拿孩子当挡箭牌来虚张声势耀武扬威的那种类型,也不是满足于庸庸碌碌、虚度终日的机关工作、将家庭的重担压在他妻子身上的那种人。福勒绝不会是约翰那样的窝囊废。
西尔维斯坦的纽约口音从邻桌传过来,他边往嘴里扔爆玉米花,边含糊不清地在抱怨某个案子的事,每五粒玉米花有四粒掉在衣服上或地板上。达菲无疑已经回家去了。
“你的头发很漂亮嘛,”理查德说,“没想到你的头发还这么长,你从没在办公室披散开来过。”
他走近一步握住其中的一绺,放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搓着。
“有点儿不太职业化,是不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不把它给剪了,也许潜意识中竭力想留住青春或别的什么东西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离她那么近,她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理查德的手从她的头发上拿开了。莉莉真想抓住他的手拉回原处,再次领略那触电般的感觉,想象他的手指抚摸她的脸、她的肌肤的感觉,但刹那间梦境碎了。他俩同时看见了对面房间的劳伦斯·波德汉姆,一个私人开业的律师。他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着莉莉,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目前在私人开业律师中时兴蓄留长发,有的几乎披到肩膀,波德汉姆的头发也卷曲着盖过了下巴尖。走到桌边,他伸出手准备和莉莉握手。
“你是莉莉·福里斯特吗?”
他说:“我是劳伦斯·波德汉姆。”
“不错。”
莉莉说,实实在在地感到龙舌兰酒在发挥作用。她巴望此人赶紧离开,好继续沉醉在刚才的梦境里,借酒壮胆向福勒说点撩拨挑逗的俏皮话。她瞧都没瞧波德汉姆伸出的手,他尴尬地缩回了手。
“我在288号案件中代理丹尼斯·杜瑟一方。我跟艾伯兰在本案的证据方面有不少分歧。”
莉莉依稀知道有这么件案子。相反,理查德对此案十分清楚,他转过脸来轻蔑地看了看这个律师。288号案件是件强暴案,受害人是个案发时才十岁的男孩,被告则是所谓社会“栋梁”——一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
“还记得我吗?”理查德气冲冲地说,“如果你有任何想法,波德汉姆,你就直接跟法官说吧。或者,你干嘛不从你那保时捷跑车上直接给巴特勒家挂电话呢?他不是挺羡慕你们这些专门替那些肮脏的好汉们辩护一年就可以捞到二十万美元的本事吗?”
波德汉姆退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距离,这才开口回答:“福勒,我听说你调回管酗酒开车和小偷案件了,那可是专门安排给初出道、不知道自己屁股眼长在哪儿的无知助理地方检察官的。这工作不赖,福勒。你算走上正道了。”
话音未落,这家伙便消失在人群中。
理查德把桌子往后一椎,双掌“砰”地击在桌面上。他酒气熏人,两眼发红像要冒出血来,怒不可遏地说:“今天晚上好像是特意为我安排的,再见。”他转身准备离开。
莉莉抓住他衣服的后摆,止住了他:“你喝得太多了,理查德。让我送你回家。”她收拾好手提包和公文箱,准备一起走。
这晚上还是头一次,他开怀地笑了,露出他那整齐洁白的牙齿。
“赶紧,如果你想拯救我,现在正是时候。但你要是以为我会让你这么个醉鬼开车送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走吧,你还没请我喝酒呢,你现在可以请我喝杯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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