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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小博物馆之歌

        半个小时的午休里,六个未接电话,都是济宁店的店长打来的。周海阔在船头上坐下,开始泡他的醒神茶。他瞟一眼手机。如果五分钟内程诺再打过来,又说不出这般催命的理由,他会考虑让他回家休息几个月。他带着程诺做了五年的金砖博物馆,以为把他躁气都消磨掉了,这才一年,火气又回来了?“小博物馆号”慢悠悠地行进在运河里,就算慢,也比货船快多了。照这速度,两小时能到济宁店。“小博物馆号”介于游船和快艇之间,分上下两层,外表看不出土豪,内里也不奢华,但舒适简便。船头“小博物馆号”五个字是从米芾的碑帖里集出来的。这是周海阔巡视他的连锁民宿客栈的指定交通工具。十二家连锁客栈都临水分布在运河沿岸,他从苏州坐上船,南下可到杭州、绍兴、宁波,北上可至济宁,如果继续北上聊城、临清,就把“小博物馆号”暂停在济宁店的小码头上,运河水过不去,那一段只能坐车。

        客栈也叫“小博物馆”。小博物馆连锁民宿客栈。

        周海阔刚喝第二口茶,四分三十秒,程诺的电话又来了。

        “天塌了还是客栈塌了?”

        程诺肯定听出老板声音的温度有点低,但是没办法,“周总,那位先生催得实在太紧,希望半秒钟之内就赎回罗盘。撒泡尿他都跟着。”

        “两个问题:一,那不叫赎,那叫买;我们可以卖,也可以不卖,不存在必须如何如何的义务。二,不能找个借口拖延一下么?”

        “周总,非常抱歉,我知道您可能在午休,但那兄弟也不容易,他着急赶路,船就等在码头上,分分钟都是钱。他用的是‘赎’字,我就顺嘴跟着说了。意识还是不够,我的错。”程诺的声音越来越低。

        急人之所急,也是稀有的美德了。周海阔想,那就算了吧。“跟他说,这个我要面谈。等不及,就下次经过时再谈;或者,等两个小时的费用是多少,一会儿我付他。”

        放下手机周海阔继续喝茶。旁边的椅子上有本《无墙的博物馆》。四月底的运河很美,从苏州过来,一路繁花盛景,春天越走越深;尤其北国的槐花,团团簇簇半数雪白,哪个方向的风吹来,浓郁的香甜之味都经过鼻尖,深吸几口即可以当饭来吃。夹岸的杨柳高大蓬勃,运河像一条被驯服的巨蟒在平缓地游动。这种时候,周海阔更有穿行在大地的血管里的感觉。

        那个打算“赎”回罗盘的家伙叫邵星池,卖给小博物馆客栈不过一年。成交时没费劲儿,送上门的。某日周海阔正在客栈的茶吧里摆弄一副对联,刚从七十公里外的一个中学教师家里收购来的。内容是冯友兰先生晚年的学术自勉联: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字自然不是冯先生写的,也非某位知名的书法或学问大家,周海阔照着落款上网搜,百度里关于书写者的信息一条也没有。他请教过那位田老师,田老师也一脸茫然,只说是先父的遗物,二十个年头总该有。田父搞地质,大半生在五湖四海奔波,结交几个外地的书法家完全可能。字是真好。田老师要价五千,周海阔给了八千:五千给对联,剩下的三千只为对联的内容。这幅自勉联也只有冯先生撰得出来。他把它挂在客栈最重要的公共空间里,客人们喝茶读书时抬头,看见它若能有所思,意义就达到了。客栈工作人员给挂歪了,他正站梯子上纠正,程诺进了茶吧。外头来了个小伙子,有东西要卖。

        小伙子从提包里捧出一团东西。打开红绸子,还有一层黄绸子,打开黄绸子,是个黄花梨木的圆盒。盒盖还没打开,程诺就附在周海阔耳边小声说:

        “罗盘。”

        果真是罗盘。罗盘上的意大利文让周海阔心跳突然加速。即便罗盘的玻璃表面布满毛细血管似的裂纹,他也看得出这是好东西。老物件里的好东西。卖罗盘的小伙子就是邵星池。他说急需钱,三万。

        “哪来的?”周海阔问。

        “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爸传给了我。”

        “为什么要卖?”

        “跟朋友合伙办个厂子,遇到点麻烦,得补个窟窿。”

        周海阔给邵星池倒了杯日照绿茶,让他在小会议室里稍坐片刻。他把程诺叫到外面。程诺说,半年前客栈里住过一个女艺术家,既画又拍,就沿着运河两岸走,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早,会在茶吧要壶陈年普洱,看书或者处理照片。那天下雨,客人不多,他忙完了就在女客对面坐下来,聊上了。茶钱算他的。民宿客栈靠的是口碑和回头客,人情牌必须打好。女艺术家正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导入电脑,他顺便看了几张。其中一张照片上就有这罗盘。她拍了船民的婚礼,一个系列,相当漂亮。因为小博物馆,他也算半个运河人,照片里的运河生活还是让他脑洞大开:她用相机把你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准确地表达出来了。一条千年长河的历史感、沧桑感和命运感。艺术家就是艺术家。她讲了这个罗盘的故事,她把罗盘传承交接的那一瞬间拍了下来。

        “你们知道这是个意大利罗盘吗?”

        程诺摇头,“我们又不像周总您,出身于意大利语世家。”

        他们俩返回小会议室,邵星池的茶早就喝完了。

        “传家宝,确定要卖?”周海阔问。

        “再好的东西,没用了也是废物。”

        “知道这是意大利产的洋货吗?”

        “管它土的洋的,方向指对了都一样用。指不对的,外星人造的也白瞎。”

        “恕我直言,”周海阔说,“这是传家之物,最好还是征求一下令尊令堂的意见。”

        邵星池从沙发上站起来,“如果因为玻璃面破裂,影响了品相,可以降一点。两万八?最少两万五。不能再降了。实在是不小心掉在地上。要不是摔了一下,没准就不卖了。”

        周海阔给邵星池添了茶水,“不着急,喝完这杯再做决定。你可以再想想。”

        邵星池拿起一只空杯子,一杯茶在两只杯子来回倒腾两次,端起来吹了吹,一口气喝下去。

        “那好,”周海阔对程诺说,“付钱。”

        客栈吧台后面是堵墙,墙上嵌一个多宝槅,那个罗盘被放在多宝槅核心的位置。如果选一件小博物馆客栈济宁店的镇店收藏,无疑就是这罗盘。程诺给它定制了一个木头支架,碎玻璃的那面倾斜着对外。好东西不怕破。

        所有刚进店的客人,开始都会因为客栈的名字纳闷,一旦住进来,很快又会为店名叫好。小博物馆,的确不像个客栈名,但你明白了这家客栈的特色,你就不会为店名纠结了。它的特色就是像博物馆那样有收藏,收藏有当地特色的老物件。目前客栈连锁十二家,从宁波、绍兴、杭州一直沿运河往北到临清,每一家店只收藏客栈所在地的古旧稀少的好东西。这些老物件曾经深度参与了当地的历史发展、日常生活和精神建构,在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之前,“小博物馆”尽力将其留下,为本地存一份细节鲜活的简史。客栈通过各种渠道把老物件收购来,根据类别作相关搭配,装饰到大堂、客房、茶吧、小会议室。每家客栈只有十来间客房,最多不超过二十间,所以收购的古董必须精挑细选,稀有、珍贵,还要有地域特色。

        对收藏周海阔是专家。金砖博物馆经营了八年,在主题博物馆里已然是后起之秀,从收藏理念到场馆设计、馆藏布置都堪称匠心独运。这个“金砖”当然不是银行和金银店里的“大黄鱼”、“小黄鱼”,而是烧制独特的地砖,又称御窑金砖,中国传统窑砖烧制业中的珍品,古时候专供皇城宫殿等重要建筑铺地用,两尺见方,质地坚细,叩之铮铮然有金属之声,故名金砖。故宫的太和殿里就铺了4718块金砖。

        懂行的人肯定知道,金砖产自苏州,因为苏州土质细腻,含胶状体丰富,可塑性强,烧制出的金砖坚硬密实。苏州又靠近大运河,交通便捷,打包后上船,催马扬帆,一路直达帝都。好东西也有厄运,到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金砖作为皇家御苑的特需品的生涯,走到头了;这一年光绪帝驾崩,金砖停做。接下来溥仪的皇帝也没做几年,大清朝结束了,还修什么帝都皇城。幸运的是,金砖的制作工艺薪火承传,留到了今天。苏州还留存几家金砖窑,作为奢侈品的生产基地,尽管早已经是夕阳产业和博物馆艺术,还是有几家活得不错的,因为京城和众多故都的宫殿隔三岔五还需要修缮,此外,尚有华美的新建筑和土豪的家居装修要用。

        这其中,有一口窑是周家的。周家窑在苏州肯定算不上利税大户,但在业界小有名气。周家烧窑是半路出家。周海阔的父亲年轻时赶上“文革”的动荡,一个人跑东北,躲在原始森林里跟当地人一起烧炭,烧了几年,天下太平后,带着烧炭的手艺回到苏州。有一家金砖窑被破了“四旧”后,一直没缓过劲儿来,眼看着窑火彻底灭了,周海阔的父亲来到窑口,用烧炭的热情和技艺重新把窑火给燃起来了。火越烧越旺,砖越烧越多,窑厂越做越大,周父就把窑给盘下来了。开始是厂,接着是公司,现在成了集团。除了烧窑,餐饮业、房地产、医疗卫生和教育,都涉足了,开始挣的钱细得像根竹竿,现在滚雪球似的变成了一个胖子。父亲很早就开始培养周海阔,家族产业,长子早晚要接班的。但周海阔不喜欢,他想干点闲散安静的活儿。就跟父亲商量,金砖的事让弟弟干吧,又要大生产又要搞营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弄不了。他想做一个博物馆:你们把金砖烧出来、送出去,我把金砖留下来,放进历史里。

        父亲不答应也没办法。数钱跟其他任何一种职业都一样,没激情肯定不行,那会越数越慢,越数越少。父亲对他做博物馆也很支持,虽然年轻时受自己当意大利语教授的父亲的牵连,没念成大学,成了个粗人,但周家说到底还是书香门第,历史与现实的情怀都不会缺。父亲把支票往他面前一推,做继往开来的事,乃百年大计,需要多少,数字你自己填。周海阔就在当年金砖上船的老码头附近找了块地,建起了金砖博物馆。

        搞收藏是他喜欢的,所以博物馆做得好;搞收藏是他擅长的,所以小博物馆客栈做得好。有一年他去大理看苍山洱海,住进一家名叫“菩萨的笑”的连锁民宿客栈。住过了大理的这家“菩萨的笑”,他又去住丽江的“菩萨的笑”,接着住了成都和杭州的“菩萨的笑”。这家连锁的客栈启发了他。

        经营客栈的是个读书人,博览全书且有高妙的见解,他完美地利用了“书”这个元素。像样的民宿客栈都堆满了书,大多是从旧书市场论斤买来,码好了一排排一摞摞一架架放着,装装样子,极少能把“书”有机地融进客栈,成为客栈血肉相连的一部分。“菩萨的笑”做到了。院墙里嵌着书。花园小路的石头是一本本打开的书。走道的墙上镶着玻璃镜框,端正地放着至少半个世纪之前珍贵的善本书。每一家客栈都有一间别具一格的阅览室,图书一打眼就知道是行家的精挑细选,一本大路货你都不会找到。书吧里喝茶和咖啡的杯垫都做成《荷马史诗》的书影形状。每间客房有个形状各异的书架,摆放着国内外某一位大作家推荐的十本书,这十本中若是哪一本书的作者尚在人世,你看到的这本书一定是作者的签名本。经营者介绍,只此签名本一项,就花费了他们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但他们认为值。十本书中,客人在退房后可以取走任意一本,普通版本免费,签名本和稀有贵重的版本须支付必要的成本费。

        因为书,“菩萨的笑”跟众多民宿客栈区别开来。这一点启发了周海阔。他在筹备金砖博物馆的过程中,把运河上下所有为皇家烧制砖瓦的古窑遗址都考察了一遍,比如无锡大窑路上的几处古窑、德州为紫禁城烧制地砖的窑址。在考察古窑址时,他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顺道打捞起了千百年来运河丢失的诸多历史细节。这些历史细节形之于物,七七八八的一堆小零碎,周海阔明白历史细节的重要性,舍不得扔,就分门别类地带回苏州。但这些东西堆家里也不是个事,越积越多;而他自从尝到了发掘运河沿线丢失的历史细节的甜头,收不住手了,老想着跳上船就往外跑。这是病,很高雅,但再高雅也是病,尤其对周海阔的父亲来说,这病必须得治。金砖博物馆只烧钱不挣钱,但那是正事,必须做;但你整天沿运河上蹿下跳收购那些针头线脑、磨盘榔头,这种只烧钱不挣钱就不对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钱再多也是血汗挣来的,不能这么糟蹋。朋友建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个地方建一个博物馆。这也不靠谱,公家的博物馆建得雍容华贵,藏品又能直接跟考古发掘挂上钩,法律规定,成千上万年前的东西挖出来,必须送到这样的博物馆里。就算你建得再堂皇再浩大,你也没资格染指,你只能针头线脑地捡点人家不要的小东西。周海阔闹心,跑苍山洱海之间来抒发难酬的壮志,住进了“菩萨的笑”。看见客栈里那么多“书”,脑袋一亮,就像当年父亲在冰冷的窑坑里点起一把火,为什么不能做他娘的连锁的民宿客栈呢?

        他又跑了几家有特色的客栈,然后找专家做了详细咨询,回到苏州见父亲时,手里攥着一份可行性报告。父亲把弟弟找来,爷儿仨开了个会。弟弟说:“可行。哥哥又喜欢,这事能干。”父亲问:“民宿这两年倒是个新兴产业,势头正好。只是涉及经营,你没问题?”

        “兴趣是最好的内驱力。”周海阔回答。

        “正好哥哥喜欢运河上下跑,”弟弟说,“真做起了连锁客栈,你就可以天天在船上了。”

        父亲最后问:“打算取个什么名字?”

        “如果注册成功,就叫‘小博物馆’。”

        就冲这名字,父亲放心了,儿子会把它当成事业认真来干。有金砖博物馆在前。爷儿仨举起茶杯,为了周家新开辟的一份产业,尝尝这最新的碧螺春。

        金砖博物馆是个公益事业,面向社会免费开放。日常管理上了道,周海阔就可以从事务性工作中抽开身,大部分精力倾斜到连锁客栈的选址、建设、试运营和正常营业上。四年时间,十二家“小博物馆”沿运河次第诞生,现在营业也基本都进入了正轨。每一到两个月,他就会坐着“小博物馆号”从南到北例行巡视一轮,若哪家门店遇到特殊问题,他会特事特办,一个月跑上两三趟。

        济宁店他有特殊感情。选址时他力排众议,放在现在这个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位置;为拿下这个选址,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把自己喝断片,醒来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在哪儿。十二个客栈里,济宁店的收藏他最满意——并非收藏之物多稀有、值钱,而是现有的收藏品已然能够比较全面地勾勒出济宁这座城市,作为运河重镇的日常生活的历史脉络。他看重济宁店,所以把跟了他五年的程诺放到这里做店长。

        济宁店在运河边的一个古镇附近。现有的民宿为了客流量,都扎堆在镇上,小博物馆撤出来一段距离,坐落在主河道和一条支流的交叉地带。那地方视野开阔,周围的河道里长满一人高的芦苇和蒲草,春夏绿,秋冬黄,自然怡人。周海阔之所以对这个位置动心,就是看上了此处的野趣。他犹豫不决反复走过这一段水路时,发现有不少年轻人来芦苇荡中看野鸡野鸭和拍照。但这里实在太野,他们来得谨慎,拍得也谨慎,尤其傍晚,他们早早就散尽了。周海阔就想,如果客栈坐落这里,有了人气,再将周围的野趣稍作人工的整饬和设计,等于自带流量,天然地拥有了一个小型的野生公园。他找来同济大学搞设计的朋友,先出一个简单的设计方案,两人一对,没问题。就它了。父亲和弟弟那里,他给出的理由是:民宿的可能性需要全方位地探索。

        这个决策完全正确。客栈刚营业半年,旁边就跟上了第二家,接着第三家——“小博物馆”开辟了一个新阵地,自然成了领头羊。

        选址之后是置地。这片土地隶属身后三里外的村庄,都有主,因为距离村庄远,长年撂荒。撂荒可以,但你要用那就是另一码事,得谈,出个双方都满意的价。先是下属去谈,磨了三次,对方坚决不松口。那个价有点离谱,对方不懂行情,只觉得既然赶上了,索性狮子大开口,狠狠地干他一票。周海阔决定亲自去,把车停在村口,步行到姓鲁的村民家里。

        老鲁跟周海阔同岁,但风吹日晒下辛苦,看着像四十。时值八月的黄昏,老鲁穿着大短裤,赤裸上身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两眼望天。前几天跟老婆吵了一架,老婆一生气,带娃儿回娘家了。老鲁想去老丈人家接,又拉不下脸,周海阔进门时,老鲁正生自己的气,刚糊弄的那口晚饭全窝在心口。他知道又是个来讲价的,他也知道只要他降降价这事就成了,所以他得端着。老婆养成一吵架就回娘家的坏习惯,就是因为他开始没端住,把女人惯坏了,非接不回。

        周海阔也是个爽快人,上来就说:“老哥,要不咱俩再聊聊?”

        老鲁拿一只眼看他,另一只眼继续看天,“喝完再聊。”他想起床底下还有两瓶粮食白酒,本来想孝敬老丈人的,现在自己的酒瘾突然上来了,挡不住,馋得心慌。

        周海阔平常也就象征性地喝点红酒,还得是南美产的才肯入口。但他还是决定喝,“没问题,我敬老哥两杯。”

        老鲁跳下磨盘,进屋拎出两瓶白酒。周海阔都不必细看,就知道是个山寨酒厂的勾兑酒。老鲁放下酒,又回屋拿来两只没洗干净的白瓷碗,咬开瓶盖,咕嘟咕嘟倒了两半碗,然后端起一只,说:

        “喝。”

        “就这么干喝?”周海阔有点蒙,“要不我去商店买个下酒菜?”

        “还要下酒菜?”老鲁心想,你们城里人事儿真多。他从石磨底下掏出一把镰刀,“那你等一下。”拎着镰刀出了门。五分钟后,胳肢窝下夹着两个向日葵花盘回来了。“来,一人一个。”

        他们俩抠着葵花籽,靠着石磨对面坐,边嗑瓜子边把两瓶酒喝完了。那酒劲儿太大,喝下去就像咽一条火线,周海阔觉得食道都熟了,张开嘴能闻见煳味。他从来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也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他把自己喝吐了,也把自己喝断片了。断片之前的事他倒记得清楚,他觉得自己有好多张脸,一张套在一张上面,可以直接去演川剧里的变脸,摸一把,脸皮果然变厚了。他对老鲁说:

        “哥,咱都喝成这样了,价钱怎么说?”

        “你兄弟看得起我,你就是我兄弟。”老鲁舌头也直了,两眼还想看天,怎么翻都上不去。他感慨地拍着周海阔的肩膀,“兄弟你说多少,就多少。”周海阔张开手指,五个指头对他摇摇晃晃。老鲁一把抓住周海阔的手指,“不管多少,就这些。”

        周海阔的记忆到此为止,然后是第二天,醒来半天才明白是在酒店里。开车送他来的同事在村外等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好找上门。天早黑了,周海阔和老鲁都喝大了,各人守着自己的半边磨盘,趴在上面睡着了。同事把他背上车,送到酒店里安顿好,这个过程他完全不知道。他醒来问同事,喝多了他都说啥了。同事说,没说啥,就说谈妥了,他妈的分分钟就谈妥了。他就抱着疼得发烫的脑袋笑。

        收藏没什么可说的,碰到了好东西是运气,碰不上正常。他一直为收到那个意大利罗盘得意,一下子把此地运河的历史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马可·波罗之后,肯定有络绎不绝的洋人经行此地,但有实物遗迹跟没有是两回事。这个罗盘给了他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浮想联翩的理由。每次来济宁的“小博物馆”,周海阔都要多待一两天,就为了能多看几眼这个罗盘。

        现在的问题是,卖罗盘的家伙决意把它赎回去。

        两小时后,周海阔在小博物馆客栈见到邵星池。邵星池左手抱着右胳膊,右手抱着手机在通话,在客栈大堂走来走去,眼睛不时瞟一下多宝槅上的罗盘。“吴老板,再等等,”邵星池说,“很快就好,很快就好。”看见周海阔,对手机说,“来了来了,他来了。”挂了电话他对周海阔伸出手,“抱歉,周总,我必须得把罗盘赎回来了。”

        “怎么个赎法?”周海阔在沙发上坐下,让他也坐。“给邵先生泡茶。”

        程诺说:“早就要给他上茶,他不要。”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周海阔对邵星池说,“天大的事也不会被一杯茶耽误掉。咱们边喝边说。”

        邵星池果然安稳下来不少,端起茶杯在手掌心里转了几圈,“周总说的是。套周总的这句话,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作为赎回罗盘的借口。我很清楚。但周总如果有兴趣和耐心,我还是想把赎回的理由简单地说一下。”

        “好,愿闻其详。边喝边说。”

        “两个理由:一是,周总知道,这是家传的宝贝;第二个,我又开始跑船了,跑船的人离不了这东西。”

        “继续。”

        邵星池也不客气,事情赶到这儿了。卖掉罗盘他也是迫不得已,合伙经营一个船舶修理厂,干了半截朋友要撤了。当初跑船的时候,觉得修船的大师傅牛大发了,就是个检修的工人,也看心情做事,心情好了给你多检一会儿,心情不好三两下完事。你要把他伺候得不到位,让他不高兴了,那就等着钱吃亏,该换的零件当然得换,不该换的也让你换,你还不敢不换,船停半路上损失更大;停下来不动还是好的,万一停下来继续动,不往前跑往下沉怎么办?朋友踌躇满志。

        但真干上了,发现不对,没几艘船需要检和修,在运河上都突突突跑得欢实着呢。十天半个月铺子里一个人魂都没有,过去在船上,整天被汽油味和柴油味熏得要死,现在想闻个油味都得自己把油桶打开。跑船时夜以继日地盯着操作台,撒泡尿都快得像做贼,就想着老子哪一天到岸上,一天跷着腿喝他二十四小时的茶,困了就睡,醒了就喝;现在的确可以二十四小时跷脚喝茶了,问题是,一个个二十四小时喝下来,越喝越慌:这一天天净喝茶了,吃啥呀?

        朋友照开业半年来的业务量,给修理厂算了一笔账,再高调地乘了一个系数,得出经营的未来。一番复杂的运算之后,结果让自己心都凉了。邵星池比合伙人乐观,他极尽运河水运式微的渲染,不断地给朋友打强心针。朋友又挺了三个月,撑不下去了,他又算了一笔账,然后把大数据拿给邵星池看。接下来一年里,如果不发生意外,比如运河水突然变质致使各种航船机器损毁,或者外星人紧急发起对运河船只的攻击,那么,他们将会因为业务惨淡导致资产缩水二分之一,这种缩水还不包括设备的折旧和损耗,把这些全算在内,他们的资产能剩下三分之一就烧高香了。账就这么个账,合伙人把单子推到邵星池面前。

        “通常,一件事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好,”邵星池说,“也一定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坏。”

        “要不‘通常’呢?”

        “老兄有何高见?”

        “撤。”

        “咱们俩的身家可都在这里啊。”邵星池在厂房里走来走去,把每一种机器都摸了一遍。

        “现在撤只是丢了身,再耗下去,可能连家都没了。”

        邵星池回到合伙人对面坐下, “回去干吗?继续跑船?” 鼻尖处钻心地痒,仿佛有个小虫子在里面爬,他用指甲用力掐了一把,想把虫子像粉刺一样给挤出来。“河上的船越来越少,河运早就成了夕阳产业。”

        “河运都成了夕阳产业,”合伙人说,“修船不更是已经落山了?那咱们更没必要干下去了。”合伙人突然大笑。笑得捶起了桌子,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喝的茶杯给震翻了,普洱洒了一地。邵星池忘了摸过机器满手的机油,弄出了一个黑鼻头。可就算是个黑鼻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啊。他就看着合伙的朋友笑。足足一根烟的工夫,合伙人才停下来,笑出了满眼的泪。合伙人擦掉眼泪,鼻音浓重地说,“兄弟,我也舍不得。这也是我头一次独立创业。不是咱俩不努力,但还是干成了这样。”他有点伤感,现在流出了悲伤的眼泪。

        刚刚还恼火的邵星池也伤感起来,用沾满机油的手拍拍桌面上合伙人的手。“谁让咱们生晚了呢。”

        河运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运河的黄金时代也结束了。

        “你的判断标准就是慢?”周海阔给邵星池续上茶水。

        “一个慢还不够么?”

        “快慢就是个心态。”周海阔说,“我喜欢慢。有时候慢未必就是慢,可能是快,只是我们没看出来。就像旧有时候并不是旧,而是更新。比如这个罗盘,放在这个新客栈里,它没有让客栈变旧,反倒让客栈更新。就因为这些老物件,咱们的这家小博物馆才在业界享有了盛誉。”

        周海阔是实话实说。因为济宁店有价值的收藏,这家小博物馆已然是民宿界的明星,客人自不必说,全国各地的专业人士也经常来这家店观摩学习。旧正是该店最具价值的新。

        他喜欢慢也是事实。每年新人入职,他都会讲一个船和自行车的故事。

        小时候他生活在河边,祖父避世的水乡小镇。交通主要靠船,每家屋后都有一个小码头,解开缆绳,跳上船,他可以把船摇到任何有水的地方。他十岁,端午节那天有点阴。他准确地记住这个日子,因为那天有个日本画家来镇上写生,整个上午都坐在他家的小码头上。中午母亲煮好了粽子,让他送了三个给日本画家。画家一个劲儿对他鞠躬表示感谢,惊慌失措之下他也不停地鞠躬回礼,头都快点晕了,想起来还可以转身跑掉。很多年后,他看到一本名叫《中国的运河》的画册,才知道那画家叫安野光雅,享誉世界的绘本大师,曾获过“国际安徒生奖”的插画奖。在安野光雅的水彩画里,他还找到了他家的船和虎头的自行车。

        在那个前现代的水乡小镇,自行车是个稀罕物,不是买不起,是用不上。尽管不实用,但作为最重要的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之一,自行车依然备受瞩目。同桌虎头家有一辆,每天向他嘚瑟自行车跑起来有多快。他终于听烦了,说:

        “你们家自行车会飞吗?”

        “就算不会飞,”虎头眉毛直往上挑,“跟你家的船比起来,那两个轱辘也是风火轮。不信比比。”

        比就比。周海阔把父亲买回来的电子表戴上,一有空就在河道里训练,看从他家码头摇到状元桥最快需要多久。端午节是他和虎头擂台赛的日子。上午他的船在码头,虎头的自行车停在河边的石板路上。它们被安野光雅勾勒进画里。他给安野光雅送了三个粽子,自己吃了五个;为了下午的比赛,他必须吃饱。结果他赢了。自行车当然跑得更快,但虎头骑到秀才桥和进士桥两座桥前都得下车,踩着石阶把车子搬到桥上,再搬下桥,这得花费不少时间。如果一路顺利,虎头也能赢,可惜快到状元桥时,前轮突然嵌进石板之间四指宽的缝隙里,行驶戛然而止,虎头从车上飞出去,一头钻进运河里。他想把虎头捞上船,虎头不让,坚持游上岸继续比。等虎头爬上岸,周海阔已经从容地把船摇到了状元桥下。跟着一路看热闹的小伙伴嗷嗷地叫。

        “十岁的这场比赛我很得意,”很多年后他反复对新来的年轻人说,“不是因为我胜了,而是因为整个比赛过程中,我摇橹的节奏始终没乱。在别人看来可能很慢,但我知道每一橹的力道都饱满绵长,就像一步一个脚印在走路,有种生根般的扎实和安稳。这感觉让我觉得,我其实很快。果然就快。”

        所以,现在他对邵星池说:“慢,也可能是快。”

        “周总,您说得没错,很多事,慢的确可能是快,”邵星池说,“但对货运,快就是快。我可以抽烟吗?”

        “请便。”周海阔把烟灰缸推到对面,“这我当然明白。我想说的是,咱们凡事都在求快,快怎么就能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指标了呢?或者说,我们是否还有能力变慢为快?”

        “这是你们文化人考虑的事。”

        “那你为什么又开始跑船了?”

        “散伙了啊。朋友打死也不干了。他退出,我一个人根本撑不住,撑也撑不了多久,干脆一拍两散。”

        “可以干别的嘛。”

        “干不了。从小就跟船、跟这条河捆一块儿了。说句糙的,周总别见怪,对船,我比对女人的身体还熟悉。”

        “甘心这么耗下去?”

        “当然不甘心。权宜之计的事能不做就不做。我在调整想法,就像周总说的,我们是否有能力变慢为快。我肯定没能力让船速变快,但我可以重新考虑,为什么非得跟飞机和火车比速度?我开的是船,我只要在适宜船运的范围内找到最佳货物,在所有路线中找到最佳路线,那不就等于把慢变快了吗?过去我总把水里游的速度跟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比,现在才意识到,它们不是一个东西。一个东西有一个的特点,有局限性的同时也自有它的优势,我要做的不应该是一棍子打死,而是要在正视局限性的前提下,发扬和扩展它的优势。”

        “所以你要拿回罗盘?”

        “必须。”

        “据我所知,从杭州到济宁,一条路就可以走到头,根本不需要罗盘。”

        邵星池指指周海阔的脖子,只能看见一根黑色的细绳,绳子下面坠的是什么看不见。“人不是一定得戴挂件的,但我相信周总的挂件肯定不是可有可无。”

        店门外有人露了一下脑袋又缩回去,周海阔没看清是谁。邵星池见周海阔朝门外看,他也扭过头去看,门外空空荡荡。风吹运河水的连绵细碎之声涌进客栈。在这个久经风吹日晒面目黧黑的小伙子面前,周海阔发现自己一点没占到便宜,他说得对,他的挂件一年四季都不离身。周家的后代每人都有一个或金或银或玉的挂件,吊坠是各种材质打磨成的一本极小的书,书上刻的是同一个意大利文单词:语言。什么字体不管,但必定是“语言”。据说是先祖立下的规矩。他们家也的确是意大利语世家,即使没有从事跟意大利和意大利语相关的职业,基本上也都会说意大利语。他的“语言”是一块先秦的古玉做的。

        这块玉之于他,相当于罗盘之于跑船的邵星池,但是周海阔还是舍不得这个罗盘。镇店之宝,缺了它,小博物馆客栈济宁店将大打折扣。据传,民宿业准备举办一次“最民宿”评选,罗盘在,该店很有希望冲击“最具特色奖”。

        “罗盘对于你的重要性我能理解,但是,”周海阔说,为难地捏起了下巴,“我们客栈有个规定,收购来的物件一旦反悔,须双倍价格方可索回。”

        “当初没说有这一条啊。”邵星池说。

        程诺在一边瞬间会意,替老板解释:“没想到你会反悔嘛。当初你可是恨不能马上就脱手的。”

        这倒是实情,邵星池抵赖不了。他捏着右边的耳垂一下下拽,从小大人就说他耳垂大有福。拽一下一万,拽五下就是五万。不是个小数目,但他定下来了。邵星池猛地一拍膝盖,“那好,五万就五万。定了?”

        程诺看看周海阔。周海阔痛苦地闭上眼,点点头。他不缺这五万,但已经出口了。他应该说三倍、四倍乃至五倍的价才有资格反悔。

        邵星池的电话又响起来。他对着电话说:“吴老板,不拿了,这就回。”

        周海阔一激灵,但他提醒自己沉住气。

        程诺说:“邵先生,你是说,不拿了?”

        “对,钱不够,”邵星池站起来,把用旧的皮包斜挎到身上,“下次钱凑齐了再过来。反正都说好了。你们还信不过我?”

        周海阔觉得肠子都因为这句话骤然打了个结。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我自己啊。邵星池出客栈时,他都没能站起来,只坐着跟他挥了挥手。等邵星池消失在门外,他嘭一声把自己放倒在沙发椅背上,用意大利语骂了句脏话。

        门外走进来一个黑瘦老人,头发花白,只有被河风吹了一辈子才能长出那样一张脸,皮肤不干,但皱纹走的都是风的路子。腰有点弓,因为风湿病,走路都不是特别利索;他攥着人造革皮包带子的指关节粗大,稍稍肿起和扭曲,周海阔这个外行打眼也可以确诊他有严重的风湿病。刚才闪一下脑袋的就是他。

        “我是刚才那个邵星池的父亲,”老人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我叫邵秉义,这是身份证。我儿子赎回罗盘缺多少钱,我给补上。”

        周海阔站起来,把外套脱掉。竟然穿着西装跟邵星池谈了这么久,怪不得觉得有点热,而现在,邵星池的父亲突然出现,他觉得后背上瞬间出了一层汗。程诺接住老板的外套,对老人说:“大爷,不是赎回。咱们不开当铺。”

        “对不起,是买回来。”老人很谦卑。

        周海阔请老人坐下,邵秉义坚持站着,不用说几句话,站着就行。周海阔提醒他,站久了容易加重风湿病,邵秉义才坐下。“看来老板是懂运河的人,一眼看出了我的风湿病。谢谢。”邵秉义说,“那老板一定也明白,我儿子为什么要把罗盘买回来了。”

        周海阔让程诺给老先生上茶。程诺送茶来时,附在周海阔耳边说:“这位老先生来过,还问过罗盘价格,想买。”

        邵秉义耳朵很好,程诺的耳语听得一清二楚。“我是来过。不瞒两位,上次我就想买回来。”

        三个月前邵秉义才知道儿子把罗盘卖了。一个跑船的老哥们听搭船的亲戚说的,这家客栈里摆了一个洋罗盘。老哥们就告诉了邵秉义,小博物馆里也有一个,没准儿跟你家的是兄弟。邵秉义开始没上心,星池来小船上看他们老两口,邵秉义顺嘴问到罗盘,儿子一支吾,他就知道坏菜了。他没吭声,先看了再说,就一个人搭船来到这里。玻璃表面破裂他也认出那罗盘姓邵,问货源和收购价格,程诺说要为当事人保密;问再次售出的价格,程诺说,原则上不卖,要卖,价格也得周总定。邵秉义出了客栈,抽出皮带揍儿子一顿的心都有。但他在河边坐了半个钟头,火气下去了。儿子也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干这种傻事;不过这种傻事照他看来,是任何时候都不该干的。他从河边站起来,搭另一条船回去,他决定自己想办法把它赎回来。

        他把角角落落里的钱都搜出来,拎着人造革皮包来了客栈。经过河口,看见吴老板的船停在半道,猜儿子可能来了。星池和朋友的船舶修理厂关张之后,剩下的钱已经买不起一条船,他也不打算立马东山再起,想先在别人的船上干一阵子,理出个头绪再图长远。正好吴老板船上缺个掌舵的。儿子能回到船上,让老秉义心里还是生出一点温暖。他到客栈门口,伸头看一眼,星池果然在。他就躲在门外,零零散散听出个大概,等儿子走了,才从墙角后出来。

        邵秉义把提包拉开,往外拿出第一捆钱,拿第二捆时,周海阔挡住他的手。“大爷,罗盘必须收回吗?”那一捆钱,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纸币,从一百到五十到二十到十块到五块到一块一直到五毛;老人把所有钱都搜罗来了。

        “老板别担心,我有大票子。”邵秉义说,“有一捆每张都是一百的。”

        周海阔捂住包,“不必了,大爷。罗盘,您取走吧。”

        “钱你还没数呢。”邵秉义说,“就是取,也让那小狗日的来取。他把祖宗的脸踩地上了,他得自己给捡起来。你们别告诉他我补了钱,就说降价了。”

        “还是两万五。我们没有翻倍的规矩。”

        程诺犹疑地说:“周总——”不能把实话秃噜出来啊。

        周海阔对他一笑,转向邵秉义,“大爷,我们家祖上也跑船。”

        老秉义如同听到接头暗号,眼神突然亮起来。“哪一辈?跑的什么船?”

        “得有上百年了。屋船,有的地方也叫栈船,载客的。当年跑过半条运河。”

        老秉义伸出手,一定要跟周海阔握一下,不为自己,为祖先。邵家的先祖开始跑船,也在上百年前,第一趟水路就把大运河从南跑到了北。也是载客,不过那一趟邵家的先祖在船上还是个厨子,真正跑船是第二趟的事。那也要握手,为我们共同的生活在水上的祖先。

        “你家吃了多少年水饭?”邵秉义问。

        周海阔说不清。

        照理说,周家的历史一代代下来,应该像白纸黑字一样清楚,因为这一家都是文化人。据说先祖周义彦之后,每一代周家人就都会说意大利语。姑苏一带的乡村固然富庶,但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能有此类志趣和能力,也是相当传奇了。但恰恰因为世代书香,更明白如何掐断和抹掉历史:能够留下来的,理直气壮、一路高歌地传之后世;不便示人的,时间可以消磁,仿佛一夜无话,若干年都是空白。周海阔当然知道原因。在波诡云谲的百年历史中,说中国话都屡屡惹祸,何况洋文。比如他祖父,一个教意大利语的大学老师,真是一觉醒来就成了反动派。一大早祖父起来,刷完牙洗过脸,习惯性地在早饭前大声朗诵一段原版的,一群年轻人闯进家门,将祖父两只胳膊往身后一背,祖父就被迫“坐了飞机”。白纸糊成的高帽子也给他准备好了,前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后面写的是“里通外国”,左边写着“汉奸”,右边是“间谍”。很多年后,祖父给他讲起这段经历,先说惭愧惭愧,革命小将实在抬举我了,哪里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年轻得很呢,刚当上副教授没几天;再说那十四个毛笔字写得一般,但布局十分合理,又细又尖的纸帽子上居然写得清清爽爽,相互间不打架。

        祖父是活在周海阔身边的长辈,再往上,周海阔一个没见着,更不知道掩埋了多少真相。他听说祖上传下过一个意大利文记事本,小羊皮做的封面,本子上几乎写满了字,手写。周家最早认识意大利语的,就是一百多年前跑船的周公义彦,那个意大利文记事本就是从义彦公手上传下来的。当年义彦公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被父母从学堂里拉出来当学徒谋生,跟着师父在水上跑长途。极偶然的机会,接待了一个意大利客人,从苏州坐船去高邮。洋客人非常喜欢少年周义彦,两人很谈得来。他发现义彦公极有语言天赋,就在旅途中教授他学习意大利语。意大利客人到达目的地,为了感谢义彦公,也为了激励少年周义彦继续学习意大利语,把自己的记事本送给了义彦公。那位像马可·波罗一样的意大利人和他写满意大利语的记事本,就成了周家作为意大利语世家的源头。

        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不仅周义彦会说意大利语,周家的世世代代都会说意大利语。学意大利语成为家训,必修的功课。有条件的去国外学,没条件的在国内学;能进大学的,在外语系学;没机会进大学的,在家里自学。周海阔父亲因为受他父亲的影响,早早地远走他乡,没机会念大学,但凭着小时候耳濡目染的那点童子功,在东北大森林里烧炭时,利用随身带的几本意大利语书,也自学到了相当的段位,现在跟意大利客户打交道,完全不需要翻译。

        周海阔把脖子上的玉坠掏出来给邵秉义看。一个半大拇指指甲大小的青绿色的玉,有锈红色的沁,做成了书的模样。周海阔指着玉书封面和封底上刻的同一个单词:意大利语,语言。邵秉义伸长脖子,不认识洋文,害怕把玉给摸坏了,伸出的手又缩回来。

        “那个记事本,还在么?”邵秉义对周家的文化传承插不上话,也坦然地感到了自卑。

        “不在了。”周海阔摇头惋惜。

        周海阔也问过祖父这个问题。祖父年轻时还见过,封面的小羊皮手感依然很好;只是纸页泛黄,有些字迹也漫漶不清,即使在南方潮湿的天气里,纸张也干脆,翻动时一不小心就会弄坏。念了大学,祖父偶尔回家还会翻出来看看;教书以后,慢慢就把这个本子忘了。到他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整天被拉出去批斗游街,突然想起了这个本子。准确地说,是他父母在老家想起来的。两位老人担心有人来故乡抄家,寻找儿子的反动证据,赶紧找出那个本子,寻个安全的地方埋了起来。埋在哪儿,也没告诉儿子,担心儿子受折磨时挺不住,说漏了嘴。说漏嘴把书翻出来倒无妨,顶多把它毁了,关键是翻出来后,又成了人的罪证,等于雪上加霜。也担心儿子知道以后,憋着不说也不行,那可是欺骗组织罪。等周海阔的祖父彻底平反,可以翻出那个记事本,曾祖父曾祖母已经双双过世,再无人知道它的下落了。祖父平反后,曾在故乡的老屋前后掘地三尺,把老人家可能想到的安全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到晚年,有一天祖父正吃饭,突然放下碗筷,说:

        “为什么就没想过,那本子可能被烧毁了呢?”

        一家人也恍然。是啊,老两口说埋起来,也许只为了宽慰儿子。这家传的宝贝岌岌可危,算是受儿子的牵连,倘若毁掉,老祖宗是要怪罪儿子的;但留在世上,等于怀里揣了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响了,于是老两口甘当恶人,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对儿孙只说埋了,也免去了他们的心理负担。一家人越想越有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第二天,祖父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带着身边的儿孙一起去墓地,给先父母烧了两刀纸,磕了三个头。

        “本子上都记的啥?”邵秉义问。

        “不知道。”周海阔说,给邵秉义敬上一根烟,“祖父也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运河上航行日志,好像说到马可·波罗。其实对我们后人来说,本子上记了什么不重要,它更像是一个信物和提醒,督促周家人把意大利语传承下去。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义彦公遇到的是个法国人或者德国人,如果他碰巧又对法语或德语感兴趣,是不是我们家祖祖辈辈必须学的,就变成法语或德语了?”

        “还是意大利语吧,”邵秉义吐出一口烟,“要不见到咱们家的罗盘,你还不一定知道是哪来的呢。”

        加上程诺,三个人一起大笑。

        这事就算定了:等星池下次来,就可以取回罗盘。原价。周海阔的意思是,若星池手头紧,罗盘拿走,钱以后再说,不给也无妨。邵秉义坚决不答应,要是这样,那罗盘就不要了。程诺说,嗨,好像又说回来了呀,这罗盘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三个人又大笑起来。

        邵秉义告辞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总想着该如何弥补一下。想到搭船过来时,跟船老大聊起小博物馆客栈的收藏,船老大说,在咱们大山东,还愁寻不到老古董?前头正挖呢,说是考古。一会儿说挖到了古墓,一会儿又说出土了一堆瓷器;公家挖,私人也跟着起哄,见空地就下锹,听说也挖出了不少破铜烂铁和坛坛罐罐。喜欢破烂,到那儿收去啊,管够。

        “就在前头不远,几十里路,”邵秉义比画着,“听说原来是条运河支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废弃的。就那一块。”老秉义又画了一个圈。

        周海阔拿眼睛看程诺。程诺缩了缩脖子,说:“我也听说了,周总。这不一直忙着说罗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嘛。”

        “那好,送走了客人,你可得说仔细了。”

        “放心,周总,”程诺悄悄地对周海阔做了个V字手势,压低了声音,“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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