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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二回 内外各通言逃生定计 娘儿双斗智清夜登程

        在一天乘凉的晚上,姚家人都在门外空场子里坐着闲谈,是姚老太太说到她在长毛造反的时候,她逃难的情形,有声有色,大家正听得起劲。在那星光之下,却见一个人影子,缓缓地走了过来。同时,那人身边,带了一种窸窣的声音。在乡下妇人耳熟能详之下,知道这是打鞋底拉麻绳发出来的响声。姚老太太便停止了话锋,问道:“是哪一位来了?”宋氏道:“看走路的样子,好像是五嫂子。”五嫂子答道:“可不是我吗?师娘好尖的眼睛。”说着她已走到身边,见凳子上都坐满了人,就在大门口石阶上坐着。这里,正挤挨着春华坐的竹椅子。五嫂子道:“大姑娘的身体现在全好了吗?”春华道:“多谢你记挂,现在总算没有什么病了。”五嫂子道:“我总想来看看你,又总是因为事情把身子扯住了。”说着她窸窸窣窣的拉着鞋底上的麻绳子,好像是很自然。而同时她一只脚伸到竹椅子边,却碰了春华两下。

        春华道:“上次我在你家里吵闹着你,还没有谢你呢。你拉的鞋底很好,等你自己的拉完了请你给我拉一双。”五嫂子道:“我也是因为乘凉闲着没事,拉拉鞋底。若是大姑娘等着要穿的话,我这个放下十天半月来,也不要紧的,你明天把鞋底送到我那里去,好吗?”她说着,又碰了春华两下腿。春华道:“你不知道哩,我现在懒得像死蛇一样,却有点懒得动,我叫人送给你吧。”五嫂子笑道:“又不是三里五里路,为什么那样懒得动,仔细在家里闷出病了。我们穷家,也没有什么请你,明天熬一锅好好的绿豆稀饭请你吧。你若不去,我就要恨你了。”说着,她还扭了身子一笑。

        姚老太太道:“这孩子就是这样不识抬举,人家越是要请她,她倒越是不要去。”五嫂子笑道:“不呵!大姑娘和我是说得来的,如果是我请她,她没有什么不去,这不过是和我说着玩罢了。”宋氏道:“不过总让她去打搅你,我们也是心里不安。”宋氏坐在比较远些的一张睡椅上,脸是仰了向着天上的。五嫂子在这时,又伸了脚碰了春华两下腿。于是她就抬头望了天道:“看呵,这样满天的星斗,针脚都扎不下去,明天又是大晴天了。树叶子都不动上一动,明天一起床就要热的。”她这样地把话头一分开,慢慢地就说到别的事情上去。约莫谈了一顿饭时,五嫂子站起身来道:“我屋子里还点了一根蚊香呢。人不在屋子里,仔细烧了帐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回去了。”说着,她站起身来就回家了。

        春华把话听在心里,次日一早起来,就把鞋底麻绳一齐找了出来,将一块布包卷起来,放在桌上,摆了一会子,觉着不妥。心想母亲看到了,以为我是急于要出门,说不定,她又不要我去的,因之把那个布卷放到橱子里去。到了上午,破例到堂屋里来坐着,以为祖母和母亲看到,必定会叫自己到五嫂子家里去的。不想今天上午祖母和母亲全是有事,并不在堂屋里闲坐。看看天井上射下来的太阳,已经走上堂屋中间来了,恐怕是午饭要上桌。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才到五嫂子家里去喝绿豆稀饭,这现在可以不必了。因之自己下了个决心,自动的出门,于是由橱子里取出那个布卷,夹在胁下,悄悄地走到堂屋里来。可是刚一出里房门,就听到宋氏大着声音在堂屋里骂小兄弟道:“这么大的小孩子,一点儿不听教训,爹不舒服,躺在床上,你还是这样高兴,大的是不听话,小的是话不听,这真叫做父母的人灰心!”

        春华立刻将身子一缩,把那个布卷塞到床上枕头下,倒呆坐在椅子上,一点没有主意。可是人虽在椅子上,眼睛可不住的向窗子外照墙上看去。只见那太阳光一寸寸的向下照来,那正是说太阳当了顶,五嫂子绿豆稀饭,恐怕已煨烂了。自然她并不是光叫自己去喝绿豆稀饭,这里面必然另有别情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是急于要知道,在家里发呆,那又怎是个了局,于是猛然抽了那个布卷,就向外走。走到堂屋里,宋氏猛然叫了一声春华,她吓得心里一哆嗦,只好站定。宋氏道:“五嫂子昨晚上约你去喝绿豆稀饭,你怎么还不去呢?”春华真不料说出来是这样一句好话,因答道:我这也就打算去了。”偷偷地看着母亲的颜色,虽然还瞪着两只眼睛,脸上还没有什么凶狠的神气,这才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向五嫂子家来。

        五嫂子在堂屋里看到她,直迎出篱笆外来,携了她的手,走到屋子里去,放了门帘子,望了她的脸,低声道,“这件事,我是想告诉你,可是我又怕告诉你。”春华倒吃了一惊,红着脸道:“难道在我身上有什么变故吗?”五嫂子伸手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是喜事,不是什么坏事。那位屈少爷,为了什么事走的,你都知道吧?”春华道:“你这话越说越远了,怎么会牵扯到他身上去?”五嫂子笑道:“不忙,好事从缓等我来慢慢地告诉你。”春华道:“你看你这人说话,自己是多么颠三倒四!我一进门,你拉着我的手就说起来,怎么倒说是我忙?”五嫂子也不和她理论,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将泡好了的茶,斟一杯放在她面前,这才手上挥了蒲扇,坐在一张矮椅子上,向她笑着。春华手端了杯子呷茶,眼可看了她微笑,因道:“我偏不着急,你不说出来,我就不问你。”五嫂子笑道:“我把你请了来,特意告诉你消息,哪有不说之理。那屈少爷,他胆大极了,和大妹两个人居然在省里住着一处。”春华皱了眉,又笑道:“管她呢。”五嫂子道:“他们和李少爷,在省城里常有来往。”春华放下茶杯,胸口一舒气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五嫂子道:“屈少爷回三湖来了,昨日晚上,偷偷地溜到我们这里来了。”

        春华伸着手道:“带来的信呢?”五嫂子道:“信可是没有,屈少爷带的是什么实在的话吧,屈少爷说,他若是能够和你见一面,当面说上几句,那是更好。若是不能够当面说,以后就由我这里传消息,只要你约定了日子走,他就把李少爷找来,包好一只船,在对河永泰镇弯住,你什么时候上船,什么时候开走。这样一来,你就鳌鱼脱了金钩钓,摇摇摆摆不回头了。”五嫂子说着这话,也和春华得意,将扇子在胸前不断地挥着。春华微微地笑着,将手抚摸了桌沿,许久没有作声。五嫂子道:“他把话说完了,就叫我问你,你的意思怎么样,我就对屈少爷说,不用问,她一定愿意走的。”春华笑道:“你倒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说了这样一句,依然又低头微笑着。五嫂子笑道:“也许是我猜错了,只要向屈少爷回断一句就是,好在他也不能把你拉了走。”春华道:“你这不是故意……”话未完,她又盈盈一笑。五嫂子正色道:“还是说正经的话。你看这事妥当不妥当?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告诉我。他约在明日一早,在渡口上字纸塔旁边,等我的回信。”春华皱了眉道:“你是知道的,我年纪轻轻,哪里懂这些事。不过我有个机会,倒是可以告诉你。就是过两天,我娘要我到外婆家去拜寿。外婆家里就没有人管我,做寿的时候,人多手杂,一混就混出了门的。若要走,最好就是五月二十七八这两个日子。”五嫂子道:“你外婆家不是到永泰只有两里路吗?”春华道:“到河边下那就更近,由屋里翻过长堤去,那就是的,假如船弯在我屋后面,那一溜就到了。”五嫂子笑道:“这就越说越近了,我办的这事,总算合你的心了吧?我就是这样回屈少爷的信,就说你什么都愿意了,在二十七八这两天把船弯在你外婆屋里后面等着。”春华听到了这里,又把头来低着,默然地没有作声。五嫂子道:“你到底是说话呀,到了这要紧的时候,你又一字不提了。”

        春华依然不说,春华皱眉道:“你怎么老说这句话,有心耍我不成。”五嫂子这才笑道:“我怎敢耍你?这话说出来,他们是胆大包天。”于是将声音低上一低道:“屈少爷来说,李少爷的意思,想约着你一路逃跑。跑的地方就远着啦,是从前包老爷作五殿阎王,日断阳来夜断阴的所在。”春华笑道:“你不要摔故典了,一说出来,更不是那么回事。我想你说的这个地方,准是河南开封府。”五嫂子听说,就不由两手一拍掌道:“还是大姑娘才学好,一猜就猜出来了。”

        春华笑道:“这也用不着耍什么才学,明摆着在那里的。只是这话怎么和你说的?有些靠不住吧?”五嫂子刚要张了嘴说,春华就向她摇着手道:“你低声一点,屈玉坚他真来了吗?你不要冤我!”五嫂子道:“我的大姑娘,我有什么事冤过你?你这个时候,是在难日里头,我们旁边人,就是不能帮着你,也犯不上来耍你,与我有什么好处?”春华手撑了头,静静地想着而且还微闭了眼睛,于是点点头道:“唔!我想你五嫂子也不会拿我这可怜的人开心的,你再把他的话,细细地学说一遍给我听。”

        五嫂子将蒲扇沿咬在嘴里,转着眼珠想了一想,因笑道:“大致我已经记得了,他说,李少爷到他家里去,看他和大妹两个人,过得很好,就也想同你学他们的样。”说着,看了春华一眼,她似乎感到一种惶恐似的,脸上红着,立刻把头垂了下去。五嫂子道:“他家乡有很好的房子可以住,而且还有田租可以收得吃。在那个地方,还有洋学堂可以进去呢。而且屈少爷带了大妹,也同你们一路去。”

        春华扑哧一笑道:“五嫂子又胡扯了。谁是你们,谁是我们?”五嫂子笑道:“你还用得着我说吗?反正你心里也是很明白的。”春华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坐着牢,我会飞吗?”五嫂子道:“你自然是坐在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往哪里走,可是有人来接你,你也不会走吗?”春华笑道:“哪个按我?”手提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可是手上还有些抖颤。五嫂子笑嘻嘻地向她望着,许久才道:“古来佳人才子,在后花园私订终身的就多着呢,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就是这样的去对屈少爷说吧。”

        春华心中,已是乱跳,将茶杯沿放到嘴里,眼睛斜射了人,又好久没有答复。五嫂子这就笑道:“本来我的嘴也太罗嗦了,这话说得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春华极力镇静着微微地撅了嘴道:“你是明白了吗?你不要瞎说了。你知道我外婆屋后面是怎么个样子?”五嫂子道:“我也没有到过你外婆家,怎么会知道?”春华道:“却又来,你既不知道屋后面是怎么个样子,那你怎么告诉人家在……”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细微得又听不出来。五嫂子忽地将蒲扇在手心里一拍,身子向上一升,笑道:“还是我们大姑娘明白。你告诉我,那里是怎么样一个情形呢?”

        春华道:“那里有三棵老柳树,比什么柳树都大。最容易认不过的,就是向下再走三五十步路,有个倒了的过路亭子,认准了那个亭子,就一点也不会错事。”五嫂子嘴里衔了蒲扇的边沿,微微的点了头向下听着,笑道:“大姑娘真是什么事也留心,对这地方说得这样有头有尾,那还有什么找不着的。事成之后,你可要重重地谢我呵。”春华对于这件事,本来有点不能畅所欲言,五嫂子再一和她开玩笑,更教她没了主意。后来颤着声音道:“我……我……我害怕。”说着把手抚了胸。五嫂子道:“你怕什么?”春华不答,只有一股子劲儿红了脸低头坐着,五嫂子也不愿多逼她,盛着绿豆稀饭陪她吃了,就叫她早早的回去。

        春华当了五嫂子的面,虽然是满心欢喜,可是也不好露在面子上。及至回到家里,走进房去,仿佛这条身子,轻快得可以飞起来,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己就跳了两跳。屋子旧了,地板也不免有些活动,当她跳着的时候,连桌椅床架,都有些作响。她每日在屋里,最讨厌的就是窗子外那堵迎面而起的白粉墙,把眼睛所望到的地方,立下了一重界限,不许眼睛再看过去。可是现在看起这堵迎面而起的墙,也觉有意思了。记得以前做过一个梦,梦到一位侠客,由墙上跳进窗户来,把自己背了走。

        当时醒过来,也就想到哪里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侠客的头,倒好像是白粉墙上画的那红蝙蝠。以前相信自己看那红蝙蝠看得多了,所以就把那红蝙蝠幻成了梦里侠客。于今看起来,这蝙蝠的两只眼睛和五嫂子的眼睛一样,或者就应在这蝙蝠的身上。真也有趣,今天才算捉摸出来,这蝙蝠的眼睛,竟会是五嫂子的眼睛一样。跟了这个念头,于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觉得精神很好,在白粉墙外面,拥出了一丛高柳树的树梢,也就听着吱喳吱喳的一片蝉声。虽然不过是一点景致,却很能引起很浓的诗意,为了这个,就联想到念诗了。

        于是翻出一本久已不念的唐诗。摊在桌子上念了起来。小兄弟听她念诗,跑了进来.撅着嘴道:“你到五嫂子家里去喝绿豆稀饭,为什么不带我去哩?”说着,跑过来扯她的辫子,若在往日,打断了她的诗兴,她就轻轻地敲兄弟一个爆栗的。但是这时她俯着身子,两手抱住兄弟的头,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个嘴,笑道:“这是我不对,我不晓得你要喝绿豆稀饭。下次我一定带你去,还到五嫂子家里,去搬两个西瓜回来。”小兄弟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去?”

        春华听说,就一手托住小兄弟的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笑道:“你不要吵,等我想去。今天去,已经是不行,人家熬的稀饭喝完了,就是再熬稀饭,也没有了白糖。后天去呢,日子又太远了。明天下午,我一定带你去。”说着,又向小孩子头上亲了一个嘴,笑道:“好兄弟,你是一定听话的,若是我明天忘了,你就提醒我一声。娘若是不让你去,你哭着闹着,跳起脚来,也一定要去。”小兄弟道:“我一定哭,好姐姐,我明天不揪你的辫子了。”春华道:“若是娘不让你去,你就揪着我的辫子。”小兄弟将一个小手指头,指了她道:“姐姐又骗我哩。揪了你的辫子,你好生我的气,不带我去吗?春华笑道:“小家伙,你倒也会用心。就是这样说,不用作声了。”这小兄弟,还在袋里掏出两粒没有咬动的炒蚕豆放到春华的手里,方才走去。

        到了次日下午,一切都依着春华的计划。到五嫂子家里,陪着小兄弟吃了两碗绿豆稀饭,约他到门口去玩一会子。就在这一会子,春华便知道了在今天上午,五嫂子已经和玉坚见了面。玉坚说有这样一个机会,那真是天缘巧合,一定派专人连夜下省去报告这个消息。夜航船今天晚上就走,后天上午可以到省。五六个日子,

        小秋就可以赶到。等他到了,再来回信。春华听说,只觉得时期宽容,这件事是顺水推舟的做了去,一点不会变卦,高高兴兴地带了兄弟回去。自这时起,暗中不住地算着,到外婆生日,还有几天。又算着,派去的专人,该到省了,小秋该动身了。在面子上,却是一点不动声色,就是母亲两次提到外婆过生日,要派人去拜寿的话,自己也守着沉默,免得漏了口风让母亲疑心。

        这两天,玉坚和五嫂子当了街上赶集的机会,又会过一次面,说是派的人,的确走了。在那个时候邮电交通,还不曾普及到内地,内地人有什么急事,要给外乡人送信,总是派专人走动。有水道可通的地方,从上游到下游,便是夜航船,遇到顺风,一日夜可走两百里,由下游向上游,那只有走旱道,由曾左平定洪杨而后,有五十年的太平日子,扬子江南岸几乎不知道路劫这个名词。所以有了急事的人,哪怕是单身,也可以通宵走路。在每个城市里面,也都有这种人,专和别人家送急信,每天一二百里路,江西人对于这种人物叫做脚子。就是当地没有这种人才,也可以找轿夫代理,有一吊制钱,那时候便可以让脚子跑一百里路。所以玉坚派一个脚子下省,去是夜行船,代付一吊二百钱船价。回来要他起旱,另给三吊钱,算是工资旅费,完全在内。他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六七天准有回信的,五嫂子把这话告诉了春华,她也是十分放心。

        只是到第六天的时候,也不知道精神上受了一种什么刺激,只觉坐也不安,走也不安,看书看不下去,做女红是更透着烦闷。因之堂屋里坐一会,母亲房里坐一会。有时也明白过来:为什么这样,那不是让母亲疑心吗?因自向母亲道:“这奇怪,今年夏天,我格外地怕热。现在还没有到三伏天呢,我就这样五形烦躁。”宋氏倒安慰着她道:“那不要紧,耐性子坐坐就好的。你不会找本鼓儿词躺在房里看吗?”这真是二十四分的奇怪,母亲竟会叫人看鼓词。她待女儿的已经是越来越好,莫非她已经知道女儿要逃走了不成。便笑道:“我想着,这个样子,恐怕是要闹什么灾星。从今天起,我要躺在房里过七八天躲开这灾星来。”宋氏连忙道:“你难道忘记了吗?过几天是外婆的生日,你该去拜寿了,怎么好在房里过七八天呢?我想着,外婆很疼你的,说不定再过三天就会派人来接你的。”

        春华皱了眉道:“照说,外婆过生日,我是应当去拜寿的。只是我怕热闹,那怎么办?”宋氏对她脸上,很留心的看着,问道:“你打算不去吗?”说话的时候,宋氏是拿了一件小兄弟的衣服在打补钉,在堂屋的迎风口上坐着。春华坐着稍微退后一点,一把矮的小椅上,面前立着一个竹杆麻夹子,夹了一仔麻。娘儿两个,本来也就是一面做活,一面谈话。现在春华抬起头来,向母亲的脸上看去,不想母亲两只眼睛,像一道电火似的,向自己脸上罩着。心里这就怦怦的跳,暗忖,这句话,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吗?强笑道:“我怕羞,一个家里人也没有在身边,我是不会拜寿的。”宋氏道:“外婆家里,不像自己家里一样吗?这两天,你爹的病,已经好了。若是再好一点,说不定我也陪着你去。”春华却不由浇了一身冷汗,因正色道:“若是为陪了我去,那倒不必。我就算怕羞,把脸子一绷,也就挨过去了。爹的病,那是要紧的。到外婆家过一道河,来去一二十里,当天又不得回来。娘!你还是不要去吧。”宋氏的目光,依然在春华身上打量。因笑道:“照说呢,你也不是七岁八岁的小孩子,我陪不陪自然也不要紧。不过替娘拜寿,也是要紧的事。”

        春华道:“爹的病,那更是要紧的呀。”说着,她就微皱起眉头子来,对于父亲无人照护这一层,似乎很挂心。宋氏微昂着头想了一想道:我大概是不能去,那就再说吧。”春华看母亲情形,很不自然,不时向人露出笑容来,那笑只是脸上的,并不是心里的。越是这样,倒不要说出来一定要去拜寿,免得她疑心。于是将手上披的麻丝,一齐都挂到麻夹上去,将一只小拳头,微微地捶了额角道:“总是这样头昏脑胀。若是身体不好,大热的天,我就不出去了。”说着,已是站了起来。宋氏道:“这些麻,你不要披它了,等拜了寿回来再说吧。头晕,你是昨晚乘凉乘得大夜深了没有睡够。这时到屋子里去打个中觉吧。”春华笑道:“你老人家一疼起女儿来,就是这样巴不得抱在怀里。”宋氏也笑道:“你以为恨起女儿来,就是巴不得抛在崖底吗?其实你要是老早就这样听我说话,我也决不会和你生上许多气的。”这样说着,娘儿俩便是极端的谅解,春华便表示安心听娘的话,到外婆家去拜寿了。

        到了次日上午,五嫂子在堂屋里就大声说着话进来道:“大姑娘在屋里吗?我要请你给我翻翻《玉匣记》呢。”说着,走到春华卧室里来,回头看看没有人,手扶了她的肩膀,对了她的耳朵,低声道:“脚子已经回来了。说是李少爷连日就动了身,二十七日一定赶到永泰。”说完了,立刻大声道:“我也想替我老娘,做两双寿鞋,你看哪一天动针线的好呢?”春华眼望着五嫂子微微地笑着,也就大声道:“唔!没有事就不来看看我,要有事差我,脚才到贱地呢。”说着话,二人又叽咕了一会,结果便是春华约定了,叫小秋的船停在风雨亭子边,在船桅下面挂一样红东西做记号,晚上呢,就挂红纸灯笼。不论什么时候,自己有了机会,就上船去,他们只管预备着,以便自己上了船,立刻就开了走。五嫂子含笑点头,依了她的计划而行。

        这日子去五月二十八,一天比一天近,春华的心事,也一天比一天慌乱,同时,也是一天比一天高兴和害怕。到了二十四这天下午,宋家派了一个小长工来,说是老太太的意思,姑爷的身体,还没有复元,请大姑不必回去。只要有外孙姑娘一个人去就行了。而且要去,明天一早就走,外婆是想她去多过一两天呢。宋氏听了这话,又叫春华商量一阵,春华心里乱跳,面子上就答应了。

        到了这天晚上三更天,宋氏就把春华叫醒来,点着灯,给她梳头。春华向来梳辫子的,宋氏说,既然代替父母去拜外婆的寿,就是大人,没有梳辫子的,因是和春华挽了个小圆髻,而且在圆髻缝里,压上了一朵红绒花。春华道:“红花红朵的,俗得要命,戴上一朵新鲜的栀子花吧。”宋氏道:“外婆那大年纪的人总图个热闹,不戴红花,她不高兴的。”春华想着也倒就依了。随着宋氏又在梳头桌上加了一盏灯,恰好镜子两边立着。春华心里想着,这样点两盏灯笼梳头,倒有些像新娘子出嫁的头一晚上,上头的那一番礼节。只是做姑娘的人,可不能把这种话说了出来。

        宋氏接着把胭脂水粉拿出来,要春华打粉,她对于敷粉,却薄薄地抹了一层,胭脂这东西,却不曾用惯,便皱了眉头子道:“脸上抹得通通红的,见人多不好意思。”正说到这里,姚老太太扶了拐棍走来,接着道:“这是什么话,给你外婆拜寿,怎好一张大白脸进人家的门?抹上些胭脂吧。”春华对于祖母老世故的话,也不能不相信。于是又抹上了胭脂。随后,宋氏就拿出一件红洋布褂子来了。春华看到,立刻撅了嘴,站起来,将身子一扭道:“越打扮越闹得不成样子了,一来不是火神爷,二来不是新娘子,穿得这样,我不干。若是说拜生日样样都要红,身上的肉,袖子外的手,全是白的,也都用红染了起来吗?”宋氏笑道:“我也知道你不会穿的,不过拿来试试你,还有一件紫色洋湖绉的褂子,给你预备着呢。”若论到绸衣服,春华向来少穿,这倒不明白娘什么意思,不声不响,就给预备下了一件绸衣。心里估量着,宋氏果然由她自己卧室里,取了一件紫绸褂子来,在灯光下看到颜色鲜艳,简直是十分新的。虽然周身镶了宽边的绿花辫,不大雅气,可是得穿这样的好衣服,总算不容易,所以也就穿起来了。

        此外鞋袜耳环戒指,一件件都由宋氏点缀,姚老太太在一边帮腔。把她打扮得花团锦簇而后,窗子外面,还是黑洞洞的没有天亮。春华笑道:“这成了那笑话,听到吃,撞破了壁。听说有客做,这样整夜不睡起来打扮。”宋氏道:“我有我的意思,天气太热,太阳出来了,行路的人,少不得满身是汗,你穿了一身好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回头闹出一身汗来,可是难看。因为你是去拜寿,我格外周到些,在街上找了一乘小轿来抬了你去。抬轿的人,他也愿意起早。”

        春华道:“这条路,我走也走过多次了,何必坐轿,找乘小车子推我去,不就行了吗?”宋氏道:“小轿子也多花不了多少钱,这也无非为的让你出门更体面些。”正说着外婆家来的小长工,就在堂屋里叫道:“大姑,小轿早来了,在门口等着催外甥姑娘走吧。”春华听了这句话,犹如胸口猛可地受了一拳。觉得对于家庭从此分手,不知哪年哪月可以回家。尤其是那位头发已经斑白的祖母,风中之烛,不久人世的,今天一别,恐怕是永诀了。不过自己是非常之明白,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要二十四分的镇定。万一让娘看出一些破绽,变起脸来,那可后悔不及。于是向姚老太太笑道:“倒让你熬了大半夜,明天我由永泰带几个大西瓜给你来尝尝吧。”姚老太太笑道:“这倒不用。只望你到人家去,好好记着上人的话是了。”

        宋氏抢着道:“外婆家和自己家一样,有什么要紧?不必多说了,春华走吧。”说着,就把自己预备好了的一个衣包,提了过来,指给春华看道:“这里面都是预备给你换洗的衣服,放在轿子下面带着。”春华道:“我也预备下一个衣包呢,都带着,好吗?”宋氏一点不考虑,就叫春华拿出来,一齐交给小长工带出来。春华手扶了桌子,向屋四周看看,人呆了一呆,因道:“我怎么有些心慌呢?”宋氏道:“不要紧,那是起来早一点的原故。”春华道:“我也是这样想。那么,我就走吧。”说着,姚老太太婆媳俩,簇拥她出了房门。春华走到堂屋里,脚步顿了一顿道:“我应当去看一看爹爹吧?”宋氏道:“他没有醒呢,你吵醒他来做什么?”但是春华却不受阻拦,掀开父亲房门口的帘子,伸头看了一看。见父亲果然在床上鼾睡,也就遥遥地站定,向床上望着,觉得两点泪珠,不免要挤出眼角,只好是二十四分忍住,猛然走出房来。这时,天井里依然没有一点光亮,只是屋脊上微露几颗大的星星,也许是光明不远了。

        春华先是感到心里慌,现在便全身都有些抖颤,心里念着,想不到就这样离别了父母,但是这抖颤的样子,断不能让母亲看到的,因之咬紧着牙齿,挺着步子向外走。大门口停了一乘小轿子,两个轿夫和外婆家的小长工,正站立等着呢。这里春华一脚跨上轿去,她心想,便算鳌鱼脱了金钩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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